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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肃文学如何讲好中国故事:《伤逝》的启示

2023-08-08薛梅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3年7期
关键词:伤逝类型化鲁迅

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围绕“讲好中国故事”进行了一系列深入而具体的论述,为当代文艺发展提供了坚实的理论基础,指明了切实的创作方向。不同学科的学者们围绕讲话精神、传播理论、实践经验等,对于为何要讲好中国故事、讲哪些中国故事、如何讲好中国故事等,进行了热烈而持续地讨论。不过,诚如胡晓菲、胡翼青对该领域相关研究成果梳理总结后所指出的,“相关研究总体上注重宏观论述,政策解读大于专业研究”,“可操作性不强”[1]。仅从“如何讲述”这一维度来看,我们也不难发现,相比于宏观研究,学者们从具体创作层面进行的可操作性探讨略显薄弱,相比于传播学等学科领域的纷纷下场,文学尤其严肃文学领域的相关探讨也较为匮乏。

作为故事的主载体之一,中国文学天然也是讲述中国故事的主战场之一。从古至今,中国作家们贡献了数之不尽的作品,也讲述了数之不尽的中國故事。仅以中国现代文学来说,“在一种世界的背景上,用一种世界的眼光来讲叙中国故事,这是五四时代里以鲁迅为首的一代新文学家们最为突出的思维特点。”[2]110

此前已有学者注意到鲁迅创作与中国故事的关系,如谭桂林在《鲁迅:用世界眼光讲叙中国故事》中就认为鲁迅始终在“用一种超越东西阵营意识形态鸿沟的整体性世界意识来讲叙中国故事”,并列举了鲁迅多篇杂文为例来分析其讲中国故事的“世界眼光”和“民族眼光”。[2]110张文诺在《中国故事,如何讲述——论鲁迅小说的故事性》中也提及鲁迅在故事选择、故事讲述中的中国气韵。吴辰在《中国的故事该怎么讲——鲁迅创作对新世纪文学在叙述方面的启迪》则针对新世纪文学的一些普遍性问题,主张从语言、篇幅、精神高度等向鲁迅学习,真正用文学作品讲好中国故事。本文拟以鲁迅名作《伤逝》为案例,从创作角度出发,探讨其是如何讲述中国故事的,冀由此梳理出严肃文学创作中国故事的一些可行性路径。

一.《伤逝》的故事选择:类型化故事的魅力

在鲁迅的小说中,《伤逝》是比较特别的一篇。说它特别,一方面是因为其面世方式:这部小说在一周内写成后,并没有发表,而是以收入作品集《彷徨》的方式为读者所知——这在鲁迅的小说创作生涯中并不多见。另一方面,它还是鲁迅最受改编者青睐的小说,曾被改编为电影、歌剧、连环画、豫剧、昆曲、通俗小说等多种艺术形式,是鲁迅传播最广的小说作品之一。

《伤逝》的故事其实挺简单。小说开头,充满勇气、大胆走出旧式家庭拘囿的女青年子君,和年轻的知识分子涓生情投意合,面对旁人的围观、故旧的冷落、家庭的阻扰,两人大胆反抗、自由结合在了一起。不过,和同时期的小说迥异,这并不是一个王子和公主经过磨难,从此幸福生活在一起的故事。真正的挫折在两人同居后徐徐展开:物质生活侵袭精神世界,现实重审过往的天真,隔膜日益不可避免,求生艰难,怨然相对,在子君默默的死亡与涓生空虚的孤愤中,这场典型的五四爱情以悲剧告终。

这其实是一个典型的类型化故事。类型又叫故事类型,是19世纪末芬兰民俗学家卡尔·克隆在注意到不同民族故事中存在着大量相似情节梗概后提出的概念。类型的根本特征,就是具有“相互类同或近似而又定型化的主干情节”[3]。影视剧创作中,类型也是一个常见的术语,比如我们常说的类型片一词,关联的就是一种较为固定的、批量化的情节模式,一种创作中的惯性系统。《伤逝》正是这样一个具有与其它作品类同性、相似性、惯例性特征的作品,“小说里涓生和子君的爱情图式与古代才子佳人小说‘始乱终弃故事类型在叙事形态上具有相当的同构性”[4]。

在传统文学批评中,类型化似乎常常被视为一种贬义,认为其代表着套路化、模式化等。但诚如荣格认为原型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类型化的作品也带有典型的集体无意识色彩,在人类历史文化的发展中具有普遍性、反复性,是一种超个人性质的文化—心理图示。某种意义上,《伤逝》所具有的丰富演绎空间与故事魅力也正部分来源于此。

此前已有学者从接受美学的角度发现母题在中国故事创作中的价值,“在一些对外传播的成功案例中,我们惊喜地发现,在把握与满足异国、异族、异文化圈的期待视野方面似乎有一种捷径存在,那就是‘借助母题。”因为“母题虽也具有民族性、文化差异性,但有些母题超越国家、民族和文化,是人类共有的主题”。[5]类型化故事也同样如此。在民间文学领域,和母题一样,类型也通常被应用于跨文化比较研究。换言之,类型同样承载着不同民族、国家和文化所具有的一些意识或无意识层面的共同性元素,具有超越性。创作者在讲中国故事中使用具有母题性、类型化和原型特征的故事,就是使用了与国外读者更便捷的对话的路径。

