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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代乐教思想体系的系统厘析〔*〕

2023-08-07祁志祥

学术界 2023年7期
关键词:乐者乐记吕氏春秋

祁志祥

(上海交通大学 人文艺术研究院, 上海 200240)

周武王伐纣取得胜利后,吸取殷鉴,敬德保民,德主刑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周公摄政,制礼作乐,音乐成为周代辅助礼教实施道德教化的重要手段。一方面,“乐者,乐也”,音乐是给人带来快乐的,是满足人民追求快乐的天性需求的。于是,周代音乐理论在音乐形式美规律的探讨方面取得了非凡成就。另一方面,乐者“非极音者也”(《礼记·乐记》),音乐不是单纯在视听方面给人快乐的技艺,而是包含德教、规范人情、沟通天地人神、实现天下安宁的手段。这方面,周代音乐理论提出了一系列命题,如“乐以象德”“乐以讽(宣扬)德”“乐以安德”“德音之谓乐”“乐者通伦理者也”“乐者,治人之盛者也”。作为政教手段,“乐”是与“礼”“政”“刑”互补并列的“王道”。“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礼节民心,乐和民声,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则王道备矣。”(《礼记·乐记》)与刚性的“饰怒”的刑法相比,音乐是柔性的“饰喜”的政教手段。“夫乐者,先王之所以饰喜也,军旅鈇钺者,先王之所以饰怒也。故先王之喜怒,皆得其侪焉。”(《礼记·乐记》)周代的乐教理论,不仅常见于《礼记·乐记》和《荀子·乐论》,散见于《尚书》《论语》《墨子》《国语》《左传》等经史子文献,而且在《周礼·春官·大司乐》和《吕氏春秋·仲夏纪》中的《大乐》《侈乐》《适音》《古乐》诸篇和《吕氏春秋·季夏纪》中的《音律》《音初》《制乐》《明理》诸篇中有大量深刻的论述。笔者在完成了84万字的《先秦思想史:从神本到人本》〔1〕、对周代文献研究的基础上,从音乐起源论、音乐历史论、音乐本体论、音乐创作论、音乐功能论诸方面,试图阐释周代乐教的思想体系,以期为我们认识周代音乐思想的辉煌、理解周代奠定的“寓教于乐”的乐学传统提供较为全面的视野。

一、音乐起源论:“本于太一”“天地之和”

周人关于音乐起源的思想与其说是一种认识,毋宁说是一种推断。一方面,它镶嵌在周人关于宇宙万物发生论的整体框架中,与周人的宇宙万物起源论是一致的。另一方面,它又带着周人由人定天的时代特征,将周代政治家对音乐的本体性要求作为音乐与生俱来的“天性”,从而要求人们以人法天,尊重、坚守这种“天性”。

与《吕氏春秋》从天地、阴阳两端的调和解释具有和谐特质的道德音乐的起源稍有差异,《乐记》则认为“乐由天作,礼以地制”,在与“地制”之“礼”的对比中,阐释“天作”之“乐”的“和”的特点:“礼、乐明备,天、地官矣。”“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乐云。”“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记·乐记》)如果说“礼”体现“天地之别”,那么“乐”则体现“天地之和”:“天高地下,万物散殊,而礼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乐兴焉。”“天尊地卑,君臣定矣。卑高已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小大殊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则性命不同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如此,则礼者,天地之别也。”“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鼓之以雷霆,奋之以风雨,动之以四时,暖之以日月,而百化兴焉。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记·乐记》)尽管《乐记》认为“乐由天作”,但它不同于“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彰显“天地之别”的“礼”,最终还是通过“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走向了《吕氏春秋》所说的“天地之和”。而当《乐记》说“乐统同”的时候,就与《吕氏春秋》所说的“择两法一”“以一听政”“乐君臣,和远近,说黔首,合宗亲”趋于一致了。

二、音乐历史论:从“古乐”到“新乐”、从“德音”到“奸声”

周人关于音乐历史的追溯,可能有古来口口相传的历史依据,但带有周代音乐历史论的烙印,进而为周人的音乐创作论、本体论、功能论提供传统依据,自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因素。

根据周人的记述,“乐所由来者尚(古远)也,必不可废。有节、有侈,有正、有淫矣。贤者以昌,不肖者以亡。”(《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周人将音乐分为“古乐”与“新声”。大体说来,“古乐”属于情感有节制的“节声”“正声”“和乐”“德音”,可称为“治世之音”,“新声”属于情感不加节制的“侈乐”“淫声”,堪称乱世之音、亡国之音。

