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定之否定”式女性觉醒
——析维尔登小说《最可怕的恐惧》
2023-08-07张丽秀
张丽秀
(北京社会管理职业学院/民政部培训中心, 北京 102699)
引言
费·维尔登(Fay Weldon, 1931- )是20世纪70年代开始享誉世界的英国当代作家、评论家和剧作家,是英国皇家文学协会成员。她的小说以女性独特的视角演绎了一部女性社会学历史,主要探讨了女性的心理、家庭和情感等主题。在50多年的创作历程中,她完成了约40部小说。几乎每一部小说都指向女性社会学的某个方面,从女性身材、怀孕生产过程到女性就业、犯罪、教育等各个方面。维尔登的小说在英美两国拥有广大读者,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引起世界各国许多关注女性题材的读者和评论家的重视。维尔登的第一部小说《胖女人玩笑》(TheFatWoman’sJoke, 1967)从女性身材和节食角度,引起人们对女性身体健康的关注,打破了女性的既定形象;小说《尘菌》(Puffball, 1980)中,维尔登对女性怀孕生产的生物性别进行了细致刻画,引起人们对“男优女劣”的社会分层和女性社会化问题进行反思;《她不会离开》(SheMayNotLeave, 2006)引起人们对女性就业问题进行反思;《普拉克西斯》(Praxis, 1978)引起人们对女性受教育程度与命运的反思;《女恶魔的生活与爱情》(LifeandLovesofaShe-Devil, 1983)引起人们对女性身心健康和家庭关系的关注和反思,等等。这些具有社会学意义的视角,对于关注女性身心健康,推动社会进步具有积极的意义。
维尔登小说《最可怕的恐惧》(WorstFears, 1996)中构建了一个模型社会,对女性自我意识提升过程进行了反思。这部小说情节设计紧凑,带有悬疑特点,吸引读者一步步探索丈夫死亡的真正原因,最后作者向读者表明丈夫的死亡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和最令人恐惧的是父权社会下不平等的两性关系。正如“关于社会的研究总是围绕着自由和秩序问题展开”。[1]维尔登在这部小说文本中所构建的文本模型社会,也总是围绕着女性自由和两性秩序问题进行创作。小说中的模型社会包含了丰富的女性社会模型场景:家庭和睦、朋友亲密、邻里关爱等和谐场景。然而,这些表面和谐的场景,是被假定的或虚无缥缈的状态,这种表面和谐的模型社会是在父权意识立场上构建起来的。按照“冲突理论”的观点,对于这种和谐社会模型需要用经验主义和反理论化的方法去研究。“在社会学史中,相同的一些方法论支持着不同的激烈冲突的主张。既有定量的马克思主义阶级结构理论,也有定量的用地位取代阶级的自由主义理论。”[2]而小说《最可怕的恐惧》所设计的两性关系,随着情节的延展,家庭成员间的猜忌,朋友间的伪善,邻里间的偷窥和陷害等男女对立关系和女性争取自由解放等冲突被逐渐暴露出来。冲突的社会关系,尤其是冲突的两性关系在维尔登小说中,一直是被关注的焦点。如同马克思和黑格尔都将社会视为一种冲突状态一样,维尔登在小说《最可怕的恐惧》中,从女性的视角,从“最可怕的恐惧”中充分暴露出社会两性关系的冲突性。在男性否定了女性正常的生活秩序(女性话语权和社会关系)之后,女性开始绝地反击,用“最衷心的祝福”去否定表面和谐的生活状态,去开创属于女性的独立自由的幸福生活。
第一次否定:对女性话语权的否定
