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德舅舅餐桌上的面包》中的男性气质危机
2023-08-08保旭
保旭
内容摘要:利比亚新人作家穆罕默德·阿尔纳斯凭借《米拉德舅舅餐桌上的面包》荣获2022年第十五届阿拉伯国际小说奖。作者聚焦于主人公对个人经历的自白式叙述方式,深刻揭示了利比亚社会潜在的男性气质危机。本文以康奈尔的男性气质理论为基础,解读主人公米拉德男性气质危机的具体表现,并结合主人公的成长背景和社会渊源分析这种危机产生的原因和重建的结果。
关键词:利比亚文学 穆罕默德·阿尔纳斯 《米拉德舅舅餐桌上的面包》 男性气质
《米拉德舅舅餐桌上的面包》以二十世纪下半叶的利比亚社会为背景,讲述男主人公米拉德重建其男性气质的故事。面包师米拉德作为家中五个孩子里唯一的男孩,从小屈从于父亲的威严之下,又深受母亲和姐妹们的溺爱和保护,耳濡目染地养成了温柔细腻、软弱胆小、唯唯诺诺的性格。长大后的米拉德沉浸在自己喜欢的面包事业中,选择与接受过西方自由思想的宰纳白结婚,并允许宰纳白外出工作,自己留在家中操持家务,成为了与传统阿拉伯男权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他的男性气质性别危机与威严冷漠的父亲、卑微顺从的母亲和男尊女卑的家庭气氛密切相关;而社会传统的目光审视和道德桎梏是更深层次的原因。他对禁锢发起挑战并树立“男人权威”,但这些皆以失败告终,米拉德男性气质的重建最终在和妻子关系的破裂中彻底失败。
20世纪后半叶,受女性主义和性别研究的影响,男性气质研究兴起,并且成为人文学科的一个重要研究视角。男性气质准确地说就是男人行为的社会规范。①著名社会学家瑞文·康奈尔是男性气质研究的先驱人物,其在著作《男性气质》中首次提出支配性、从属性、共谋性和边缘性四种不同的男性气质类型,并且指出了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统治地位。康奈尔在理论中强调了男性气质体系中的权力因素,认为支配性男性气质是男权制合法化的产物。同时,他还强调了男性气质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随着时间和场所的变化而变化,这与米拉德在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社会中做出的改变和努力相契合。本文试图用男性气质理论,分析在传统落后的利比亚社会中主人公米拉德男性气质危机的产生、重建与崩塌。
一.男性气质危机的表现
当代阿拉伯社会的主要权利关系是男性整体处于主导地位,而女性处于从属地位,这种性别关系也是支配性男性气质所提倡的。②然而在小说《米拉德舅舅餐桌上的面包》中,主人公米拉德却不符合这种性别角色要求,他不仅丢失了男女关系的主导权利,也丢失了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利。擁有从属性男性气质的人会展现一些女性特征,比如他们的肢体语言,行为方式等。③在米拉德身上体现出与性别角色传统观念完全相反的“男性气质”,他从小就有烘焙烹饪、种花养草等兴趣爱好,并模仿姐妹们染指甲、编辫子、刮腿毛。生活在缺少父亲权威的家庭里,长大后的他对家中女人言听计从,扮演着“家庭煮夫”的角色,这和阿拉伯社会文化中“男主外,女主内”的性别角色规范相悖,虽然他努力用各种行为来证明自己的男性形象,试图消除女性气质危机所带来的恐慌和不堪,很可惜都以失败告终了,这是米拉德支配性男性气质丢失的体现。
另外,米拉德选择和宰娜白结婚,是因为她和阿拉伯社会传统女性不同,宰娜白从小由艺术家舅舅抚养长大,耳濡目染地接受了西方独立自由的社会文化,所以她不接受阿拉伯社会文化中男性对女性权利的约束,她的存在也是一种异化的表现,这和米拉德相似。米拉德认为宰娜白之所以与众不同,是因为她能接受和包容米拉德,所以他可以在小家中做真实的自己,甘愿为她做饭洗衣、与她唱歌跳舞、饮酒作乐、倾听她的痛苦,并为她哭泣。
