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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析唐传奇中的诗歌现象

2023-08-07邹鸿昌

今古文创 2023年26期
关键词:唐传奇诗歌

【摘要】作为唐代小说代表的唐传奇,其文中插入的诗歌是它的艺术特色之一,这些由多方面因素促成的诗歌纷繁复杂,类型众多,并且对于唐传奇的意境、语言、抒情性等方面的创作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其出现的原因主要有四方面:诗歌意境与语言特色、时代风气、辞赋传统、行卷制度。

【关键词】诗歌;唐传奇;诗歌作用;出现原因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6-006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6.020

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中谈到:“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而《云麓漫钞》记载:“唐之举人,先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2]也就是说,小说这种文体在唐代得到了空前的繁荣,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其中的传奇小说,兼具“史才、诗笔、议论”,史才自不必说,因为小说这种文体本身就脱胎于杂史杂传。议论更是史家应有之义,无论是《汉书》,还是《史记》,这些史传都掺有作者本人的议论,所以作为小说而言,也大抵不会缺少议论。只有诗笔是唐代文言小说的所独具的、前人未有的特色。

一、唐传奇中诗歌的分类

唐传奇中的诗歌纷繁复杂,种类繁多,题材、主题、功用①等各不相同,本篇文章按照功用大体总结出其中诗歌的四种类别:传情、酬和、叙事、即事咏叹。

传情,此类大体是表现男女之间恋爱时表达自己情感的所作的诗歌。唐传奇中表现男女之间传情达意的有《飞烟传》《游仙窟》《李章武传》《莺莺传》等。今拣《飞烟传》为例:文中有一段是赵象因为飞烟久不回信,心生思虑,遗书与飞烟曰:“绿暗红藏起瞑烟,独将有恨小庭前。沉沉良夜与谁语?星隔银河半月天。”首句以暮春时节叶落花凋,傍晚烟霞独照的景色描写表现赵象心中的愁思郁结,在意象选择上匠心独运,结尾处以牵牛织女的故事暗喻自己与飞烟虽只隔一墙,但墙就如同那银河一般,使得二人不得相见,深切的写出了自己的思念之情。而后飞烟也回信道:“强力严妆倚绣栊,暗题缠绵思难穷。近来赢得伤春病,柳弱花欹怯晓风”,飞烟的信既表达了自己不回信的原因,又婉转地叙述了自己的思念之情。这类诗大多文辞绮丽,感情蕴蓄深厚,在表达上颇得“诗赋欲丽”的真谛,这种绮丽的风格表现得最为深刻的就是在意象的选择上。

酬和,此类诗大多是用于娱乐之作。例如《柳毅传》《周秦行纪》《东阳夜怪录》等。《资治通鉴》中记载元和十五年时“公卿大夫,竞为宴游,沉酣昼夜,犹杂子女,不愧左右”[3],充分说明了唐代宴游风气繁盛,而《诗人玉屑》卷十二云“唐人宴集必赋诗”[4]则说明诗歌在唐人宴饮中的重要作用,所以唐传奇中只要是描写宴饮活动,绝大部分都有诗歌的描写。还有一些酬和诗歌不在宴饮活动中,而是在类似于秉烛夜话的娱乐活动中。

前者以《周秦行纪》为例:文章讲述了牛僧孺夜宿薄后庙,却遇到薄太后、王昭君、戚夫人等已故去之人的故事。文中薄太后在宴席中令戚夫人等“赋诗言志”,其中王嫱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长新。如今犹恨毛延寿,爱把丹青画错人”,诗中描写了王昭君远嫁异乡的愁苦以及对故国的思念,更点出了毛延寿丹青画的故事,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无复听《霓裳》”,诗文描写了杨贵妃魂断马嵬坡的故事,虽不着一个怨字,但读来却满是怨仇。文中的其他人也都是依此两例而做,且不赘述。至于后者则以《东阳夜怪录》为例:文章讲述了进士王洙雪夜投佛庙遇到精怪的故事,其情节颇类《元无有》。卢倚马“旁及论文”,由此引出了一场小型诗会。各人所作之诗或多或少都点出了自己的身份,例如卢倚马曰:“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名。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喂饥情”,诗中既表达了自己前文中“公事到城”的困苦,又暗自点明了自己的身份,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虽说酬和诗在現实中都是应时应事而作,难免其缺乏真情实感,但在唐传奇中却几乎不见此类缺陷,在充分契合文章的同时,又体现了作者深厚的文学功底与匠心独运。

