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郁达夫自传中的“自我叙述”
2023-08-07潘磊
潘 磊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 450001)
自传在文学门类中是一个独特的文体,保罗·德曼将之称为“声名狼藉和自我放纵”的文体。自传尽管是叙述者本人对“自在之我”的追忆与记录,“自在之我”与自传中的“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又绝非完全等同。自传中的“我”是“叙述之我”,是一种自我言说的“我”,属于一种意义叙事,因为“使我现在的行为有意义,就要求叙述性地理解我的生活,我成为什么的含义只能在故事中提供”[1]71。因此,自传中存在虚构已经是一个显在的事实。语言、叙事和修辞在写作过程中都参与了对事实的歪曲、改变和修正,修辞、叙事手法和风格不但组织事实,而且也改变事实,以便创造出一个文本世界里的生平[2]43。
尽管郁达夫认为除了散文、杂文、日记等真实性的文本外,小说、诗歌及理论著述等一并都可以当作作家本人的自传,但事实上在日记、小说、散文、自传等不同文体中,郁达夫的“自我叙述”还是有着明显不同的分野,因此笔者选取郁达夫的九篇正式自传作为研究对象——即1934年12月在《人世间》半月刊上连载的自传之一至自传之八和载于1936年2月16日《宇宙风》的《雪夜》(自传之一章),对于这九篇自传,学界也基本没有任何异议。这九篇自传既能反映出自传文体中自我的塑形特征、自在之我与叙述之我的矛盾冲突,也透露出郁达夫对自传文学理论的探索与思考。
一、卑己自牧的孤僻少年
自传作家往往从特定的身份出发来再现自我,身份认同是他们组织自传事实、传记事实和历史事实的基本原则。1934年郁达夫写作自传时已经是一个在文坛有相当影响力的作家,他曾说:“大约是弄文学的人,大家常有经验罢,书店的编辑、杂志的记者等,老爱接连不断地向你来征求自叙传或创作经验谈之类的东西。”[3]145九篇自传的产生也是因为“有一家书铺,自从去年春天说起,说到现在,要我写一部自传”[4]256。因此,他的自传写作在很大程度是基于作家这一身份认同来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回顾、追忆,再现的是一个文学自我,从过去的人生经验中解释现在的自己,解释自己的形成和确立,是孤僻内向、多愁善感、钟情山水的“自我形象”的人生探因。九篇自传中涉及童年、少年生活的就有7篇之多,因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每一个个体独特的个性气质的形成,与其童年、少年时代的经历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而“识别一部自传的最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看童年叙事是否占有能够说明问题的地位,或者更普遍来说,叙事是否强调个性的诞生”[5]6。
郁达夫在小说中创造了独特的“零余者”形象系列,他们身患多种疾病,经济贫穷,性格柔弱,缺乏足够的社会交往能力,常常以病人的视角来观察社会,批判其不公及对弱小者的压迫与伤害。郁达夫在自传中亦是以疾病和贫穷开始讲述自己的童年生活:“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我还不到十二个月,就因营养的不良患起肠胃病来了。一病年余,由衰弱而发热,由发热而痉挛;家中上下,竟被一条小生命而累得精疲力尽。”甚至“我”的病还造成了父亲的死亡[6]258。事实上,由于郁达夫的祖父郁圣山早逝,父亲郁企未曾获得医术的言传身教,为了支撑家庭,郁企一边设私塾授课,同时还到县衙门做文书,在更大程度上或是谋生的艰辛使其积劳成疾而并非仅因郁达夫幼年的病。