“托于音乐以论其教”(《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是“先王”留下的一个传统,“五帝三王之于乐尽之矣”(《吕氏春秋·季夏纪·明理》)。“昔古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风而阳气畜积,万物散解,果实不成,故士达作为五弦瑟,以来阴气,以定群生。”“昔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一曰载民,二曰玄鸟,三曰遂草木,四曰奋五谷,五曰敬天常,六曰达帝功,七曰依地德,八曰总万物之极。”“昔陶唐氏之始,阴多,滞伏而湛积,水道壅塞,不行其原,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故作为舞以宣导之。”“帝舜乃令质修《九招》《六列》《六英》,以明帝德。”“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于是命皋陶作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殷汤即位,夏为无道,暴虐万民,侵削诸侯,不用轨度,天下患之。汤于是率六州以讨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宁。汤乃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周代君主继承了先王的乐教传统,将音乐与政治事功、道德教化紧密联系在一起。“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磬》《大夏》《大濩》《大武》。”(《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郑玄注云:“此周所存六代之乐。黄帝曰《云门》《大卷》,黄帝能成名,万物以明,民共财,言其德如云之所出,民得以有族类。《大咸》《咸池》,尧乐也。尧能殚均刑法以仪民,言其德无所不施。《大磬》,舜乐也。言其德能绍尧之道也。《大夏》,禹乐也。禹治水傅土,言其德能大中国也。《大濩》,汤乐也。汤以宽治民,而除其邪,言其德能使天下得其所也。《大武》,武王乐也。武王伐纣以除其害,言其德能成武功。”《吕氏春秋·古乐》记载:“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于牧野。归,乃荐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为作《大武》。”“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吕氏春秋·仲夏纪·古乐》)周公制礼作乐,奠定了西周继承“古乐”、弘扬“德音”的音乐传统,其制定的《周礼·春官宗伯》规定:乐官属于礼官的一部分,负责对贵族弟子实行道德教化。“大司乐掌成均(学校)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而合国之子弟焉。”必须道德高尚的人才能充当教师。“凡有道者,有德者,使教焉。”教育的内容以道德为主:“以乐德教国子,中、和、祗庸(敬而有常)、孝、友。”“教六诗……以六德为之本。”郑玄注“六德”:“知、仁、圣、义、忠、和”。《礼记·王制》也说:“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通过乐教,“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国,以谐万民,以安宾客,以说远人。”(《周礼·春官宗伯·大司乐》)

到了春秋后期,孔子的弟子子夏追慕“古乐”:“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君子于是语,于是道古,修身及家,平均天下。此古乐之发也。”“夫古者,天地顺而四时当,民有德而五谷昌,疾疢不作而无妖祥,此之谓大当。然后圣人作为父子君臣,以为纪纲。纪纲既正,天下大定。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礼记·乐记》)这种以“德音”为标志的“古乐”,既可以视为“五帝三王”时期的治世之音,也可视为西周时期音乐的主流。

但是进入东周,情况发生了变化。春秋时期,诸侯坐大,礼崩乐坏,出现了桑间濮上、郑卫之音这样的远离道德、只求享乐的“新乐”“奸声”。子夏指出:“今夫新乐,进俯退俯,奸声以滥,溺而不止;及优侏儒,糅杂子女,不知父子。乐终不可以语,不可以道古。”(《礼记·乐记》)这种“新乐”“奸声”表现为“极口腹之欲”(《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的“淫声”和“以钜为美,以众为观”“不用度量”的“侈乐”。它极大地满足了统治者穷奢极欲、感官享乐的追求,因而深得诸侯国君喜好。史载晋平公“悦新声”(《国语·晋语八》)。魏文侯坦言:“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礼记·乐记》)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使人沉迷于享乐之中荡而不返,淫心害德,乱世亡国。《乐记》指出:“郑音好滥淫志,宋音燕女溺志,卫音趋数烦志,齐音敖辟乔志。此四者,皆淫于色而害于德。”“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诬上行私而不可止也。”荀子指出:“姚冶之容,郑卫之音,使人之心淫。”“乐姚冶以险,则民流僈鄙贱矣。流僈则乱,鄙贱则争。乱争则兵弱城犯,敌国危之。如是,则百姓不安其处,不乐其乡,不足其上矣。故礼乐废而邪音起者,危削侮辱之本也。”(《荀子·乐论》)