叙事,此类诗以叙述历史或当代的事件为内容,有比较完整的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与唐传奇有关的代表性的作品当属《长恨歌》。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叙陈鸿在《长恨传》中提到:“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惩尤物,窒乱阶,垂于将来者也。歌既成,使鸿传焉。”[5]也就是说,《长恨传》是依据《长恨歌》来作的,其文本的契合度不言而喻。但是二者的侧重点却各有不同,叙事诗重于抒情,对于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的描写并不作为重点,而作为小说的《长恨传》正与此相反,非常强调故事情节的刻画。二者相辅相成,小说满足了读者对于唐杨故事的好奇心,而结尾的诗歌部分则使得读者对于唐杨爱情的惋惜等种种感情有所宣泄,从而获得较好的阅读体验,笔者认为,这种较为完备的阅读体验应是《长恨传》流传广远的原因之一。

其次,还有一部分此类诗歌并非以诗歌形式整体叙述故事,而是起到补充故事情节,引导故事发展的作用,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当属张鷟《游仙窟》与《莺莺传》。张鷟在进入仙窟之后,听到十娘在屋内弹筝的声音,两人遂开始以诗应和,互表真情。两人对答的这一系列诗歌,便起到了补充二人暗生情愫情节的作用,使得后文二人酒宴达情,最终张鷟得偿所愿的情节更具合理性。而《莺莺传》中崔莺莺的一首《明月三五夜》:“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使得张生夜半逾墙赴约,进而推动两人关系进一步发展,对传奇故事本身而言,就起到了一个引导故事情节发展的作用。

即事咏叹,此类诗在传奇中多在文章之尾,而且有的甚至不是一首完整的诗歌。其内容多是对传奇中事件或人物的评论。如《飞烟传》中结尾处有崔李二生对于飞烟的评价,崔生曰:“恰似传花人饮散,空床抛下最繁枝”,崔生对于飞烟的态度是同情的,他认为飞烟恰似一朵繁花,被人折下用来传花行令,可是当宴饮结束,繁花就被弃置一边,无人问津了。而李生曰:“艳魄香魂如犹在,还应羞见坠楼人”,他的态度却是在鄙薄飞烟的品行,把飞烟与石崇爱妾绿珠相比,质问她为什么没有绿珠一样忠贞的品行。作者也是借崔李二人的态度表现世俗众人对飞烟的看法,借以引出自己对于飞烟的评价,使得评价更具说服力。

应当说,由于时代风气与行卷制度的影响,唐代文人普遍采用以诗入文的手段,在传奇故事中大量穿插诗歌,这就导致某些唐传奇中的诗歌在读者看来是画蛇添足,作者有刻意彰显文采之嫌。但这些传世名篇中的诗歌无论其功用如何,都对传奇故事本身起到了一个补充作用,二者是一个相辅相成的关系。

二、诗歌对于唐传奇的影响

诗歌对于唐传奇的影响是多方面的,笔者认为最主要的三方面是意境、抒情性、语言。

意境美,所谓意境即是作者的主观情思与其描绘的客观景象的接合,达到诗情画意、情景交融的境界。王国维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意境在诗歌中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所以当唐传奇中融入诗歌时,诗歌的意境之美也使得唐传奇的故事深受感染。前文所述《飞烟传》中李象对于飞烟久不回信心生思虑,于是赋诗遗书给飞烟的情节就是表现诗歌意境美对于唐传奇影响的最好佐证。全诗描绘了李象一人在黄昏残暮中苦思良久,直至月夜星河高挂,心中万般事无人诉说,渲染了一种愁肠百回、忧思郁结的意境,由此对于全文的意境也有了提升,使得文章所表現的二人的爱情之悲剧更添一层伤情。同时,由于唐传奇受诗歌影响较大,作为一种叙事文学的它,除诗歌所带动产生的意境之外,也写出来自身独有的意境。例如《莺莺传》中张生在负心于莺莺之后,想见莺莺而不得,小说以“自是绝不复知矣”结尾,在表达张生深刻又复杂的感情之余,又给读者留下了想象空间,产生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余味。

