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莫里斯时代的国家情形与施政方略探究
2023-08-07苏聪
苏 聪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拜占庭帝国从晚期罗马帝国发展而来,面对昔日罗马的“光荣与伟大”,拜占庭早期的君主们大多试图恢复罗马帝国时期的疆域和对周边世界的权威。然而,由于查士丁尼一世“征服运动”以来的国力损耗以及周边游牧民族的频繁劫掠,使得查士丁尼一世之后的君主们的统治与施政面临较大压力。莫里斯统治有二十余年,所推行的改革措施成功地化解了帝国的危机,为后世五百年的帝国发展与中兴时代的到来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一、早期拜占庭的国家情形
从本质上来说,莫里斯继承下来的是“罗马式”的或“晚期罗马式”的国家。最初阶段的拜占庭帝国实际上就是晚期罗马帝国,有浓郁的罗马色彩,罗马的政治观念决定着拜占庭帝国的政治架构,而罗马人的普世帝国思想决定着拜占庭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拜占庭帝国作为罗马帝国的继承者,以罗马人特有的国家观念聚拢着众多民族,致力于成为一个统一、强大的帝国,它宣称拥有以前属于罗马帝国的所有地区,并囊括当时基督教世界的所有疆域。[1]55从君士坦丁一世到莫里斯,早期拜占庭帝国的君主们无不对这一梦想孜孜以求。以莫里斯时代为例,在东方,莫里斯的权力延伸到亚美尼亚高地,甚至到了毗邻叙利亚和阿拉伯沙漠的中亚“边缘地带”;在西方,帝国的权威越过巴尔干半岛,直抵非洲、意大利一部分地区和西班牙南部地区。然而拜占庭的实际影响力却远远超越上述范围,莫里斯能干预法兰克墨洛温王朝和伦巴德人的内部事务,能获得来自外高加索地区的若干小国的支持,能在阿拉伯沙漠各部落中纵横捭阖。莫里斯统治时期,罗马大主教格里高利收到奥古斯丁成功使不列颠南部萨克森王国皈依基督教的好消息,与此同时,来自突厥的使节带来了关于中亚和中国事务的重要消息。由此可见,这位君士坦丁堡的皇帝俨然在当时世界舞台上扮演了重要角色。
拜占庭帝国内部仍然保留着传统的文明特征,许多城市的壮观景象仍然一览无余,尽管自然灾害使得人口逐渐减少,灾害频仍使得公共建筑多有损毁而政府难以提供修缮,教会机构比世俗官方机构对地方的管理更为高效,但是这些特征只是衰败趋势的一部分,而不是新的危机。在巴尔干半岛,蛮族入侵的确在一些地区影响了城市生活,但是在东部省份的城市依然持续发展,尤其是在591年拜占庭与波斯帝国签订合约之后,这些东部城市有了较大程度的复兴。比如在安条克附近、小亚细亚南岸和安纳托利亚中心地区的一些较大的村庄和城镇呈现出一派繁荣的景象。
莫里斯即位之初确实遇到了很大问题。查士丁尼大帝的辉煌成就为其继任者们投下了黑暗的阴影,尽管查士丁尼取得了诸多成功,但是他还是给后人留下了一个内力耗尽、财政经济几近崩溃的帝国,继任的君主们不得不纠正一个伟大人物为挽救帝国而犯下的重大错误。565年查士丁尼所留下的帝国是不稳定的,边界虽然保持和平,却是以支付高额贡金为代价;内部宗教纷争如火如荼,自然灾害导致的经济萧条日趋严重,由于灾后重建和支付贡金,国家的财政难以为继。