自传的叙述无疑凸显了郁达夫身世的悲剧色彩。在县立高等小学堂上学时,因为想买一双皮鞋而不得的颇具文学性的叙述更使人感受到了郁达夫童年的凄然与清苦:“我晓得她(母亲)是将从后门走出,上当铺去以衣服抵押现钱的;这时候,我心酸极了,哭着喊着,赶上了后门边把她拖住,就绝命似的叫说:‘娘,娘!您别去吧!我不要了,我不要皮鞋穿了!’”[7]272但事实上,相较张资平,郁达夫的家境还算是好的。张资平因为新式学堂的学费太贵只能选择去教会学校,一待就是四年,但他并不渲染自己家境的贫穷,而重在描述贫穷扭曲了他的精神世界,使得他自卑、忧郁,“平时当友人们聚集在一块谈笑的时候,自己只是坐在一隅,静听不敢多嘴,尤其害怕他们谈及家事”[8]17。正是因为贫穷,张资平更多表现出对成功与现实利益的渴望,有着强烈的改善物质生活的愿望,后来成为一个专门写作三角、四角爱情小说的通俗小说作家。郁达夫童年对贫穷的体验并没有使他过于追求世俗利益,而是养成了高傲狷介的名士做派,“郁达夫对金钱的鄙夷甚至仇恨,已然内化成了他一生睥睨权贵、愤世嫉俗的性格”[9]130。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郁达夫的家庭尽管生活谈不上富足,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还是积蓄了一定的家业。郁家几代行医,在当地颇有名气,他的曾祖郁品三是富阳的中医师,祖父郁圣山也是儒医,收入颇丰,拥有三开间楼房的住宅。郁圣山在住宅前的院子里植下一株樱桃树,一株柚子树,靠近屋前的阶檐口又筑起了两个高台花坛,种植花卉和中草药[10]48。在郁达夫的小说《东梓关》中,隐居在乡间的医者徐竹园淡泊名利,以精湛的医术造福一方,颇有君子之风,就有其曾祖、祖父的影子。即使到了郁达夫出生时,家境有所败落,但仍留有三间住房、六亩薄田和一部半“庄书”。应当说,如此的家世、家境,才培育出了郁达夫愤世嫉俗、不慕权贵的名士风度。
1930年代写作《四十自述》的胡适自我定位是“思想史家”,因此接受思想的影响构成了他自传的主题结构,教员杨千里、王云五、梁启超、杜威等人对他的思想产生过重要影响。但郁达夫作为以大胆暴露自我登上文坛的创造社作家,在记述童年、少年生活时,有意回避母亲、兄长等对自己的成长起关键作用的家人及师长,着力凸显的是婢女翠花、小伙伴阿千、赵家少女等曾出现在他人生中的浮光随影。对这些人物的文学书写,更衬托出了自传主体缺乏关爱、个性柔弱的孤独者的形象,“这相貌消瘦的孩子,既不下来和其他的同年辈的小孩们去玩,也不愿意说话似的只沉默着在看远处”[6]259。如果深入探究郁达夫的深层心理情结,在自传中首先出现的婢女翠花仿佛是母亲、姐姐甚或是爱人的结合体。比郁达夫年长十岁的她,温柔、善良、勤劳,日日陪伴着孤独年幼的“我”,忍受着“我脾气的古怪”,“非常疼爱我”……个性柔弱的孤独者,盼望的甚或是这样一种无须自己付出、掺杂了母爱的异性感情?在自叙传小说《茑萝行》中,经济困窘的“零余者”痛恨妻子是个不能在社会上独立谋生的“弱者”,因此他只能将满腔的悲愤、痛苦发泄在比自己更弱的妻子身上。即使在和比他小十岁的王映霞热恋时,郁达夫也希望对方担任强者的角色,“王女士,我本来是一个弱者,我这一回就希望你能够帮助我,使我强勇一点”[11]72。对于郁达夫多愁善感、卑己自牧性格的形成,有学者的阐释比较有说服力,因为由于郁达夫幼时丧父,两位兄长常年在外求学,他是在女性的圈子中长大,因此他的男性角色和性心理在发育过程中被削弱,男性的进攻性和占有欲被逐步误导和消解。[12]47巧合的是,他产生朦胧爱恋的赵家少女,其家庭也没有父亲只有母亲,唯有如此,这爱恋对少年的传主才得以可能。如果说翠花、赵家少女代表的是女性的包容与温暖,小时候的伙伴阿千则是性格柔弱的传主所羡慕的男性“小英雄”,他跟着大人出入于茶馆酒肆,养成了泼辣大胆的性格,“打起架吵起嘴来,尤其勇猛”,“我”虽只比他小一岁,但处于被保护的位置:阿千给“我”从山上带来的刺梅、映山红、乌米饭;翻山越岭将“我”护送到寺里祖母身边。阿千与鲁迅笔下的闰土颇有几分相似,都曾是作者童年的玩伴,都出身于穷苦人家,人生都较为悲苦,但两个孩童形象折射出郁达夫和鲁迅两位作家的不同人格。《故乡》中的“我”并非需要闰土保护,所沉迷的是闰土所代表的颇具魅力的乡土世界。
