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茶经》伴随文本与“话语场”的分析
——《茶经》意义建构再分析
2023-08-04李毅坚
李毅坚
(广西职业技术学院,广西 南宁 530226)
《茶经》是中国第一部总结唐代和唐以前茶事和茶文化的综合性“学术”专著,在书中,陆羽通过独特的话语修辞策略赋予了《茶经》与众不同的特殊意涵。《茶经》的这些特殊意涵,不仅使《茶经》迥异于当时的大多数茶文化“话语”,而且很快就得到了中国主流社会和各阶层的普遍认同,并一跃成为流行中国茶界千余年的主流话语。《茶经》使用了什么独特的修辞手法,又赋予了《茶经》哪些独特的内涵,使得《茶经》具备如此大的“魔力”和影响力成为众多学者研究的内容。
笔者曾经在《意指概念与接合实践:陆羽〈茶经〉的话语修辞与意义建构》一文中,运用修辞理论分析了《茶经》意义建构的手法。笔者认为陆羽使用了意指概念和接合实践两种修辞策略建构《茶经》的意义世界。首先他提出了“经”“嘉”“精”“俭”“洁”等意指概念,然后通过接合实践,将意指概念与儒学话语进行了勾连,使意指概念获得丰富的儒学意蕴[1]。限于学识,当时这项工作存在若干不完善之处,具体表现为:未能指出《茶经》勾连了哪些文本,哪些文本对陆羽影响较深;勾连机制是如何运作的,即它是如何将意指概念与儒学话语接合起来的;陆羽所建构的《茶经》意义世界与其他话语建构的意义世界有哪些区别,为什么它能很快得到当时各阶层的认同并盛行千余年不衰。在本系列论文中,笔者将对之前研究的不足进行反思,并回答这些“未尽事宜”。本文在此首先厘清《茶经》与既往文化与文本之间的关系。
文本的诞生从来就不是孤立的,文本的诞生总是受制于既往文化与文本,这些既往文化与文本构成了文本诞生的特定文化语境。在厘清文本与既往文化与文本之间关系方面,学者探索了很多相关的研究视角与方法。热奈特使用了“跨文本关系”的说法,费斯克提出了互文本这一概念,玛丽·麦克林则使用了第一序列文本(文本本身)和第二序列文本(附加文本)的说法,克里斯蒂娃提出了“文本间性”概念。四川大学赵毅衡教授认为“文本间性”概念覆盖面过大,常常会变成笼而统之的“文本的文化联系”,不利于精细的研究和理解。他提出了“伴随文本”这个概念,将伴随文本分为显性伴随文本、生成性伴随文本、解释性伴随文本[2]。赵毅衡认为,采用伴随性文本这个概念,可以分门别类地解析文本间性,从而可以更好更全面地理解文本之间的相互影响与关系。
《茶经》与既往文化与文本之间的关系一直激发着研究者的兴趣。但目前的研究多运用克里斯蒂娃的文本间性理论,其缺陷如上所言。笔者在此尝试从伴随文本这个视角对这一问题展开研究,试图更清晰地展示《茶经》与既往文化与文本之间的联系。
1 《茶经》的伴随文本
1.1 显性伴随文本
显性伴随文本是文本外观所呈现出来的特征或信息,包括副文本和型文本两类。
1.1.1 副文本。副文本指展示在文本表层的各种伴随因素。就书籍而言,如书籍的标题、题词、字体、外观颜色、封面设计、内文序言、插图、作者及其身份等,都可以视为副文本。就唱片而言,其封套的外观设计、材质等,也属于副文本的范畴。由于副文本提示了许多关于文本的重要信息,它在丰盈文本意义方面发挥着重大作用。就《茶经》而言,据不完全统计,自南宋咸淳九年(1273)的《百川学海》本起,至20世纪中叶,《茶经》有七十多个版本。海外已出现日、韩、德、意、英、法、俄、捷克等多种语言文字的《茶经》译本[3]。这些图书装帧、设计各不相同,副文本也各不一样。以《茶经述评》(第二版)为例,其副文本就包括由陆定一先生题写的书名(封面)、作者简介(封二)、彩页(2页)、出版说明、序、前言、书中所附的图片等。书名题写者的身份和版次等副文本信息提示本书的特殊之处。