抒情性,“诗歌言志缘情,长于表达主观世界”[6],诗歌的抒情功能在唐传奇中表现得淋漓尽致,几乎所有存有诗歌的唐传奇篇目,如果想要抒发情感,几乎都会采用诗歌的形式,所以其篇目颇多,比较有代表性的有:《李章武传》中李章武与王妇的离别对诗,“鸳鸯绮,知结几千丝。别后寻交颈,应伤未别时。”王妇答道:“捻指环相思,见环重相忆。愿君永持玩,循环无终极”,二人以自己临别时所赠对方信物为对象,深刻地抒发了自己的离别之恨以及希望对方不要忘记自己的愿求。还有《柳氏传》中韩翊与柳氏离别已久,不知柳氏是否变心,于是写诗询问“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柳氏回信道:“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夜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柳氏的这首诗既表达了自己未曾变心的坚决,又表达了自己对于韩翊久不寻找自己的哀怨之情。唐传奇中插入的这类抒情性的诗歌,以简练的语言来表达深厚的情感,充分发挥了诗歌含蓄蕴藉的特点,言有尽而意无穷,由此增强了文章本身的抒情性。

语言美,“诗是语言的艺术。诗的语言,应是文字语言中最优美的。它精炼、形象,富于动感,其有很强的概括力和表现力。”[7]诗歌作为语言的艺术,必然具有美的属性,当它出现在唐传奇中时,也必然会给唐传奇的语言带来美的感染。这种诗化的语言在唐传奇中表现最明显的就是《游仙窟》,这篇唐传奇中有八十多首诗,使得文章几可以被称为诗文小说。文章全篇几乎都由张鷟、五嫂和十娘的对诗组成,譬如三人游园时,张鷟咏花,“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若为交暂折,擎就掌中看”,而后又有咏李树,“问李树,如何意不同?应来主手里,翻入客怀中?”而后又对射雉的娱乐进行了咏叹,“心绪恰相当,谁能护短长?一床无两好,半丑亦何妨!”在此间,十娘和五嫂也有应和。本来是简单的游园活动,作者不以简单的时间或空间顺序来描写,而是透过一篇篇的应制之作来描述游园的过程,诗歌的语言之美在此刻跃出了诗歌的框架,使得整篇文章的语言富有了美感。

虽然小说经过魏晋南北朝以至唐代,有了长足的发展,但由于小说脱胎于史传的原因,小说仍未能完全摆脱史传纪实的叙事特色:语言质朴,平铺直叙,对于感情的表达有所欠缺,诗歌的融入便很好地补充了这几点。诗歌本身所独具的语言美如同给内容充实的传奇披上了一层华丽的外衣,其“言志”的特点更是为传奇的感情表达提供了途径,而诗歌的意境美则是二者兼有,诗歌的意境既能够使得唐传奇在平实的故事之外增添一层美感,又可以使传奇所要表达的感情得以升华。

三、唐传奇中大量出现诗歌的原因

对于这个问题,石昌渝先生在他的《中国小说源流论》一书中已经做了详细的论述,他指出唐传奇中插入诗赋较多的原因主要有三点:“一是小说以娱悦为第一要义,即使劝诫,也要寓教于乐,因而它讲究故事的完整和引人入胜,进而讲究表现手法的多样和辞章的华美。”[6]也就是说诗赋本身“言志缘情”以及语言华美的属性是叙事散文所不具备的优点。同时,诗歌对于唐传奇的叙事节奏与叙事色彩也会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诗歌能够给唐传奇平淡的叙事节奏增添波澜,使得读者在接受过程中更容易保持阅读的兴致,从而专注于故事的进行。至于叙事色彩方面,唐传奇中的很多诗歌属于叙事诗,除此之外的很多非叙事诗也具有补充故事情节的作用,由此这些起到叙事作用的诗歌便进一步丰富了唐传奇的叙事色彩。