小说《最可怕的恐惧》开篇,两位女性谈论死亡和尸体,而且谈论的是一具男性尸体。“我从来没见过尸体,”维尔娜(Vilna)说,“我也可以一起去吗?”“为什么不可以呢?”艾比(Abbie)说。然后她们一起向停尸房走去(Weldon 1)。①小说开头出现的尸体正是亚历桑德拉(Alexandra)的丈夫奈德(Ned),然而去殡仪馆停尸房看尸体的不是妻子亚历桑德拉,而是她的朋友艾比和维尔娜。丈夫突然死亡,这时作为遗孀的妻子亚历桑德拉,在处理丈夫后事方面本该具有很强的话语权,也应得到关心和抚慰。然而这次话语权被丈夫的哥哥哈米什(Hamish)完全掌控,致使亚历桑德拉失去丈夫后,也同时失去了自己的话语权。哈米什出面组织策划葬礼,主动与医生莫比斯(Dr. Moebius)、殡仪员莱特福特(Mr. Lightfoot)、律师谢尔顿·斯迈思(Sheldon Smythe)等联系沟通,这几位男性继续行使已故丈夫的话语权,继续对亚历桑德拉进行控制和欺骗。
亚历桑德拉对于丈夫的突然死亡最开始一无所知,因为丈夫在郊区家里突然死亡时,作为知名演员的她正在伦敦休息。等赶回家时,她发现丈夫的死亡现场已经被朋友艾比打扫的一尘不染。亚历桑德拉见到丈夫哥哥哈米什说:“(心脏病)死亡应该很快,我不清楚到底有多快。她们没说,我也没问。到目前为止我还没见到尸体,所以我怎么会知晓?哈米什,我睡了一觉。我怎么在自己丈夫死了还睡着了呢?”“假如你一直醒着,应该会更好些。”哈米什说(65)。哈米什从男性的视角认为丈夫死亡,妻子是不应该能够睡着的,他对于亚历桑德拉在丈夫刚死就睡了一觉,感到不满。哈米什和亚历桑德拉刚刚见面,就出现了两性间的第一次冲突。丈夫死去后,女性在常态社会中被默认为“伤心欲绝”“无法入睡”和“精神恍惚”的悲痛形象。然而,亚历桑德拉没有刻意去表现出这些社会所默认的样子。
接下来哈米什将亚历桑德拉本该拥有的话语权,一步步转移到自己手中。“哈米什问亚历桑德拉是想自己跟保险公司联系,还是由他一并去处理。他会去跟银行、律师等人取得联系。假如亚历桑德拉仍然愿意由他来安排葬礼事宜,他必须开始着手了。”(66)而此时,亚历桑德拉对自己处理事情的能力缺乏信心,于是不自觉地将自己置于不利的处境。“亚历桑德拉想哈米什的职业是管理工作:让他去处理吧。目前她也怀疑自己能否做出正确判断,她确信哈米什的决断比自己的更好。他会按照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去处理的。”(66)“你们有创造力的人,”他(哈米什)说,“会积累太多情绪。情绪不会让事情结束,情绪不能埋葬死人。爱应该由行动来证明,而不是语言。”这些话让亚历桑德拉吃了一惊。“我不是有创造力的人,”亚历桑德拉说,“我只是在舞台上,有表现力而已,奈德才是那个真正有创造力的人……”哈米什根本没在听,他已经开始整理文件,背对着她(67)。女性在处理问题时会习惯性地否认自己的能力,抬高男性处理问题的能力。造成悲惨的局面,女性也是有部分责任的。维尔登在小说中不仅描写女性如何被男性控制,还表现了女性如何允许男性控制自己这一反常现象。哈米什通过对亚历桑德拉的不满、轻视和贬低,将本该属于亚历桑德拉的权力正大光明的转移到自己手里。哈米什给殡仪员打电话安排好下周一的葬礼,然后给医生打电话去领取奈德的死亡证明,然后与律师联系执行奈德遗嘱事宜。“我根本不知道奈德在当地有律师,更别提一个叫谢尔顿·斯迈思的律师。但是我听你的。”亚历桑德拉说。哈米什告诉亚历桑德拉,谢尔顿·斯迈思已经被确定为遗嘱执行律师了。他手里已经保留了遗嘱的原件。这让亚历桑德拉非常吃惊,她似乎记得自己和奈德共同写了一份遗嘱,正如所有夫妻一样,会将所有的遗物留给对方,根本不需要执行律师(68)。