到了周代,音律更趋完备,对音律的认识也更加深入。《周礼·大司乐》记载:“以六律、六同、五声、八音、六舞大合乐。”“大师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阳声:黄钟、太簇、姑洗、蕤宾、夷则、无射(六律)。阴声:大吕、应钟、南吕、函钟、小吕、夹钟(六同)。皆文之以五声:宫、商、角、徵、羽;皆播之以八音:金、石、土、革、丝、木、匏、竹。教六诗:曰风、曰赋、曰比、曰兴、曰雅、曰颂……以六律为之音。”“凡为乐器,以十有二律为之数度,以十有二声为之齐量。”《吕氏春秋·音律》揭示:“黄钟生林钟,林钟生太蔟,太蔟生南吕,南吕生姑洗,姑洗生应钟,应钟生蕤宾,蕤宾生大吕,大吕生夷则,夷则生夹钟,夹钟生无射,无射生仲吕。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黄钟、大吕、太蔟、夹钟、姑洗、仲吕、蕤宾为上,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为下。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气,合而生风。日至则月钟其风,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则生黄钟。季冬生大吕。孟春生太蔟。仲春生夹钟。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吕。仲夏日长至,则生蕤宾。季夏生林钟。孟秋生夷则。仲秋生南吕。季秋生无射。孟冬生应钟。天地之风气正,则十二律定矣。”这是说,黄钟律生出林钟律,林钟律生出太簇律,太簇律生出南吕律,南吕律生出姑洗律,姑洗律生出应钟律,应钟律生出蕤宾律,蕤宾律生出大吕律,大吕律生出夷则律,夷则律生出夹钟律,夹钟律生出无射律,无射律生出仲吕律。十二音律之间是相互生成的关系。把作为基准的音律度数分为三等分,往上增加一分,或往下减去一分,就可产生新的音律。黄钟、大吕、太簇、夹钟、姑洗、仲吕、蕤宾等乐律是上生的新律,林钟、夷则、南吕、无射、应钟等乐律是下生的新律。天地之气合而生风,日、月、风的特殊组合产生十二乐律。十二音律不仅是风在乐器孔窍中运动的产物,也与天地相摩、日月运行密切相关。

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着周代音律学说的深入,周代在乐器的制作使用和音乐演奏队伍的建设方面也取得了空前的发展,达到了极为庞大的规模。《周礼·春官宗伯》记载的乐器有:金、石、土、革、丝、木、匏、竹、钟、镈、磬、龠、笙、鼗、柷、敔、埙、箫、管、弦、竽、篪、笛、管等。记载的乐师有:“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的“大师”,“掌六律、六同之和,以辨天地四方阴阳之声”的“典同”,“掌教鼓鼗、柷、敔、埙、箫、管、弦、歌”的“小师”,“掌播鼗、柷、敔、埙、箫、管、弦、歌”的“瞽矇”,“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的“乐师”,掌钟鼓演奏的“钟师”,“掌金奏之鼓”的“镈师”,“掌教击磬、击编钟”的“磬师”,“掌教国子舞羽吹龠”的“龠师”,“掌教吹竽、笙、埙、龠、箫、篪、笛、管”的“笙师”, “掌藏乐器、庸(用)器”的“典庸器”,“掌舞器”的“司干”,“掌四夷之乐与其声歌”的“鞮鞻氏”,“掌教靺乐”的“靺师”,“掌教舞散乐、舞夷乐”的“旄人”等。每种乐官的级别及人数都有明细的规定。如大司乐由“中大夫二人”担任,乐师由“下大夫四人”担任,“上士八人”为副手,还配备“下士十有六人,府四人,史八人,胥八人,徒八十人”,大师由“下大夫二人”担任,小师由“上士四人”担任,如此等等。

《吕氏春秋》还追根溯源,将夏王孔甲所作《破斧之歌》视为“东音”之始,将夏禹时涂山之女所作“候人兮猗”之歌视为“南音”之始,将殷王河亶甲“徙宅西河”所作思恋“故处”之歌视为“西音”之始,将帝喾时有娀氏之女所作“燕燕往飞”之歌视为“北音”之始(《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这说明,早在夏商以前,音乐就形成了不同的地域特色。显然,这些特色在周代仍然保留着。

古代音乐并不是单独以听觉形态存在的。从舜帝起,音乐就常常与诗歌艺术、舞蹈艺术结合在一起。据《尚书·虞夏书》记载,舜帝就曾对乐官夔说过:“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说:“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周人对这个问题上升到理性认识:“乐者,心之动也;声者,乐之象也;文采节奏,声之饰也。”“金石丝竹,乐之器也。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歌者,上如抗,下如队,曲如折,止如槁木,倨中矩,句中钩,累累乎端如贯珠。故歌之为言也,长言之也。说之,故言之;言之不足,故长言之;长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2〕周代的乐舞也发展到一个门类齐全的高水平。《周礼·春官宗伯》记载:“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可见一斑。

