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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笔下的旗人形象

2023-08-08胡笑月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老舍

胡笑月

內容摘要:作为一名地道的满族作家,老舍在其小说中塑造了一批有血有肉的旗人形象。这些旗人大致可以分为四类:老派旗人,新派旗人,正派旗人,女性旗人。纵观这些典型的旗人形象,我们可以发现老舍对本民族文化的一种爱恨交加的矛盾情感。老舍将满人的世界清楚地剖析于世,既揭露旗人的弱点,又为旗人正名。

关键词:旗人形象 满族文化 老舍

老舍作为一个杰出的少数民族作家,作品之中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满族文化的印记。在老舍文学创作的前期,由于历史原因,只能选择避开或者隐去作品中那些能够鲜明体现满族文化的部分。但他从未脱离过自己的民族出身和文化归属,他在等待一个时机,写满族文学、展现满族文化。到了新中国解放,文化创作上展现出“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繁荣景象,老舍也终于能够放心大胆地写他的满族文学。

老舍直接以满族生活为题材的作品创作,对于整个民族和老舍本身都显得意义重大。从作家本身来看,它体现了一个民族作家的自我突破,以及对本民族问题的思索和民族精神的追寻。从整个民族来看,老舍作品中的旗人形象,折射出近代历史的变迁,包含着深厚的文化底蕴,是我们了解满族文化极其宝贵的财富,值得我们去深入探讨和研究。

一.八旗制度和旗人概念

八旗制度一般指八旗,是清代旗人的社会生活军事组织形式,也是维系清朝统治最根本的制度。开始于明万历二十一年,初设黄、白、红、蓝4色旗,编成四旗。到了万历四十三年间,又增设了镶蓝、镶红、镶白、镶黄4旗,八旗之制自此形成。八旗制度的设立,规定了青壮年战时皆兵、平时皆民,这使得满洲军队战斗力迅速提升,为满族早期的对外扩张活动提供了巨大的帮助。八旗制度在一开始为清王朝的发展和统一做出了重要的贡献,但是到了后期,八旗制度的弊端也逐渐暴露出来,它束缚了旗人的自由发展,也使清王朝最终走向衰败没落之路。

老舍出生在北京一户普通的旗人家庭,由于旗人居住地域的限定,他接触的旗人是明显带有地域性的,所以小说中涉及到的旗人应当是北京旗人。北京旗人,在狭义上指的是清代生活在北京地区的八旗军人及其家属,又被称作禁旅八旗或京旗,职责是拱卫京城,负责帝都的安全。京旗靠近皇城,具有鲜明的北京特色和满族特征。从地域来看,八旗驻扎范围严格地被分置于皇城周围。这种严整的格局,到清中期开始稍稍地模糊起来,虽说有了这样的变化,但八旗在内城的基本居住区划,却直到清朝灭亡以前,没有大的变更。

从文化来看,这类北京旗人从语言、风俗、观念、日常习惯等都带有很强的族群性,这其中包含着老北京文化和八旗制度的双重影响。老舍的《正红旗下》对应的就是下五旗中的正红旗。老舍的先人隶属于正红旗,老舍以此为题不无道理,但需要注意的是书中所涉及的旗人并不都是隶属于正红旗,比如,老舍的母亲就是正黄旗,而《茶馆》里的旗人身份则未点明。但可以肯定的是,老舍书中涉及到的所有旗人应是带有明显北京地域特征的京旗。

二.作品中的旗人形象

1.老派旗人

老派旗人,将体面与享受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固守在寅吃卯粮的人生轨道上,混吃等死,而对天下大事毫不关心——除非威胁到他们的“铁杆庄稼”。用这类旗人的话说:“咱们旗人,别的不行,要讲吃喝玩乐,你记住吧,天下第一!”[1]14

《正红旗下》中的大姐公公爱养鸟,还爱唱戏,一有空就去票社里消遣;大姐夫也爱玩鸟,平日办事要是看到天上有鸽子掉队落了下来,就是有再急的公事他也得先跑回家,把那从天而降的“宝贝”占为己有,他也可以为了鸽子跟别人拼命,舍命不舍鸽子。

