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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中庸》里“忠”与“诚”的一体二面性

2023-08-03杨开泰

西部学刊 2023年13期
关键词:化育史官中庸

摘要:《中庸》可分为上下篇,上篇论“忠”(中),下篇论“诚”,二者具有一体二面性。一体性是:在达到孔子对正确内心的规定后,通过真诚但无言的方式化育百姓,进而安排人间秩序。二面性是:两套并行的、对“一体”的认知范式,具体表现为对方法论的侧重和对人性论的侧重。正确认识“忠”与“诚”的一体二面性,有助于理解孟子论“诚”不论“忠”的现象。同时,《朱子语类》中也有这种观点,并对此从认识论范畴突破到了本体论范畴。

关键词:《中庸》;忠;诚;一体二面性

中图分类号:B22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2095-6916(2023)13-0075-04

The Unity and Duality

of “Loyalty” and “Sincerity” in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Yang Kaitai

(Nishan School, Advanced Institute for Confucian Studies,Shandong University, Jinan 250100)

Abstract: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can be divided into two chapters, the first of which is about loyalty, and the second one is about sincerity. These two concepts possess a unity and duality. Unity lies in the process of nurturing people through sincere but unspoken means after they achieve Confucius stipulation of the right inner self, thereby the wold order is established. The duality refers to two parallel cognitive paradigms concerning the unity, which is manifested in the emphasis on methodology and understanding of human nature.A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e unity and duality of “loyalty” and “sincerity” helps to understand the phenomenon of Mencius discussion of “sincerity” regardless of “loyalty”. Additionally, this viewpoint is also found in the works of Classified Conversations of Master Zhu, which expands its scope from epistemological considerations to ontological considerations.

Keywords: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loyalty; sincerity; unity and duality

《中庸》上篇论“中庸”(用忠或用中),下篇论“诚”,二者以哀公问政篇为界。依据传统观点里对《中庸》结构的分析,认为上下篇之间并没有联系,“忠”与“诚”之间没有一体二面性,这类传统观点集中体现在对《中庸》分章、成书问题的分析上参见梁涛:《郭店竹简与思孟学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郭店竹简与《中庸》”部分,以及杨少涵:《“〈中庸集释〉编撰”的缘起、综述与内容》,《学衡》2020年第0期。,在此不做赘述。笔者通过对《中庸》原文各部分的对读,明确了较为笼统的传统观点,阐明了“忠”“忠”是《中庸》之“中”最核心的要素,因此笔者在论述中混用了“中”和“忠”。与“诚”的一体二面性,并在《朱子语类》中找到了同样的结论。在此聊备一说,请方家批评指正。

一、《中庸》里“忠”的定義

《中庸》之“中”是个复杂的概念。如果单从文字上分析,“中”的甲骨文、金文字形大致分为两类[1]:一类是从斿之形,[2],此为“矢中的”之中、或中心之中、或中正之中,在《中庸》里分别用为“不勉而中”“中国”“齐庄中正”,这或许分别和古射礼有关,和图腾旗有关,和上古用土圭测地中、选址建国有关,但这些都不是“中庸”之“中”;另一类是史字所从之[3],可引申出典策之义,应为“中庸”之“中”。“史”从字形上看是“手”(又)持“中”,也有不少文献有“允执厥中”之类的表达后世被阐发为“儒家十六字心诀”,在最初其内涵还没有涉及心性功夫论。对于“至诚”之“至”主要有两解:一为“极致”或“完满”,二为“到达”。,在《中庸》第六章有“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表达。史官在古代是最为博学的人,承担着制定历法、策祝、决狱等秉笔之外的职责,具有很大的权力。尽管这只是一种猜测,但不可否认“中”与“史”具有一定的联系,这样前人对于“中”的各种解释:权力、巫术、公正、恰当,等等,都能够通过“史官”来融贯。从文字上看,《中庸》或许是一篇和史(官)有极大关系的文章,从内容上看也具有合理性。众所周知,古代史官有“书法无隐”的操守,而哀公问政篇之后的章节都以“诚明”为核心,《中庸》很可能是一篇受史官“书法无隐”特征的启发、联想到天地万物忠实真诚的特点,而对“忠实”与“人性”做深入探讨的文章。