在五帝三王的“古乐”中,音乐的形式美与内容善是结合得很好的,所谓“美善相乐”“文质彬彬”。但是到了夏、商末世,则出现了君主抛弃民本的道德关怀、片面地在音乐的形式和自我的感官上追求享乐的偏向。“夏桀、殷纣作为侈乐,大鼓、钟、磬、管、箫之音,以钜为美,以众为观,俶诡殊瑰,耳所未尝闻,目所未尝见,务以相过,不用度量。”(《吕氏春秋·仲夏纪·侈乐》)乱世之音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春秋以后出现的“新乐”也是如此。“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巫音。”“为木革之声则若雷,为金石之声则若霆,为丝竹歌舞之声则若噪。”“以此骇心气、动耳目”,“此生乎不知乐之情,而以侈为务故也。”(《吕氏春秋·仲夏纪·侈乐》)“侈乐”亏夺民财以供君主之享乐,导致上下失和,人民离心离德,潜藏着社会动乱,这就背离了音乐快乐的本义实情。“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吕氏春秋·仲夏纪·侈乐》)

三、音乐本体论:“乐以象德”“声以和乐”

周代的音乐理论,集中诞生于春秋战国时期。它面对的乐坛状况,是以“侈乐”“淫乐”为标志的“新乐”“奸声”“邪音”的盛行。史上所说“礼崩乐坏”的“乐坏”,即是指这种状况。“淫乐”极耳目之欲、视听之乐,“侈乐”耗费民财,损害民生,在春秋时期,已发展成为导致天下不安宁的突出因素。比如周景王铸大钟,巨大无比,“匮财用,罢民力,以逞淫心”,“比之不度”,“听之不和”,导致“离民怒神”,天怨人怒。(《国语·周语下》)楚灵王造高台,“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数年乃成,“国民罢焉,财用尽焉,年谷败焉,百官烦焉”(《国语·楚语》)。晋平公好“新声”,师旷认为是晋国的不祥之兆:“公室其将卑乎?君之明(萌)兆于衰矣。”(《国语·晋语八》)所以这个时期的音乐理论从维护周朝的礼教等级和天下安宁出发,异口同声地声讨“侈乐”“淫声”,指斥它们是“乱世之音”“亡国之音”,是“奸声”“邪音”。“故先王贵礼乐而贱邪音。其在序官也,曰修宪命,审诛赏,禁淫声,以时顺修,使夷俗邪音不敢乱雅,太师之事也。”(《荀子·乐论》)由于当时诸侯国君喜好的音乐都属于这种侵夺民生的“侈乐”“淫声”,以至于墨子提出了“非乐”的主张。虽然笼统地反对一切音乐艺术不免极端,但其出发点是无可非议的,这就是强调照顾民生的道德。“今王公大人……将必厚措敛乎万民,以为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墨子·非乐上》)。“子墨子之所以非乐者,非以大钟鸣鼓、琴瑟竽笙之声以为不乐也,非以刻镂华文章之色以为不美也,非以刍豢煎炙之味以为不甘也,非以高台厚榭邃野之居以为不安也。虽身知其安也,口知其甘也,目知其美也,耳知其乐也,然上考之不中圣王之事,下度之不中万民之利。是故子墨子曰:为乐非也。”“民有三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劳者不得息,三者民之巨患也。然即当为之撞巨钟、击鸣鼓、弹琴瑟、吹竽笙而扬干戚,民衣食之财,将安可得乎?”“仁之事者……利人乎即为,不利人乎即止。且夫仁者之为天下度也,非为其目之所美,耳之所乐,口之所甘,身体之所安,以此亏夺民衣食之财,仁者弗为也。”“今天下士君子,请将欲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当在乐之为物将不可不禁而止也。”(《墨子·非乐上》)

然而,光破不立是不行的。要从根本上扭转“新乐”的“淫声”“侈乐”这种偏向,必须端正对音乐本质的认识。

音乐的本质是什么呢?是给人带来快乐。所以周人反复强调:“乐者,乐也。”(《礼记·乐记》)统治者在音乐中追求个人的感官享乐,是不是符合音乐的快乐本质呢?不。因为最高的快乐是与民同乐、天下安康。而统治者极度追求个人的感官享乐恰恰是以与民争利、亏夺民脂民膏为条件和代价的,是导致天下失和不安的祸源之一。所以说:“乐极则忧。”(《礼记·乐记》)“侈乐不乐。”“以此(侈乐)为乐(音乐)则不乐(快乐)。故乐愈侈,而民愈郁,国愈乱,主愈卑。”(《吕氏春秋·仲夏纪·侈乐》)“侈则侈矣,自有道者观之,则失乐之情。失乐之情,其乐不乐。乐不乐者,其民必怨,其生必伤。其生之与乐也,若冰之于炎日,反以自兵。此生乎不知乐之情,而以侈为务故也。”(《吕氏春秋·仲夏纪·侈乐》)“亡国戮民,非无乐也,其乐不乐。……君臣失位,父子失处,夫妇失宜,民人呻吟,其以为乐也,若之何哉?”(《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由此可知:“乱国之主未尝知乐。”(《吕氏春秋·季夏纪·明理》)