而宰纳白也渴望逃避社会的压力,她看到了米拉德身上与其他男人的不同的地方,无论是在家庭的相处模式上,还是在两性关系的主动权上,米拉德能给予她最大程度的自由和选择,他们俩之所以会选择对方,是因为彼此之间产生了认同。但是社会和人群无情助长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和分裂,对男性气质的苛刻要求逐渐成为米拉德的压力与焦虑的源泉和异化人性的力量。④他开始怀疑自我,压抑自我,最终开始模仿多数男性的行为:对妻子生疑,打骂妻子,要求她放弃工作等。但是妻子在这个过程中始终是不屈服的,米拉德无法在两性关系中实现主导权,在强烈的控制欲下,他杀死了妻子,妻子的死实际是他性别认同失败的悲剧结果,也是米拉德支配性男性气质丢失所引发的悲剧。
二.男性气质危机的原因
1.家庭的束缚
追溯米拉德的成长历程,家庭原因是米拉德的男性气质丢失的重要原因。米拉德的父亲也是面包师,整日沉浸在面包房中,疏于对家庭的照顾,米拉德对父亲的印象围绕着面包房展开。粗暴冷酷,态度强硬的父亲对米拉德要求严格,米拉德也因为父亲的原因继承了面包事业,在学习制作面包的过程中,经常会因为在父亲面前说错话,做错事而受到打骂。父亲不允许他与家庭女性成员有亲密接触,他认为男人和女人就像酵母和盐一样,不能混合在一起,男性就要时刻保持男性的形象。父亲带米拉德学习游泳,胆小的米拉德在大海中接受恐惧的洗礼,导致了米拉德在父亲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父亲肺癌去世前,还要求将18岁的米拉德送到军营历练,让他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米拉德其实非常想要得到父亲的肯定,也想与父亲保持亲密的相处方式,但是心里又觉得自己一直在辜负父亲对自己的期待。父亲只教会了米拉德做面包,但是没有给米拉德树立男人的榜样,米拉德的生活中缺少父亲的赞赏和肯定,充斥的只有粗鲁与不安。
其他家庭成员也是米拉德男性气质危机的推动者。米拉德的母亲是阿拉伯传统女性的代表,一直被支配性男性气质禁锢,她在家中没有话语权,一辈子没有和丈夫同席吃过饭,男耕女织的思想根深蒂固,下意识地对新鲜事物持有冷漠和否定的态度,并多次干涉米拉德和宰娜白的夫妻生活,米拉德很同情母亲的遭遇,却也只能深感无力;表弟阿拔斯幽默风趣,是街区的明星,但也追求喝酒打牌,放荡不羁。米拉德曾经羡慕阿巴斯身上的男性气质,阿巴斯也想改变米拉德身上的女性气质,但是,阿巴斯多次通过暗示和辱骂的方式让米拉德听到村民对他的嘲笑,教唆米拉德怀疑妻子宰娜白的不忠行为,逼迫米拉德违背社会公德,米拉德频繁地遭受着阿巴斯的霸凌;姐妹们在家中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很多时候将米拉德视为“玩物”,给他化妆、让他帮买女性用品,在每天的朝夕相处中,她们毫不避讳米拉德是个男孩,米拉德也在模仿她们的女性行为。这些来自家庭成员的压力和诱导,渐渐让米拉德难以定义自己的成长和角色,产生了性别认知危机。
2.社会的压迫
