明璍帝姬
2023-08-15叶嘉
叶嘉
(一)
葭月将逝之时,占据赵氏王朝国都长达月余的戎国军队终于决定班师回朝,跟随他们离开的不仅有成千上万箱的金银珠宝,还有赵姓皇室在京的所有成员与五品以上的朝臣贵眷。
这些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此刻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荣光与尊严,他们如待宰的羔羊一般,披着褴褛的衣裳,双手被缚于绳上,由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的戎国小兵牵拽而行。
大军行至国界线上的那一日,今冬初雪陡然降至,随后,纷纷扬扬的雪花染白了所有人的乌发,也染红了赵朝君臣的双目,他们在凌冽彻骨的寒意中停下脚步,转身回望远处的巍峨城楼,以断心中不舍之情,可这一幕落在戎国士兵眼中,更觉他们软弱可笑至极,随后,一条条长鞭便在戎国士兵的哄笑声中甩到了他们身上,霎时间哀嚎遍野,凄声不断。
一番狠戾的打骂过后,浓重的夜色悄然落下,阻断前路,于是,戎国主帅完颜闳吩咐将士就地安营扎寨,将赵朝君臣尽数赶入一旁废弃多年的古刹中严加看管。
当营地里的篝火尽数燃起之后,中军大帐内便传出喧闹的宴饮之声,宫廷御制的鹿血酒如流水般被人送了进去,不过几盏茶的工夫,完颜闳便传令下来,要人去古刹中挑两个貌美的贵女前来服侍他。
月上中天时分,明嬅帝姬赵佛儿与其贴身女官谢愿归被人送入了中军大帐,当醉意醺醺的完颜闳听见“赵佛儿”这三个字时,心中着实闪过一瞬的犹疑,因为他曾收到一封八百里加急的密令,要求他不能对此女子无礼,却又未言明原因为何。
完颜闳本想奉密令行事,将赵佛儿送回,可一张口,又舍不得错过这样明艳绝伦的大美人,踌躇片刻之后,鹿血酒的劲再次涌上头来,最终令他彻底丧失了理智,将那道不知缘由的密令抛诸脑后,脱下铠甲外衣后便猩红着醉眼,如饿狼般朝蜷缩在军榻上的赵佛儿与谢愿归扑去……
赵持安挑开鲛纱床幔之时,赵佛儿正陷在可怖的梦魇中无法自拔,赵持安望着她满额的清汗,只觉心间颤痛不已,可即使他已贵为九五之尊,却也无力改变过往之事,现下唯一能做的便是柔声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赵佛儿那急促的呼吸声才渐渐平缓下来,或许是因为赵持安身上的龙涎香具有提神醒脑的功效,一盏茶后,赵佛儿缓缓睁开了双眸。
赵持安见状这才安下心来,扶着赵佛儿靠坐在半人高的软枕上,轻声问:“阿姊,身子可有不适之处?我命太医前来瞧瞧可好?”
赵佛儿闻言,轻摇了摇头,缓声回道:“陛下,此乃旧疾,无碍性命,莫忧。”
赵持安闻言也不好再多说什么,转身给赵佛儿倒了杯水递给她后便道明今夜冒雪而来的原因。
“阿姊,今日午憩之时,多年未见的父皇母后第一次入我梦中,他们与我说了许多话,大到前朝政局,小到后宫琐事,临别之际,他们特别嘱咐我要照顾好阿姊,如今,我已有妻有子,可阿姊却还孑然一身,实在令他们放心不下,故而,我今夜特地前来问一问阿姊,现下可有中意之人?”
赵佛儿完全没有料到赵持安是为此事而来,猛然一怔后垂下长睫陷入沉默,良久过后才道:“陛下,臣被俘十年,身不由己之时数不胜数,曾遇境况更是难以启齿,所以,于臣而言,情爱之事已如蓬莱仙岛般虚无缥缈,臣不念,不想,亦不需要了。”
自赵佛儿归朝以来,赵持安从来没有问过她被困戎国时的那些旧事,不是他不关心,而是他在刻意回避,此刻,赵佛儿的这番话无形中印证了他曾经冒出的所有不堪的猜测,让他的心间猛然惊痛起来。
因为不愿让赵佛儿窥见他眼中闪烁的泪光,所以赵持安微微转过了身子。
彼时,偌大的寝室内只掌着一点莹莹光火,将赵持安那挺拔的身影映在了床榻的内壁上,赵佛儿知道赵持安不会转过身来,所以她才敢伸出手,抚着内壁上近在咫尺的人影,缓声慢道:“陛下,‘孑然一身’对于寻常女子来说确实显得孤苦了些,因为她们若没有丈夫与子女作为依靠,往后余生必定艰难困苦如蝼蚁,可臣与她们的境况大不一样,臣如今乃食邑千户的秦国大长公主,内蒙陛下恩遇,外享万民供养,纵使此生无夫无子,那‘荣华富贵’也是一样都不会少的,如此想来,‘孑然一身’倒也并非什么可怖之事,陛下,臣说的在理吗?”