爷儿俩身为武官,却早已散尽了祖先当年金戈铁马、叱咤风云为的威风,是个“铁杆庄稼”造就的优雅废物。“他们的一生像作着个细巧的,明白而又有点胡涂的梦。”[1]42每天不用生产,终年有老米吃,只需等着领粮饷,然后去还了门口墙上赊账的“鸡爪子”。待到变法浪潮兴起之时,他们站出来激烈反对变法,嚷着祖宗定的规矩不能变,原因只是听说一旦变了法朝廷就不再发粮饷,旗人就要自力更生。遂等变法失败后,他们都长舒一口气,又继续荒唐度日。

八旗子弟,国之世仆也。但以国力豢养的八旗子弟却已从扬鞭跃马变为了提笼遛鸟。在众多老派旗人看来,玩才是正事,玩得讲究才是本领,《茶馆》里的松二爷是个穿着体面的旗人,整天提着鸟笼游手好闲。即使到了民国,铁杆庄稼没有了,在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处境下,他玩的鸟仍是顶好的黄鸟,“我饿着,也不能叫鸟儿饿着!多么体面!一看见它呀,我就舍不得死啦!”[2]74干瞪着眼挨饿,照旧玩鸟喝茶,怀念大清国的好,能过一天是一天,老派旗人不劳而获、懒散无能的形象跃然纸上。

2.新派旗人

到了近代,旗人的生计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只能靠赊账过日子,这不仅仅是“用得体面”造成的,伴随的是旗人地位的江河日下。而新派旗人往往处于旗人的最底层,他们的俸米俸银往往不多,但与老派旗人一样,吃喝玩乐、游手好闲。清政府腐败无能,国外势力在中国横行霸道,在内忧外患的影响之下,这类旗人开始丧失了身为旗人的体面和尊严,依附洋人,见风使舵,来满足自己的贪欲。

《正红旗下》里的多老大就是一个懂洋务,靠洋人的新派旗人。他又懒又馋,好贪小便宜。觉得信财神爷灶王爷没用,索性入了基督教,向洋人阿谀奉承,天天把洋务、《圣经》挂在嘴边只是想讨好牧师,拿多老大的话说:“连咱们的皇上也怕洋人!”[1]189多老大本想借着牛牧师的光找点洋差事,又因怕吃苦打了退堂鼓,他其实只想什么都不做,在闲散之中等到好吃好喝。其实他并不信洋教,如果洋教给不了他好处,他定会毫不犹豫地退出来,改信白莲教,假若白莲教给他两顿饭吃。多老大把牛牧师作为靠山后,明目张胆地欺诈王掌柜,又是赊账又是欠款,捏造罪名诬告诽谤王掌柜是奸商。而在牛牧师面前,却是低三下气,讨好献媚,唯命是从。老舍把这类洋奴好逸恶劳、欺软怕硬的本质表现得是淋漓尽致。

3.正派旗人

“历史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总会有人,像二哥,多看出一两步棋的。”[1]72如果说清朝处在残灯末庙之际,还仅留一丝希望的话,老舍笔下的正派旗人算是整个满族八旗的希望。这类旗人或不再依靠于铁杆庄稼,而开始自力更生,爱国、勇敢而且富有正义;或安分守己,恪守着身为旗人的底线,维护着旗人最后的尊严。

《正红旗下》里的福海二哥是个熟透了的旗人,既没忘记二百多年来的骑马射箭的锻炼,又吸收了汉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3]他什么都会,但不像老派旗人那样只顾享乐。在旁人昏昏度日时,他主动去当了油漆匠。最难能可贵的是,作为旗人在大是大非和民族大义面前能够拿捏得当。当义和团团民王十成被打散流落北京时,二哥作为旗兵本应捉拿他,但是他却冒着丢脑袋的风险帮十成离开北京,倾其所有去支持十成找他的朋友们和洋人干,[4]他恨洋人,他觉得清朝靠皇帝已经没有出路了。但他又没有跟着十成走去造反,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旗人身份对于清朝的职责,他告诉十成:“万一有那么一天,两军阵前,你我走对了面,我决不会开枪打你!”[1]174

