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蝶
2023-08-15布吭
布吭
1
谢始帝封狼居胥,战功赫赫,功成立霍朝。始帝一生高功伟绩,减赋税,轻徭役,休养生息,百姓安居乐业。
始帝虽有不世之功,世人却只将目光聚集于当朝长公主谢玉奴,先皇后梦蝶而诞公主,奉若珍宝,倾尽全国之力也莫衷一是。
相传妺喜撕布帛为乐,始帝对其宠爱有过之而无不及,三岁已然将诏书当成了习册,随意涂画,玺印玩具一般印满宫殿竹帛画册上。
谢始帝一生偏爱谢玉奴,极尽宠爱,视若云中月皎洁,山上雪皑皑。连天子崩时都唤公主胞弟——当今天子侍奉于床榻之侧,“吾生将殒,万事不逮,唯有一憾,吾儿阿佳茕然于世,务必敬之爱之怜之念之。若违此愿,吾难安于九泉。”
市井有传言,若汝成公主是男子,天子之位如囊中之物,即便是女子,也卓尔不群。更是有传言说,始帝一生戎马,征南闯北,宝物不计其数,全藏于一处,密钥给了谢玉奴。
别的轶事传闻也就罢了,但晋檀始终记得那个见到谢玉奴的那天,后来想来也不过是个极其平常的暮春傍晚。
晋檀博闻强识,乃当朝名士,孜孜不倦俟候在君王身旁,为谢忱这位少年天子出谋划策。谢忱突然提议夜游湖苑,邀晋檀一同前往。
春色如锦的花团锦簇之间,蝶群蜂拥而至,空气中充斥着靡丽的味道,天子的仪仗巍峨又庄严,浩浩荡荡的随从队伍像流水一般在身后迤逦开来。
少年天子卸了觞冕,只随意戴了一顶玉冠,宦官在前点着宫灯引路,天色未晚,琉璃灯荧光点点,照拂在路旁的奇葩异卉上,如明星流萤。
忽有凉风至,不知哪处宫铃声动,晋檀抬眸,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柔荑,纤长素白,十指涂满丹蔻摇着檀木做的木盅,里面的骰子呼啦作响。
主人案前的棋局激烈厮杀,黑棋占了上风,只等围剿之时。身侧的白玉盘上摆满了奇珍异宝,龙眼大的珍珠随意散落一地也无人在意。
谢忱随着晋檀的目光看去,了然于心,“定是长姐又在玩双陆,走,去看看是谁占了上风。”
赌局还在继续,玉石碰撞白玉盘的声音如敲冰戛玉,男客混不吝,指指侍女,“这青金石是小爷刚从青海采的,给个彩头,若我赢了,阿语跟我走。”
身着绛红色衣衫的女子举止洒脱,行若扶风,将筹签向前一掷,微微俯身压迫性十足,“愿赌服输,贺旸,你输了。”
恣肆张扬的少年却不以为忤,嚣张至极,“不过是些末流之物,阿佳想要,拱手相让又如何?”
“贺侯挥金如土,侯府当真是泼天的富贵。”谢玉奴小字阿佳,贺旸便亲切地喊她小字,仿佛两人之间没有攻讦,没有试探。
“长姐棋艺又精进了,何时与朕手谈两局?”谢忱的出现打破了场面的剑拔弩张,贺旸眸底闪过一丝不耐,那股戾气又很快压下。
只见他极其敷衍向谢忱行过虚礼,“陛下万安,臣先退了。”
随后他便大摇大摆离开宫阙,随从鱼贯而出,竟比皇帝随从还多。
谢忱和煦温善,不以为意,晋檀看向公主,只见一张貌若青女素娥美若神祗的脸在眼前,不辨喜怒。
谢玉奴若有所思地看着少年离去,一双古水无波的双眸撞上他的,空无一物,看不出所思所想。
2
谢玉奴被御史大夫公孙鹭状告,大殿上静谧无声,落针可闻。只有老叟声音矍铄,桩桩件件无稽之谈,只有最后一次问责师出有名——谢玉奴在属地大昭私开矿产,偷铸钱币惹人侧目,与番邦通商勾结,还奉上谢玉奴的私藏松石玛瑙。
晋檀闻言看去罪证,也觉得似曾相识。
仿佛怕人不信,公孙鹭心一横左右寻了根柱子,一头撞去人事不知。七旬老人在金銮殿撞得头破血流,一时之间满堂大乱,推推搡搡乱作一团。
等人缓过劲来,物证早已无影无踪,谢忱轻拿轻放,派人送公孙鹭回去,算是息事宁人。
只有晋檀衣袂下的双手濡湿,用力地握住腰间玉珏,聞言松开双手,已经留下几道深红勒痕。
他将罪证拢作一团,藏在宽大的袖下。他指尖偷偷勾勒玉石的轮廓,就像主人曾经做过的一样。
这不是罪证,只是那日谢玉奴与贺旸作赌的筹码。
原以为只是一时之乱,谁知道又接二连三的上书,意指谢玉奴目无尊上,徇私枉法。更有甚者用谢玉奴闹市纵马的陈年往事呈词,以求谢忱秉公执法。