然后,哈米什吩咐亚历桑德拉整理奈德的遗物,分类处理或扔掉。亚历桑德拉说:“我做不了,我决定不了。奈德会生气的。他收集所有的东西:他痛恨扔东西。”“你越早扔掉,你会越早开启新生活。快去处理,我来负责,你还想住在这个房子里吗?”“当然想了,这是我和萨沙(Sascha)的家”。(69)亚历桑德拉吃惊得回答。就这样,亚历桑德拉之前听从丈夫的话,没有独立做决定的能力。如今丈夫死去,在执行遗嘱方面亚历桑德拉也失去了话语权,同时房子也将面临被哈米什侵吞的风险。虽然她反驳说这是她和儿子萨沙的家,却仍然无法摆脱哈米什的控制和欺骗。 哈米什和亚历桑德拉之间的对话暴露出女性将自己的话语权拱手让出以后,致使自己陷入无法控制的局面。殊不知“女性只有为自己服务才能实现自我”。[3]弗里德里克·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认为,“女性解放的第一条件是将女性融入公共事务中”。[4]这就意味着女性应该在男权社会中被提供平等的机会。然而,亚历桑德拉主动回避了自己参与到料理丈夫后事的事务中,一步步远离与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事务。
第二次否定:对男权社会关系的否定
对女性话语权进行否定之后,男性开始利用男性话语权建构出各种不利于亚历桑德拉的社会关系。失去生活伴侣的女性,此时情绪低落,处于弱者的境地,需要家人和朋友的关心,然而亚历桑德拉身边都是伪善和陷害,是男性对女性的欺诈和诱骗以及女性间的虚伪和猜忌。亚历桑德拉与邻居的关系、与朋友的关系、与同事的关系、与母亲的关系,甚至与家里宠物狗的关系,都发生着微妙的变化。难道是亚历桑德拉变了,还是邻居、朋友、同事、母亲和宠物狗变了?在《最可怕的恐惧》中,亚历桑德拉周围的社会关系被男性控制和利用,生活在种种被男性编织的阴谋之中,这就是小说题目所隐喻的“最可怕的恐惧”。
哈米什按照电话本上的联系方式去联系奈德生前的同事和朋友,准备葬礼事宜的过程中,与邻居珍妮(Jenny)取得了联系。珍妮一直暗恋着奈德,奈德死后,她多次向亚历桑德拉表示她很难过,因为奈德是爱自己的。作为妻子,亚历桑德拉无法忍受这样的“疯话”,所以她去珍妮家里问个清楚,可家里没人。亚历桑德拉用信用卡撬开珍妮的房门,进入客厅后发现了珍妮的日记和满墙贴有奈德的照片。照片中有家庭聚会中的奈德,有花园遛狗时的奈德,还有奈德在花园收拾豆茎时的照片。这些照片是她躲在灌木丛中偷拍的,还是向奈德索要的?走进洗手间,亚历桑德拉发现了奈德的刷牙杯和牙刷。她立刻把日记本、照片、牙刷、电话通讯录全部带走了。亚历桑德拉打电话给朋友艾比,告诉她自己私自闯入了珍妮家里,并发现了奈德的东西。她向艾比询问奈德和珍妮是不是有暧昧关系。艾比回答:“奈德有你,怎么还会找别人?”亚历桑德拉又问她奈德生前去看过一个叫莉亚(Leah)的心理治疗师吗?艾比回答说:“假如他没跟你说过,怎么会跟我说?”亚历桑德拉怀疑地说:“你的意思是他去看过?”艾比急了,“别说了,你太焦虑了,开始出现幻想了。你能否平静地去哀悼,去想想真实的奈德。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和谐、合作一些?”“我是有些疯了。”“你确实是疯了。”“不好意思。”“朋友是什么?没关系的,你可以依靠我。”(62)