二.《伤逝》的叙事方案:不可或缺的故事背景

在小说的创作中,背景的设置是不可忽略的,“优秀作品虽不能完全依赖故事背景,但拙劣之作一定缺少一个好的故事背景。”[6]对于类型化作品来说尤其如此——好的背景设置常常是类型化作品焕然一新的关键。《伤逝》中,鲁迅正是通过将涓生和子君的类型化爱情悲剧放在五四的独特社会文化背景下,使之成为了一个全新的爱情故事。

“送她出门,照例是相离十多步远;照例是那鲇鱼须的老东西的脸又紧帖在脏的窗玻璃上了,连鼻尖都挤成一个小平面;到外院,照例又是明晃晃的玻璃窗里的那小东西的脸,加厚的雪花膏。”[7]115这种男女相差十多步远,不相干的人偷偷围观的场景,是五四时期自由恋爱还属于新鲜事物时的独有景观。两人决定同居找房子时,“路上时时遇到探索,讥笑,猥亵和轻蔑的眼光”[7]117,同居后,两人遭遇了来自亲人、朋友的抵制与绝交:“和她的叔子,她早经闹开,至于使他气愤到不再认她做侄女;我也陆续和几个自以为忠告,其实是替我胆怯,或者竟是嫉妒的朋友绝了交。”[7]117寥寥数语,展示了当时社会文化环境对自由恋爱的阻扰与压制——涓生后来的失业显然也基于同样的逻辑。从创作层面来说,正是这样润物无声的文化背景交代,让读者能够跨越时代隔阂或文化隔阂去理解这场爱情失败的必然性。值得一提的是,鲁迅对时代背景的表现是非常细节性的,比如涓生向子君表白时,“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7]115,还展现了当时西方爱情电影刚刚进入中国的时代印记。

在人物塑造中,鲁迅也时时注意到了人物性格与命运的时代特性。故事开头,涓生“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男女平等,谈伊孛生,谈泰戈尔,谈雪莱……”[7]114,子君呐喊“我是我自己的,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7]115,让读者看到了鲜明的五四青年知识分子烙印。故事进行中,涓生“有了一大片乌黑的指痕”的字典、迟迟不到的稿费和“只要能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的天真,子君忙碌于一日三餐,汲汲于与房东太太攀比油鸡的肥瘦的庸俗,则让我们看到了新旧时代变革中个体真正经济独立与精神独立的艰难;故事结尾子君的死和涓生的颓废,更是独属于五四的失败,是后五四时期系列颓废作品的缩影。由此,《伤逝》不再是通俗意义上的始乱终弃故事,而是五四新时代考验下男女主人公内部的迟疑、退缩与侵蚀,是崭新的现代中国故事。

可以看到,鲁迅对社会文化背景的呈现并不是交代式的硬植入,而是内化到了故事讲述、人物形象塑造等具体叙事方案中,成为了其不可或缺、不容拒绝的情节内核。有学者指出,“当前我国传播内容‘硬度有余而‘软度不足。”[8]并列举了旅游、服饰、习俗等类型的“硬文化”和理念、思维、艺术等类型的“软文化”。但从严肃文学的创作来看,这里所列举的各种文化,在表现目标上都是“硬”质的,都必须依托一定的“软”形态出现。我们在中国故事的创作中,不妨向鲁迅先生学习,选择诸多硬质文化中恰当的内容来作为作品背景处理,再通过情节发展、人物塑造等“软”形态将其进行潜移默化声式植入,让读者在对故事的阅读中,自然而然地去感受并理解中国文化的独特性,主动去挖掘中国故事背后的“是什么”与“为什么”。

三.《伤逝》的主题设置:普遍性思考

相比于一般通俗文学或新闻报告、政治宣传片等,严肃文学的受众通常更关注作品的主题问题,这也是严肃文学讲述中国故事中尤其有价值的部分,因为它常常能更好的指涉通过讲好中国故事来完成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时代命题。

《伤逝》正是这样一个呈现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特征的文本。

我们能从这个爱情悲剧中读出个体面向爱情婚姻时的普遍性困境。鲁迅创作《伤逝》的时期,正是他与许广平恋爱并开始对未来进行规划的时期,两人因此产生了一些冲突,在这篇小说中,鲁迅设想了两人爱情将遇到的种种困境可能。在这个可能性想象中,爱情所面临的问题是严峻的:经济问题、家庭生活中的自我认知问题、个体精神的独立性问题等。我们能处理好婚姻中各种各样的经济需求吗?我们会陷入他者即地狱的陷阱吗?面对繁琐的日常生活,我们能保有追求精神世界的时间和空间吗?这是所有个体由爱情到婚姻时都将难以逃避的拷问。