为了与孤独者的自我形象保持一致,郁达夫有意识地舍弃与消极悲观的自我形象不相符合的材料。其实,以文学手法通过阿千、翠花的形象塑造衬托出自己童年的悲凉与孤独的郁达夫并不缺少家庭的温暖。郁达夫四岁丧父,全家人对他疼爱有加。据其子郁天民记述,郁达夫和祖母的感情非常好,当祖母和母亲有矛盾时,郁达夫兄弟总是向着祖母;而从日本和外地回来,郁达夫夜夜都要陪侍在祖母床头;祖母不识字,郁达夫初到日本还亲自绘画寄给祖母[13]228。长兄郁曼陀对年幼体弱、多愁善感的弟弟疼爱有加、关怀备至,1916年他有《酬达夫弟原韵》一诗:“莫从海外叹离群,奇字还时问子云。几辈名流能抗手,一家年少最怜君。懒眠每凭乌皮几,好句争题自练裙。夺得诸兄新壁垒,骚坛此席要平分。”[14]50郁曼陀在郁达夫的成长历程中至关重要,既是兄长也是领路人。他不仅趁公务考察时带着幼弟到日本寻求出路,还曾将其引荐介绍给自己在日本留学时的多位朋友服部担风、森槐南等人,以求弟弟能获得更好的发展,同时竭力促成郁达夫1917年回国参加全国外交官和第二届高等文官考试。对于兄长的关爱,郁达夫在散文中也曾坦陈:“自先父弃养后,长兄对我实系兄而又兼父职的长辈。”[15]323因此,自传之八中的描述:“于八月底边,送他们(兄嫂)上了归国的火车,领到了第一次自己的官费,我就和家庭,和戚属,永久地断绝了联络。”[16]302与事实有相当的出入,也仅仅是为了衬托出传主孤独的“飘零者”的自我形象。
郁达夫通过自传书写将自己叙述为一个被贫穷和饥饿折磨着的孤僻少年,这一形象在很大程度上既满足了读者由其文学作品中身患多种疾病、贫困潦倒的“零余者”而产生的对作者的想象,又使读者进一步理解作家郁达夫人格气质的形成原因。
二、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
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深切地感受到中国处在特殊的历史时刻,同时面临着两种他者——历史传统作为时间意义上的他者、外来文化作为空间意义上的他者,他们将两种他者都作为学习和自我转变的资源,如鲁迅所言:“外之既不后于世界之思潮,内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脉,取今复古,别立新宗,人生意义,致之深邃,则国人之自觉至,个性张,沙聚之邦,由是转为人国。”[17]57这种深切的感受促使他们将关切的焦点转向未来,希冀通过揭露、批判故国文化的沉疴重疾,日渐式微的故国能够融入世界的大格局之中,夏志清将此视作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感时忧国精神”。对于郁达夫来说,除了作家的身份,“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也是他在写作自传时一个重要的身份认同,更是他理想中的自我形象。
在叙述童年、少年生活时,他以“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的视角审视故乡、社会、时代的病态,甚至连自己的病弱也被视为“时代病”的象征:“败战后的国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国民,当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经质的。”[6]257在传主笔下,富阳这个人口不满三千的小城,大多数的人们如鲁迅笔下的阿Q一样,“既无恒产,又无恒业,没有目的,没有计划,只同蟑螂似的在那里出生,死亡,繁殖下去”[18]263。茶馆酒肆也丝毫没有沈从文笔下小乡镇的温情和安详,被描述为“蟑螂之窟”。对于陪伴少年的他上杭州去考取中学的“老秀才”,觉得他“迂腐迷信”得“令人吃惊”,但一个从未离开过家的少年对于陪伴他的老人——况且还是亲戚,依恋的情感应该还是占主导地位的。