当今学术界有很多人把“中”解为“忠”,把“庸”解为“用”,这样看来“中庸”就是“忠用”,也就是“用忠”。当然,作为一种“代言”的训释方法,“中”与“忠”“庸”与“用”之间肯定存在一定的区别。笔者认为,“中”是“忠”进一步概念化、丰富化后的产物;“庸”是用针对“学说理念的实践”对“用”所作的特指,以缩小这种“用”的使用范围,使概念更为准确。

除去“中国”“中正”“矢中的”之“中”,“中”在《中庸》原文中共有十章使用,即:第一章[4]18、第二章[4]18-19、第三章[4]19、第六章[4]20、第七章[4]20、第八章[4]20、第九章[4]21、第十章[4]21、第十一章[4]21-22、第二十七章[4]36。

对于哀公问政篇之后的内容,其主题为“诚明”,“中”仅在二十章单独使用,且应释为“矢中的”之“中”。其余第二十七、三十一章中都以“中庸”出现。哀公问政篇之前,主题为“中庸”。其中,“中”仅在第一章、第六章、第十章单独出现,其余均以“中庸”的形式出现。在第一章中,“节”是外在的标准,因此“中”是主观意愿未发于外的状态。结合杨伯峻先生的考证,“和”和“同”是一对相对的概念,二者都是臣僚言论上的行为,“和”要求臣僚对君主的不当决议要有自己的主观判断,而“同”指的是臣僚完全迎合君主[5]200-201。“中”的概念很可能来源于臣僚之外的史官,史官要“书法无隐”,尽管不能直接“发”于君,自己的心里也要像“和”的臣僚一样有主观判断,这样书于史册、教育后世。史官并不是真的不发,而是要暗中发于史册(唐代之前君主没有权力看史官的记述)、教育后世。这样臣僚在当世劝谏君主,做到“和”;史官用史册警醒后世,做到“中”,人间秩序就能被长久、合理地安排。这种不“发”却能教育人们的方式,在《中庸》里得到了重视。由此可知:“中”是一种不“发”却能教育人的方式,简称为“化育”。这里可以和第十章对读,“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是对臣僚和史官的要求,这里被抽象出来当作君子的两个道德要求。但《中庸》里“和”仅在第一章和第十章出现(除去“和乐且耽”之“和”),可见其行文重点不在“和”而在“中”。

“中”在第六章也单独出现,但在这里没有像第一章那样给“中”下定义,而是直接使用了“中”的概念。“用其中于民”,就是用舜独特的化育方式来教化百姓。在这一章中,“化育”被具体化为: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这一章的大概意思是:设立一个行为标杆,同时自己也要以身作则。结合《论语·子罕篇》:“我叩其两端而竭焉”[5]127中“两端”指自身、内心,《正义》曰:“此章言孔子教人必尽其诚也”[6],执其两端,与忠实展现内心有关。可见,以身作则需要忠实地展现内心。为了有教化的作用,内心要符合某种崇高主观判断的标准,这样才能感召人民善行。

综上,“中”是一种需要以身作则的化育,以身作则需要忠实,这进一步要求内心要符合某种崇高的主观判断。若解“庸”为一种针对学说理论实践的“用”,“中庸”则应解为“用中”。《中庸》里反复提及的“用中”就是在讲以身作则的化育,具体来说就是应当如何做,实际上,这是对“中”概念的进一步深化。接着分析第二、七、三与六、七、八、九、十一章,结合孔子思想,可得出“中”的定义是:忠实地展现符合(孔子之)道的内心,进而达到化育人民、安排人间秩序的崇高目的。

二、《中庸》里“诚”的定义

在《中庸》里共有九章直接使用了“诚”,即:第十六章[4]25、第二十章[4]31、第二十一章[4]32、第二十二章[4]33、第二十三章[4]33、第二十四章[4]34、第二十五章[4]34、第二十六章[4]34-35、第三十二章[4]39。