查士丁尼二世即位之后,通过制定审慎的政策终于使国家维持到了一个“脆弱的”平衡状态,但这不是查士丁尼二世的风格,他也试图建立很多“形象工程”来彰显帝国的光荣。由于查士丁尼二世的努力,改变了查士丁尼的宗教政策,制定了一个能调和“一性论”信仰和卡尔西顿信仰分歧的规则,另外他把注意力放在怎样提高国家税收上,并建立了财政储备金制度。然而这些有益的措施却被他激进的对外政策带来的恶果所抵销,572年查士丁尼二世拒绝向波斯国王继续缴纳贡金,他打破了查士丁尼辛辛苦苦订立的合约,导致了长期且消耗巨大的战争,而战争主要是为争夺极为重要的战略和经济要地亚美尼亚。与此同时,帝国对阿瓦尔人的威胁却重视不够,阿瓦尔人急剧增长的实力已经成为多瑙河前线最严重的威胁,伦巴德人也正是由于阿瓦尔人的威胁,才举族迁徙至意大利北部。在波斯战争中,由于拜占庭帝国丧失东部边防重镇达拉,查士丁尼二世经受不了刺激而精神失常,578年继任的提比略遂将重点放在如何加强东部防线上。不过此时巴尔干半岛的防线出现疏漏,斯拉夫人和阿瓦尔人很快就找到了进攻的机会。处于意大利边陲的拜占庭势力在伦巴德人的频繁进攻下只能寻求自保。战争的巨大成本加上提比略的挥霍无度,很快便将查士丁尼二世辛苦累积的财富耗之殆尽。
二、莫里斯的改革举措
事实上,莫里斯不得不认真处理自查士丁尼二世以来遗留下来的政治军事问题,尤其是国库空虚导致的种种军事问题,莫里斯即位以后采取卓有成效的政策解决了上述问题,在东部战线,经过长达20年的战争,至莫里斯时期出现了有利于拜占庭帝国的趋势:拜占庭对边境城市达拉和玛尔提罗波利斯恢复主权,拜占庭控制了底格里斯河北部城市阿扎尼尼、阿贝拉行省和波萨美尼亚的大部分,而且波斯帝国年轻的国王科斯罗伊斯二世由于受惠于莫里斯皇帝的帮助,对拜占庭奉行和平友好的政策,双方自591年便签署和平协议。在巴尔干半岛,拜占庭军队缓慢但却稳步地推进多瑙河沿岸的驻防建设,重新恢复了帝国在多瑙河沿岸地区的权威。莫里斯皇帝的主要注意力似乎只关注于上述两个地区,但是莫里斯同样也在巩固帝国在西部领土上的权威。在意大利和非洲,莫里斯重新组建查士丁尼收复领土上残破的管理机构,建立起拉文那和迦太基两个总督区,通过确立严格的军事建制,适当加强了帝国在当地的防务。北非地区和从伦巴德人入侵挽救下来的拉文那周围地区被组建成军事防线,当地全部的行政管理、军事都被置于总督的权力管辖之下,这两个总督区成为西方拜占庭势力的前哨站。总督们提高了军事组织在各自领地范围内的地位,通过高度的军事组织化,迦太基总督杰纳迪乌斯打退了摩尔人的进攻,并且维持了一个世纪的和平;[2]218在拉文那,罗曼努斯总督在波河流域组织起积极的进攻,将拜占庭的实际控制范围北移至亚平宁山脉,虽然莫里斯没有能力为意大利防线投入足够的人力和财力,但是由于伦巴德王国的分裂,确保了意大利半岛几十年的和平。在西班牙,尽管西哥特王国丢失了科尔多瓦,但是拜占庭势力却只能蜷缩在有限的塞维利亚和卡塔赫纳一隅。莫里斯主张对高卢的墨洛温王朝发挥影响,特别是扣留奥斯特拉西亚王室的王子英格尼德及其子阿萨纳戈德作为人质,①他们二人是在583年的西班牙落入拜占庭人之手,莫里斯通过这一手段发挥帝国对墨洛温王朝的影响。584年,莫里斯支持法兰克公爵贡多瓦尔德竞争勃艮第的王位,虽然无果而终,但是贡多瓦尔德却引来法兰克人对伦巴德的干预,并于585年组织法兰克对伦巴德的第二次入侵。由此可见,通过扣押人质的方式来控制各蛮族王国是拜占庭帝国在西方发挥影响力的重要手段之一。[3]
