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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意闹

2023-08-04张雅丽

福建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鞋垫石榴麻雀

张雅丽

迎春花是春天里最早见着的花,一大蓬黄灿灿地铺满枝丫。记得几天前她刚回来时迎春花还是零零散散地开着,像撒在枝杈间的点点黄金,几天没出门,就开得这样热闹了,一朵朵五瓣小花挤挤挨挨,喧喧嚷嚷。村里就这么一蓬迎春花。大家门前一般都是种豆角,种丝瓜,要不就是码着整整齐齐的白菜,谁会想到去种一棵花呢,还是这么一大蓬,估算着得有两米高了。

她在迎春花旁的大门前犹豫了,心里想着要是门推不开就干脆转身回去。没想到,深红色的铁门轻轻一推,竟然“吱呀”一声开了一道小缝。院子里照旧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让人有种说不出的清爽。西边的那棵枣树早已经长得超过了房顶,每年到了9月份,就能在细长的绿叶间结出一树密密的大红枣子。院子的东北角多了一棵一人多高的石榴树,看样子也就四五年大,树枝光秃秃的,根根枝丫都是朝着天上。

院子里没人,她就去拉堂屋门,堂屋门也没锁,进去还是没人。要是去别人家,她就会继续往东屋里面走,可是在这,直接掀门帘进东屋怕会显得有些不识礼数。她站在东屋门口,对着门帘叫了两声“芬华”,等了一会儿,里面没什么动静,她在胸里闷住一口气又使劲喊了一声,终于看见东屋的门帘缓缓动了。几年没见,芬华显老了,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白发已经压过了黑发,只是依然很瘦,凹陷的眼窝里眼睛仍是亮亮的。芬华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很快露出了笑意。

“进来吧,外面冷。”芬华一手掀开厚重的门帘把她往屋里让,一手指着自己的耳朵解释说听力越来越不好了。

午后的阳光晒得东屋炕上明亮亮、暖融融的,炕桌放着针线笸箩,里面躺着一只绣了一半的鞋垫,鞋垫上一大片绿叶已经绣完了,上头的红色才刚开了个头。她心里猜着,应该是一朵花吧。她细看鞋垫上的针脚,还像以前一样平整细密,看来芬华的手艺不减当年。

“绣得多好。”她不禁夸道。

芬华把一杯茶水端到炕桌上,顺手把针线笸箩放在炕桌后面,不好意思地笑笑。

两人分坐在炕桌的东西两侧。

她喝了一口茶水,是茉莉花茶,香气很浓,抬起头,发现芬华在盯着她,像在等她开口。她忙把茶叶梗吐回茶杯,指着针线笸箩说:“我也没啥大事,就是找你闲坐坐,你绣你的。”

芬华点了点头,说:“喝茶。”

她习惯了自己和芬华之间的生分,而且她俩也已经有许多年没见面说话了。芬华把鞋垫拿起来继续绣,红色的线穿过鞋底,“哧啦”一声,在手上一扯,又发出“嘣”一声,如此反复。

在这有节奏的声响中,她扫视了屋里一圈,发灰的墙面明显已经好多年没有粉刷过了,家具还是当年的那一套,深紅色的漆面已经开始剥落,星星点点露出了里面的木头本色,边角也被磕碰得破损。桌子上没有一丝尘土,上面摆放的东西也不见一点杂乱,却更衬着屋子里面冷冷清清、不见人气。她想,如果等会儿太阳落下,炕上的这点暖融融的光亮也没了的话,整间房子怕是会没有一点热乎气儿。

这些家具是20世纪80年代初做的吧,那是芬华的陪嫁,当时一村子的姑娘媳妇都来围观,没见过这么全这么好的家具,听说光漆就油了五遍呢,摸着真是溜光水滑。这让当时的她心里好长时间都觉得不是个滋味,她嫁来时只有一个普通樟木箱子,灰不溜秋的,连带着自己这个人,也都被衬得乌突突了。可是现在呢,再好看的家具也都变得过时了,也都灰头土脸了,更何况是人呢。她悄悄抬眼看了一下芬华,芬华老得很明显,除了神态,一点也看不出当年的风采。芬华就像一面镜子,让她知道现在的自己在别人眼中肯定也是这个样子,说不定还不如。