多老二虽不及福海二哥这般出色,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他一辈子不拉亏空,不会因为跟王掌柜关系好而随意赊账,而且守本分、有原则,拿他的话说就是饿死也不能巴结洋人。当他知道自己的大哥多老大因为赊欠王掌柜太久之后含着泪要替多老大还账,愤怒着磕了个响头求多老大别再拿洋人欺负自己人,说到:“那无耻!无耻!”[1]214对比福海二哥,多老二的正气倒是体现在他的质朴之中。

《茶馆》里的常四爷是个正直善良、爱国勇敢、自力更生的好旗人,在大家都崇洋媚外用各种洋货时,他觉得自己国家的绸缎更体面;在别人驱赶难民乡妇时,他主动买两碗面给人家充饥;在二德子作威作福时,他站出来打抱不平。同时,他因为洞察局势说了大清国要完了,而被特务抓去坐牢,出狱以后他立马加入了义和团,跟洋人真刀真枪地打仗。等到清朝灭亡后,他靠卖菜卖膀子力气养活自己,却不觉得可耻丢脸,他觉得凭力气挣饭吃,身上的劲更足了。常四爷认为旗人也是中国人,洋人若是再敢动兵,他还要去跟他们打仗。这样顶好的旗人,让老舍看到了希望和未来。

4.女性旗人

老舍筆下的女性旗人因家庭地位、角色不同而出现了天壤之别。年轻的女性往往为家庭操劳一切,丧失了自由和享乐,成为了家庭一定意义上的牺牲品。而年长的妇女则拥有较高的地位,她们什么都不用管,需要做的就是花钱享受。

《正红旗下》里,“我”的大姐和母亲便是前者的典型。大姐虽是个极漂亮的小媳妇,却成为了大姐婆婆的女仆、全家的一切由大姐独自包办。常常得站着侍候公婆丈夫,站上几个小时,面带笑容,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到了她的肩上。为了家庭和睦,又不得挑起事端,只得一直委屈自己。而“我”的母亲每月拿着父亲为数不多的粮饷,仔细规划用途。她心善勤快、手巧,为婴儿洗三,为邻里乡亲绞脸儿,甘心侍奉脾气不好又白吃的大姑子。她坚忍、要强,有多大的难处都能想出解决办法,不让别人看到眼泪。“我”的母亲和大姐的身上,有着当时许多旗人推崇的品德和习性。她们勤劳、淳朴、持家,展现了一个女性旗人最伟大的一面。

“我”的大姐婆婆和姑母则是后者的典型。“我”的大姐婆婆是个连神佛都敢骂的老太太,信奉“不赊东西,白作旗人”[1]18,见着人总是瞪着眼,在她身上看不到一点可爱之处。她爱吃但没钱,她敢赊账最后又将责任推到丈夫和儿子身上,她要求我的“大姐”穿着体面却不舍得给她脂粉钱,她到处指使儿媳妇,掌管着家事。大姐婆婆蛮横泼辣,对于债主,她同样振振有词,“听着!我是子爵的女儿,佐领的太太,娘家婆家都有铁杆儿庄稼!俸银俸米到时候就放下来,欠了日子欠不了钱,你着什么急呢!”[1]19她是旗人家庭的独裁者,要求对年轻女性有绝对的掌控权。而“我”的姑母是胡同里的小财主,领着死去丈夫的钱饷,白住进我的家里来,到处支使“我”的母亲,只给自己花钱,却不肯拿钱出来分担家用。这一类女性旗人与“我”的大姐和母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三.小说中的旗人形象所隐含的悲剧

1.从“心里儿”烂掉的清王朝

老舍笔下塑造了一批典型的旗人形象,在平实的语言中真实地再现旗人的生活,控诉了日益衰败的八旗制度,它毫无生机,将中国拖入了一潭死水之中。可以看到,在内外因的影响之下,旗人社会内部走向分化,清朝已经慢慢从“心里儿”烂掉了,走向灭亡已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老舍用旗人书写为曾经盛极一时的清王朝献上了一曲挽歌。