莫里斯的成功可以部分归结于幸运,因为波斯帝国的内战使得莫里斯有机会恢复东部的和平,但是莫里斯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于秉持公正的管理观念、合理有效配置军事资源,在用人方面也颇有成效,这主要体现在所任用的人不仅要有才能,而且要能充分贯彻莫里斯的战略意图。历史文献对莫里斯时期拜占庭帝国的行政管理所记不详,但是值得注意的有几件事。莫里斯曾经任命行省长官利奥提乌斯去调查意大利和西西里的事务,利奥提乌斯发现当地一些高级官员的腐败作风,并及时上报,此后莫里斯对这些腐败官员加以严惩,尽管这些人此前一直受到罗马大主教格里高利的保护;[4]130在对失事货船的责任认定中,如果私人货船要负主要责任,则由国家没收船上的谷物,如何对这部分谷物进行存储和管理,莫里斯专门制定法律加以明确;[5]103在莫里斯统治时期,国家新设一种行政官职——财务官(logothete),在《复活节编年史》中对此有明确记载。这类官员主要负责军队财政的管理,[6]694莫里斯统治期间最后一任财务官由君士坦丁·拉迪斯担任,602年随着莫里斯政权的垮台,他选择逃亡之路,但最终被福卡斯的走卒杀害。[2]261莫里斯对军队建设和管理的重视反映在以其名字命名的同时期军事手册《莫里斯的战略》一书中,此书完成于莫里斯统治的后半期,为军事训练和怎样选择最优策略来应对不同的敌人等提供指导。在6世纪80年代,许多将军不遗余力地努力提高军队的训练强度和质量,以提高军队战斗力,例如574—575年查士丁尼的儿子杰曼努斯将军,578年莫里斯将军,584—585年菲利普科斯;[2]122所有这些措施旨在提高拜占庭军队的战斗力,使之能在莫里斯统治后期击退阿瓦尔人的入侵。
在莫里斯统治期间,帝国的对外事务取得了较大成功,在塞奥非拉克特的《历史》中对此有大量记载,细节描述也十分详尽。尽管如此,笔者仍试图依据《历史》和其他文献史料对帝国的内部事务做一概述,将关注的重点放在君士坦丁堡,而《历史》也有一些关于京城庆典和宫廷仪式的细节描写,这为笔者的参照比对提供了条件。根据塞奥发尼斯《编年史》和《复活节编年史》的记载,莫里斯两次举行纪念登基庆典仪式,一次是在583年12月25日举行的纪念登基一周年庆典,[7]253另一次是在602年7月6日纪念登基20周年庆典。[6]283每一次庆典他都竭力避免庞大的开支,但每一次都对民众和官员施以福利。[8]193583年8月4日,皇后君士坦蒂娜为莫里斯生了一个儿子,这是自塞奥多西二世以来宫廷里所生的第一个皇子,因此他被取名为塞奥多西,并认罗马大主教格里高利为教父。590年复活节(即3月26日),塞奥多西被确定为皇位继承人,但在官方文献中却找不到与此相关的记载。莫里斯的其他七个子女分别是:提比略、彼得、保罗、查士丁、查士丁尼、阿纳斯塔西亚、塞奥蒂斯塔和克莱奥帕特拉。莫里斯政权垮台之后,王室成员开始了痛苦的逃亡之路。此后,男孩被福卡斯派去的追兵所杀,女孩则跟随她们的母亲躲入圣玛玛斯修道院和米塔诺尼亚修道院,直到604年被发现后处死。[6]267