在茉莉花茶缓缓散发的香气中,她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了下来,刚才出门时堵在喉咙口的话又被她缓缓咽了下去。急什么呢,自己一辈子当妇女主任,干啥都风风火火的,老了老了咋说个话做个事还是慌慌的?她在心里笑话自己。

她是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人说。她生病躺在床上这几天,身体在消沉着,没了一丁点力气,可是心里的话却像雨后的野草一样蓬蓬勃勃,一茬又一茬,越长越多,胀得她实在难受,不说不行了。话这个东西真是奇怪得很,没形没影,说完就没,可是偏偏这话却不是随随便便能说的。她把想说话、能说话的人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挑拣,最后只剩下了这个一辈子让她感到有点“特殊”的芬华。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形成一个白亮的方形,歪歪扭扭地投在芬华身上,让芬华的身上脸上泛出一层亮光,看着暖和透亮。芬华缓缓地拽着长长的线,用力一扯,接着将针从鞋垫另一面穿过,慢慢扯出线。她是不会做针线的,小时候家里缺劳力,她要在田间地头帮着大人忙活,后来工作了被人叫作“铁姑娘”,似乎做针线就和自己彻底不搭了,她的手这辈子注定是拿不住针捏不住线的,可是今天她这样看着芬华慢慢绣花,竟然也看出了点意思。虽然这线是极柔软的,但一抻一拽间也是很有点力道的,虽然每绣一针才成一个不起眼的小点,但就这么绣下去,不一会儿也能绣成一片。

芬华感觉到她在看着自己,也抬起头看着她。

“没咋见过绣花,学学。”她被芬华看得有点不敢抬头,只能找个借口搪塞,手笨拙地比画拽线的动作,“学学。”

芬华看着她,“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你可别欺负我这个聋子,你要是能绣花,太阳今天得从东边落下。”芬华的话说得慢,每个字都圆圆滚滚的。

她不好意思地赔笑,低头喝了一口茉莉花茶,浓郁的香气从嘴里一直顺着往下走,在胃里翻了个滚,又从鼻子里跑了出来。芬华的这句玩笑话让她心里一下子轻松不少。她的余光觉察到芬华终于不再看她,又开始低下头绣花,才觉得自己的话终于能出口了。

她先深深叹了口气。

“其实这件事,我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她抬起头,这时她才看出来,芬华用红色的线绣的不是一朵花,而是一个红石榴,这会儿红色的石榴嘴已经显露出来。

“可是不说我又实在是难受。我也找不到其他人来说。现在村子里能说上话的姐妹们,我点着人头数了个遍,没人能让我说这些话了。芬华,我知道你一辈子没有是非,平常不言不语,但啥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也就只好觍着脸来找你了。”她说完了开场白,嘴巴停了下来,看着几片黄色的茶叶片子在水里转了个圈,又慢慢地沉淀下去。

“带头干了一辈子,忙忙活活了一辈子,现在咋就做啥都不对了呢?你说我真的是没用了吗?”这些话这几天一直梗在她的心窝里。或许在别的人那里,承认自己没用了、不明白了是常挂在嘴边的话,但在她这里,却像一把生锈的刀子,一点点插入她的心里。

她在城里给儿子儿媳带孙子,已经两年了,本想着孩子三岁上了幼儿园她就能回村里了,可是没想到儿子明年要调去外地工作,她起码还得再待个三四年。和老刘过了大半辈子,也没觉得离不开他,这一分开才知道,日子并不好过。