“长姐并非有意纵马,那马突然暴起,狂奔二十里,生生跑到西郊撞树暴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后来从马蹄挑出三寸长的木刺,若非长姐跳车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陛下,手足之情不可不顾,可江山社稷不可不谋啊,”公孙鹭已经大好,布帛在头上缠了一大圈,隐隐有褐色的药汁溢出,“汝成公主早慧,人又孤高大志,受尽先皇宠爱,民心所向,防微杜渐啊!”
公孙鹭年事已高,有些倚老卖老,谢忱无可奈何,只能早早退朝。
公孙鹭腿脚蹒跚,走到女墙边就有些头晕目眩。正见一群人黑压压的站在身前,为首的正是公主女官阿语。
“翎都西北方向有座乐坊,胡姬美妾,清倌伶人,应有尽有,”谢玉奴手里托了个账本,掷地有声,“是个消遣的好去处,更别提赌博。”
“昨日出街,巧遇公孙公子,跟一群小厮扭打一团,”谢玉奴说着笑了起来,“好歹也是有一面之缘,就帮他还了赌债。”
“小赌怡情,大赌伤身,公孙大夫空有雄韬伟略,又怎会教子不严,贻笑大方呢?”
打蛇七寸,公孙鹭一下被拿了命门,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原本佝偻的腰板更加颓丧,磕磕巴巴道了谢,估计已在心里打好了告老还乡的文书。
谢玉奴运筹帷幄,目送公孙鹭走后却并未离开,阿语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一身绯衣腰佩银鱼袋的大人从偏门出来,端正行礼,她看着眼熟,“这是陛下身边……”
谢玉奴淡然自若,堪称一句鸾姿凤态,眇映云松,“大人在朝为官,必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也更明白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下官只求问心无愧,偶然路过,不知公主意欲何指?”两人打着机锋,说着各自心知肚明的暗语。
“大人是聪明人,好自为之。”
晋檀还是于心不忍,“公主可否也知纵横捭阖如履薄冰,倘若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只是谢玉奴并未回头,日影反射在青丝上冰冷的珠翠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孤高夺目。
3
贺家世代皆是关西名门,祖父更是攘外安内的不世之才,开关迎谢军入翎都,鼎盛时掌宫内禁军和统领军的领权。
谢始帝病重托孤,将伶仃无援的谢氏姐弟托付给贺将军。贺将军也幸不辱命,平反各地骚动叛乱,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更有人称之为关中王。
新帝羽翼未丰,风吹日晒只靠着贺家这棵大树庇护。时移世易,恍然惊醒,贺家已经枝繁叶茂,遒劲的树根悄无声息地蔓延生根,缴获了所有的空气和营养,庇护又生反骨,也囚禁了这只展飞不得的雏鹰。
始帝忌日将近,谢忱浩浩荡荡的祭祀队伍蜿蜒前行。酷暑的日头,一行人停滞不前,所有人都在等着贺旸。他在河边饮马,白色汗血宝马极其珍贵,风吹不得日晒不得,是祖辈相传的良驹血脉。
中侍三邀五请,贺旸都置若罔闻,不动如山,全然不管官道上暴晒的众人。
回话传来,四下阒然无声,没人敢触他的霉头,也不能忤逆陛下,两头施压,空气沉得像要落冰。
谢玉奴被马惊吓过,坐了轿辇在阴地乘凉。阿语去候车宝匣里拿准备好的茶饮,却见远处人群乱作一团。不多时便来几个侍从传讯,说是陛下头风发作,需要人手增援。
阿语胆大心细,这些人虽然操着正宗的本邦口音,却底盘稳健,指节粗大,手冒青筋,便询问了几个宫闱事宜,对方也是有条不紊,对答如流。
她善解人意,出言嘱咐,“快去叫医官开些天麻,最是能活血镇痛。”
“是,小的已经命人去请了。”
话音刚落,阿语已经亮出短刃在领头脖颈边,“陛下身边人知晓他不能服食天麻,你意欲何为?”