对于“诚”历来有非常多的解释,大多与“真诚无妄”有关,但这样的解释有些笼统。综观上述9例“诚”,笔者认为解“诚”的关键在于“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在战国时期,天人关系的讨论十分丰富,这说明有一部分人选择理性信念为“天”,他们以“天”作为自己的思考方向去归纳、演绎所见的经验,所以只要搞清楚《中庸》作者从“天”中得出了什么,就能知道“诚”在说什么了。

先参看《中庸·第二十六章》:“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货财殖焉。”[4]35从这一部分可以看出:天(这里用的“天”并不是原文中实际意义上的“天”,而是上帝意义的“天”)所安排的世间秩序之所以这么宏大而美好,是因为万物(这里用的“万物”比原文中的“万物”范围更加广泛,泛指一切事物)遵循天所规定的“要纯一不二”的原则,“纯一不二”是“诚”的核心。万物只要坚持“纯一不二”,就能化育出“日月星辰”“华岳河海万物”“草木禽兽宝藏”“鼋鼍鲛龙鱼鳖货财”这些看起来本不属于“天”“地”“山”“水”的珍贵物。因此,君子要学习“天”“地”“山”“水”通过“诚”来化育出珍贵物的方法,用“诚”来化育百姓,让他们懂人间秩序、变“珍贵”,这正是“誠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的意思。

但是,历史上已经有一些圣人没有学习天的“诚”就化育了百姓、让他们变“珍贵”并懂得了人间秩序,这就是“诚者……圣人也”的意思。《中庸》还为圣人化育百姓的事给出了例证:周人用“德”来化育各宗族的族人,这种“诚”的作用是不能被掩盖的,这就是“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的意思。对于生来不会天之“诚”的人,就要先努力学习“诚”,才能去化育百姓。“诚之者,人之道”可以与第二十五章对读:“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道,引导也。句意是:先让自己完成“诚”的要求,再去引导、化育别人,实现“治人之道”的目的(与“人之道”对读,“道”即安排人间秩序所要遵循的“治人之道”)。“诚者,天之道”可以与第二十五章对读:“诚者,物之始终,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重申《中庸》作者对天之“诚”的发现,进而呼吁君子学习生来没有的“诚”,力求“至诚”《中庸》对人“至诚”的描述和天之“诚”的描述很类似,且并没有通过描述效果的差异来凸显不同程度的“诚”。可见,从原文来看,“至诚”之“至”解作“到达”更合适。(达到“诚”的境界)。

接下来就要处理“非圣人怎么做到‘诚”的问题。第二十章:“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第二十一章:“自明诚,谓之教”,表明非圣人做到诚的方法就是“明善”。“善”的标准从第二十八章[4]36-37来看就是“一套合适的秩序规定”(周礼,一种秩序规定)。在孔子看来,一套合适的秩序规定以“名义”为核心,即孔子的“正名”思想。“名”是名分,即一整套权力体系;“义”是礼仪之“仪”的进一步抽象,即一整套与权力体系配套的行事原则。这套名义体系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自然变化,孔子用“周”人间秩序背后的名义体系,是因为“今用之”。后来秦使中国从复合制国家过渡到单一制国家,这套人间秩序背后的名义体系自然要变化,后世学者就将秦制加进原文中。

做到“诚”后不仅要化育百姓,还要通过“诚”丰富自己对世界的认识,懂得“诚”是如何被类推出来的,感受“天”作为一种理性信念的合理性,进而将这种理性信念当作真理,这就是第二十五章“诚者……故时措之宜也”的意思。

对于上述“非圣人怎么做到‘诚”的问题,第二十二、二十三章做了总结:首先深究人性(懂得什么是“善”、做到“诚”),接着再深究物性(懂得“诚”是如何从“天”类推到“人”的),这样就对“诚”有了深入的认识。由于通过“诚”让万物化育出珍贵物,至诚(到达“诚”的境界)的人就要类比着化育“蔽于一曲”的人,通过“诚”在不言的化育中让他们懂得“善”的标准。“诚”的化育工作的效果在第二十四章、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二章都有所阐释,在此不做赘述。