城里生活看似红火热闹、忙忙碌碌,她却觉得实际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在儿子家,她一心扑在照顾好小孙子上,真是恨不得把自己攥干拧净。可是孙子越长越大,会的越来越多,她却感觉自己越活越不如过去了。以前认为对的事情,愣是都翻了个儿了,都成错的了。就比如说吧,儿子虽然已经给她换上了智能手机,可她就是不习惯那个二维码,每次买东西她还是拿上自己的零钱袋,一张一张钞票、一个一个硬币点给人家,但时不时后面就会有不耐烦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里。

每到这时,她就把自己腰背挺直,在心里告诉自己,这些人又知道个啥呢?会用手指头点点那些二维码有什么了不起?想当年三县合力修筑水渠,村里男劳力不够,她和村里一群女人去三十里外干活,一口气搬几十斤重的石头都不在话下。为了赶工期,她一连三个月都没回家,令那帮大老爷们都佩服,她“铁姑娘”的称号就是那个时候得来的。后来她当了村里的妇女主任,虽说是负责着村里的妇女工作,其实各种杂事都管,一天到晚出东家、进西家。村里能有什么大事?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不是夫妻吵架,就是邻里不和,但是小事并不代表好做。如果像搬石头那样来硬的、耍蛮力可不行,她摸索出一套方法:就是对女人们说话顺着说,让她们说,只要她们的话头一打开,她再连哄带劝,没有不成的;对男的则是来硬的,道理摆清,不行就斗两壶酒,也都能顺利摆平。她就是靠着这么多年的实干苦干、任劳任怨、不藏私耍奸,在村里积累了好口碑,家家有事都想着找她这个“老大姐”,村主任换了好几届,但是妇女主任却让她一直干,直到前两年快六十了才退休。退休也不是身体原因,主要是村里实在没什么事情干了,年轻些的都出去打工了,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娃娃,妇女工作还有啥事?自己还赖着人家这个干部名头干啥?

虽说一开始她还能面对后面人的不耐烦,挺直腰背走出商店大门,可是慢慢地她的腰背却越来越挺不直了,没有这个二维码还真是不行。无奈,她只好让儿子教她使用各种各样的二维码,她一项一项地在纸上记好,挨个记,挨个练。好在凭着她多年的工作经验,学点新东西也没有那么难。

最近讓她实在绷不住的是儿媳妇的一句话。上周六,儿子儿媳都在家,她下午准备回家去看看老刘。中午哄小孙子睡觉,小孙子大概是看着爸爸妈妈都在家,特别兴奋,总是不能放倒在床上。她就拉住窗帘,吓唬小孙子说:“小鬼中午在窗户外面飘着,看哪个小孩不睡觉,就飞进来抓走。”小孙子一听立马钻进被子里,吓得一动不动,不一会儿睡着了。她刚轻轻给孙子关上门,儿媳妇就在后面悄悄叫住她,在客厅里给她讲了一大堆的道理,说孩子不能吓唬,会导致童年阴影等,还举了很多专家的话、书上的例子。对儿媳妇的要求,她都一一应了。本来谈话就要结束了,儿媳妇又说了一句挺平常的话:“妈,你们以前那些都过时了,咱们得相信科学。”就是这句顶平常的话,让她的脑袋突然轰的一下就炸了,一直到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她的脑中还是在反复回响着那句话。她就这样晕晕忽忽地回了家,见到老刘也没说话就躺在床上,睡了一夜不但没见好,第二天还发起了烧,干脆就向儿子儿媳请假在村里多歇几天。

“芬华啊,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呢?感觉自己忙了一辈子,不知道图了个啥?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跟不上了,什么都不会了……”

她只顾着拉拉杂杂、断断续续把这些话一股脑儿说给芬华,都没注意到鞋垫上的石榴已经绣好了一大半,石榴圆圆的肚子已经出来了。她抿了一口水,水已经明显变凉了,喝到嘴里有了淡淡的苦味。

“水凉了吧?”芬华起身去给她添水。看着芬华瘦小、迟缓的背影,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别扭。后来她才猛然明白过来,原来刚才自己说了一大车话,芬华却一句话也没有回答过她,都是她在自说自话。