阿语不知为何刀下人也不出言反驳,反应过来人已经瘫软成一团,服毒自尽了。
一声马啼嘶吼惊醒众人,阿语惊觉谢玉奴身边孤立无守,才知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她走到轿旁,木屑四散,里面的香炉倾倒、茶几翻倒,人已经不知所踪。
阿语瞳孔骤缩,一滩血迹刺拉拉的遗留在远处,随即率领侍从找人,华冠锦衣四散洒落,谢玉奴却不知所踪。
众人正焦急疑虑,却见一身狼狈的晋大人从灌丛里走出,身上背着昏迷的谢玉奴。
晋檀凛冽自若,将谢玉奴递给阿语,全程克制疏离,守礼合规。
没人看见玄色衣袍下的狰狞血迹,也没人留心学士掌心流失的温热。
文质彬彬儒雅的学士愤然暴起,斩杀发狂失智的马匹。这对于贺旸来说似乎成为什么奇闻轶事,只盯着晋檀脸上的血色,像打量什么稀罕玩意儿一般。他狎昵地拈上一抹血迹,指尖搓弄,笑声桀桀阴鸷,全然忘了昔日對汗血的情谊。
谢忱看不下去,正欲发难,“马怎会暴起伤人?兹事体大,贺侯……”
“陛下果然明察秋毫,汝成公主意图不轨,谋乱犯上。”贺旸依旧玩世不恭,懒洋洋打断谢忱,将祸水东引至谢玉奴处,言罢就有人将公主信物呈上。
“暴徒身上所戴信物,汝成公主人赃并获……”贺旸娓娓道来,与那日下棋的玉面君子别无二致。
“臣也有事要奏,汝成公主治下不力,放任属地子民暴乱,请陛下惩处公主治下不力、放任自流之错。”
晋檀此言一出,四下静默,所有目光烁然注视远处,醒来的谢玉奴脸色苍白,“汝成甘愿受罚。”
4
一切尘埃落地,汝成公主因为治下不力,被罚自囚于府,诸事不理。
晋檀直谏不阿,又加上护驾有功,青云直上加官进爵,顶了公孙鹭的空职,成了新任御史大夫。
陛下为了安抚贺侯痛失爱马,特地在贺旸生辰之时,送良田美池万顷、仆从侍者无数、金银财宝万抬。
百姓津津乐道,陛下盛宠贺侯,天下宝物倾囊相授,也不过是怕江山拱手相让。众人只当是谈资,王侯将相宝重轻千金,天家贵胄富贵泼天也不过如是。
却不想翎都张灯结彩,公主大婚举天同庆。贺侯拿出一纸婚书,摇身一变成了公主的乘龙快婿。
街舍小儿折纸,颀长身影踏入窄巷,修长匀称的手指拾起一朵红色的芙蓉递给垂髫小儿。
“这朵送你啦,公主发的彩纸,我们还有好多呢!”小孩儿说完之后又蹦蹦跳跳地走开了,深秋的深巷又只留青年一人。
晋檀看着手里的红色芙蓉折纸,静默良久,将纸花装进了香囊里。
公主府本就富丽堂皇,御史大夫一身青衫便服,衬得他更加颓唐,只站在那就有魂销骨立的意味。他将贺礼交给管事,便自顾自进去了。
大喜的日子浑身萧索,管事嘟囔一声,御史大夫清贫,他人礼单就有几尺长,单他留下个破香囊。他还是提笔起腕,将礼物写到礼单只上:青金石一只。
至于那破芙蓉,谁管它呢?