于是周人提出“大乐”“至乐”概念。“大乐”之“大”,通“太”。“太乐”即“至乐”。“大乐”“至乐”均指最完美的音乐。“大乐与天地同和。”〔3〕“大乐,君臣、父子、长少之所欢欣而悦也。”(《吕氏春秋·大乐》)“夫至乐者,先应之以人事,顺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应之以自然,然后调理四时,太和万物。”〔4〕“欲观至乐,必于至治。其治厚者其乐治厚,其治薄者其乐治薄,乱世则慢以乐矣。”(《吕氏春秋·季夏纪·制乐》)“夫耳内(纳)和声,而口出美言,以为宪令,而布诸民,正之以度量,民以心力从之不倦,成事不二,乐之至也。”(《国语·周语下》)最完美的音乐是国泰民安、天地同和、上下同乐的音乐。乱世的国君不明白这个乐理,不懂得在与民同乐中追求音乐的快乐,所以他热衷的侈乐淫声其实无乐可言。“乱世之主,乌闻至乐?不闻至乐,其乐不乐。”(《吕氏春秋·季夏纪·明理》)“世浊则礼烦而乐淫。郑卫之声、桑间之音,此乱国之所好,衰德之所说。”(《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

在周人看来,不仅“至乐”“大乐”必须与爱民利民、天下安宁的道德相连,但凡音乐都应如此。“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论语·阳货》)“乐之隆,非极音也。”“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盾)扬(钺)也。”“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礼记·乐记》)音乐的真谛不在钟鼓弦歌、黄钟大吕方面极尽能事,而在钟鼓弦歌、黄钟大吕所承载的道德。“乐者,所以道乐也。”(《荀子·乐论》)音乐是对人们快乐追求的合理疏导。“金石丝竹,所以道德也。”(《荀子·乐论》)乐器音律不过是承载道德之具。因此,《乐记》总结音乐的本质说:“乐者,所以象德也。”“乐者,德之华也。”“德音之谓乐。”《乐记》还在与“声”“音”的比较甄别中强调“乐”的“德音”特质:“夫‘乐’者,与‘音’相近而不同。”(《礼记·乐记》)“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乐’者,通伦理者也。”“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知‘音’而不知‘乐’者,众庶是也。唯君子为能知‘乐’。”(《礼记·乐记》)在此基础上,周人从“治道”出发提出“审‘声’知‘音’”、“审‘音’知‘乐’”、“审‘乐’知政”的要求:“是故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礼记·乐记》)《国语·晋语八》记载春秋时期晋国乐官师旷提出“乐以风德”:“夫乐以开山川之风也,以耀德于广远也。风(讽,宣扬)德以广之,风(教化)山川以远之,风(化育)物以听之,修诗以咏之,修礼以节之。夫德广远而有时节,是以远服而迩不迁。”《国语·楚语》记载春秋时楚国大夫伍举的话:“国君……安民以为乐,听德(有德之音)以为聪,致远以为明,不闻其以土木之崇高、彤镂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嚣(哗)庶(众)为乐,不闻其以观大、视侈、淫色以为明。”《左传·襄公十一年》记载春秋时晋国国卿魏绛的音乐主张:“夫乐以安德(杜预注:和其心也),义以处之(处位以义),礼以行之(行教令),信以守之(守所行),仁以厉之,而后可以殿邦国,同福禄,来远人,所谓乐也。”魏绛要求音乐“安德”“处义”“行礼”“守信”“厉仁”,发挥“殿邦国”“来远人”的功能,认为这才是真正的“乐”。恰如晋代杜预所注,“言五德皆备乃为乐,非但金石。”

音乐的本质与道德理性密切相关。所以音乐在追求快乐时就不能为所欲为、肆无忌惮,而必须以道制欲、以理节情。“乐者,乐也。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礼记·乐记》)“成乐有具,必节嗜欲。嗜欲不辟(放纵),乐乃可务。”(《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乐之务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适。夫乐有适,心亦有适。……适心之务在于胜理。”“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特以欢耳目、极口腹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行理义也。”(《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饰。是故……独乐其志,不厌其道;备举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见而义立,乐终而德尊。”(《礼记·乐记》)