珍妮作为亚历桑德拉的邻居,趁亚历桑德拉在伦敦拍戏的时候,勾引奈德。艾比作为亚历桑德拉的朋友,去家里与奈德发生性关系时被珍妮撞上,奈德突发心脏病在床上死去。然而,艾比仍然虚伪地劝说亚历桑德拉别想多了,要和谐,要合作,可以依靠朋友。最后亚历桑德拉明白了丈夫生前对自己的不信任和背叛都是来自自己的独立意识,起源于自己蒸蒸日上的事业。奈徳为了找回男人的“尊严”,而去寻找不如妻子的情人,出轨与其他女性交欢,从而寻找男性的主动权。如今奈德死去了,哈米什却与珍妮、艾比联系密切,共同污蔑亚历桑德拉与一个同性恋者有染,污蔑孩子不是奈德亲生的,最后在执行遗嘱时,律师宣读郊区的大房子赠送给珍妮。除此之外,伦敦的小公寓也不属于亚历桑德拉和孩子。“亚历桑德拉,”哈米什说,“巧的是我在他的遗物中发现了奈德与皮拉尔(Pilar)的结婚证,我们已经检查过了,他们并没有离婚,而且皮拉尔还活着。奈德与后来的克丽丝(Chrissie)和你的婚姻都没有法律效力。”(180)“(亚历桑德拉)她突然愤怒了。她的房子,她的家,她的过去,所有一起都被翻查,被推翻。此时所有的事情都跟你作对,让你放松警惕,让你无法自卫,发现自己的道德被抹杀,被曾经的亲密朋友和邻居背叛,她们贪婪地觊觎着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别人睡过你的床,坐过你的椅子,看过你喜欢的风景,而你自己却无家可归,四处漂泊,除了难民什么也不是。”(181)“你对这段婚姻关系已经厌倦,这非常明显。奈德已经感觉到了。有段时间他很受伤。你最好靠自己吧。你有自己的事业,它才是你最关心的。”(181)
有事业的女性就应该受到大家的排挤吗?作为知名演员的亚历桑德拉,被邻居珍妮嫉妒、令艾比和维尔娜羡慕。女性朋友间、邻居间,甚至母女关系也被男权社会利用,受男性影响,女性间也出现了伪善和令人恐惧的可怕关系。就连家里的宠物狗呆萌(Diamond)对亚历桑德拉也疏远了,因为在她外出挣钱时,珍妮总是跑到家里替奈德遛狗。“她挪动了椅子以便于将腿靠在呆萌温暖的身上,然而她刚坐下,它就离开了。”(14)不会说话的宠物狗用行动表示对女主人的疏远,它在该叫的时候不叫,不该叫的时候大叫。在亚历桑德拉与珍妮争吵时,呆萌竟然不保护主人,反而冲着主人大叫。对宠物狗的否定,也是女性对周围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后怀疑。在遭到一系列背叛和欺骗之后,女性产生了极度自我保护的意识。
德国美学家西奥多·阿多诺(Theodor Adorno)的“否定的美学”(negative aesthetics)认为艺术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认识。小说艺术中对男权社会各种关系的否定也突显出女性身处的绝境。小说《最可怕的恐惧》展示出亚历桑德拉在现实世界中被否定的生存状态,同时她周围的各种社会关系在丈夫奈徳葬礼中再次展现出了否定意味。同事、亲戚、朋友、邻居、律师、医生、心理咨询师、保姆和邮递员等无一不参加这场虚伪的葬礼。就连报纸上珍妮虚伪的痛哭照片,都被标注为妻子亚历桑德拉在痛哭。小说中所否定的社会关系,所否定的虚伪和欺骗,成为女性独立意识觉醒的导线。对女性周围社会关系的否定,正是对女性社会性存在的关注,对女性身心健康的关注。女性的健康是“自我主体性健康和工具客体性健康”[5]的统一。小说《最可怕的恐惧》中,各种社会角色是反社会角色:丈夫的出轨、朋友的欺骗、同事的背叛、丈夫哥哥的伪善、邻居的偷窥、律师和医生的贪婪虚伪、保姆的偷盗等,这些扭曲的社会关系是对女性“自我主体性健康”或心理健康的挑战。遭遇挑战之后,维尔登在小说中对亚历桑德拉的行动期待将会是怎样的反抗呢?