众人惊奇于不显山不露水的晋大人竟也是海量,一杯接一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晋檀晕晕沉沉,不知走到哪儿,找一个洒扫小厮问路,看清脸后将所有的话吞进肚子里,一眼不瞬地盯着谢玉奴,像看什么镜中水月。
谢玉奴毫无迟疑,当机立断,“跟我走。”
晋檀出现在京都畿道时还怔然,回望翎都熊熊大火染红了半边青冥,碧瓦飞甍隐匿在黑夜里,惊出他一身冷汗。真正让他意识到自己在逃亡的是,茂密的箭雨从黑压的城墙下落下,狼烟四起,烽火照亮了身影轮廓,贺旸不动如山的站在真前,阿语臣服于侧。
谢玉奴眼眸如炬,仍然不动如山,没有一尊半点脾性喜怒的泥塑。她视阿语如空气,也忽视阿语眼底的愧疚。
贺旸给阿语的迷药并没有发挥作用,谢玉奴早已脱身,盖头下的人神不知鬼不觉换成了贺家奸细。阿语只求将功补过,她将那点虚无缥缈的愧疚抛去,看着谢玉奴暗哨引来的宝驹,当机立断,指引骠骑跟上。
贺旸盯着阿语,阴鸷恣意。这场以骗局为前提的婚礼,新郎新娘狭路相逢,却是你死我亡的两端。他看着官道上渐行渐远的两点,取来弓箭,真正地一泻千里,没入黑暗不见。
“紧紧跟住,有人泄密。谢忱不见踪影,秘钥和玺印都不知所踪,汝成还不能死。”
“你最好老实将汝成带回来,不然你哥哥的性命不保,你应该知道轻重。”贺旸愠怒,回头训斥阿语,眼里充满了对一切的势在必得。
5
谢玉奴身边的一切声音都在削弱,雨声马蹄声还有追赶发出的急促的敦敦声都离她而去。
她逐渐脱力,身体的温度不断丧失,只有身体的某处痛觉清晰,一股重力逐渐替代了所有的感觉,她的意识在不断涣散。
谢玉奴被箭射中了,一路上都在硬撑。他们为了躲避追兵的追捕,掉进了湍急的河水中。追兵远去,晋檀将谢玉奴从水里捞出,才发现她的后襟被血染成了樱粉色。
他和谢玉奴混进了流民之中,行进一段路程才知晓这些人是去往大昭的。北方战乱,为了避祸,南下属实是最好的选择。
外面风平浪静,所有人都只以为贺侯监国、皇帝抱恙,只是政事最普通的交互,却不晓得朝堂上的风云诡谲瞬息万变,翎都早就已经变天了。
晋檀乔装在外,蓄起胡须,和往日的形象大相径庭。他谎称和妹妹遭受涝灾流落至此,在一间学舍落了脚,成了边陲小镇的一位教书先生。
两人身无长物,谢玉奴的首饰和信物是决计不能用的。晋檀不再抠门,大方地将随身佩戴的玉佩和劳什子物都一起典当,专心给谢玉奴治病调养。
谢玉奴不再冰冷孤高,两人抛弃了翎都的君臣关系,常见寻常人家的兄友妹恭的和煦场景。
这日晋檀照例出门给谢玉奴抓药,却看见公主在榻上揶揄地看着他。
他照过铜镜,仪容照常,“可有何处不妥?”