1.1.2 型文本。型文本指文本从属的集群,即文化背景下规定的文本“归类”方式。可将“型”理解为“类型”或“模型”。如图书出版中的专题、系列、作者、题材、体裁等,即为不同“类型”。电影或戏剧表演中的导演、主演、风格(类型)、媒介、奖项等,也都属于“类”的范畴。凡属于同一类的,即互为型文本,在《茶经》诞生之前,已经出现一些不同体裁的型文本(具体见下文《茶经》的前文本),但尚未见到专门化的茶文化研究专著。《茶经》作为中国茶文化研究史上第一部“学术”专著,是后面出现的诸多茶文化“学术”专著的第一个型文本。
1.2 生成性伴随文本
生成性伴随文本是文本在创作过程中参考和借鉴既往文化与文本时留下的各种痕迹,包括前文本和同时文本两类,其中前文本有狭义和广义之分。
1.2.1 狭义前文本:指文本中的各种引文、典故、戏仿、剽窃、暗示等。《茶经》在写作时,参考和借鉴了大量的既有成果,最明显的是《茶经·七之事》对前代不同书籍资料的引用。这些引用共48条,其内容可以分为医药、史料、诗词歌赋、神异、注释、地理和其它等七类[4],具体包括:(1)医药类,共九种,分别为《神农食经》《凡将篇》、刘琨与兄子南兖州刺史演书、《食论》《食忌》《杂录》《本草·木部》《枕中方》《孺子方》;(2)史料类,共11种,分别为《晏子春秋》《吴志·韦曜传》《晋中兴书》《晋书》《世说新语》《艺术传》《释道该说续名僧传》《江氏家传》《宋录》《后魏录》以及关于晋惠帝饮茶的史料;(3)诗词歌赋类,共5种,分别为左思《娇女诗》、张孟阳《登成都楼》、王微《杂诗》孙楚的歌和鲍令晖《香茗赋》;(4)神异类,共5种,分别为《搜神记》《神异记》《续搜神记》《异苑》《广陵耆老传》;(5)注释类,共4种,分别为周公《尔雅》、扬雄《方言》、郭璞《尔雅注》《本草·菜部》;(6)地理类,共8种,分别为《七诲》《坤元录》《括地图》《吴兴记》《夷陵图经》《永嘉图经》《淮阴图经》《茶陵图经》;(7)其他类,共6种,分别为张揖《广雅》、傅咸司隶教示、弘君举《食檄》、南齐世祖武皇帝遗诏、梁刘孝绰谢晋安王飨米等启和《桐君录》。《茶经》中的这些引用(或化用)还很多,这些资料便是《茶经》的狭义前文本。
1.2.2 广义的前文本:指文本产生之前的所有文化及文本组成的网络,也就是该文本产生之前的全部文化史。《茶经》在创造过程中,其语言、思想等肯定会受到既往文化、语言、思想、典籍、传说的影响,这些既往的文化与文本均可视为《茶经》广义上的前文本。如《茶经》书名对“经”字的使用,《茶经》称茶树为南方之“嘉”木,风炉脚上铸的“坎上巽下离于中”“体均五行去百疾”等内容可见《茶经》所受的来自儒家、屈原、《易经》、中医等思想的影响。再者,作为一本总结唐代及唐代以前茶事的专著,《茶经》提及了茶的采制工具、制作工具、煮茶器皿、饮茶器具、产茶区域等,凡提及这些内容的前代资料,凡是《茶经》直接或间接参考或借鉴了,都可视为《茶经》的前文本。
1.2.3 同时文本:指与文本几乎同时出现的逸闻、趣事、绘画、风俗、文书、风景、墓碑等。如就《红楼梦》而言,脂砚斋的评语就是其同时文本。《茶经》成稿后,陆羽又对其进行了修订,所以其成书经历了较长时间。在这段时间前后诞生的一批文本,可视为《茶经》的同时文本,主要有:在陆羽生活的时代,唐代饮茶习俗的普及和流行,使茶与各文艺门类结缘,并催生了一批名家名作,如以李白《答族侄僧中孚赠玉泉仙人掌茶》、杜甫《重过何氏五首·其三》、皎然《饮茶歌诮崔石使君》、卢仝《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等为代表的茶诗;以怀素《苦笋贴》为代表的茶书法;以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周昉《调琴啜茗图》、佚名《宫乐图》为代表的茶画;唐代文人聚会与宫廷宴饮中,茶宴、茶会流行;茶具从与酒食共器中独立,出现专门化的发展趋势,等等。这些文本,可视为《茶经》的同时文本。