“芬华。”她试探着叫了一声,芬华没回头。一会儿,芬华提着烧水壶慢慢转身,往她杯子里重新续满了水,黄色的茶叶片子在热水里翻了几个滚儿,又缓缓沉了下去。倒完了水,芬华催了她一句“喝茶”,又坐下低着头接着绣石榴。

她开始相信,芬华确实已经聋得很厉害了,估计她刚才说的话芬华一句也没听到。她听人说过,和耳朵不好使的人说话,必须先拍拍他们肩膀,引起他们的注意,让他们看着自己的嘴巴说话才行。

她想笑自己,千挑万选了个能说心里话的人,偏偏选了聋子,还是实心聋。本来她知道芬华几年前耳朵就开始不好使了,只是不知道聋得这样厉害,怪不得听人说这几年在街上很少见到她,估计也是因为没法和人说话吧。自己刚才那一番心里话算是对牛弹琴了。虽然白说了一阵,但是说完了这些她忽然觉得全身松快了许多,这几天压在她心头上的石头开始慢慢松动了,心里也敞亮了些。她其实也知道她的问题根本就没有答案,谁也回答不了自己的问题。

她顺着午后的阳光,看见窗子外面正好是那棵石榴树,光秃秃的,现在这个节令一个叶子还没有长出来。又是石榴,她看着芬华手上快要完成的石榴,心里咯噔了一下。她心底的一团隐藏在深处的不愿意触碰的东西又浮了起来,让她觉得身上脸上都热烘烘的。

“芬华。”她看着芬华又轻轻叫了一声,芬华还是没有啥反应。过了一会儿,芬华抬头迎上她的眼神,冲她笑笑,脸上的褶子连成了菊花的形状。女人是禁不得老的,芬华年轻时候的脸又白又嫩,还有两团红扑扑的红晕,可是现在呢?

她想知道芬华的耳朵是不是真的不好使得厉害,这么近说话都听不见?按说她在这里坐了半天,一般人都得搭句腔,或者觉得奇怪什么的。可是芬华就在那坐着慢慢做自己手里的活。她心里的一个想法忽然炸响,万一她说的话芬华都听见了,只是不愿意和她搭话,又不好撵她走呢?她看着坐在那里认真绣石榴的芬华,觉得时间真不是什么都能抹平的。

她和芬华原来在村里算是最惹眼的人,她是闹得惹眼,芬华是静得惹眼。她每天风风火火地干活,在村里东家西家地聊天说笑,周围总是围着一大帮人。可是芬华呢,几乎是除了去地里就是回家里,在别人家很难见到她的影子。在街上见到了,也是甩着一副杨柳腰,不急不慌、昂头挺胸的样子,似乎就没有啥事能让她心急,没有啥事能让她惊慌。谁都没见过西施,村里人都说西施至少也得是芬华这个样。

村里的男人总爱和她开玩笑,让她学学人家芬华,走路稳稳当当,说话轻声柔语,家里收拾得齐齐整整,多有女人味。她这时总是假装生气还嘴回去:“我也想那样啊,那样多美啊,你家有事别找我,找芬华去,省得见我这个男人婆。”虽然她是笑着说的,说完了也就完了,没人会往心里去,可是说多了,似乎村里人,也包括她自己,自然就将她和芬华划清了界限。

她从心眼里有点看不惯芬华,觉得芬华总是处处和别人不一样,尤其是和她不一样,连名字她也总感到有一点别扭。当时提倡的是女人能顶半边天,女人要参与村里的大小事情,可芬华就偏偏老待在家里,就围着丈夫孩子转,就算把家里收拾出朵花来又能咋样?她无论去谁家里做工作,人家都是热情招待,给她端茶端水不说,还总要拉着她吃饭、聊家常,可她去芬华家里的时候,总是有一种她这种热情似火的人怎么也融化不了的生分在里面。她听人说芬华家祖上挺有钱,是平原哪个地方的地主,后来是突然家道不行了,要不她也不能嫁到这山疙瘩里来。可即便家里不行了,结婚还能给她那么好的陪嫁,可见人们说的是不假的。