赵持安知道这是赵佛儿编出来宽慰他的理由,他心里不认同,但一想起赵佛儿在戎国时面临的那些遭遇,便也不忍心即刻出言反驳,思索片刻之后,赵持安只能将赐婚这个念头暂时压了下去,顺着赵佛儿的意思轻声回道:“既然阿姊心意已定,那我也就不再多言了。”
趙持安于人定时分离开,尽管离白日高升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可赵佛儿已然再无半分睡意,她只是木然地坐着,望着再无人影的内壁,滚落一滴又一滴的珍珠泪。
(二)
月余后,兰秋降至,京中溽暑难耐,于是赵持安便领着一众亲贵大臣前往京郊的行宫度夏。
因为赵佛儿不喜喧闹之所,所以她一入行宫,便挑了位置最为偏远的静归楼,赵持安见状便也下令命众人无事不可前去打扰,因此,赵佛儿得以每日参禅抄经,修身养性,较往日又多添了几分静美之气。
一日午后,赵佛儿因闷热的暑气困倦难耐,便在阁楼中的美人榻上躺下午憩,可谁知就在她渐入梦境之时,夏日午后那突如其来的雷雨陡然降至,赵佛儿惊醒之后,便见珠帘外暗色压顶,大雨如注。
赵佛儿原想回内室继续休息,可走动几步后便发觉方才的滚滚睡意早已在这阵阵惊雷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罢了,陛下昨日赐了龙团胜雪,去取些来,尝尝这新茶的味道。”赵佛儿一边吩咐,一边起身,谁知刚站起来,便望见不远处正有十余位禁军快步朝静归楼走来,待一行人走近,赵佛儿方才看清领头之人的面容,她虽感到有些惊讶,却也即刻反应过来,拾步下楼。
“臣等参见秦国大长公主殿下,愿殿下千秋无忧。”
柴晏一入檐下便领着众人拜了下去,雨水顺着他们身上的铠甲滴落在地,随即绘出一片湿漉漉的阴影。
“柴大人多礼了。不知柴大人冒雨前来,所为何事?”
柴晏闻言,这才抬起头来看着赵佛儿解释道:“殿下莫惊,臣并非为公事而来,只是方才巡查至此,突遇雷雨,四周又无遮蔽之所,这才前来请殿下允准,让我等避一避雨。”
赵佛儿闻言了然笑道:“既是如此,那就请柴大人随我入内用盏新茶去去暑气。”
柴晏心中欢喜不已,面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微微弯起唇角,利落应道:“多谢殿下。”
二人落座之后,婢女为柴晏奉上了干净的布帕,柴晏接过后,看似专心致志地擦拭铠甲上的雨水,实际上他的眸光始终都落在正在点茶的美人身上。
随后,柴晏看著建盏中渐渐浮起的末浡,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光,情不自禁感叹道:“臣没有想到,此生还能有幸再次喝到殿下亲手点的茶。”
赵佛儿闻言,手中原本飞速旋转的茶筅忽然间停了下来,在长久的静默之后低声道:“我也没有料到这辈子还能有现下这样安逸的时光。”
尽管赵佛儿垂着眼眸,但柴晏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而后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言,勾起了藏在赵佛儿心中的那些伤心事,于是连忙出声宽慰道:“往事已矣,未来可期,殿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赵佛儿并非沉溺旧事之人,平复心绪后便敛去了眼中的泪意,点了点头后继续点茶。
待茶点好之后,婢女便如往常般上前,想要端给柴晏,却不料赵佛儿竟然转眸瞧来,示意她退下,而后将茶亲自送到了柴晏面前。
赵佛儿此举显然于礼不合,柴晏也为此感到惊讶不已,连忙就要起身谢恩,却被赵佛儿出言拦了下来。
“南赵如今之所以能够雄霸黄河以南之地,与戎国分庭抗礼,柴家军当居首功,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谢一谢柴大人,今日,便借此茶,略表敬意。”