音乐以道制欲、以理节情的结果,是形成了音乐表现情感的中和、平和特质。这就叫“声出于和,和出于适”。“务乐有术,必由平出。”(《吕氏春秋·仲夏纪·大乐》)《乐记》在与“礼”的比较中强调“乐”的中和特质:“乐极和,礼极顺。”“乐由中出,礼自外作。”“礼也者,动于外者也”,“致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乐也者,动于内者也”,“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合父子之亲,明长幼之序,以敬四海之内天子如此,则礼行矣。”“暴民不作,诸侯宾服,兵革不试,五刑不用,百姓无患,天子不怒,如此,则乐达矣。”(《礼记·乐记》)

音乐之“和”,不仅体现为“情和”,即音乐中的情感抒发不走极端方面,而且体现为“声和”,即音乐形式契合听众主体的感官结构阈值,与之出于一种和适状态。“声和”要求音乐的声音不能太响,让人“听乐而震”,也不能太轻,使人“听之弗及”。一句话,音响不能超出听众的听觉结构阈值,否则就会使人失去“和平”。《国语·周语》对此论述甚详:

(周景王)二十三年,王(景王)将铸无射(大钟),而为之大林(钟罩)。单穆公曰:“不可……且夫钟不过以动声(敲击发声),若无射有林(在大钟上加罩子),耳弗及也。夫钟声以为耳也,耳所不及,非钟声也……耳之察和也,在清浊之间,其察清浊也,不过一人之所胜。是故先王之制钟也,大不出钧(三十斤),重不过石(四钧为石)。律、度、量、衡于是乎生,大小器用于是乎出……今王作钟也,听之弗及,比(衡量)之不度,钟声不可以知和,制度不可以出节,无益于乐……将焉用之!夫乐不过以听耳,而美不过以观目。若听乐而震,观美而眩,患莫甚焉。夫耳目,心之枢机也,故必听和而视正。听和则聪,视正则明。聪则言听,明则德昭……然则能乐。……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于是有狂悖之言,有眩惑之明,有转易之名,有过慝之度,出令不行,刑政纷纷,动不顺时,民不据依,不知所力,各有离心,上失其民,作则不济,求则不获,其何以能乐?”

王弗听,问之伶州鸠。对曰:“……夫政象乐,乐从和,和从平,声以和乐,律以平声……声应相保曰和,细大不逾曰平,如是而铸之金(钟),磨之石(罄),系之丝木,越(穿孔)之匏竹,节(调节)之鼓而行之……嘉生繁祉(福),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疲),故曰乐正。今细过其主妨于正,用物过度妨于财,正害财匮妨于乐。细抑大陵,不容于耳,非和也;听声越远,非平也……夫有和平之声,则有蕃殖之财。于是乎导之以中德,咏之以中音,德音不愆,以合神人,神是以宁,民是以听。若夫匮财用,罢民力,以逞淫心,听之不和,比之不度,无益于教,而离民怒神,非臣之所闻也。”〔5〕

《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总结得更好:“夫音亦有适。太钜则志荡,以荡听钜则耳不容,不容则横塞,横塞则振。太小则志嫌,以嫌听小则耳不充,不充则不詹,不詹则窕。太清则志危,以危听清则耳溪极,溪极则不鉴,不鉴则竭。太浊则志下,以下听浊则耳不收,不收则不抟,不抟则怒。故太钜、太小、太清、太浊皆非适也。”“衷,音之适也。何谓衷?大不出钧,重不过石,小大轻重之衷也。黄钟之宫,音之本也,清浊之衷也。衷也者,适也,以适听适则和矣。乐无太,平和者是也。”此外,“声和”还要求将各种不同的音乐元素协调地组合在一起,寓杂多于统一。《国语·郑语》记载周太史史伯语:“声一无听,物一无文,味一无果。”“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左传·昭公二十年》记载晏子关于“声和”的一段论述:“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以泄其过,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短长,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若琴瑟之专一,谁能听之?”〔6〕

四、音乐创作论:“管乎人情”“制之礼义”

音乐的本体、特质是“德音”,而非“极音”;是“和乐”,而非“淫乐”;是“正声”,而非“邪音”。这就决定了音乐创作的动机、方法论。周人称之为“立乐之方”。

周代的音乐创作动机、方法论是建立在音乐创作过程论基础之上的。音乐创作过程是怎样的呢?周人认识到:音乐的创作过程,是由物动心、由心生情、由情发声的自然过程。“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礼记·乐记》)同时,也是人们出于求乐的天性,通过音声发泄情感、追求快乐的产物。“夫乐(音乐)者,乐(快乐)也,人情之所不能免也。”“人不耐(能)无乐,乐不耐无形。”“乐(快乐)必发于声音,形于动静,人之道也。”(《礼记·乐记》)人们在由物生心、通过音乐追求快乐的过程中,如果不加控制,就会被物欲牵引主宰,走向好恶无节、纵情灭理的歧途,导致“淫泆作乱”的恶果。“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之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幼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礼记·乐记》)同时,音乐创作不只是由物生心的被动过程,还是人心感物的能动过程。以什么样的心态投入音乐创作至关重要。“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噍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礼记·乐记》)按照道家的看法,“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庄子·庚桑楚》)“心不忧乐,德之至也。”(《庄子·刻意》)按照儒家的看法,“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礼记·大学》)所以,必须保持安静、平和的心态进行音乐创作乃至欣赏。