根据以弗所约翰的记载,莫里斯在即位之初就发现国库空虚,他不得不采取紧缩的财政政策。约翰是一位审慎、严谨的历史学家,所记内容大多客观真实,他写道:“如果国库中还存有黄金,莫里斯就不会削减军费开支和实行紧缩的财政政策,莫里斯曾经说过:‘我不能分散国家财富,只能累积点滴财富以确保国家的安全。’”[9]20由于莫里斯实行紧缩政策,取消很多日常开销,因此容易被民众误解、嘲笑甚至奚落,说他贪婪、吝啬和狭隘、只会提拔自己亲属等。这些反莫里斯的言论在588年的东部军队中甚嚣尘上,于是被叛乱者大加利用。莫里斯在军队中削减开支的措施,使得叛乱士兵十分愤怒,他们推翻莫里斯的雕像,声称不能接受“吝啬之徒”的统治。[2]105尼基乌的约翰是这样记载的,“现在莫里斯继承了‘上帝所爱的’提比略的皇位,他是多么贪婪的一个人啊!”,“由于莫里斯皇帝对金钱的过分贪恋,现在他不得不面对大批骚乱人群的抗议。莫里斯只好卖掉埃及的粮食以换取黄金,同样的将君士坦丁堡的谷物卖掉换取黄金”。[5]95在整个莫里斯统治期间国库空虚是屡屡发生的,与提比略大肆开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莫里斯实行紧缩财政政策,这难以获得民众的支持。由于国家无法负担两线作战庞大的军费开支,连年的战争再加上国家对军队的后勤保障无法跟上,使得福卡斯领导的叛乱最终爆发。然而,由于莫里斯一直以来强迫自己形成节俭的习惯,以致在他统治后期出现了可以慷慨大方的机会但却不能适应。莫里斯从国库中拿出三十塔兰特②用以修建君士坦丁堡高架渠,并免除灌溉设施附近居民三分之一的税收,正因为如此,602年君士坦丁堡的部分民众借机辱骂莫里斯为“马尔西安主义者”。[2]263
当莫里斯第一次执掌东方军队帅印的时候,他就清楚地意识到军队内部出现骚乱的原因之一是士气低下和纪律不严格。为了改变这一状况,他严肃军纪,提升士气。例如他命令士兵们在不打仗的时候从事一些诸如修路和修建营地等有益的活动,但是这些举措却招来很多士兵的怨恨。根据利奥《编年史》的记载,这位未来皇帝的性格中存在严守纪律、不通人情的一面,但是这些措施确实使低迷的士气得以改观,使军队的纪律严明有效。[10]130莫里斯在担任将军时便深知士兵们发生暴乱的重要原因在于支付军饷的时间经常被推迟,或者军饷的数量被扣减,军队内部怨声载道。莫里斯当上皇帝以后通常被人封上“吝啬鬼”的名号,他自己也曾经为此辩解,“如果不节俭政府和宫廷的开支,怎么能满足前方军队的需要?”[2]91尽管莫里斯是一个节俭的人,但是他清楚地意识到自身履行慈善的责任,所以在他一生中从来不乏慈善的行为,他经常施舍穷人、修缮教堂和资助修道院。根据文献记载,莫里斯对待家人从来都不吝啬,事实上,他经常遭受别人对他“优待亲属,任人唯亲”的指责。根据以弗所约翰的记载,在莫里斯登基之前,他就组建了一支亲属团前往君士坦丁堡观礼,其中包括他的父亲保罗、母亲、一个兄弟和两个姐妹,这两个姐妹中一个是寡妇,另一个是菲利普科斯的妻子。他的父亲后来荣升为元老院成员,并被厚赐予大量土地和金银财宝。莫里斯还将地产赐予两个姐妹,不过这些地产的所有权都归属于王室。[9]18-19这似乎给我们一种印象,即莫里斯试图建立强大的王权,以降低或抵制其他势力的权威或影响。莫里斯曾经慷慨的赠予其家乡阿尔比苏斯地方政府大量的礼物和金钱,其实阿尔比苏斯在帝国众多城市中的地位并不显著。此后不久,阿尔比苏斯在一场地震中受损严重,莫里斯于是决定从国库中专门设立重建基金,但他一直心存疑虑,这是以弗所的约翰为我们所留下的记载。[9]23