复国之路何其艰辛,柴晏从不与旁人道,却也希望有人理解,这些年,他跟着赵持安南征北战,枕霜宿雪,失了无数亲族兄弟的性命才挣来如今的安稳,抛开君臣名分不论,他确实受得起赵佛儿的这盏茶。
“既如此,臣便斗胆领受了。”
柴晏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最终选择接过了兔毫盏,谁知就在他伸手的那一瞬间,他无意中触及赵佛儿的指尖,那冰凉的温度不知为何勾起了他已经克制多年的少年情思。
虽然他早已从赵持安那里得知赵佛儿现下的打算,但他向来不是不战而逃之人,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独处的机会,他若不为自己争一把,实在对不起自己多年来的坚持与等待。
于是,他在用过茶后,起身行至赵佛儿面前,而后半跪在地,满心真诚地开口道:“臣有一言,深埋心中多时,今日得此良机,不吐不快,还请殿下恕臣唐突冒犯之罪。”
赵佛儿见他一脸郑重的样子,虽不知他要说些什么,却也不好拒绝,只能出声应道:“柴大人言重了,但说无妨。”
柴晏见状轻舒一口气后坦言道:“臣与殿下自幼相识,少有婚约,只因国破之故,这才断了姻缘,如今得以重逢,臣心依旧如初,既然殿下未有意中之人,不知殿下可愿与臣再续前缘?”
赵佛儿万万没有料到柴晏说的竟是儿女婚事,顿时眸色大震,待她缓过神来后随即垂下了眼眸,这一日,随侍在旁的婢女都看见,清隽矜贵的殿前都指挥使目光灼灼地看着赵佛儿,赵佛儿暗自攥着手中的锦帕,却始终不敢与柴晏对视。
直到一盏茶后,赵佛儿才在柴晏那渐然失望的目光中转眸望向绮窗外的空庭低声道:“柴大人,雨……停了。”
赵佛儿的“逐客令”下得委婉,但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柴晏虽然难过,却并未就此放弃,而是在茶案上留下了一只精巧绝伦的白玉方盒后方才离开。
盒中放着一只名贵的金嵌猫睛指环,自前朝起,圆形的指环便开始代表着循环无终极,相思无绝期的绵绵情意,柴晏的一片赤忱确实令赵佛儿感动不已,可是她仍然不能接受他的心意,不是因为她曾经遭遇的种种不幸使她不敢靠近柴晏,而是因为真正的明嬅帝姬“赵佛儿”已经死去,她只是个心有所属的替身而已。
随后她便借故屏退众人,用指沾着银釜中的山泉水在茶案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雨霁后的夏风清凉舒爽,穿堂而过,不一会儿便让案上的“谢愿归”三字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从未写过一般。
于是,她只能怔望着已无水痕的茶案,独自陷入往事的回忆当中。
(三)
当年,她与赵佛儿虽然被推进了中军大帐,但完颜闳的暴行尚未实施,便被匆忙赶来的七王完颜宗琅用甩来的一鞭子阻止了。
完颜宗琅在年少时曾经随使臣到访赵朝,那时两国尚无战事,完颜宗琅得到赵帝殊礼相待,在一次宫宴上,完颜宗琅对赵佛儿一见钟情,而后又在猎场上英雄救美,若不是因为当时赵佛儿已经与柴晏定下婚约,完颜宗琅一定会向赵帝求娶赵佛儿。
因为完颜宗琅智算过人,戎帝曾经想要他担任主帅,带兵南下灭赵,可他因为赵佛儿的缘故,便以体弱之故婉拒,戎帝格外疼爱这个多病的幼子,便也不再强求。
后来,完颜宗琅得知赵佛儿沦为俘虏之后,便命人传令给完颜闳要他善待赵佛儿,因为不想过早引起旁人注意,便没有在信中署名,待发出之后,他便意识到功高倨傲的完颜闳未必会遵照一封不知名姓的密令行事,随即快马加鞭赶来,幸好还来得及阻止那惨痛的一幕发生。
待一行人抵达戎国都城后,完颜宗琅便请求戎帝将赵佛儿赐给他为侧妃,赵佛儿起初宁死不嫁,直到完颜宗琅用赵帝赵后的性命相要挟后,赵佛儿才无奈点头,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带她入府,继续当赵佛儿的贴身女官。
当时,被掳掠北上的帝姬贵女无数,不是进了浣衣局为宫人洗衣,便是沦为军妓供人取乐,赵佛儿此举,无疑是救她于水火之中,她怎能不满心感激?