“郎君今日容光焕发,貌绝大昭,并无不妥。”话虽如此,谢玉奴脸上还带着一种恬淡的微笑。
晋檀将信将疑出门,却在街巷遇见里正时豁然开朗,“晋夫子,这是十里八乡的束脩。”
他推脱不得只能接下,却见里正满脸噪气,支支吾吾,“昨日问过你家妹子了,夫子你并未婚配,这有几家尚未婚配的姑娘,你可以拿着庚帖合计合计。”
原来是在此处等他?晋檀欲哭无泪,好说歹说将里正劝走,原来只觉公主足智多谋,却还有这样的机灵捉弄时候。
他将药包和里正送的母鸡拿回家里,原本是想给谢玉奴做些药膳补身体,却发现人去楼空,公主拿走了行李,只有桌上一只木芙蓉提醒他:郎君,不如归去。
晋檀与党派无争,又平日里毫无树敌,实在是不必趟这趟浑水,更不必在这乡野山村埋没自身。他大好年华,满腹经纶,到哪儿都有施展之地。
最主要的是,谢玉奴察觉到了他的隐晦心意,芙蓉易凋谢,郎君自应归。
晋檀指尖拢过芙蓉,暮秋的露水像冰霜一般沁進了他的骨髓,冰冷刺骨。
6
贺旸天纵奇才,再加着铁石心肠,铁腕手段,整个霍朝就如同囊中之物。只是他想要名正言顺的继位,只能费些心机手段。
他一手遮天,甚至可以伪造谢忱死讯,国丧一出,天下皆知。但谢家姐弟必定带着身家性命出逃,这皇位拿的名不正言不顺也难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贺旸并未盘踞翎都,南下巡视。他一路招摇,所用的仪仗规格全按帝王仪制,可谓是嚣张至极。
贺旸平日为人就放肆张扬,可也知道众口铄金。这样毫无顾忌大摇大摆,自然是请君入瓮的圈套。可是他手上以后足够的筹码,愿者上钩,只等鱼儿游来。
“将谢忱的信物挂在城门上,早晚会有用处。”谢忱的贴身信物用处极大,一向是人在物在,希望他想要的人看到能够稳住脚。
阿语在一旁怔愣,云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也没有听到贺旸说话。
“阿语,十几年的虚假情分能敌得过手足之情?”他话语刚落,阿语的胳膊应声而落,声音沉闷却让每个人心折骨惊。
“阿语知错,绝不二犯。”阿语咬紧牙根,豆大的汗珠从额头落下。
翎都来的侯爷骄奢淫逸,刚来大昭就寻找乐坊的舞姬歌姬献艺,大摆了几天宴席。
贺小侯爷虽然是主角,但身边清冷安静,只跟着一个同样寡言少语的阿语。他轻嘬了一口酒,看着自己属下的人寻欢作乐,他不喜欢这样的场景,但另有所图的他也只能屏息等待。
一舞女破天荒地举着酒樽来向贺侯献酒,贺侯远见便气度不凡,近看便更貌若芝兰,好一位玉面郎君。
他凝视着酒水,轻启嘴角,羞红了舞女的脸庞,“你怎么敢在给我的酒水里下药?”
场面瞬息万变,变故就在一瞬发生,舞女倒地时还睁着双眼,甚至还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惹怒他的,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阿佳,我知道你就在这,快点出来,省得白费力气。”贺旸感受到金属凉意抵在脖颈处后,快意笑了起来。
“你来了,”他拍了拍脖子上的短刃,亲昵地吻上刀面,“你不敢的,阿佳。”
这对于谢玉奴是一个挑衅,她闻言加大了力气,立马有血沫濡出,可是贺旸好似并不害怕,她出言威胁,“大昭是我的属地,外面全是埋伏,你将虎符交出,一切都为时未晚。”
“长姐,不可!”谢忱被人用刀架着进来,焦虑地看向谢玉奴。
贺旸轻而易举地松开了谢玉奴的桎梏,刀落在地上的声音清晰刺耳。
7
谢玉奴没想到还能见晋檀,他不知怎么出现在谢玉奴关押的地方,将她解救出来。两人一路逃过守卫和追兵,她只觉这一切都简单的不可思议。
她被困在厢房里,贺旸不曾亏待她,但是她对贺旸的所作所为不予理睬。贺旸无非想要秘钥,但是贪心不足蛇吞象,他已经有谢族皇室性命在手,还想要高枕无忧,一本万利。
她不畏手段,也不服软,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休息过。此时她已经又累又困,实在是跑不动了。
“公主再坚持一下,我们快到前面接应的马车了。”晋檀安慰谢玉奴,但是她力气将歇。
“不对,贺旸是故意放走我们。”他一直没有得到秘钥的下落,不如放任自流,跟着她就能得到消息,何乐而不为?
话音刚落,一只飞箭贯空而来,直指谢玉奴。刹那间电光火石一瞬间,晋檀与谢玉奴位置调转,飞箭正中晋檀后背,谢玉奴脸上血色尽失,脑中空白看着晋檀的脸。
贺旸得意至极,耀武扬威般用弓挑起谢玉奴的脸,“公主当真是聪明至极,真是一分都不愿虚与委蛇。”
他看谢玉奴的眼神万分不爽,将捅了晋檀对穿的箭矢连根拔起,箭头和血肉粘连,血液喷溅开来。他偏执地狞笑,“阿佳对这种贱奴都动了恻隐之心,又何必死守着国库?”