社会中获得主流社会认可的男性气质是理想的范式要求,大多数男性会将其奉为圭臬,这种男性气质就被称为“支配性男性气质。”康奈尔称支配性男性气质为“性别实践的一种型构”,这种“型构”是男性在性别模式以及社会文化中占支配地位的具体表现。与之相反,“处于性别秩序最底层的则是从属性男性气质,它是由同性恋男性和阴柔女性化的异性恋男性所型构的气质类型,在性别关系的各个维度均处于被支配的不利地位。”⑤追溯米拉德的生活经历,处于“从属性男性气质”的米拉德的所作所为和传统社会的理想相悖,是他男性气质丢失的根本原因。在受宗教影响明显、传统落后的利比亚社会,充斥着对女性的暴力行为和粗鲁语言。女性遭受殴打、霸占、强奸,甚至是永久性残疾的例子比比皆是。米拉德作为一个不愿意使用暴力手段的“不光彩的男人”,村里人用一句利比亚俗语打趣他——“家里的舅舅叫米拉德”。这在利比亚社会是一个侮辱男性的表达,形容男性对家庭中的女性没有尽到管教的权力。米拉德不愿意自己成为拥有社会规范的男性气质的刽子手。在他们那个时代,男人打女人是“正常”的事情,男人要严管女人的行为,丈夫可以随时把妻子拖在地上并锁在房间里。主人公曾自述到:“多年来,我的母亲常常在其他女人面前夸我,因为我从来没有打骂过妻子,没有让她难堪。我想象着殴打妻子宰娜白的场景,关上房门,监禁她,她不敢反对强加给她的现实,她会先离开我,但是当我原谅她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恢复了正常。你们把这称之为什么?和训狗无异。但是,这就是丈夫对妻子要做的事情吗?”米拉德与颂扬男性理想形象的利比亚社会做斗争,挑战了落后封闭村庄原有的社会习俗和性别结构,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
康奈尔认为,男性气质建立包括对身体的塑造。在反对接受社会关于男性气质的理想定义后,米拉德遭受着人格上的侮辱和心理上的摧残,紧接着就是受到身体的折磨:厄运将米拉德带入了军营,希望这座“男人工厂”将他完全禁锢在这个伪善的社会中。米拉德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还能恢复男子气概吗?我要怎么做呢?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恢复我的男子气概,要么结束我的生命,至于继续无视和反抗生活和社会,这是没有用的。我从来没有接受过做一个男人的训练,我得到的只是父亲的指责,以及他强迫我参军的企图。”参军对他的思想产生了负面影响,军队与社会的男子气概标准是不同的,男子气概不是徒手杀兔子并生吃,也不是在太阳下暴晒几个小时。但是,米拉德还是在部队接受了一系列野蛮而又残酷的训练,人格遭受了侮辱和折磨,给他的生理和心理留下了惨痛的回忆。典型的支配性男性气质困扰着米拉德,米拉德拒绝成为一个由支配性男性气质所倡导的权威和冷漠的家庭控制者和生活主导者,这成为米拉德男性气质丢失的根本原因。
三.重建男性气质的结果
1.瓦解
社会性别认同反映出社会文化意识形态对于性别想象和性别观念的认同。在生活和工作中,米拉德的父亲、母亲、叔叔、堂兄弟、姐妹们、邻居们、参军后的军官都给他贴上了特定的标签,希望把他圈禁到东方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的价值框架中,即支配性男性气质的框架中: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家庭荣誉的真实捍卫者、家中女性的控制者和监管者。甚至周边环境也逼迫他接受男性的粗鲁无礼,不修边幅,随意殴打、诋毁和物化女性等刻板印象。父亲癌症去世、面包店被抢走、孩子流产、妻子出轨等,米拉德面临着前所未有的男性气质危机。迫于社会对性别分工的苛刻要求和个人心理压力,米拉德摇摆不定,只能接受他在村庄中看到的男性气质的理想定义,比如掩饰真实的外在形象,去部队参军,去发生性关系,去打妹妹耳光,并多次尝试用自杀来摆脱恐惧。他曾经求助于表弟阿巴斯,但是阿巴斯带来的却是香烟、大麻、酒精和淫乱。他曾经去部队接受磨练,却遭受到教官麦当娜的嘲笑和欺凌。他曾经向玛利亚姆夫人毫无保留的倾诉童年的成长经历和成年后的生活轨迹,哪怕是夫妻隐私或家庭丑闻,却不了解她真正的“意图”。玛利亚姆夫人生活在社会上层的富人区,自幼接受过西方良好的教育,她同情米拉德的遭遇,因为在细腻且温柔的米拉德身上她看到了去世丈夫的身影,于是充当着“知心大姐”的角色,通过向米拉德学习做面包,逐渐对米拉德产生了感情,米拉德在怀疑妻子出轨后放弃了自己坚守的底线,最终与玛利亚姆夫人发生了关系。但是,无论怎么努力,米拉德终究无法成为“真正的男人”,这些都是使得米拉德男性身份认同逐渐坍塌的催化剂。