郁达夫在自传中凸显历史事实,将自我置于大的历史事件中,以展现传主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形象。在自传之七中,内向、孤独的“我”虽然处于“大风圈外”,但仍或耳闻或目睹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的起义失败、四川省铁路风潮、青洪帮造反、武昌起义及家乡富阳的“光复”,更是感到政府无能、专制昏聩,普通农民则处于破产的边缘。颇具矛盾性的叙述道出了传主复杂的内心世界:“为众舍身、为国效力的我这一革命志士,际遇了这样的机会,却也终于没有一点作为,只呆立在大风圈外,捏紧了空拳头,滴了几滴悲壮的旁观者的哑泪而已。”[19]297“在学校里既然成了一个不入伙的孤独的游离分子,我的情感,我的时间与精力,当然只有钻向书本子去的一条出路。”[20]287对于生性孤傲、沉迷于书籍的传主来说,第一次在报刊上发表古诗的成就感远胜于在学潮中做带头人的成就感,因此相对这些运动、学潮的粗疏勾勒,郁达夫细致地描写了自己第一次投稿时的忐忑不安以及诗作发表后欣喜若狂的心情,这与他的个性更为契合。事实上,成年后的郁达夫身上有着鲜明的名士做派,面对种种时代风潮,选择的不是紧跟,而是适当保持距离,追求卖文为生的文人的独立性。1930年代鲁迅曾介绍他加入左联,但他很少参加左联的活动,后来写了一封信给主持工作的人,说他不能常来开会,左联将其开除。1936年到福建政府任职后,很多人慕名前来拜访,郁达夫应接不暇,后来干脆借口出门有事以躲避。他内心甚至害怕这种“体制内”的生活会束缚了自由,斩断了他自己曾经靠卖文为生的勇气:“我也在害怕,怕以后永也没有恢复从前的勇气的一日了。”[21]412相较郁达夫,郭沫若常常在自传中详尽地描述自己在学潮中的种种经历,无论是在家乡还是在成都,他都以一个学潮领头人的形象出现,学堂闹事、酗酒、赌博、斥退等狂放不羁的行为,在他的自传中占了比较大的比重。郭沫若大胆叛逆的性格决定了他始终将自己的生活与时代的风潮联系在一起,不甘落于人后,在时代潮头中实现自我价值。
为了更好地呈现“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形象,郁达夫将个人的爱情创伤与弱国子民的屈辱感联系在一起,赋予个人的爱情创伤以宏大的意义——“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或欺凌,感觉得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一刹那。”[22]305《雪夜》这一篇的叙事结构颇有意味,先是“我”对两国的文化和实力的比较及由此产生的屈辱感和自卑感及对祖国强大的期待,然后是一次雪夜寻访妓馆的经历,这样的结构安排使得传主的越轨行为在宏大话语中获得了某种合理性。事后“我”悔恨的眼泪在很大程度上又洗清了“我”的污浊,得到读者的谅解。但事实上,郁达夫深深浸淫于旧式士大夫的生活方式与行为准则,既有钟情山水、诗歌酬酢的文人习性,也有为人所诟病的放荡不羁、醇酒妇人式的颓废生活。对于他来说,狎妓是生活的常态。他的《日记九种》对此也多有记述:“回学校终究是不成了,不得已就坐了洋车上陈塘的妓窟去……她们要我叫一个老举来伴宿,我这时候精神已经被耗蚀尽了,只是摇头不应。”[23]54(1926年12月3日)“晚饭后上黄岛路(中国三四等妓馆密集处)及临清路(朝鲜妓馆街)等处走到了十点回来睡觉。”[24]349(1934年7月17日)因此,自传中的悔恨与痛苦在某种程度上或许是为了呈现自己“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形象而有意的夸大。
