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不期而遇的治愈之旅

文：华明玥 编辑：紫陌

那一年春天，先生去世，办完丧事，我病了一场，病愈之后，准备一个人去苏中大地走走，听说兴化的垛田油菜花还没有谢完，我就坐着长途车去了兴化。

兴化的旅游旺季接近尾声，我得以一个人雇到一条船。船娘穿着蓝印花布的小袄，带着蓝黑色的头巾，她问我：“摇上船，要不要去还开着花的地方？”

我说：“我出来就是想静一静。这会儿，我不想碰见迎面船上兴高采烈的游客，你只管往偏僻水巷摇去，是不是看得到花，倒无所谓。”

船娘便收了声，既不唱民间小调，也不聊起垛田的神话传说，既不兜售她家的土特产，也不说服我去她家的农家乐。兴化，我此前去过，此地农民一半收入，要靠垛田开花这一个月的推销，菜籽油、蜂蜜、鱼丸、醉蟹，都是此地的特产，船娘们虽然被旅游服务公司聘请，但工资不高，因此，旅行者通常会在船上买一些船娘家的土产，当作给船娘的小费。因此，回想起来，那一天我在船舱里意兴阑珊地沉着脸，船娘什么都没有推销，依旧和颜悦色地待我，十分难得。

那一天，我们俩在水上转悠了快两小时。听到我叹气，船娘打量我的脸色，她显然是个敏感的人，停顿片刻，问：“姐，咱们往回走吧？这船，是按时间付费的。”我点点头，船娘便掉头，把桨摇得飞快，路上，她自顾自说了一段话：“姐，咱们都是女人，要是你遇到难事，我能陪陪你也是好的。”

她的善意让我动容，我有点恍惚地说：“少了一个人，春天倒是一点儿都没变，油菜花依旧开得那么灿烂，油菜籽看上去也会丰收……”

那天，下了船，付了钱，我就应该离开了。但冷不丁地，船娘叫住了我：“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8个船娘是轮流做饭的，今天碰巧轮到我家做，我闺女就要送饭来了，你要不嫌弃，就一起吃了吧。”

与陌生人在一起吃饭，这种事儿搁在从前，有点社恐的我肯定一口回绝，但船娘的好意让人无法谢绝：“多双筷子的事儿，再说了，你家大事都办完了，出来散心，不该体验下大灶饭的滋味么？”

我就留了下来。不过十分钟，船娘们就在小码头上聚拢了，村道上也骑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把草编的饭捂子紧绑在自行车书包架上，一扭一扭地蹬着踏脚。

打开饭捂子，里面是一只不锈钢大锅，揭开锅盖，一大锅杂豆粥熬得粘稠无比，香气扑鼻，统一穿着蓝印花布小袄的船娘们，分了一大摞蓝边大碗和竹木筷子，我的船娘也递给我一个大碗，盛满了，我说：“太客气了，这么多，怕是吃不下。”

船娘劝吃的理由让人回绝不得：“这米粥里熬了黑豆、红豆、绿豆、豌豆、花芸豆，还熬了栗子、玉米粒和核桃，样样色色，都是我们姐妹自己种的，村医说，吃了豆子，多阴湿的水路，走去都不会害腰腿疼，你马上就要一个人挑担子了，腰腿不得力怎么行？”

船娘的闺女也笑：“姨，你快吃，我妈就是喜欢显摆我们的豆子，熬了能起沙，香气飘三里，你肯喝她的粥，能让她高兴一天。”

船娘又拿出一个塞得紧紧的小口玻璃瓶，用干净筷子从里面夹出长长的腌菜苔来，搁在我的碗上，这是一个月之前，船娘在自家的垛田上掐了含苞欲放的菜苔，用海盐腌制的。船娘与村医关系好，村医就给她留打完吊瓶的空瓶子，船娘就把瓶子带回家清洗、消毒，用来腌菜苔。筷子那么长的柔嫩菜苔，翠绿的茎干，金黄的花蕾，发酵后酸爽的咸鲜口感，像把一小缕春风搁在碗口。

就着三根菜苔，我喝下一碗粥，周身都暖和起来。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在一起吃饭，第一次蹲在水码头上吃饭，也是在我先生重病后，第一次被船娘们的笑谈逗乐——她们模仿从来没有上过船的客人，走跳板上船时惊恐的表情，模仿他们坐在船舱里像小学生一样抱着膝盖，船一晃就去揪前面乘客的后衣摆，模仿他们看到金黄的油菜垛田，像孩童一样仰着脸，嘴里发出“嗞嗞”声，像是被美景烫着了。我被“烫着”这个词逗笑了，忽然又觉得不妥，迅速收了笑容。我的船娘看了看我，笑道：“能笑是好事啊，姐，你上有父母，下有孩儿，老苦着脸怎么行。一家老小都看着你呢……”

她们吃完了饭，在水边洗碗，各自迅速接了下一波客人，立刻撤了跳板，往水荡深处划桨。我久久地站在水码头上，朝我的船娘挥手。

她知道她无意中拯救了一颗破碎的心吗？也许，在她看来，她只是劝独自旅行的女人与她同喝一碗柴火粥，她做这件事，就好比在水中打个桨或洗个手一样自然。我只是她接待的万千游客中的一员，她或许很快就会淡忘我，而我却永远也忘不了她递来的粥碗，红豆和糯米是她种的，豌豆是她剥的，栗子是她打的，连蓝边碗也是她从前的嫁妆，她放弃了船上的推销，放弃了一展歌喉的机会，她只是觉得，我这一路，要的是一个休养生息的机会。

她便给了我这个机会，如同贴心的姐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