1.3 解释性文本
显性伴随文本和生成性伴随文本是文本产生之前和文本产生之时形成的伴随文本。文本产生之后,也会形成新的伴随文本。这些文本即为解释性文本,包括评论文本、链文本和先后文本。解释性文本是在文本产生之后出现的,只能在文本解释时起作用。
1.3.1 评论文本:文本出现之后对文本的评论,如关于作品及其作者的新闻、评论(也包括学术评论或学术批评)、八卦、传闻、指责、道德或政治标签等。《茶经》诞生后,从《唐国史补》、皇甫曾、皮日休、《新唐书》、陈师道、梅尧臣、欧阳修、童承旭《题〈陆羽〉后传》、朱权《茶谱》、李维桢《茶经序》、陈文烛《茶经》序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冈仓天心、威廉·乌克斯[5],到当代茶圣吴觉农都对陆羽和《茶经》给予高度评价,陆羽甚至被奉为“茶圣”“茶祖”。
1.3.2 链文本:接收者在解释某文本时,为拓展阅读,或澄清疑惑,而主动或被动地去阅读其他相关文本,这些被“链接”在一起的文本,即“链文本”。参考文本、注解说明、网络链接等是典型的链文本。网络兴起后。当前网络上对《茶经》进行解读、推介的视频、公众号等,都可视为《茶经》的网络链文本。
1.3.3 先/后(承)文本:两个文本之间有特殊关系,例如仿作、续集、后传,相互之间可视为先/后(承)文本。如四大古典名著是该名著电影、电视剧的先文本。几部头的长篇小说,前一部是后几部的前文本,后一部则是前一部的后(承)文本。电视剧和电影也一样,电视剧的下集和电影的续集则是该集(部)的后文本。《茶经》之后茶的专门著作,总共有27种,但明确标明该书是承《茶经》而作的,是清代陆灿荣的《续茶经》,所以《续茶经》可视为《茶经》的后文本。
上述三类伴随文本都参与了文本的意义生产,其中显性文本和生产性文本参与了文本生产过程中的意义生产,解释性文本参与了文本阐释过程中的意义生产。文本与既往文化和文化的关系,主要体现在显性文本和生产性文本中。显性文本和生产性文本构成了文本得以诞生的“母体”。
2 《茶经》“话语场”
布尔迪尔借鉴物理学中“场”的概念,提出了“场域”概念,认为场域有三个显著的特点:首先,场域中诸种客观力量构成了一个像磁场一样的体系,具有某种特定的引力关系,这种引力关系被强加在所有进入该场域的客体和行动者身上,是一个被结构化了的空间。其次,场域也是一个冲突和竞争的空间,争夺的对象不仅包括资本的垄断权,还包括场域规则的制定权。第三,场域中的规则是历史的,他是不断生成和变化的结果,其动力就来源于行动者的争夺[6]。
运用布尔迪尔的“场域”理论来观照《茶经》及其伴随文本。可以发现,《茶经》的诞生得益于显性文本和生产性文本的帮助。这些伴随文本相互交织,相互影响,用布尔迪尔的观点来看,他们构成了一个话语的“场域”,这个“话语场”就是《茶经》赖以诞生的文化背景或文化“母体”,笔者将其称为《茶经》“话语场”。