莫里斯和他的幕僚延续查士丁尼二世以来宏伟的建筑规划。查士丁尼二世关注的是如何通过建筑来彰显帝国的荣耀,而莫里斯则通过建筑来增进民众的福祉。由于经济上的原因,建设的进度是缓慢的,有两项工程从提比略时期就已经开工建设,但直到莫里斯时期的587年和590年才得以竣工,这两项工程分别是布莱彻奈公共浴池和四十圣徒教堂。[7]261莫里斯继续完成提比略时期既已开工的贝亚斯和达马特里的宫殿建设,这两项工程具体什么时间竣工目前尚不清楚。[11]170莫里斯时期着手开展的建筑活动主要是兴建宗教机构和慈善机构,重建被大火焚烧的圣塞奥多拉教堂,建设圣乔治教堂,在卡瑞纳斯地区兴建救济院,在加拉大地区兴建麻风病医院,兴建米洛西拉顿修道院。莫里斯还把耶稣的雕像竖立在君士坦丁堡大皇宫的入口。同样的,莫里斯还修建了许多世俗建筑,例如维修索菲亚旧宫殿,以便为其岳母阿纳斯塔西亚提供住所;在面向黄金角海湾的城墙外围修建武器库;[11]194在玛格老拉修建环形的排屋;维修高架渠;为了表现皇室的威望,在卡瑞纳斯地区的柱廊描绘有莫里斯早期生活和成就的画像。此外,许多王公贵胄也兴建教堂或修道院,例如菲利普科斯在察尔西顿修建圣母修道院,莫里斯妹妹歌迪亚在塞罗西科斯修建圣玛玛斯修道院,彼得将军在艾奥宾都斯修建圣母教堂,宫廷总管斯蒂芬在阿玛图斯修建救济院和浴池。[11]185在其他地方,由莫里斯出资、格里高利大主教负责重修安条克的圆形竞技场,莫里斯还在其家乡阿尔比苏斯装饰和修缮公共建筑,其中包括对当地教堂和救济院进行装修,对受到地震破坏的城墙进行修缮;[9]22-23莫里斯还为受到阿瓦尔人入侵破坏的赫拉克利亚的格西里亚教堂和塔苏斯城的圣保罗教堂提供修缮资金,[2]189除了以上这些建筑工程,莫里斯还在首都君士坦丁堡修建了许多纪念碑和雕像。
莫里斯作为一位文学资助者而获得了良好的声誉和评价。曼南德尔声称自己痴迷于诗歌和历史,经常夜以继日地学习和创作,他坦承自己进行历史创作的事业受惠于莫里斯皇帝的鼓励和资助。[12]28埃瓦格留斯是另一位受惠者,由于被莫里斯任命为驻外使节,作为回馈,埃瓦格留斯在583年皇子塞奥多西的生日庆典上将自己的作品呈献给皇帝。[13]241在《历史》中,塞奥非拉克特也称赞莫里斯慷慨资助那些“为写作而奋斗的人”。[2]263
三、教会之争与应对策略
拜占庭帝国东方各省区的民众和僧侣以信奉基督“一性论”为主,该派主张基督的人性完全融入其神性中,耶稣只有神性而无人性,并反对当时正统教会关于基督之神人两性联合而不混淆的《卡尔西顿信经》。从5世纪开始,东方民众反对《卡尔西顿信经》,反对拜占庭政府专制统治的斗争不断发生,一性论派则成为组织人民斗争的重要手段。拜占庭皇帝们例如5世纪的泽诺和6世纪的查士丁尼都想通过调和宗教矛盾的途径来安抚东方各行省人民的情绪,于是出现了泽诺统治时期的《合一通谕》和查士丁尼时期的第五次全体基督教主教会议上关于“三章案”的讨论,并最终确定了皇帝的“至尊权原则”,其实质在于维护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威,由皇帝领导教会,主宰教会事务。然而,这些努力实际上使教会各教派的矛盾继续扩大,西方教会则远在罗马对东方教会事务指手画脚,东西方教会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愈演愈烈。到了莫里斯统治时期,帝国宗教政策的实施仍面临来自各方面的压力和挑战。