综上所述,“诚”有以下几个要素:“纯一不二”、懂得“善”的标准为“符合一套合适的秩序规定”、通过化育百姓来让他们懂得人间秩序。基于此,“诚”的定义是:在懂得“善”的标准的前提下“纯一不二”地展露自身、化育百姓、让他们懂得人间秩序。

三、“忠”与“诚”的一体二面性

通过前两部分的分析,我们得出“忠”与“诚”的定义。两相比较,二者都在谈论同一件事,即“一体”:在达到孔子对正确内心的规定后,通过真诚但无言的方式化育百姓,进而安排人间秩序。

结合前两节的分析,我们发现“忠”和“诚”都先提出概念并各自证明了重要性,然后提出实现自身的两个连续的步骤(首先符合一定的标准,然后去化育百姓)。在这四个节点上,“忠”和“诚”都有区别,展现为二者的“二面性”。在概念的提出上:“中”直接给出定义,而“诚”通过“天”类比出定义;在概念的证明上:“中”用了“舜”,而“诚”用了“天”;在实现自身的步骤上:“中”给出了具体的行为方法,比如:不要用言语而要用化育,自己不要被利益蛊惑,要将“孔子之道”作为主观判断的依据并且对此怀有坚定的意志;“诚”给出了一套抽象连续的行为程序,先懂得善的标准以达到“诚”的要求,然后才能化育百姓让他们懂得“善”的标准。总的来说,“二面性”的本质来源于战国时期的两种理性信念——“古今”和“天人”,这形成了两套并行的、对“一体”的认知范式,也就是“二面性”,具体表现为对方法论的侧重和对人性论的侧重。

理解了“忠”与“诚”的“一体二面性”有学者提出了较为相似的结论。参见欧阳辉纯:《论朱熹忠德思想的理论基础——以“天理”和“中庸”为中心的中国伦理思想史的考察》,《云梦学刊》2021年第3期。之后,就能理解作为孔子后学的孟子对于“中”(忠)为何不去提及,而是大谈“诚”[7],因为讲“忠”和讲“诚”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前者侧重政治、伦理实践中的方法论,后者侧重人性問题。此外,在《朱子语类》中,朱熹明确指出二者的“一体二面性”。“一心之谓诚,尽心之谓忠”[8]486、“诚是心之本主,忠又诚之用处”[8]486,说明先要让心符合道、到达诚的境界后才可忠实地表露自己的内心、进而化育百姓、安排人间秩序,这体现了“忠”与“诚”的二面性。“诚便是忠信否……固固,当解为“本来”。是”[8]489,这体现了“忠”与“诚”的一体性。朱子的本体论思想进一步丰富了“忠”与“诚”一体二面性的内涵:将“一体”“二面”分别实体化为“(一)理”“(二)事”,从而把认识论范畴下的“一体二面性”突破到本体论中,这无疑丰富了它的内涵。

四、结语

《中庸》上下篇之间存在的联系集中体现在“忠”与“诚”的“一体二面性”上,这让《中庸》在内容、思想上作为一个整体存在。这个观点是根据原文各部分的内容对读出来的,具有一定的可靠性,并将较为笼统的传统观点进一步细化完善,具有一定的价值。此外,朱子在《朱子语类》中提出了完全相同的看法,不仅可以看作这个观点的佐证,还丰富了这个观点的内涵。

参考文献:

[1]乔卫平.《论语》“中庸”证异[J].孔子研究,1988(4):123-129.

[2]李学勤.字源[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28.

[3]汉语多功能字库.汉字金文部件分析:中[DB/OL].

https://humanum.arts.cuhk.edu.hk//Lexis/lexi-mf/bronzePiece.php?piece=%E4%B8%AD.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6.

[5]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7.

[6]何晏.论语注疏[M].刑昺,疏.北京:中国致公出版社,2016:133.

[7]孟子.孟子[M].方勇,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10:138.

[8]黎靖德.朱子语类[M].王星贤,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作者简介:杨开泰(2003—),男,汉族,山东菏泽人,单位为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尼山学堂,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文献学。

(责任编辑:冯小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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