“二是受时代风气的影响……唐代是一个开放的时代……文学的情感是汪洋恣肆的,想象是海阔天空的,形式是不拘一格的。”[6]唐代开放的社会风气使得文体的制约不再那么严格,儒家的思想禁锢在这个时代有了明显的松动,当小说这种文体被要求要有强烈情感的表达以及丰富的想象之时,原来叙事古朴简约的志怪小说传统也就不再能够满足了,于是诗赋这种长于表达主观世界的文体的引入也就成了必然。唐代的刘之几曾批评当时的史传文虚加练饰,体兼赋颂。因此,文备史才的唐传奇也受到这一风气的影响,不仅在文中大量插入诗歌,彰显诗笔,修饰文章。同时,也有大量的故事情节系虚构之作。作为史传文,大量虚构的情节无疑是对史传真实性的一种否定,但对于作为小说的唐传奇而言,虚构的故事情节是必要的,能够使得某些可能平淡的故事变得引人入胜。

“三是既有来自辞赋传统的推动,同时也有来自民间说唱的影响,辞赋的源头本来就是南方楚地的歌唱,从民间文学提升到雅文学,于是才有辞赋文体……民歌中除抒情类外,还有书事类,这抒事类与小说文体有深刻的渊源关系。”[6]俗赋在唐代吸引了众多文人群体的关注,尤其是底层文人,甚至有不少文人放弃了雅文学,专攻俗赋这种民间文学。这与唐代科举制度重视进士科,进而导致士风浮华、不喜事事、狎妓之风盛行的现象密不可分。民间的这种俗赋对于唐传奇的影响十分深远,一是它的题材多为唐传奇所借鉴,譬如风流艳遇的故事类型就是辞赋中常见的题材,而在唐传奇中有着大量此类篇目。二是俗赋的表现手法也为唐传奇所模仿,唐传奇中很多的对诗就是最好的佐证,这些对诗既大量运用了唐代的口语,还采用了不少通俗的双关语、拆字法等。

此外,唐传奇的兴盛与唐代科举“行卷”制度的兴起有关,前文提到的赵彦卫《云麓漫钞》便记载了行卷制度下士人们创作传奇的盛况。刘开荣先生在《唐代小说研究》中评价唐人作传奇文:“一般举子为了要适应主司的要求与喜好,人人自然竞奇制胜,无论在结构布局设思敷辞各方面,无不竭尽所能。”[8]在唐代科举制度中,尤重进士科,在进士科中诗赋的影响较大,以至到后来甚至有“诗赋取士”的出现。所以在唐传奇盛行之前,诗赋是行卷的主要内容。咸通以后,始有以传奇行卷的记载。因此,唐传奇行卷便受到了诗歌行卷的巨大影响,传奇故事中便有了大量的诗歌。其次,由于诗歌本身彰显文采的特色,所以士人們普遍采用以诗入文的形式,以期在以光怪陆离的故事吸引“主司”的注意之外,更以诗歌显示才学,以博得其赏识。

总而言之,作为唐代小说代表的传奇小说,它的文章受到社会风气以及文人群体的影响,形成了诗中有文、文中有诗的奇特现象,这种奇特的现象也恰恰是唐传奇艺术价值以及艺术生命力之所在,人们在正向探究诗赋对于唐传奇的影响之时,也应该看到反方向上唐传奇对于诗歌的影响,正是这二者的相辅相成,才造就了我们今天为人所称道的唐传奇。

注释:

①此处之功用指的是文章中人物在何种情境下运用诗歌。

参考文献:

[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长沙:湖南大学出版社,2014:45.

[2]傅根清点校.云麓漫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6: 135.

[3]司马光.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6:203.

[4]魏庆之.诗人玉屑[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6.

[5]鲁迅.唐宋传奇选[M].济南:齐鲁书社,1997:74.

[6]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M].北京:三联书店,2015: 166.

[7]曹建平.诗歌审美浅谈(五)诗的语言美[J].中国审计,1994,(10).

[8]刘开荣.唐代小说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1947: 35.

作者简介:

邹鸿昌,曲阜师范大学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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