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与《另一种妇女关系》中的情感操纵
2023-08-08蔡嘉盈
蔡嘉盈
内容摘要:情感操纵是心理虐待的一种,以感情为武器操控别人的行为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张爱玲《金锁记》中曹七巧对一双儿女的变态捆绑,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中姐姐简少贞控制妹妹少芬,不愿妹妹出嫁,两者本质上都属于情感操纵。这两者情感操纵的表现形式,形成原因和最终结局各有异同。深入分析其情感操纵,可以更好地体会两位作者对传统女性形象的颠覆。
关键词:张爱玲 《金锁记》 苏童 《另一种妇女生活》 情感操纵 女性形象
在张爱玲和苏童的作品中,着重描写女性真实心理是其共同特点。他们笔下的女性形象自私、庸俗,甚至有一丝病态,他们颠覆了传统文学作品中温柔善良、隐忍的女性形象,还原了在一定环境影响下真实客观的女性形象。张爱玲着重展现女性与男性的战争,苏童则着重展现女性因为男性而起的冲突争夺。其中两个典型人物曹七巧和简少贞,她们身上的共同点是都因为情欲无法满足而对身边的人实施情感操纵。
“在有着极强操纵欲的人心里,亲密关系并非爱,而是他们被赋予的一种权力—受害者永远无法撤回承诺,只有他们可以终止合约。”亲密关系中的情感操纵是指以情感为武器支配和胁迫他人达到自身目的的行为。情感操纵能维持数月或数年之久,温水煮青蛙一般,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受害者的自主性逐渐受损,幸福度逐渐降低,逐步失去了主宰自身命运的能力,从而丧失了自我。被操纵者原本的价值观很容易被动摇,正常的人际关系很容易被破坏,最终造成身心创伤。
一.情感操纵的表现形式
有些情感操纵以身体虐待,性虐待等粗暴的形式体现,但有些情感操纵以言语虐待、制定刻板规矩、限制人身自由等较为温和,不易被察觉的形式体现。
1.言语虐待
曹七巧对被操纵者的操纵手段主要是言语虐待。“言语虐待是一个压制他人的问题,一种以权压人的手段。这种虐待可能是明显的,也可能是隐藏的,长期的,具有压抑性。言语虐待的影响是定性的,不能以量来衡量。伤害的程度取决于受害者痛苦的程度。”
读书本来是长安摆脱母亲控制的很好机会,她读书后“脸色也红润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却因为丢失褥单,七巧要到学校兴师问罪,长安第一次反抗阻拦。换来的是七巧的言语虐待:“天生的败家精,拿你的钱不当钱……将来你出嫁,你看我有什么陪送给你——给也是白给。”长安在这种压迫下哭了一晚,为了不丢脸主动放弃了上学,重新被母亲操纵。
七巧的恶言恶语严重束缚了长安的思想,以至于甘愿主动放弃自由,走向了自我毁灭。七巧的长期语言侮辱是把长安套牢在她身边的一个手段,语言侮辱像是一种信号,长安听到后自动放弃自身需求,以期望平息母亲的怒火,让一切回到原样。内心压抑痛苦的长安逐渐学会了挑是非,使小坏,不时与母亲怄气,行为举止也越来越像七巧尖酸刻薄了。七巧嫉妒拥有爱情的女儿,讽刺造谣到:“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多半是生米煮成熟饭了,叫做娘做哥的脸往哪里放?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怎么着?”七巧恶毒的谩骂再次击垮了长安,她知道母亲一定会想办法拆散她和童世舫,选择了主动结束这段关系,和童世舫退回到普通朋友关系。
罗伯特·福尔汉姆曾说:“如果你对着生机勃勃的人或生物大吼大叫,态度蛮横,肯定会扼杀他们的内在活力。棍棒和石头可以敲断我们的骨骼,但言语可以伤害我们的心灵。”