不仅如此,这个爱情悲劇还揭示了人的存在的普遍性困境。

小说的中间部分,涓生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爱子君了,但子君却开始拉着他逐字逐句、逐个场景回顾过去的美好爱情,涓生一边勉强配合,一边忍不住唾弃自己:“我在苦恼中常常想,说真实自然须有极大的勇气的;假如没有这勇气,而苟安于虚伪,那也便是不能开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独不是这个,连这人也未尝有!”[7]125然而,当涓生向子君坦言“不爱”后,子君却在被遗弃的孤独中默默走向了死亡。这给涓生带来了更为巨大的空虚感:“……使我希望,欢欣,爱,生活的,全都逝去了。只有一个虚空,我用真实去换来的虚空存在”[7]132。

说谎,是虚空,说真实,换来的还是虚空,涓生曾经天真地以为,人生的选择题中总有一个正确答案,但生活却狠狠嘲弄了他,让他再也找不到前路。诚如汪辉一针见血指出的,“虚空或绝望不仅是一种外部的情境,而且就是主人公自身;他的任何选择因而都是‘虚空与‘绝望的。这种‘虚空与‘绝望是内在于人的无可逃脱的道德责任或犯罪感”[9]。由此,《伤逝》虽然是一篇爱情小说,但并不仅仅是爱情小说,“文本不断提供给读者的超越爱情故事层面的借涓生之心理体验传递出的幻灭感时时勾勒出现代人无根漂泊的空虚,成为凌驾在经典爱情故事忠诚/背叛结构上的一座浮桥。”[10]由此,《伤逝》不仅展示了五四时期青年男女所受到的时代拨弄和走投无路的自我解放之路,它还探讨了现代小说最钟爱的命题之一:人的普遍性的存在困境。在这个不可解释的世界上,个体是如此无能为力。世界是一团荒诞的迷雾,个体在其间孤独、绝望、虚无。这一命题,在卡夫卡那里存在,在萨特那里存在,在加缪那里存在,在鲁迅这里,“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正是充斥鲁迅小说的最富吸引力而又最叫人沮丧的情绪,也使得鲁迅小说跨越民族、跨越时代,揭示出了某种人类命运共同体性议题。

这也是我们今天创作中国故事时需要注意的,我们常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但反过来看,我们也可以尝试将那些世界性的、普遍性的命题放在中国故事的书写体系中,写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故事。

综上所述,早有学者指出当前讲中国故事的一些作品中存在的问题:“在讲述内容上,或是大而空,较少接地气,或是追求‘高大全,避讳问题不足……在讲述方式上,或是单一呆板,晦涩难懂,或是缺乏生动性、灵活性,或是缺少真情实感,或是缺少文化底蕴。这些问题,使得中国故事虽然‘讲述却很难‘讲好,亟待通过有效方式加以解决。”[11]究竟什么是有效的方式呢?作为一位始终立足于中国土地,而“又能够深测到历史和人性的深处和隐蔽处”[12]、有着巨大世界影响力的作家,鲁迅是能为严肃文学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一定经验的。

不仅如此,讨论鲁迅如何讲中国故事,也是要讨论在实践层面严肃文学如何讲述中国故事的问题。与新闻报道、宣传片、公开演讲乃至网络文学等载体不同,严肃文学具有自己独特的表现形式和受众范围,读者对其有着独属于严肃文学的阅读期待,这决定了我们不能使用单一的框架去进行讲中国故事的操作。在关于如何讲好中国故事的讨论与实践中,我们需要厘清讲好中国故事的不同载体形式,细分不同形式所面对的预期受众,让我们讲好中国故事的实践更为有的放矢,更为成效卓著。

参考文献

[1]胡晓菲,胡翼青.破界、融合、创新:“讲好中国故事”研究的现状与展望[J].传媒观察,2021(9):13.

[2]谭桂林.鲁迅:用世界眼光讲叙中国故事[J].探索与争鸣,2016(7).

[3]刘守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研究[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4]程亚丽.“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丽”——《伤逝》中子君身体叙事的多重解读[J].鲁迅研究月刊,2015(11):26.

[5]曹茹,郭小旭.从接受美学看媒体如何讲好中国故事——隐喻、母题与适度陌生化[J].出版发行研究.2018(10):29.

[6][美]罗恩·罗泽尔.这样写出好故事:描写与背景[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3.

[7]鲁迅.伤逝·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8]刘瑞生,王井.“讲好中国故事”的国家叙事范式和语境[J].甘肃社会科学,2019(2):153.

[9]汪辉.反抗绝望——鲁迅及其文学世界[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311.

[10]国家玮.“空间”的现代性:论《伤逝》的第一人称叙事[J].鲁迅研究月刊,2015(5):6.

[11]李惠男,董晓彤.跟习近平学习讲好中国故事[J].思想政治工作研究,2016(11):33.

[12]钱理群.前言·鲁迅小说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基金项目:本文为湖北省教育科学规划项目2021年度立项课题“创意写作课引领学生讲好中国故事的研究”(编号:2021GB083,负责人:薛梅)的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介绍:薛梅,武汉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写作学,中国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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