“到时贺家掌权,谢家怎么也能做个万户侯,守着这尾大不掉的祖业反倒累赘。”
“狡兔死,走狗烹。覆巢之下无完卵,贺旸,这话能骗谁呢?”贺旸竟然在谢玉奴眼中看见泪水,这对他来说是极为罕见的,“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还不如来个痛快。”
他俯身去探,晶莹液体的温热转瞬即逝,“阿佳,你哭了?你在为何而哭?这个贱奴吗?”
他的眉头皱在一块,似乎很不满这样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我把他杀了,你就不会哭了。”
话音刚落,贺旸闷哼一声,他低头看向心口的伤口,汩汩流出的血预示着他的失败。他似乎很不解,缓缓转过头睨了一眼阿语,对方拿着剑紧闭眼不看他。
贺旸蓄满了所有的力气,拼尽全力扑向谢玉奴,将血沾满了她的衣服,“我不能死,阿佳,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谢玉奴突然觉得万物混乱又无序,一切都失去了意义。贺旸被涌上来的侍卫拉走,像个摔坏的提线木偶,留下一道血痕;她本该被囚禁的弟弟,好整以暇地出现在她眼前,眼底染上疯狂的喜悦,嘴唇张合不知在说什么;阿语来来回回换主站队,真正的主人竟是当今陛下谢忱。
晋檀在路旁嘴唇翕动,泥土和着血水染脏了半张脸,和另外白皙的半张脸形成鲜明对比,看着有些骇人。
“救晋大人,快救晋大人。”谢玉奴抓紧了谢忱的衣袍,仰头向他求救。
“长姐,救他也要付出代价,贺旸想要的东西,朕也想要。”他蹲下来与谢玉奴平视,一身衮服绣衣好不尊贵,一根根掰开姐姐染血的手指,用手帕擦净自己的双手。
谢玉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小皇帝藏拙收敛锋芒,陪着贺旸演了这一出请君入瓮的戏码,只不过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谢忱一箭双雕玩得实在是厉害。
“谢忱,你长大了。”
愿赌服输,只是谢玉奴从未上过赌桌。
8
里正给晋夫子挑选的姑娘是十里八乡最出挑的姑娘了,可是晋夫子出去游学一趟苍白失意不少,想来读过圣贤书的人大抵和他们所思所想也不一样,他也不好强求。
只是街坊邻舍的阿姨婶婶们从未放弃过给晋夫子说合新妇,总觉得能凑成一对。
这里民风淳朴,婶姨们上门给他带了不少自家做的吃食。他不好回绝,闲暇时只能躲到里正家里吃酒。时日长了,越发不愿意在家里呆了,总觉得近乡情怯,每处都好似有公主的踪影。
那一树木芙蓉不好,香气夺人扑鼻太过灼目,但他又不舍得伐去,只能任其灼灼;那一把剪子也不锋利,顿锈不像那日修剪蓄发时锋利;那一处窗户太过明亮,他总能记起公主在窗边读书的场景。
罢了罢了,庸人自扰之,不如视若不见。
晋檀这日去喝了里正家新酿,桂花的香气扑鼻,又是一年秋至。旁边的旧院不知何时又搬进了新户,府名灯笼兀自亮着,一个“胡”字熠熠生辉。
原以为新邻和谐友善,谁知邻居养了一只鹦鹉,也不知听了多少,没事便在那学舌,他讲到周朝建都,鹦鹉便在一旁喊“礼乐崩坏”,讲到一代枭雄平家治国,“乱臣贼子歸何处”应声而出,
不合时宜,又拆台至极,学生都不听课,探出头看鹦鹉。
这日晋夫子在院中看游记,打了个盹,醒来书本被染了个乌漆嘛黑,赫然都是爪印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晋夫子拿起书就准备去对面兴师问罪,却在门口怔愣到原地。
有佳人自北方来,一顾倾城,再顾倾人国。谢玉奴身后芙蓉绽开,颜如舜英,灼灼其华。
就如同记忆深处,晋檀年少失孤,面黄肌瘦饥肠辘辘走在大街上,挡了小贺侯的路,被鞭笞痛打。公主掀开门帘为他医治时一样。
那年庭院深深深几许,同舞桂花芙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