可以发现,这个《茶经》“话语场”具备“场域”的一般特点。首先,“话语场”内存在的诸多行动者和不同茶知识“型”,使其变成了一个结构化的茶文化空间。《茶经》“话语场”中存在着医家、药家、佛家、儒家、史学者、地理学者、文学艺术学者、茶技术人员、普罗大众等诸多行动者,这些行动者都拥有着不同的社会资本、经济资本、文化资本、符号资本甚至政治资本。其次,这些行动者通过自己的生产和生活实践,如医药学者的知识积累,文字学者的语言记录,佛教僧徒及官僚阶层对茶的爱好,文人学士的品鉴、评价和创作,茶树种植者、茶叶采集者、茶叶炮制者及茶汤烹煮者的劳动,逐渐建立了各自的茶“知识”型。这些茶“知识”型经过积累、完善和提升,最终发展成为医学话语,语言学话语,仪式话语(如用茶作为祭奠先人的祭奠品,或者以茶待客),采茶话语、制茶话语、烹茶话语,茶起源话语,茶产地话语等各不同的专门“茶”话语。这些茶话语各自都具有一定的独立性,彼此之间存在的“不可通约性”,如医学话语、语言学话语、仪式话语、技术话语(茶的种植、采集、炮制、烹煮、择水、择燃料等技术手段)等话语之间就存在着明显的学科壁垒,相互之间知识界限分明,不存在太多的共同关系。这些话语在话语场中的位置是不平等的,有的在民间影响较大。如烹茶话语中的混饮法在当时一般民众中影响极大。而仪式话语的影响力一般或尚小。这些话语之间还存在着激烈的竞争关系,他们都希望得到主流社会阶层的关注,或者得到更广泛社会成员的认可,从而成为“显学”“主流话语”或“主导性话语”。其三,考察茶文化发展的历史,我们可以发现,“药”“食”“语言”“仪式”“文化文化”“技术”等话语逐渐出现,也从一个侧面说明茶的评判规则一直处在一种变动的状态。
《茶经》诞生在这个话语场中,与场中的话语发生了复杂的互动的关系。首先这些话语与《茶经》构成了互文性关系,对《茶经》的写作,产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如前文所述,有的话语直接为《茶经》继承或引用,成为《茶经》话语的“建筑”材料。而《茶经》一旦形成,又反过来也参与到了对茶学“话语权”的争夺之中。可以看到,陆羽对茶的认识,与话语场中的其他行动者是不一样,有时甚至是完全对立的。如陆羽提出了“精行俭德”“茶性简,不宜广”“夫珍鲜馥烈者,其碗数三;次之者,碗数五。”“茶有九难”“冬兴夏废,非饮也”等主张,即主张清饮、品饮、注重精神享受;专心致志,精心烹茶;常年饮茶等。陆羽批评民间流行的烹茶做法做出来的是“沟渠弃水”,可见,陆羽的烹茶话语与民间存在的混饮话语存在明显的冲突。从某种意义来看,《茶经》是“话语场”中许多传统话语的反话语。刘涛认为,“反话语”致力于在主导性话语所建构的权力关系之外重新建构一种对抗性的话语陈述系统,即重新解释世界并赋予其特定的意义,进而对主导性霸权话语所形成的合法秩序发起质疑和挑战,重新赋予另外一种隐性而共享的话语秩序和解释意义,因此形成了一种话语性的空间抗拒关系[7]。陆羽在《茶经》中所宣扬的饮茶方式和风格,与当时并存的各种话语就话语权(或饮茶规则)展开的激烈争夺。在当时的茶“话语场”中,虽然已经存在一些食茶、品茶的话语(如混饮法、皎然的“三饮”茶歌、卢仝的“七碗”茶歌),但从总体来看,还没有形成一种主导性的、为主流意识形态或者主要社会阶层普遍接受的话语形态。陆羽凭借其独特的修辞方式构建起了茶文化主导性话语。
3 结语
在上文中,笔者分析和梳理了《茶经》的各种伴随文本,阐述了《茶经》与既有文化与文本之间的联系。分析可看,陆羽参考或吸收了医、药、食、俗、史、地、文学、艺术、技术、儒、佛等诸多文本或话语。陆羽在《茶经》中是如何勾连这些文本的,其机制如何。笔者在论文开头言及,笔者曾运用修辞理论探讨过这个问题,但是运用的是国外的修辞理论。笔者将在接下来的论文,使用一种中国化的修辞理论,再来分析和探讨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