她和芬华两人在村里就像日月就像水火,都惹眼卻永远无法亲近,但有件事让她和芬华的关系从根里改变了。

那时妇女工作抓得特别紧,她每年忙得焦头烂额。有一天,镇里负责妇女工作的人告诉她,芬华超生被举报了。她每天看这个防那个,可偏偏是在这个看着最老实最蔫的芬华身上出了事。她连着敲了好几天芬华家的门,怎么也敲不开。问了芬华娘家地址,好不容易找过去,也说没见到人。看来是躲了。镇里不断催促,她急,村主任也急,可是有啥用!她心里一下子就瞧不起芬华了,平时只是看不惯,现在变成了气,变成了恨。芬华平时装作看啥都不在乎,对啥都漫不经心,清高得很,谁都不看在眼里,其实呢,满脑子的封建思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还这么自私自利,一点政策都不顾,就会关键时候捣乱,太落后了。可恨归恨,骂归骂,除了等着芬华的出现,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天,有人悄悄告诉她,芬华昨天半夜回来了。她晚上带着一个人就蹲在芬华家厕所外墙,听着动静,但听了半夜,也没一点动静。后来终于听见有人出来上厕所,她悄悄爬上墙头确认那个人是芬华后,连忙派跟着她的人去通知村里来人。芬华可能觉察到了啥,她在门外守着的时候,芬华抱着包袱突然打开门,被她逮个正着。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芬华,她的脸瘦得吓人,一双眼睛显得格外大,往外凸着,虽然是在黑夜中却闪着亮光,眼睛里面先是惊吓,然后就变得黑沉沉的,眼珠一点不挪地瞪着她。她从来没见过芬华用这样凌厉的眼神看过人,她心里先是有了几分胆怯,但是很快就镇定下来,毕竟理亏的是芬华。她正要张口说话,只见芬华手扶着门,身子慢慢往下挪着,突然跪在她面前,头发都扑散在脸前面,泛着水光的眼睛充满了无助,一句话都没说。她被吓了一跳,往后看看,一个人都没有。已经是深夜,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不远处的几声狗叫。她见惯芬华平时打扮齐整,昂着头,不紧不慢的模样,这样头发蓬乱、满眼无助跪在她面前的样子让她吃惊不小,她一时不知道是该搀起她还是趁机抓住她,脑子里一片空白,平时挂在嘴边那些熟得不能再熟的劝导别人的现成话,现在居然一句都想不起来。这时,村里的五六个人从后面打着手电筒赶来了。

这件事三十多年一直在她的心里潜藏着,时不时在夜里像蛇一样钻出来咬她一口。尤其是生病的这几天,她总是不断回想那天的场景,想着自己咋就愣住神了呢,或许她应该把芬华先搀起来,而不是眼睁睁看着芬华在那里跪着。

从那件事以后,她见了芬华都躲着走,她不知道怎么面对芬华。而芬华呢,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去地里就是守着她的家,守着她的丈夫和两个女儿。十几年前,芬华的丈夫心脏病死了,前几年,两个女儿先后出嫁了,嫁得都远,家里就只剩下芬华一个人。由于她去城里后回来得也少,这几年就没见过芬华了,关于芬华的消息也都是从别人的嘴里打听来的,听说芬华耳朵不好使了,听说芬华不咋出门了,听说芬华两个女儿一年也难得回来,听说芬华还是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芬华似乎离得她很远,却又像从来没有从她生活里离开一样。她总是觉得她和芬华之间有一条剪不断又看不见的线,在牵扯着她。

这次病倒之后,她白天睡觉,晚上却总是清醒着。她夜里望着脑袋顶上灰突突的天花板,觉得自己一肚子的话要找一个人说出来,否则就得把她的胸憋炸了。这些话她慢慢咀嚼着,才发现竟是几十年来累积下来的,已经一层一层越积越多、越积越厚,只是以前她没发觉自己身上居然一直背着这么多想说的话。可是这些话又能找谁去说呢?很多话说了又能怎么样,别人就能理解吗?理解不了就是空惹别人耻笑。想到这些她就感觉自己一辈子活得很失败,话都没法找到一个人说出口。这时一个像谜一样模糊的身影总是出现在天花板上面,这个人一辈子不慌不忙,似乎一成不变,这个人她躲了这么多年,躲着和她说话、和她见面,可是却是唯一让她觉得这些话能说出口的人。想和芬华说话见面的冲动一旦发酵,就胀得她满心满脑,一夜不眠。