旗人由于其特殊的身份,在拥有“铁杆庄稼”的同时,也失去了他们的人身自由。他们被国家所捆绑,无一技之长,无法从事一系列的经济活动,按照旗号生活在驻地不得擅自离开,旗人的退化直接动摇了清王朝的统治根基。而八旗制度到了后期,除了一小部分地位优越的上层旗人,已然无法保障大部分旗人的生计问题,看似体面的旗人早已失去了最初的威风。而更有甚者,像多老大这样的人投靠了洋人,他们已然没了自信心和自尊感,也对国家失去了最后的信心。

事实上,当时大多数的旗人们已经完全麻木了,也没了骨气,他们只想着保护好自己的“铁杆庄稼”。在这种国情之下那些原本在美国一事无成、山穷水尽的洋人却在中国当起了传道徒,一下子拥有了地位,发起了横财。大多数的旗人成为了整个国家的寄生虫,曾经强大的清王朝自然也就走到了尽头。

2.八旗佐领制度扼杀了旗人的自由

从众多旗人形象来看,清朝残灯末庙之际,作为清朝统治基础的旗人反而成为清朝八旗佐领制度的最大受害者。他们被限制自由,不许自谋生计,而当时的俸禄已很难维持生计,大多数旗人生活穷苦但无法劳作。到了辛亥革命之后,铁杆庄稼没了,大多数满族旗人没有文化,也没有劳动技能和本领,只有极少数的人能靠自己的双手生存下来,加上汉人在当时排斥满人,旗人的生存境况可想一般,《茶馆》里的常四爷和松二爷在革命以后就失了业挨了饿,即使还有点小能耐可又有谁会要旗人呢。这种制度把旗人自己害了,他们丧失了生产物质财富和谋生的能力,旗人反而成了最大的受害者,沦落到社会的最下层,成为了众人鄙夷的对象。

从女性旗人来看,老舍在对日常家庭生活的描写中更是展现了佐领制度下封建伦理道德的强制性和腐败性,长辈对幼辈近乎奴隶式的管教与压制。老舍也多次地表达了对“我”的大姐同情之心。大姐婆婆凶悍又专制,她把大姐当女仆来用,家里的一切活全包了,站几个钟头侍奉长辈,因而腿脚经常浮肿着,还得招呼老太太高兴。这些年轻的女性旗人在长辈的压制下、家庭的束缚下,已经完全失去了自由,每天机械式地劳作,成为家庭工作的机器。她们整天被控制着,过着沉闷、窒息的日子,而在其背后反映出来的是苛刻、专横、野蛮的封建礼教,它压抑了年轻女性的个性,毒害着她们近乎麻木的心灵。家庭是整个社会的缩影,从中我们也能看到当时封建王朝等级的森严,整个社会处于阴暗和专制之中。

老舍是满族人,是北京人,再加上他出身于下层穷苦市民阶层,这三个基本属性,正是营造起他那辉煌艺术殿堂的三个最初的社會人文支撑点。[5]9透过作品中的老北京各阶层旗人形象了解满族文化,对老舍研究具有重大的意义。老舍塑造的各种旗人形象,丰富了中国文学史上的人物画廊,为少数民族文化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文学财富,为了解满族文化打开了一扇明亮的窗子。

老舍写作时并没有多费笔墨写任何单个的人物,也没有交代任何一个旗人的结局,他只是把自己所看到的、所经历的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他在描绘一个时代,描绘历史。他是在写史诗——中国的近代史、满族的衰落史。老舍是擅长写悲剧的,《茶馆》是悲剧,《正红旗下》从逻辑分析上看也必然是悲剧的,但这样的悲剧带来作用却是正面的。当合上书本的时候,当大幕垂下的时候,人们能够看见一条书上没写、戏中没演的路。对这条路,作者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读者和观众能清醒地感受到:它存在着,它不同于书上的,它是一条光明的、有生气的、向上的路!这就是史诗的效果;这就是现实主义的威力;这就是老舍作品的魅力之所在。

参考文献

[1]老舍.正红旗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

[2]老舍.茶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3]丰杰.主体重塑与文化式微——论当代京味小说中旗人形象的流变[J].中国文学研究,2021,(01).

[4]何馨桐.论满族作家老舍笔下的旗人形象[J].大众文艺,2010.

[5]关纪新.老舍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3.

(作者单位:贵州财经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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