除了长安的悲剧,儿媳妇芝寿很明显地死于七巧对儿子操纵下使用的言语暴力。七巧由于自己嫁了残疾人,性生活难以得到满足,经常当着众人的面,说儿媳妇“天性厚,但愿咱们白哥儿这条命别送在她手里!”“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她通过隐晦的性语羞辱儿媳,成功地逼迫儿媳羞耻而亡,重新独占了生命中唯一的男人——儿子。
2.刻板规矩
简少贞对妹妹的控制最显著的表现方式是制定属于自己的刻板规矩,不仅强迫妹妹陪着她不结婚,还强迫妹妹陪她一起生活在毫无生气的晦暗生活中。任何行为上的异动和选择上的表达都会被解读为不忠或者挑衅。一旦妹妹违背了她所制定的刻板规矩,她就以情绪要挟妹妹服从。少贞就像一个封建家长,沿袭着父亲留下来早已经过时的封建女德规矩,要求妹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闻窗外事。
因此妹妹少芬看到家窗前向来只开花不结果的桃树结了两只桃子,非常欢喜,姐姐少贞的反应是“果断地抓起剪刀剪掉了它们”,而且厌恶地说“这是恶花”。因为鲜艳欲滴的桃子象征着妹妹对生命的热爱,少贞不允许妹妹有丝毫对生命力的渴望,连一点能够引起她本性复苏的苗头都要掐灭。又比如少贞看到妹妹偷看婚车,厌烦地命令妹妹关上窗户。
还有特殊的购物习惯“从来不触碰别人的手,无论是男的还是女的。”以及从来不观望酱园邻居斗嘴吵架的习惯。事无巨细的管控下,妹妹哪怕是微小的变化也会非常明显,制定一套有别于常人、固步自封的生活方式,这让简贞更有效地操纵妹妹的内心世界。
3.限制人身自由
限制人身自由是曹七巧和简少贞共同的操纵手段。操纵者切断对方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孤立感使被操纵者无处表达自己的需求,失去了自我认同感,最终只能对操纵者一味顺从。曹七巧破坏儿女的婚事,简少贞控制妹妹不结婚,都是为了将被操纵者捆绑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慰藉自己荒凉无爱的生活。她们的手段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身体上的伤害必然会导致心灵的创伤,七巧不顾众人反对给长安裹小脚,限制长安的行动力,甚至用鸦片控制儿女。为了彻底切断长安与外界的接触,七巧到学校羞辱校长,令长安没有颜面再与同学往来。当长安遇到童世舫,明白出嫁是摆脱母亲的唯一出路。她努力地戒鴉片,最终还是被母亲一句“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破坏了所有幸福的可能性。
而简少贞从小给妹妹灌输“男人都是盯着爹娘留下的财产”的思想观念,从小依附姐姐的少芬没有形成自己独立的价值观和判断力,自然而然地对男性产生了恐惧心理,不敢结婚。并且简少贞在妹妹面前强调自己的痛苦“总是捧着药碗走到她身边,痛苦地吞咽。”她没有将自己视为独立的个体,将自己捆绑在妹妹身上,造成妹妹不放心结婚,认为“姐姐离不开我”。她“用绝望之绳牢牢捆住对方,如果这根绳子断了,那自己就只剩下一具空壳。”妹妹结婚离开她后,简少贞陷入精神危机和自我的崩塌,自杀而亡。
限制人身自由另外显著地体现在有一次少芬上街买酱油,不过离开了三五分钟。简少贞神经质地不断追问“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呢?你每次下楼,我一个人在家觉得时间特别长,心里特别空”少贞不允许少芬与其他人有任何深入的交往。她潜意识里非常害怕失去妹妹,所以把妹妹看作是自己的一件东西,必须时时刻刻绑在身边,按照她认为安全的方式陪伴在她身边生活,这是一种病态的爱。
二.情感操纵的形成原因
1.压抑的情欲,共生绞杀亲子关系
多数操纵者内心充满了无助和恐慌,外在的操纵只不过是对自己怯懦内心的掩饰。如果他们在生活中遇到挫败或者觉得无力,操纵者就会试图在被操纵者身上找回力量感。