就这样,她陪着赵佛儿在完颜宗琅的王府里过了五年,这五年中,她看到了完颜宗琅对赵佛儿的格外宠爱,也可以感觉到赵佛儿对完颜宗琅的情感变化,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赵佛儿可以就这样待在完颜宗琅身边过完这一生。只可惜,她这样的愿景在戎帝病逝,新帝登基后便逐渐破灭。
新帝并非完颜宗琅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且向来忌惮母族强盛的完颜宗琅,因为担心完颜宗琅日后会起夺位之心,便想先下手为强,除掉这块绊脚石,于是便派他前去平定东胡部落的叛乱。
完颜宗琅怎会不知新帝的打算?可戎国王爷人人都要外出征战的义务与责任,他也不能例外,所以他只能带上名医良药以备不时之需。可即使这样处处防备,他也还是在得胜归途染上了疟疾,于是新帝派去潜伏在军中的细作便放火烧掉了放置药物的军帐,完颜宗琅因为没有得到药物的及时治疗,死在了抵达都城的前日。
当时,已近分娩之期的赵佛儿得知完颜宗琅的死讯后便呕血昏迷,后来几经艰难产下一名死婴后也陷入油尽灯枯之状,偏在这时,已经站稳脚跟的南赵派使臣送来以城换人的文书,赵持安要用刚刚打下的临黄三城来换赵帝赵后的棺椁以及嫡亲妹妹赵佛儿归朝。
新帝迫切地想要拿回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临黄三城,可赵佛儿的身体显然撑不到归国之时,就在新帝为此感到一筹莫展的时候,赵佛儿主动提出要为他解决这个问题。
在那个朔雪纷飞的冬夜里,奄奄一息的赵佛儿将她唤至床前,低声请求她接受换颜之术,以“赵佛儿”的名义将赵帝赵后的棺椁带回去,让他们落叶归根。
“愿归,我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随意损毁,可如今除了你,没有人可以当我的替身,所以我只能请求你扮作我,好好活着,这样,陛下知道世间还有亲人,总会感到一丝慰藉的。”
换颜之时有多么痛苦,她少时便在古书中见过,可即使是这样,她在短暂考虑之后依旧选择答应了赵佛儿的请求,原因有二,其一是为感谢赵佛儿多年的照拂之情,其二则是因为她也想借此机会回朝与年少时心仪的少年郎相见,即使他们将来要以“姐弟”相称,无缘相守,她也无怨无悔。
就这样,在赵佛儿离世后,她换上了赵佛儿的脸,坐上了回朝的马车,回程之路漫漫,她一路看,一路想着来时艰难,只觉半生皆在幻梦之中。
(四)
谢愿归自从婉拒柴晏的心意之后,便鲜少出席宫中宴会,只怕遇上柴晏场面尴尬,这样躲躲闪闪的情况一直持续到赵持安的生辰宴时,才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戛然而止。
月前,朝廷刚刚平定了闽州节度使的叛乱,叛逃的余部不甘落败,便乔装混进了要入宫表演的戏班当中,那些叛兵趁着赵持安背对着戏台与近臣交谈之时飞剑而出,若非柴晏反应及时,飞身上前,替赵持安挡了下来,南赵的政局必定又将陷入动荡之中。
柴晏伤得很重,太医院上上下下忙活到下半夜才敢舒出一口气,当柴晏转危为安的消息传出后,宫中上上下下的禁军都发出了欢呼之声,谢愿归看着眼前这样喧闹盛大的场面,刚刚放下的心随即又悬吊起来,因为她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关于太祖皇帝登基的那个故事,冥冥之中意识到这些禁军之所以拥立赵持安为帝,只是因为柴晏支持赵持安,倘若有一日,柴晏对赵持安生了异心,那曾经的“黄袍加身”之事未必不会重演。
若要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无疑只能笼住柴晏对赵持安的忠心,自古以来,君上笼络臣下,无非高官厚禄,互结姻亲,金银爵位对于出身勋贵世家的柴晏来说显然没有任何吸引力,如此一来,唯有第二条路可行。
在柴晏即将醒来的前日,谢愿归前去拜见赵持安,将心中的打算说出,谢愿归原以为赵持安得知她想要嫁人的消息会喜出望外,却不料赵持安闻言沉默了许久,直到她开口唤了一声“陛下”,赵持安才微蹙着眉心道:“阿晏救驾有功,我自会重赏,阿姊不用勉强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希望的是阿姊能够幸福。”
谢愿归闻言便知赵持安定然已经知晓那日在静归楼发生的事情,所以才会觉得她今日所言之事乃被迫之举,担心她会受委屈。
谢愿归心底温暖之余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因为能够保护所爱之人也是一种幸福。
“陛下误会了,当日臣拒绝柴晏,只是因为事发突然,臣心中犹疑不定,经过前些日的凶险后,臣才意识到应该珍惜眼前人。既然柴晏都不在意那些过往之事,臣又岂会当个‘懦夫’呢?”