同时期的知识分子在自传中的自我形象各有偏重。胡适认同思想家和史学家的身份,因此在自传中特别重视自己思想、学养的形成过程,如十二岁读范缜由此对无神论产生兴趣,梁启超的《新民说》使他意识到要将“东亚病夫”改造成一个新鲜活泼的民族,杜威的“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影响了他的思维方式等。郭沫若在自传中将自己的经历和马克思主义相结合,夹叙夹议地叙述自己的人生历程。巴金在自传中多次使用“信仰”,明确地表现出自己是“无政府主义”的信徒。郁达夫的自传书写则以文学的方式呈现流散经验中弱国子民的屈辱感和精神焦虑,以及在个人爱情经验上所投射出的期待国家民族发展的愿景,由此呈现自我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形象。
三、“自我叙述”的背后
通过文学手法及忽略传记事实、凸显历史事实,郁达夫在自传中呈现出“叙述之我”从在贫穷和饥饿中挣扎的孤僻少年形象到感时忧国的知识分子的成长历程,从而将自我与国家、时代联结在一起而获得了“意义”。这种自我形象重塑的背后,既是1930年代因现代报刊业的发达而产生的以文为生的现代文人群体谋生的需要,也由于其时胡适等人对自传文体的社会价值的倡导之故。
1930年代,各种文学团体、报纸刊物的活跃为当时的文人提供了发表的平台,现代传播媒介和读者需求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他们的创作。出版业、作者、读者构成了一个需求与利益链,作者创作的动力与出版业的兴衰很大程度上有赖于读者群体的喜好。大众对成名作家的成长史和个人心灵史,甚至私生活都颇有兴趣,有的读者希望从他们的生活经验中给自己提供生活的信心和价值,有的读者希望从中获得文学作品得以成形的缘由和秘密,这正是胡适、郁达夫、郭沫若、沈从文等人纷纷写自传的重要原因。同时,随着科举制度的消亡,“卖文为生”成为现代文人必须适应的职业选择。郭沫若一开始对卖文为生颇为反感,认为是“万事失败了所剩下的一条绝路”,但后来的他转变观念:“卖文是作家应有的权利,没有什么荣辱可言,文章能够卖钱,而且愈能够卖,卖的钱愈多,倒要算作家的荣耀了。”[25]299卖文为生的生活尽管清苦、耗人心力,但也有摆脱了政治和体制束缚的自由。郁达夫对这种“自由”颇为自得,1935年的日记记录了这样的生活:“窗外秋雨滴沥,大有摇落之感,自伤迟暮,倍增凄楚。统计本月内不得不写之稿,有《文学》一篇,《译文》一篇,《现代》一篇,《时事新报》一篇。要有十万字才应付得了,而《宇宙风》《论语》等的投稿还不算在内。平均每日若能写五千字,二十天内就不能有一刻闲了;但一日五千字,亦谈何容易呢?”[26]383(1935年9月1日)与繁重的写作任务相伴的还有对作家身份的认同与自矜:“五时回寓,有青年诗人李君来访,今天的青岛《正报》上,并且更有署名蜂巢者撰文一篇,述欢迎我来青岛及欲来相访意。”[24]350他在《日记九种》出版时的自嘲既展现了独立文人的清苦与贫寒,但也不无洒脱自如的名士风范:“做官的有他们的福分,发财的有他们的才能,而借虎威风,放射暗箭的,也有他们的小狐狸的聪明。到头来弄得不得不卖自己的个人私记,以糊口养生的,也由于他自己的愚笨无智。”[27]214
通过自传写作,郁达夫、郭沫若等现代作家能够在对自己文学道路的回顾与反思中,让读者了解他们作品的写作缘起、创作主张及文化内涵,有意在自己的生活和作品之间建立某种对应联系从而满足读者的阅读期待——这是一种吸引读者的策略。如《雪夜》和《沉沦》存在明显的对应关系。张资平在自传中也曾提到郭沫若的爱情经历和其作品的关系:“郭开贞好像就是在这年暑假,在这海岸等候他的安娜,他正在追求安娜追求得很厉害,这要参看《三叶集》和《落叶》。”[28]226由此,郁达夫自传中的自我重塑符合或者说迎合了读者对他的预期:与他小说中的“零余者”颇为相似,那是一个在黑暗的天地中四处漂泊同时感时忧国、忧郁的自我形象。