否定之否定后的祝福
正如阿多诺“否定的美学”认为“艺术具有双重性:它的独立性和它作为社会事实的特征。这种双重性又始终表现在二者既明显地相互依存又相互冲突的关系中。”[6]维尔登小说文本艺术既具有虚构的独立性,也具有某种程度的社会现实意义。虽然这种现实意义并不一定是现实的反映,但这种虚构文本会对女性意识觉醒产生现实意义。小说《最可怕的恐惧》中,妻子亚历桑德拉,从自己身边各种社会关系:与亲密的朋友、母亲、邻居、死去丈夫的哥哥、医生、律师、保姆、心理咨询师、文具店老板、邮递员等之间重要和不重要的关系中,最终厘清丈夫的死因。同时丈夫的死亡也揭开了虚伪的夫妻关系。小说最后不仅对“什么是最可怕的恐惧”做出了多方面的阐释,而且对所有人和所有关系给予了“最衷心的祝愿”。维尔登利用形容词的最高级形式——“最可怕的”(worst)和“最衷心的”(best),在得到“最可怕的恐惧”(worst fears)之后反而送出“最衷心的祝福”(best wishes),体现了维尔登邪恶幽默的语调。这种幽默讽刺的“祝福”,表明亚历桑德拉对不公过去的一种不在乎的态度,对勇往直前开创未来的勇气,以及勇敢地与过去说再见,用行动去追逐幸福的决心。
小说中,“最可怕的恐惧”第一次出现在亚历桑德拉假装珍妮声音给治疗师莉亚打电话,“你能告诉我那个关键词吗?”“最可怕的恐惧。”莉亚低声说。这个女人说“最可怕的恐惧。”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词是有助于平静大脑的辅助疗法吗?来咨询的人因为现在无法预知未来发生的事情,难道可以从这个词中想象到最可怕事情的发生?什么才是珍妮最可怕的恐惧,难道是奈徳的死亡,还是亚历桑德拉对她的复仇(89)?什么才是亚历桑德拉最可怕的恐惧?难道是珍妮精神压根没有问题,她和奈徳确实出轨?难道是亚历桑德拉被奈徳欺骗了?最可怕的恐惧是:上帝是邪恶的。所有的一切都是邪恶的(91)。经“否定之否定”思索之后,亚历桑德拉开始仔细思考“最可怕的恐惧”是什么。这些心理描写,既显示出女性的反思,又显示出女性的反抗。“上帝是邪恶的”点出了父权社会中两性关系的本质,父权社会中的两性关系本质上是男性对女性邪恶的控制和利用。
离开律师办公室后,亚历桑德拉步行回家。路上天气骤变,雷声轰鸣。她想到了“最可怕的恐惧”的答案,也许不是无尽的希望(high hopes),而是衷心的祝福(187)。艾比开车送亚历桑德拉回家后,亚历桑德拉去厨房煮茶,在厨房点燃了木头,借着雷声和风声,一把火烧了房子。因为奈徳没有交最后一次保费,保险公司拒绝赔付。一切都消失了,“最可怕的恐惧”也消失了。连同亚历桑德拉的衣服、书籍、文件,还有过去都一起消失了(198)。亚历桑德拉最终把房子烧了,也烧掉了自己的过去。只有和过去诀别,她才能开创新的未来:她接受了好莱坞的邀请,继续自己的演艺事业。把孩子扔给老人,把宠物狗送人,对于抢走自己角色的同事和公司也只有“最衷心的祝福”,不值得她去费神起诉公司的毁约行为。亚历桑德拉看透了这些男性的虚假面孔:丈夫的哥哥哈米什、莫比斯医生、殡仪馆联系人莱特福特、谢尔顿·斯迈思律师、闺蜜艾比的丈夫阿瑟(Arthur),还有邻居珍妮的丈夫大卫·林登(Dave Linden)、房地产商夸特罗普(Mr. Quatrop)先生,等等,他们利用自己手中的职权,给亚历桑德拉造成了各种困境,最后逼得她无家可归。离开郊区之时,亚历桑德拉衷心祝福了每一个人。