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将人的精神分为本我、自我与超我。本我是一个人的本能与欲望,是一种原始的心理结构,不受现实的规则、道德所束缚。超我则是由社会规范、伦理道德、价值观念内化而来,追求完善的境界。超我的目的主要是控制和引导本能的冲动。而本能欲望被超我长期压制,无法正常实现时,便会以一种畸变的方式来呈现。
曹七巧的本我遭到了来自社会和自我的压抑。封建包办婚姻葬送了七巧的青春,守着残疾的丈夫她根本没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天哪,你没挨着他的肉,你不知道没有病的身子是多好的,多好的。”残废的丈夫令七巧感到无比厌恶,嫂子和弟妹甚至丫鬟也看不起她麻油店的出身。七巧将感情转移到姜家三少爷上,活在情欲和伦理的矛盾中痛苦压抑自我,最终七巧明白姜季泽只是为了图钱财后彻底将情感需求压抑封锁起来。“当一个人的愤怒和欲望被无限地压抑时,他只能走向两个结局,抑郁或者摧毁。当压抑太久的愤怒一旦被释放,便成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破坏力。”外在环境对七巧的伤害,让她把全部的寄托放在控制金钱和自己的一双儿女上。
七巧与孩子没有身体界限和心理界限,形成严重的共生绞杀亲子关系,互相依赖又互相伤害。她通过对子女的绝对控制,来弥补自己内心的无力感。她用情感来操纵自己的儿女,让他们彻底丧失独立性,臣服并依赖她,从而获得一种成就感。七巧对自身命运充满了无能为力感,婚姻命运被操纵,情欲得不到释放,因此嫉妒儿女能够得到正常的男女接触,一步步将儿女拽回属于自己的操纵范围内,让儿女复刻了自己的命运。以爱为名,实际上是满足自己的操控欲。
七巧既是父权宗法社会的牺牲者,也是施暴者,她扼杀了子女作为独立个体的自我意识。张爱玲通过刻画这一父权宗法制社会下的变态母亲形象深刻表达对那个时代女性生存意义的反思与关怀。
2.过度保护与排他
简少贞因生活晦暗无光,对妹妹实施情感操纵,而造成她生活晦暗无光是她极端地排外,过度自我保护的古怪性格。她避免与一切人有交流,连买酱油都是由妹妹代劳,并且从来不用找零钱,从不触碰别人的手,从来不出门。对婚姻持拒绝的态度,认为所有提亲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目的就是拆散她们俩姐妹,或者是对爹娘留下的财产图谋不轨。
少贞过度排他的古怪性格可能与俩姐妹的成长经历有关。她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双亲,相依为命。少贞身为姐姐充当了保护者的角色,保护妹妹对抗险恶的社会,她总是习惯性地说:“你怕什么,还有我呢。”她没有意识到这种自我保护意识已经过度膨胀,超出了正常的范围。从小所受到的封建道德教育和保护妹妹的责任感成为了她人格中的超我部分,自我则长期受到压抑——她拒绝了婚姻,拒绝了人正常的生理和情感需求。“超我要求的自我保护的理想过分压抑了本我的需求”,长期的压抑导致了心理变态,对妹妹的爱与保护变成了控制,只有将妹妹捆绑在身边才觉得是安全的。甚至将长期压抑找不到发泄口的本我欲望转移到妹妹身上,“少芬16岁那年里的一夜,她感觉有块大石头按在她的双乳之间,原来是姐姐的双手。”苏童通过刻画性格古怪操纵者少贞,引起人们对于女性性别悲剧的关注和反思。
三.情感操纵下人物的最终结局
1.走向自我毁灭——长安、长白
鲁迅先生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七巧作为母亲心理空间上的共生需求,不断把不安全感、低价值感投射到孩子身上,不断吸食孩子的精神力量,阻碍孩子向上向外发展的动力,阻碍孩子属于自己亲密关系的建立。导致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孩子主动剁掉向外延伸的手脚,习惯于被控制被掌握,最终生命力被绞杀。