“芬华,芬华,那我走了呀?”她试探着问,如果芬华是盼着她走肯定会搭腔的。可是,芬华还是在那低着头不紧不慢地绣。

现在她确定芬华是听不见的。

她刚才说了半天,一点也没个回音。她没想到,芬华聋得这么厉害,恐怕她得像没进屋时那样大声吼着,芬华才能听见,可是有些话是没办法吼叫着说的呀,尤其是压在心里几十年的心里话。

窗外的那棵小石榴树上飞来了两只麻雀,在树枝间来回跳跃,光秃秃的树枝一颤一颤,她的心也跟着颤抖了几下,颤抖完,心反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安稳了,轻松了。

“芬华啊,你听不见也好,要不然有些话我也不知道咋说出口。这么些年过去了,我知道你还在怪我,也该怪。其实吧,前些年看着我热热闹闹,跑东跑西,为大家忙里忙外,被大家伙捧着信任着,我心里清楚,我也得罪了不少人。当然,我也不是图人家念我好,只是图个心安吧,可是我现在晚上总是睡不好觉啊,以前乱七八糟的事总来搅乱我。想得最多的还是你,我总想着当时你看我的那个眼神,那是从骨子里发出来的,虽然那天天黑,我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么些年,那眼神总是像刀子一样在梦里时不时剜我一下……我对不起你啊,这话我憋了大半辈子……”她也没想到自己能一口气把这么些话都说出来,她的泪也随着这些话一起汩汩往外冒。她说话时一直低着头,现在更是不敢抬头了,赶快用手呼噜了一把脸上的泪,歇了口气,又说:“尤其是现在,我更是觉得心里难受。我当时觉得是为了大家好,那时候的工作劲头多大,能半夜不睡就在人家门口堵着。可是呢,过了一些年,说变咋就突然变了呢?现在回头看自己,咋觉得那么可笑呢?我这几天躺在床上想,我是要强了一辈子,为别人活了一辈子,自己究竟剩下啥了呢?我这辈子到底活了个啥?觉得自己一辈子都是拽着别人往前走,最后不也成了个落后分子?”

眼泪这东西奇怪得很,越是想让它憋回去的时候,越是往外冒得快。她忙把身子背了过去,用袖子猛擦了一通,然后用手用力压着眼睛,想把眼泪压回去。她这辈子没哭过,再苦再难的事也没能让她哭出来过,今天这是怎么了呢?她觉得丢死人了,真是越老越没用了。

当她让眼泪终于平息下来,转身过来时,发现芬华正伸着手递过来一个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白底红花的手绢。她犹豫了一下,把手绢接了过来,没擦脸,在手里绞着这团手绢。她不知道怎么和芬华解释,突然在人家家里哭起来实在太奇怪了,尤其是她刚才说的话芬华还听不见。

她想,真到了该走的时候了。

芬华把她面前的茉莉花茶,重新换了一杯,新的叶子在热水中翻滚后慢慢舒展,浓郁的茉莉花香又在房间内飘散。

“想哭就哭吧,谁还没有个想哭的时候。”

她费力挤出了一团笑,大声说:“越老越没出息了。”

屋里静得出奇,她和芬华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啥了,尤其是她,芬华耳朵不好,她又咋和芬华解释自己突然在人家家里哭起来呢?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手里团着的手绢慢慢展开,这才看见里面的红花是石榴花,红得扎眼。

芬华突然开口,声音不小,吓了她一跳,“我这个人吧,心里是喜欢热闹的,喜欢一大群孩子围在身边热热闹闹、叽叽喳喳。”芬华手摸着自己已经绣完的鞋垫,“就像这石榴籽,挤在一起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多好!”

