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否定、协商、共生

2023-08-03侯潞晨

美与时代·下 2023年6期
关键词:后殖民主义

摘  要:影片《瞬息全宇宙》聚焦亚裔美国人生存境况,对时代症候予以充分关切,同时对族裔文化身份的异质性、杂糅性等问题进行了探讨。但影片过度依赖戏仿与拼贴等手段,消解了影片的严肃性。加之影片并未对症结进行深度剖析,而是采用想象性解决的路径,给人以浅薄无力之感。影片围绕女主人公的自我、性别与族裔分别设置了三重对抗难题,在其找寻自我存在价值的同时逐渐打破虚拟与现实、激进与保守、边缘与中心等一系列二元对立的藩篱,为亚裔担当主角的超级英雄电影拓宽了可行路径。

关键词:瞬息全宇宙;后殖民主义;代际矛盾;族裔文化身份

由杨紫琼主演的影片《瞬息全宇宙》于2022年上映。其豆瓣评分虽经历了一段时间的下跌,但依然维持在7.7分这个不错的成绩上。电影运用当下最火热的多重宇宙概念,包裹中式传统功夫片,不断使用拼贴与复制的手法,使影片呈现出互文性戏仿性等特点,展现出A24电影公司充沛的想象力和丰富的创作热情。影片围绕亚裔美国人Evelyn的生活展开,由中心向外扩散出个体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的三重对抗关系,呈现出丰富的意义内涵。并借由此探讨后殖民语境下的族裔文化身份问题,影片针对亚裔美国人的身份认同及身份重构等问题进行了深度思考。然而,电影虽然进行了一系列东西方视角差异表达,但并未触及亚裔美国人所面临问题的核心,并且采取了想象性的解决路径,造成原本有力的表达被削弱甚至悬置的现象。

一、与自己的对抗:

打破与重塑自我的同一性

如果将《瞬息全宇宙》的故事拆解开来,那么第一层叙事可以看作是多重宇宙中的Evelyn与大魔王Jobu Tupaki不断较量的故事。事件发生的场域是宇宙,这并非只为异想天开的演绎创造条件,也不仅仅在于单纯呼应“元宇宙”潮流或单纯消费注意力经济等,其背后暗含着更有深度的考量。宇宙首先将现实中的复杂矛盾夸张化具象化,为生活中的琐碎提供一个更引人注意的场所,进而展现出个体与自我的对抗关系:于无限个宇宙中都存在的Evelyn,扮演着不同的角色,拥有截然不同的人生,实则这正是现实中Evelyn的想象性投射。虚拟与现实在该层面上被短暂置换。宇宙中的分裂自我也暗指Evelyn作为华裔美国人,身处中国与美国两种异质文化中对自我身份认同的游离与困惑。她是在多元文化混杂的情况下寻求归属感。继而,影片将面临着无穷选择的人生铺陈开来,而真实的自我则隐藏在一切拼贴与杂耍之后。影片在影射当下网络时代的同时,也表征着电影史早期杂耍蒙太奇的另一种螺旋式回归。然而,尽管创造出拥有无穷选择的世界,影片却并未碎裂延伸成更多细微可能,反而依然指向单向度的价值观,即想象最终只是作为沟通现实与梦境的方法,回归现实才是现实世界和造梦世界的永恒结局。

(一)分裂宇宙与多样自我:对现实匮乏的想象性满足

电影的前13分钟刻画了主人公Evelyn的困局:主人公经营一家洗衣店每天为客人忙忙碌碌;丈夫在自己一地鸡毛的人生中难以分担生活重任,甚至意图离婚;女儿计划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一家人计划给父亲筹办派对,已经快要没时间了准备工作却还是一团乱麻;除此之外主人公还要应对铺满整张桌子的报税单。现实的困顿反而刺激到了想象力的大门。重担之下,逼仄狭窄的电梯触发了Evelyn的想象开关,她的人生在多重宇宙中延展和膨胀。Evelyn何尝不想脱离原本的苦海,她所期待的人生伴侣是一位有勇有谋、遇到问题会鼓励并教导自己的人。她理想状态下的自己是与一个试图摧毁所有宇宙的魔王对峙时都能够拯救一切的天选之女。由此可见,多元宇宙中所呈现的景象全部是Evelyn为了逃避现实的梦与幻想,也是她潜意识里的焦虑与欲望。除了期待能被他人解救,让生活回到正轨之外,潜意识里的她也渴望着自我拯救。这表现为“如果当初成为更好的自己”的想象。现实中的自己只是一个苦苦支撑洗衣店的中年女性,被生活所困。而想象中的自己会功夫、是影星、能下厨、善唱戏,面对问题总有无穷无尽的生存技能。这些都反映出主人公与自己的强对抗性。主人公通过宇宙这个拥有无限路径的窗口来幻想实现更高的人生价值,从而获得想象性满足。更深层地讲,自我身份分裂普遍存在于亚裔群体当中。在多元文化的今天,这些人单一稳定的身份认同被打破,从而不断寻求文化归属感。同时亚裔女性作为白人和男性内心的“他者”,更难获得表达自己的空间。她们或多或少都存在着身份缺失的问题。作为一种强大且具有文化不稳定性的边缘位置问题,电影借由一个中年女性的想象将这一含义进行了具象化表达。