“耳之情欲声,心不乐(和平也),五音在前弗听;目之情欲色,心弗乐,五色在前弗视;鼻之情欲芬香,心弗乐,芬香在前弗嗅;口之情欲滋味,心弗乐,五味在前弗食。欲之者,耳目鼻口也;乐(音乐)之弗乐(快乐)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后乐,心必乐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乐之务在于和心。”(《礼记·乐记》)音乐作为“治国齐家”的一种政治手段,在音乐创作之初,首先应当确立用音乐“管乎人心”“管乎人情”的动机。“礼乐之统,管乎人心矣。”(《荀子·乐论》)“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礼记·乐记》)在从事音乐创作时,必须寓教于乐,“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夫民有血气心知之性,而无哀乐喜怒之常,应感起物而动,然后心术形焉。是故志微、噍杀之音作,而民思忧;啴谐、慢易、繁文、简节之音作,而民康乐;粗厉、猛起、奋末、广贲之音作,而民刚毅;廉直、劲正、庄诚之音作,而民肃敬;宽裕、肉好、顺成、和动之音作,而民慈爱;流辟、邪散、狄成、涤滥之音作,而民淫乱。是故先王本之情性,稽之度数,制之礼义。”所谓“稽之度数”,即符合“声和”的原则从事乐律的创作。所谓“制之礼义”,即“以道制欲”:“乐者,乐也。……以道制欲,则乐而不乱;以欲忘道,则惑而不乐。是故君子反情以和其志,广乐以成其教,乐行而民乡方(向道)。”《雅》《颂》就是这样的典范作品:“人不耐(能)无乐,乐不耐无形。形而不为道,不耐无乱。先王耻其乱,故制雅、颂之声以道之,使其声足乐而不流,使其文足论而不息,使其曲直繁瘠、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而已矣,不使放心邪气得接焉。是先王立乐之方也。”(《礼记·乐记》)

五、音乐功能论:“和乐成顺”“审乐知政”

从“管乎人情”的动机出发“稽之度数,制之礼义”,创作出来的音乐作品“通乎伦理”,“象德”“安德”,这样的音乐就能发挥和顺君民、沟通人神、移风易俗、天下安宁的政治功能。

关于音乐和顺万物的政治功能,《吕氏春秋》说:“君子反道以修德;正德以出乐;和乐以成顺。乐和而民乡方矣。”(《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乡方”者,向道、归道也。荀子《乐论》指出:“凡奸声感人而逆气应之,逆气成象而乱生焉;正声感人而顺气应之,顺气成象而治生焉。”“正其乐,而天下顺焉。”“乐行而志清,礼修而行成,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美善相乐。”“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民和齐则兵劲城固,敌国不敢婴也。如是,则百姓莫不安其处,乐其乡,以至足其上矣。……是王者之始也。”“听其《雅》《颂》之声,而志意得广焉;执其干戚,习其俯仰屈伸,而容貌得庄焉;行其缀兆,要其节奏,而行列得正焉,进退得齐焉。”“故乐者,出所以征诛也,入所以揖让也。征诛揖让,其义一也。出所以征诛,则莫不听从;入所以揖让,则莫不从服。故乐者,天下之大齐也,中和之纪也。”《乐记》从礼乐之辨入手分析指出:“仁近于乐,义近于礼。”“礼者,殊事合敬者也;乐者,异文合爱者也。”“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君子反情以和其志,比类以成其行。奸声乱色,不留聪明;淫乐慝礼,不接心术;惰慢邪辟之气不设于身体,使耳目鼻口、心知百体皆由顺正以行其义。然后发以声音,而文以琴瑟,动以干戚,饰以羽旄,从以箫管。奋至德之光,动四气之和,以著万物之理。是故清明象天,广大象地,终始象四时,周还象风雨。五色成文而不乱,八风从律而不奸,百度得数而有常。小大相成,终始相生。倡和清浊,迭相为经。故乐行而伦清,耳目聪明,血气和平,移风易俗,天下皆宁。”“乐在宗庙之中,君臣上下同听之则莫不和敬;在族长乡里之中,长幼同听之则莫不和顺;在闺门之内,父子兄弟同听之则莫不和亲。故乐者审一以定和,比物以饰节;节奏合以成文。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亲万民也。”“若夫礼乐之施于金石,越于声音,用于宗庙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则此所与民同也。”周人还认识到,音乐通过乐器、音律动听怡人,令人快乐,具有“入人也深”“化人也速”的艺术特点,如果不加控制,会产生很大的破坏力;如果合理疏导,它发挥的政教功能也特别积极巨大。《乐记》指出:“乐也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易)。故先王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荀子《乐论》指出:“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