以弗所约翰在其作品中称赞莫里斯成功地阻止了部分民众试图挑起“一性论”争端的图谋,在此过程中他得到了君士坦丁堡大教长约翰四世·聂斯特乌特斯的支持。[9]21然而,到了598年莫里斯却允许多米提安迫害“一性论”教徒,据说400名“一性论”教徒被屠杀在艾德萨城墙的外面。[14]372-373在莫里斯统治期间,正统教会和民众对基督教异端的指控甚为严重,莫里斯对待那些勇于承认错误的异端分子采取宽大仁慈的处理原则,但是这又为那些攻击皇帝是异端的人提供了把柄。而皇帝对异端的态度使约翰大教长甚为苦恼,因为他试图根除君士坦丁堡上层社会中的异端残余。[5]98根据塞奥非拉克特《历史》的记载,在君士坦丁堡有一个名叫保林努斯的巫师妖言惑众,被约翰大教长派人抓获,原本莫里斯不主张对巫师施以极刑,希望他自行悔改,但在约翰的反复劝说下,莫里斯才审慎地同意对保林努斯施行重刑。[2]51然而在其统治末期,莫里斯对异端的态度发生转变,鉴于卡拉海地区的异教活动非常猖獗,于是他命令当地主教斯蒂芬发起对异教徒的迫害活动。[14]375总的来说,莫里斯在其统治末期对异教和“一性论”的态度变得极为强硬,这或许是源于他596年患重病之后逐渐改变了原先的宗教宽容政策,开始悔改以前的错误行为。[2]250约翰大教长关于“忏悔”的道德说教宣称:“即使身穿皇袍的人也会因错误的行为而得罪上帝,因此需要及时忏悔”,“如果一个人在30岁之后犯罪,那么他的罪行更重。”[2]255作为一个患有痛风、年近60岁的老人,莫里斯从这套说辞中得不到丝毫的安慰,但是他对罪的悔改促使他采取更为激进的行为来追求信仰上的正统化、纯洁化,这也激励他给耶路撒冷的教会和修道院送去礼物,并最终选择在沙漠实行自己的赦罪礼。[7]284
有大量的证据表明莫里斯的信仰极为虔诚,但是在《叙利亚的圣徒传记》中记载莫里斯一天用11个小时来祈祷和敬拜还是略显夸张的。莫里斯578年率军将一个波斯小镇查洛玛龙团团围住,他拒绝接受当地的基督教社区以圣杯作为交换、希望解除围困的请求;[12]23在每次军事行动之前,他通常会祈祷以寻求神的帮助,在成功之后通常会举行感恩仪式;[2]187在约翰大教长595年去世以后,莫里斯将他生前简陋的床榻用于大斋期供人们瞻仰之物。[2]217耶稣的雕像被竖立在大皇宫入口,而莫里斯王室家族的雕像则毗邻耶稣的圣像,似乎在向过往的人们提示皇帝与基督的特殊关系,是上帝在人间的代表。莫里斯在位期间还特别资助西卡恩的塞奥多利修道院,塞奥多利是6、7世纪著名的修道士圣徒,他曾经预言莫里斯将成为皇帝,等到莫里斯果真即位之后,他被召进宫,为莫里斯祈祷并施以祝福。莫里斯是一位圣徒遗物收藏者,他试图从科斯罗伊斯二世那里得到圣徒丹尼尔的遗体,他也希望从塞萨洛尼基得到圣徒迪米特里的遗物,尽管经过多方努力,最终却没有成功。或许正是由于对圣徒遗物的兴趣,他才会对发生在察尔西顿的圣尤菲米教堂的离奇事件展开调查,然而塞奥非拉克特在评价莫里斯这一行为时认为莫里斯的调查是典型的亵渎行为。显然莫里斯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但他的虔诚绝不建立在盲目轻信的基础上,当民众对圣像、圣徒遗迹或遗物越来越相信的时候,如果民间出现某种超自然现象的流传,莫里斯都会对此展开细致的调查。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莫里斯表现得像一位圣徒,“他的家人都死在他面前,暴君福卡斯通过这种残暴的方式来惩罚莫里斯。面对这一切苦难,莫里斯的内心超乎寻常的冷静”[2]119。