“再次祝福奈徳、艾比,甚至于利亚、维尔娜、阿瑟,还有大卫·林登;祝福莫比斯先生、夸特罗普先生,还有那个怀着悔意不断打电话和写信的哈米什……”(200)小说最后,亚历桑德拉点出了两个不能得到她祝福的人,一个是律师,另一个是邻居珍妮,“(亚历桑德拉)她不能衷心祝福谢尔顿·斯迈思,他不值得祝福。她不能,也不会祝福珍妮·林登。她有点放纵自己,有点任性。”(200)最后一句话展现了维尔登的诙谐和幽默,因为邻居珍妮给亚历桑德拉的生活造成了极大的损失,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因为珍妮的任性和放纵,所以不能祝福她。同样对给她生活带来重创的丈夫奈德,亚历桑德拉仍然以一种戏谑的语调去祝福他,“她还要再次衷心祝福奈徳,因为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祝福他吗?奈徳死了。而她也离开了。”(200)
黑格尔首先提出的辩证法三大规律之一“否定之否定规律”,后来在恩格斯《逻辑学》中总结和提炼出来,使辩证法的规律变得更加清晰。“否定之否定规律”揭示了事物发展的前进性与曲折性的统一,表明了事物的发展不是直线式前进而是螺旋式上升的。维尔登笔下的亚历桑德拉,其女性意识觉醒过程也不是直线式前进的。在遭遇了种种困境后,她才逐渐清醒,逐步走向独立。维尔登在小说伊始,设置了丈夫奈德·鲁德的神秘死亡,妻子亚历桑德拉理应获得充分的话语权,去处理亡夫的后事(肯定)。然而这一“肯定”的事情被父权社会下表面和谐社会关系否定(否定)了,经过亚历桑德拉深刻思考后的两性关系,引领女性走向真正的心灵解放和自由之路(否定之否定)。最终,亚历桑德拉将自己面对“最可怕的恐惧”局面转变为对曾经伤害过自己那些人的“衷心祝福”。这个祝福既是女性对父权社会的一种控诉和否定,又蕴含着不屑一顾和邪恶幽默的终极反抗。经过哲学意义上“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思索后,女性选择了坚强独立,女性自我意识也得到了觉醒和升华。
结语
《最可怕的恐惧》中亚历桑德拉的反和谐(亚历桑德拉被朋友指出不合群,不跟大家交流)和反确定性(亚历桑德拉拒绝承认丈夫和哥哥之间否定自己付出的通信内容,通过烧毁房子来反对社会和法律强加给她的不公正限制和束缚)行为完美契合了玛丽琳·弗伦奇(Marilyn French)的思想:“掌控社会的男人——现在仍然是男人掌控着社会——一定会阻止女人走向独立。作为人类,女性有权控制自己的身体,有权在社会中自由地行走,有权提升自己的身心,有权随心所欲地爱恨。”[7]正如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所说:“总是超越人们的常规认识,道出些叫人感到困惑但又颇受启发的玩意儿,其作品《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在美国被视为越轨行为社会学的杰作。”[8]维尔登的小说也可以被视为女性越轨行为社会学的杰作。维尔登在文学文本中探索女性社会历史的主题、描绘女性生活领域中占主导地位的观念变化。在虚构的女性文本社会模型中,从心理上到行动上,以超越常规、打破界限的方式塑造了具有“否定之否定”辩证思想的女性形象,以维尔登式的创意写作方式警醒着当代女性。
注释:
①Fay Weldon.WorstFears. New York: Atlantic Monthly Press,1996. 文中只标注页码的引文均出自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