2.坍塌
米拉德与妻子关系的破裂是压死他男性气质认同的最后一根稻草。妻子宰娜白和米拉德是青梅竹马,双方因爱结缘,宰娜白一直占据着两性关系中的主动权,渐渐地宰娜白和米拉德实现了性别角色的互换,一起逃避着世俗的眼光。但是,在宰娜白突发流产后,她的性情也发生了变化,当米拉德从阿巴斯口中得知宰娜白经常与经理厮混在一起后,米拉德成为男人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挫折,他压抑着内心暴力的想法,却亲眼目睹了妻子带着经理出现在他们曾经享受过婚姻时光的公寓里,一番争吵后,米拉德开始不断鞭打宰娜白,奄奄一息的宰娜白在米拉德耳边说了一句话,米拉德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智,于是用剃刀杀死了宰娜白。米拉德麻木地整理着宰娜白的尸体,给她脱毛、化妆并安放在了床上。结合米拉德的种种遭遇,我猜测宰娜白最后还是戳痛了米拉德的软肋,说出了那句未知的话:做一次男人。米拉德无法相信自己挚爱的女人也许根本瞧不起他,之前恩爱都是伪装,他们的爱情变成了一场性别上的交易,最终米拉德重建男性气质是通过杀死妻子来证明的。他一直被要求参与在自己无力主宰的利比亚传统社会对他的性别实践构型当中,他没有权力和能力去主动重建自身的男性气质,最终用杀害妻子使它彻底坍塌。
《米拉德舅舅餐桌上的面包》這个题目极具象征意味。面包是阿拉伯国家赖以生存的国之根本,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无处不见,必不可少。传统的支配性男性气质就像面包一样,只有将面粉、水、酵母和盐组合在一起,然后严格按照步骤进行揉面、发酵和塑形,每个阶段都不能操之过急,才能被制作出来。小说的主人公米拉德,用他的生活故事为读者制作并展示了属于他的“面包”,他会尽力使他所热爱的烘焙面包变成他想要的样子,但也许最终的结果与理想化的塑形相悖。
米拉德在抵抗这个社会“烤箱”带来的热量,他的男性气质就像一块面包从最初的面团变成有确切数量的面包,也必须有一定的温度才能被制作出来。在取悦社会和他自己之间,米拉德的男性气质像一块易碎的面包一样被撕裂了,最终感受到的是他自己内心的疏远,也是社会对他的疏远。这部现实主义佳作用生动的两性关系和固化的社会背景,揭示了利比亚社会父权制体系下人们的男性性别建构危机。
注 释
①[美]R.W.康奈尔.男性气质[M].柳莉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②Connell Robert William. Masculinities[M].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5:77.
③叶晓娟,于元元.支配性男性气质的牺牲品——论《欲望号街车》中的女性和边缘性男性的悲剧[J].安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21(03):48-52.
④隋红升.男性气概[J].外国文学,2015,5(9):120.
⑤傅琪.冯塔纳婚恋小说中的男性气质构型研究[J].外国语文研究,2022,8(05):38-45.
(作者单位:宁夏大学阿拉伯学院。通讯作者:马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