尤为重要的是,胡适等人对自传文体“纪实传真”和人格教育功能的倡导,对郁达夫的自传写作产生了重要影响。1930年代,胡适曾对自传文体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尤为注重其历史价值和人格教育的功能。他从1930年开始写《四十自述》,同时还劝老辈朋友如林长民、梁启超、蔡元培、陈独秀、熊希龄、高梦旦等写自传。上海第一出版社曾推出“自传丛书”——《从文自传》《巴金自传》《钦文自传》《庐隐自传》《资平自传》等。胡适在传记文学的札记中,表示出对传记“人格进退之次弟,及进退之动力”的人格教育的重视,在《姚烈士传》中赞其“可敬可爱,捐躯殉国,成仁就义”的人格精神,在《〈读爱国二童子传〉》中赞扬此书“真可以激发国民的自治思想、实业思想、爱国思想、崇拜英雄的思想”[29]609。巴金在他所翻译的克鲁泡特金《我的自传》前记中写道:“我能够把它译出介绍给同时代的年轻朋友,使他们在困苦的环境里从这书得到一点慰藉,一点鼓舞,并且认识人生的意义与目的……它帮助过我知识的发展,它也会帮助青年的知识的发展。”[30]1处于这样文化语境中的郁达夫自然也吸收了这些文化资源,并形成自己的认知。相较胡适、郭沫若等人对传记历史价值的重视,他更注重传记文学中自我个性的张扬及传记的文学性:“新的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他的美点自然应当写出,但他的缺点与特点,因为要传述一个活泼泼而且整个的人,尤其不可不书”,“传记文学,是一种艺术的作品,要点并不在事实的详尽记载,如科学之类;也不在示人以好例恶例,而成为道德的教条”[31]205-206,而是“以飘逸的笔致,清新的文体,旁敲侧击,来把一个人的一生,极有趣味地叙写出来”[32]113。郁达夫的主张在其时的语境中具有特别的意义,因为中国传统文化强调的是宗法关系而忽略个体,造成人个性的压抑,人的个性得不到舒展与张扬。鲁迅就曾指出,“故病中国今日之扰攘者,则患志士英雄至多而患人之少”[33]29,期待着中国“真的人”出现,所谓“真的人”其实就是自由张扬自我个性、敢于“诚”和“爱”的人。郁达夫自传中对孤僻少年羞涩、胆怯的性心理的发掘,对在日本访问妓馆的经历的大胆呈现,在当时的中国无疑都有着震撼性的意义;他的自传的“人格教育”并不是在简单的道德意义上,而是在反叛传统文化、个性解放的意义上,“五四运动的最大成功,第一要算‘个人’的发现。从前的人是为君而存在,为道而存在,为父母而存在,现在的人才晓得为自我而存在了”[34]。
四、结语
进入1930年代,社会文化思潮逐渐从启蒙转向救亡,个性解放逐渐转向社会解放,现代作家的国家民族意识、历史责任感得以强化,他们承担起民族复兴的重任,开始自我反省,寻找、探索自身精神资源,将目光投向社会世态,达到提升民众素质和改造民族精神的目的。自传这一文体正好将个性意识的思想启蒙与国家民族意识的社会解放结合起来,由此得到其时作家的青睐而兴盛起来。郭沫若就是在经历了革命的高潮与低落后,开始了自我反思的自传写作,自传文体成了可以与在大革命之后陷入困顿迷茫的年轻灵魂互相沟通、互相扶植的文学形式。郁达夫的自传前言中,也坦言自己的小说受到污染社会风气的批评因而开始转向自传写作,这意味着时代的文化转向。郁达夫自传对自我的大胆剖析、对时代思潮的感应,既在思想启蒙、个性解放意义上实现了对其时青年的人格教育,又回应了当时战争情势下的民族危机,因此具有特定的文学价值和思想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