赵持安目不转睛地看着谢愿归那双美丽的眼睛,直到他肯定她所言不虚后,方才绽出欣然笑意。
“我心中属意之人本就是阿晏,除了他,也没有别人配当我的姐夫,既然阿姊心意亦是如此,我定成全这段美满姻缘。”
因为那日刺入柴晏身体的利剑上抹着毒,导致他暂时失明,所以当他醒来时,并不知道谢愿归守在榻边,只当她是寻常婢女,于是便吩咐去给他倒水,直到他在一片黑暗中胡乱触到谢愿归的指间时,他才如石化般地怔住,而后颤着手轻握住谢愿归戴着金嵌猫睛指环的那只手,久久不舍放开。
谢愿归对柴晏虽然尚无男女之情,却也是自幼便已相识的旧友,如今能够看到他夙愿得偿的欣然模样,也算为赵佛儿偿了柴晏的一腔深情。
(五)
谢愿归在与柴晏成婚的第三个年头终于有了身孕,柴晏闻讯欢喜不已,本想守在谢愿归身边等待孩儿平安降世,只可惜不久之后,南疆便遭到外族入侵,柴晏不得不亲自领兵前往镇守疆土。
当时南疆战事激烈胶着,赵持安担心谢愿归的身体,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谢愿归嘴上不说,心里却像明镜一般,怎么不担心柴晏的安危?因此,谢愿归这一胎并没有养好,七个月时便破了羊水。
赵持安得知谢愿归突然生产的消息后便亲自赶到府上,谢愿归因为疼痛难忍,几度昏迷,口中不断呢喃着“柴晏”的名字,赵持安担心谢愿归熬不过去,不顾众人阻拦进了向来被视为污秽之所的地方,握住谢愿归的手,不停地和她说话。
谢愿归在一片混沌之中听见男声,以为柴晏真的赶回来了,这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翌日天光微熹时分,赵持安终于在长久的焦灼等待中聽到了“母子均安”的消息,他深吸了好几口气,独自走到湖边透气,一低头,才在倒影之中看见满目泪光的自己。
(六)
半年后,柴晏平定南疆战乱,班师回朝,赵持安龙心大悦,下令全城欢庆。当时有狱卒因为醉酒意识混沌,忘记给关押三名戎国细作的牢房上锁,导致戎国细作外逃。
谢愿归得知此事之后便感到惴惴不安,因为当年赵佛儿不仅让她带回了赵帝赵后的棺椁,更将传国玉玺的埋藏之地告诉给她,她回朝之后便偷偷地将消息泄露给赵持安,赵持安寻到这象征中原正统地位的传国玉玺后才算真正坐稳了身下的皇位。
这传国玉玺乃戎国君主梦寐以求之物,当年在国都掘地三尺都没有找到,自然要派人前来了解寻获此物的来龙去脉,那几个出逃的细作定是查到了消息乃是经由她透露出去的,方才趁机跑回去复命的。根据她对戎帝的了解,一旦他知道她和赵佛儿联合起来骗了他,他必定会想尽办法报复于她。
果然,她的预感十分准确,在细作逃跑后的第三个月,戎国使臣来京,并且带来了赵佛儿的乳母。
那一日,已入迟暮之年的老妇人跪在金阶下,声泪俱下地将赵佛儿早已骨枯黄土的消息说出,引得群臣哗然不已。
“你说朕的阿姊是假冒的,可这人是你们宝马金车送回来的,如此说来,便是你们戎国有意欺骗我南赵了!”戎国自从改革失败,完颜闳暴毙后,国力军力早已大不如前,赵持安自然有底气如此呵斥戎国使臣。
戎国使臣也料到赵持安会这样反驳,于是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词抛了出来。
“当年,此女见明璍帝姬病重,便想取而代之,回到南赵享福,于是便偷拿明璍帝姬的金银珠宝买通了擅施换颜之术的术士,将明璍帝姬害死,从而顶替了她的身份,我等也是遭她蒙骗,这才将人送回,如今,只请南赵皇帝狠狠处置此女,以泄你我两国心头之恨。”
戎國使臣见赵持安不置可否的样子,便提出要乳母来亲自验证身份。