由于“君子乐得其道,小人乐得其欲”,〔7〕所以通过音乐表达的情感是否符合道德理性规范,可以判断这音乐的创作、爱好者是“君子”还是“小人”。这就叫“审乐”可以“观人”。“凡音者,产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则荡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内。是故闻其声而知其风,察其风而知其志,观其志而知其德。盛衰、贤不肖、君子小人皆形于乐,不可隐匿。故曰:乐之为观也,深矣。”(《吕氏春秋·季夏纪·音初》)

由于音乐抒发的情感直接反映着这个时代或国家政治的清明或昏暗、安宁或危亡状况,所以音乐成了政治的晴雨表,通过“审乐”可以“观政”。“故有道之世,观其音而知其俗矣,观其政而知其主矣。”(《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声音之道,与政通矣。”(《礼记·乐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平也;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国之音悲以哀,其政险也。凡音乐通乎政,而移风平俗者也,俗定而音乐化之矣。”(《吕氏春秋·仲夏纪·适音》)鲁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来聘……请观于周乐”。为之歌《周南》《召南》,吴公子评论:“美哉!(王业)始基之矣,犹未也。然勤而不怨矣。”为之歌《邶风》《鄘风》《卫风》,吴公子评论:“美哉,渊乎!忧而不困者也。吾闻卫康叔、武公之德如是,是其《卫风》乎?”为之歌《王风》,吴公子评论:“美哉!(百姓)思而不惧,其周之东(周室东迁)乎?”为之歌《郑风》,吴公子评论:“美哉!其细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为之歌《齐风》,吴公子评论:“美哉!泱泱乎!大风也哉!表东海者,其大公乎!国未可量也。”为之歌《豳风》,吴公子评论:“美哉!荡乎!乐而不淫,其周公之东(周公东征)乎?”为之歌《秦风》,吴公子评论:“此之谓夏声。夫能夏则大,大之至也,其周之旧乎?”为之歌《魏风》,吴公子评论:“美哉!沨沨乎!大而婉,险而易行,以德辅此,则明主也。”为之歌《唐风》,吴公子评论:“思深哉!其有陶唐氏之遗民乎?不然,何忧之远也?非令德之后,谁能若是?”为之歌《陈风》,吴公子评论:“国无主,其能久乎?”为之歌《小雅》,吴公子评论:“美哉!思而不贰,怨而不言,其周德之衰乎?犹有先王之遗民焉。”为之歌《大雅》,吴公子评论:“广哉!熙熙乎!曲而有直体,其文王之德乎?”为之歌《颂》,吴公子评论:“至矣哉!直而不倨,曲而不屈,迩而不逼,远而不携,迁而不淫,复而不厌,哀而不愁,乐而不荒,用而不匮,广而不宣,施而不费,取而不贪,处而不底,行而不流,五声和,八风平,节有度,守有序,盛德之所同也。”为之舞《象箾》《南籥》,吴公子评论:“美哉!犹有憾。”为之舞《大武》,吴公子评论:“美哉!周之盛也,其若此乎!”为之舞《韶濩》,吴公子评论:“圣人之弘也,而犹有惭德,圣人之难也。”为之舞《大夏》,吴公子评论:“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谁能修之?”为之舞《韶箾》,吴公子评论:“德至矣哉!大矣!如天之无不帱也,如地之无不载也。虽甚盛德,其蔑以加于此矣。观止矣!若有他乐,吾不敢请已!”(《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观于周乐”后的评价,都与音乐表现的民情苦乐、道德高下及其反映的政治安危有关,不仅进一步印证了周代观乐知政,从而调整政治方针的乐教传统,也提供了周代诗乐舞一体的详细证明。

注释:

〔1〕参见祁志祥:《先秦思想史:从神本到人本》,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22年。

〔2〕均见《礼记·乐记》。诗乐舞一体,这是舜帝时就留下记载的传统:“帝曰: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3〕均见《礼记·乐记》。《荀子·乐论》文字略异,备参:“且乐也者,和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合同,礼别异。”

〔4〕《庄子·天运》,《二十二子》本。按:有的版本无此语。

〔5〕薛安勤、王连生:《国语译注》,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29-131页。

〔6〕〔晋〕杜预注、〔唐〕孔颖达等正义:《春秋左传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093页。

〔7〕分别见《乐记》《荀子·乐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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