武志红先生认为:“在共生关系中,其实只有一个人的自我,可以存活下来。”即两个人的关系里只允许有一个人的意志和需求,另一个人如果产生自己的意志和需求,就会不断受到操纵者的攻击,长期以往就失去了自我,成为一个在精神和情感上完全满足他人存在的工具。长安的个人意志和需求逐渐丧失,成为被母亲操纵的玩偶,母亲青春逝去的陪葬品。
长安自幼就处于严重共生的亲子关系,从小时候经常被辱骂,到裹脚,再到放弃上学,最终放弃婚姻。长安形成了软弱的性格,她缺乏表达内心需求感受的勇气和力量,难以萌发反抗意识,只能以逐渐沉默的姿态走向自我毁灭。她默认了与母亲的共生状态,无意识破坏自己和伴侣的关系,比如听见母亲辱骂,主动与童世舫解除婚约。长安无法保持健康的恋爱关系,是因为内心会产生对母亲背叛的内疚感。再加上她一直生活在母性权威的操纵下,意识到即使反抗也不会取得想要的结果,因此她一再沉默,错失了自我救赎的机会。弗洛伊德指出,为摆脱孤独,人们沉溺于不同形式的纵欲。自我引起或借助于毒品的恍惚狀态就是一种形式的纵欲。鸦片是长安摆脱被操纵人生的致幻剂,也斩断长安通往幸福的路。
最终七巧去世,摆脱控制的长安依然没有获得幸福。“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创伤性的记忆虽然被压抑到意识层面以下,却仍在发挥着作用,长安的自我意识没有树立起来,余生也是没有灵魂的躯壳,更没有能力把握幸福。
而着墨较少的长白是曹七巧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在“恋子情结”的溺爱下,长白依赖母亲,懦弱无能任凭母亲安排挥霍人生。两任妻子被母亲折磨而死,他终于不敢再娶,沉溺于抽鸦片,心灵也是一片空洞苍白。
2.逃离操纵——简少芬
简少芬表面上很顺从姐姐的操纵,放弃结婚常年陪伴在姐姐身边,是因为少芬长期处于保护的角色,且与外面的世界长期隔绝,少芬不知道如何与外人相处。“简少芬不喜欢和这些叽叽喳喳的女人说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她们说话。”因此幽暗封闭的酱园楼上成为了她的舒适圈。
但是潜意识里少芬渴望外面的多彩世界,不甘心终老在姐姐的囚禁里。“在发现自己提前绝经时,坐在马桶上哭了整整一个黄昏。”看到姐姐象征着衰老的白发“差点发出呕吐的声音。”当少芬一再表现出对外面世界的渴望遭到姐姐的阻拦,她转而对姐姐产生仇恨的情绪。对苍蝇指桑骂槐暴露了潜意识對姐姐操纵的愤怒。直到姐姐自杀去世,她对姐姐的愤怒达到了顶峰,竟然骂到:“死也不肯好好的死去,死也要拖累别人。”
酱园女人顾雅仙给简少芬和章老师牵红线,少芬得以接触外界,脱离姐姐的操纵。“活了大半辈子,就不能给自己作一回主吗?你姐姐不应该限制你的自由”触发了少芬潜意识里不断萌发的自主意识。更是克服了她恐惧男性的心理。简少芬与姜长安相比,渴望自由的意识更强烈,且在外力的帮助下逐步突破亲密关系里的操纵,走向自由和幸福。
长安长白在情感操纵中走向自我毁灭,简少芬在外力的帮助下逃离了情感操纵,说明没有外力的干预下情感操纵很难终止。被操纵者的自我意识通常在外界刺激下萌发。
综上所述,张爱玲和苏童在描写女性方面都倾向于揭示女性性格弱点,苏童延续并发展了张爱玲在女性形象审丑方面的成就,体现了两位作者对女性生存状态的人文关怀。无论是操纵子女的曹七巧,还是操纵妹妹的简少贞,都因为情感需求长期压抑得不到满足,心理逐渐扭曲变态,其命运可悲可叹。同时在她们的操纵之下,被操纵者的身心受到极严重的创伤,可见情感操纵的危害之大。在现代社会情感操纵依然存在,了解情感操纵的表现形式和产生原因,有助于及时发现并脱离情感操纵,建立良好的亲密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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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佛山科学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