“昔年朝中一位重臣曾送给明璍帝姬一只纯金打制的长命锁作为生辰贺礼,那只长命锁上刻有四字吉语,因为几日后存放此物的宫殿便因天雷起火烧毁,所以宫中只有陛下、明璍帝姬与老奴三人见过长命锁上的字。若要辨明此女真假,只需我等三人同时在纸上写下吉语,瞧一瞧是否一致便可。”
当时谢愿归就在朝上,三人没有任何传递消息的机会,谢愿归原以为自己难逃此劫,却在乳母描绘长命锁的样式之时猛然想起旧事。
原来乳母口中这块长命锁曾是谢愿归的父亲送给她的生辰礼,后来她的父亲因罪入狱,家中被抄,负责抄家的官员中饱私囊,将此物拿到当铺典当换钱,不知如何流转落入那位重臣之手,最后送给了明璍帝姬。
因此,在戎国使臣胸有成竹可以拿下谢愿归的人头之时,三张宣纸同时抬起,入目皆是“平安喜乐”,群臣再次哗然大笑,戎国使臣惊怒交加,却也无法再辩,只能将罪过都推到明璍帝姬的乳母身上,再次以遭人蒙蔽为由匆匆告辞。
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嘲笑戎国使臣落荒而逃的背影,自然没有注意到金殿上的两男一女手中皆是冷汗涔涔。
(七)
经此一事后,朝野内外再也没有人敢质疑谢愿归的身份,赵持安带领南赵一步一步走向鼎盛时期,谢愿归也与柴晏相敬如宾地走到了白首之年。
谢愿归六十大寿时,在府中大宴宾客,赵持安也亲自前去贺寿。
当谢愿归领着儿孙在前庭看戏时,赵持安与柴晏坐在不远处的水榭里,谈起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谢愿归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当年赵持安与柴晏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原因无他,只因他们俩都深切爱慕着她。
赵持安不敢对谢愿归表明心意是因为他的母族是导致谢家满门获罪的幕后推手,他心怀愧疚,知她不会原谅,这才将爱意深埋心中。
“朕知道,当年你之所以愿意与阿姊定下婚约,也是想着能够借此机会让身为帝姬贴身女官的她陪嫁入府,而后再徐徐图之。”
柴晏一生光明磊落,只有这一点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虽然由赵持安来挑明显得极其尴尬,但他在短暂静默后也坦然承认。
“朕知道,阿姊的心是在完颜宗琅身上的,你如此谋划确也无可厚非。因为你比朕勇敢,所以你得到了自己想要的。”
因为赵持安的语气中带着满满的遗憾,所以柴晏忍不出开口问道:“那陛下后悔吗?后悔将她让给了我?”
赵持安闻言苦涩一笑道:“朕若说不悔,你不相信,朕自己也不相信,只能说,在大多时候,朕都是不悔的。因为朕不可能昧着良心废掉贤惠的皇后许她正妻之位,也不想让她再受换颜之苦,畏畏缩缩地生活在朕的庇护之下,当一个见不得光的宠姬。朕不能给她的一切你都可以给她,所以朕一直都非常感谢你。”
自古以来,君臣有别,尊卑有序,赵持安能对柴晏说出的这个“谢”字,自然引得柴晏动容不已,随后,他举起一盏茶敬向赵持安,恳声道:“陛下言重了,臣扪心自问,假若易地而处,臣未必能做到坦然放手,所以臣亦万分感谢陛下昔年成全之恩,定当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柴晏话音落下后,前庭的大戏也已唱完,谢愿归一手牵着一个总角小儿,在众人的嬉笑簇拥下朝水榭缓步走来,尽管美人迟暮,容光不再,可当她与赵持安、柴晏目光交汇之时,三人看到的皆是自己鲜衣怒马,少艾窈窕的青春景象,那一刻,人生中所有的缺憾似乎都被悄然填平,剩下的只有对如今这样的圆满的无限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