莫里斯统治时期见证了罗马大主教和君士坦丁堡大教长之间爆发的关于在大教长名称前是否冠以“世界范围内的”(Oecumenical)修饰语的争论。大教长认为这样的修饰语是合理的,体现了大教长的崇高地位,罗马大主教格里高利则反对用这样的修饰语来称呼大教长,安条克主教安纳斯塔修斯认为这样的称呼无关紧要,可以采用。而莫里斯皇帝认为双方的争论是关于一个不严肃的、草率的修饰语引起的,因此为了教会的合一,大教长不宜采用这一容易引起重大分歧的修饰语。根据《格里高利书信集》的记载,莫里斯和格里高利对于一项法令有较大的分歧,该法令规定禁止政府官员或士兵加入教会或修道院等宗教机构供职,直到他们完全从世俗职位上退下来之后才能加入。格里高利劝说莫里斯修改这一法令,但是莫里斯却不愿让步。他们对帝国在巴尔干半岛和西班牙地区的宗教管理政策也意见不一致。[4]61另外,双方在如何应对意大利北部伦巴德人威胁的问题上也颇有歧见,莫里斯主张采取激进的对抗政策,而格里高利主张帝国和伦巴德人签订和平条约。直到602年,格里高利才表面上屈从了莫里斯的意志,但随后却不再支持莫里斯转而对福卡斯的即位抱着极为欢迎的态度。[4]29在帝国对西方的政策上,罗马大主教格里高利之所以敢与莫里斯皇帝讨价还价,源于在此期间罗马教会实力的上升。6世纪末以后,由于伦巴德人入侵的压力,罗马大主教格里高利在乱世中崛起,成为意大利的真正领袖,他不仅领导宗教事务,也控制了军队和法庭,甚至独立铸造货币,自行修建罗马城墙。他还背着拜占庭驻拉文纳的总督私下里与伦巴德人谈判,同法兰克人缔结和约,并积极向意大利中部及南部扩展势力,俨然成为意大利的世俗君主。然而,鉴于莫里斯的治国有方,格里高利还不敢明目张胆地以“罗马教皇”自居,直到7世纪初,以军事政变夺权的拜占庭皇帝福卡斯急于让格里高利承认其政权的合法性,于是被迫承认了格里高利“罗马教皇”的地位,从此,罗马教皇更以基督教世界的最高领袖自居了。后来,西方学者称格里高利一世为“第一位重要的罗马教皇”和“中世纪教皇之父”。
四、结语
莫里斯通过上述的政略成功地使帝国摆脱了危机,逐渐走上了变革与转型之路,为帝国的转型确立了基本方案,因此,莫里斯的统治被拜占庭学者奥斯特洛格尔斯基和卡梅伦等学者认定为从晚期罗马帝国向中世纪拜占庭帝国转型的重要时期,[15]莫里斯也由此被奥斯特洛格尔斯基誉为“最杰出的拜占庭君主之一”,“其统治标志着转型时期极为重要的阶段,即陈旧过时的晚期罗马帝国向具有崭新的充满活力的组织结构的中世纪拜占庭帝国的转变”。[1]58-59
注释:
①奥斯特拉西亚(Austrasia)是中世纪初期欧洲王国,在墨洛温王朝(6-8世纪)时,这里是东法兰克王国 ,而纽斯特里亚则是西法兰克王国。范围相当于今天的法国东北部和德国中部,首都在梅斯,后来成为加洛林帝国的一部分。
②塔兰特(talents):古代中东和希腊-罗马世界使用的质量单位和货币单位。当用作货币单位时,塔兰特是指1塔兰同重的黄金或白银,一些权威学者认为古代罗马人衡量贵金属所用的塔兰特的实际质量大约在20至40千克 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