她惊讶地看着芬华,疑心刚才她说的话,芬华都听见了。她的脸上一阵火烧。可既然说了,她又觉得,有些话还是说出来的好。要是芬华今天不说,她怎么也不会知道芬华为啥这么喜欢石榴。太阳已经渐渐西沉,光线也在渐渐变暗,屋子呈现出了冷冷清清的本来样子。是啊,这屋子要是热热闹闹的多好!

“这个你要是不嫌弃就拿走吧。”芬华从炕柜上又拿出一个鞋垫,和手里新做完的配成一对,两个大红的石榴嘴,左右歪着,正好对着。

“真好看。我喜欢还喜欢不过来,咋会嫌弃?”她接过鞋垫,在手里不停摩挲着,翻过去看,背面的针脚也都紧密工整,她心里着实佩服芬华。

“不知道你喜欢不喜欢,你别嫌弃啊,现在这些都不时兴了,可我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不像你,会的那么多,这么些年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热气腾腾,多好呀!”芬华像孩子一样低头揉搓着自己干枝一样的手。

“我?我有啥好的?外面的热闹和自己有啥关系?不管是村里,还是家里,最终全是一阵白忙活……”

“你看,多热闹。”这时,芬华伸出了手指,眼睛里一片亮光。

她顺着芬华的手指往外一看,可了不得,窗戶外那一小棵光秃秃的石榴树上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地立着许多的麻雀,说密密麻麻一点都不夸张,她从来没见过哪棵树上能有这么多麻雀,每根树枝上都有,就像结出的胖大果子一样,一个挨着一个,沉甸甸的,把树枝压得颤颤巍巍。那些肉乎乎的麻雀在树枝上静静地立着,偶尔会有几只在树枝间跳跃一下。

芬华从墙角拿出一小碗麦子玉米走到外面,轻轻撒在石榴树下,一树麻雀开始还一动不动,不一会儿,先是一两只,然后是三四只,越来越多的麻雀扑棱棱飞下来了,抢着吃,地上立刻乌压压一大片。

“多吧?”芬华拿着空碗进屋里来,脸还朝着窗外。

“哪来的这么多的麻雀?”

“多吧?你猜这有多少呀?不下三十只。我听不见,但肯定叫起来很热闹,你听听。”

窗外的麻雀因为争夺吃食叽叽喳喳叫着,热闹得很。

“一开始只来了几只,后来我经常在树底下撒点粮食,慢慢就越来越多,每天还有时有晌的,一到下午四五点就飞来这么一大群。”芬华看这群麻雀时眼神里的光亮都是柔和的,衬得她的脸也舒展了许多。

她看了一下墙上的表,差两分四点半。

“这挤挤挨挨多热闹,比长一树红红火火的石榴也不差吧?”芬华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

她见芬华笑,也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哎,你—能—教—我—绣—花—吗?”她现在明白了,按照平常说话的音量芬华是听不到的,她拍了拍芬华的肩膀,看着芬华的眼睛,大声地、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

“绣花?这有啥可学的?”

“好—看—呀!”

毕竟上了年纪,眼睛有点花了,再加上她一拿上针就笨手笨脚的,学得就有点慢。她心里有点着急了,手心里也出了汗,芬华倒是一点都不着急,一遍一遍耐心地演示着。她耳边一直有麻雀的叫声,叽叽喳喳个不停,看来这群麻雀吃饱了也不着急飞走。一束暖黄色的阳光正好照在她的眼睛上,她又抬头看窗外的这棵石榴树,一树原本灰突突的麻雀一只只好像被镶了金边,真好看呀!突然,两只麻雀带了个头,紧接着,一树麻雀扑棱棱飞了个干干净净。

她不小心被针扎到了指头,疼得手明显回缩了一下。

“别急,明天还来呢。”芬华绣花的手一上一下,不紧不慢,一刻没停。

责任编辑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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