在另一层意义上,学者蓝江指出多元宇宙的时空拓展性正是基于静态和动态空间拓展建立拟真孪生体,可随时“进入”“在场”和“体验”;基于多重时间线的并构与拼接构建新型数字虫洞,可随时“跳转”“回溯”和“联结”。从而利用新的感知打破自我的同一性,让虚体经验的建构生成多样化的自我[1]。转换到电影中则体现在多元宇宙的设定意味着主人公可以从现实世界中跃迁出来,获得短暂的逃逸。影片的画面语言也呼应了这一层含义:暗黄色调的房屋中,Evelyn常常出现在方形构图的中心位置,被数不清的杂物包围压迫。画面形成巨大的向心力,来自四面八方的琐事都向她拥挤而来,她难以寻觅到喘息的空间。而当她发现了多重宇宙的秘密后,每一次穿越都伴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从画面中撕开,再放置到另一层空间。而进入另一层故事线后就遵循另一重逻辑,画面也会随之变得开阔起来。对抗或着说是逃避眼下处境的方式是,用自身的想象力编织出身份迥异的人生,活跃在不同的宇宙中。这又与当下的网络世界形成精彩的互文:当下网络世界的赛博居民们藏在一个个虚拟ID之后,在五光十色的虚拟世界海洋中扮演不同角色,到达一个又一个虚假的彼岸。正如影片中Joy所说:“每个宇宙每时每刻都在喊叫着争夺你的注意力。你无法一直专心待在任何一个宇宙中,只留下一地的碎片、矛盾与困惑,只有在几個短暂瞬间里,一切才有道理可言。”注意力坍缩让赛博居民愈发沉溺在短暂的快感中,用虚假的快乐抚慰现实的伤痛已成为当下所有人最擅长的事情之一。讽刺的是,电影为了承载这一内涵也采取了形形色色且破碎的表达方式,用快速剪辑的画面持续争夺着观众的目光。永恒的浅薄状态让人不能直面恐慌的来源,只能将想象中的世界当做庇护所与永恒方舟。

(二)解放潜能与破除我执:对位补偿后回归现实路径

在影片的开头部分,丈夫Waymond问坐在满桌税务单前的Evelyn:“你在想什么东西啊。”Evelyn看向屏幕外,若有所思。此时字幕浮出,第一部分就名为“everything”,中文意为“一切万物”。从此时此刻起,Evelyn已经在设想,如果人生不止有这一种可能,她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因此在电梯间,她看到的丈夫已不再是那个日常连家里油漆都分不清楚的男人,而是从另一个宇宙中穿越而来的英雄。他对她进行教导并予以肯定,告知只有她才能拯救这个即将崩坏的世界。但是选择她的原因也极其荒诞。正因为她是所有宇宙中最差的版本,所以她才成为了最重要的角色承担起拯救宇宙的责任。从Evelyn的幻想中我们可以看出,尽管她无比希望拥有无限可能,但实际上还是想要接纳现实中一事无成的自己。任何一个人从自己的孩提时代开始就面临着无数选择,每一个选择又会指向不同的命运轨迹。然而这些选择看似给人数不清的未来导向,实则已然被划定在无形的社会规约中,引导个体活动在一个“安全”区域内成长为平凡普通却又“脚踏实地”的自己。正如电影的形式一样,走马灯一般体验了多样人生的主人公最终还是要回到最庸常的洗衣店。也如Evelyn终于获取爱的力量后,多重宇宙的种种感动瞬间历历在目,音乐随着手指的触碰到星球的碰撞愈发激昂,但又在一刹那戛然而止,画面回归到母女相拥,两人安静地体验着当下。天马行空有落幕时,无穷选择终指向处理琐碎日常的单一路径。

在疫情影响下,人们越来越感觉生活空间和发展可能性的受限,于是将想象性潜能释放在无穷的宇宙中,在脑海中爆炸出成倍的选择权。“影游融合类电影具有丰沛且充实的想象力与创造力,是受众‘想象力消费的重要载体……不仅可以满足后疫情时代受众逃避灾难、做‘梦、净化、升华等心理需求,更可以满足受众体验、互动、刺激、虚拟的审美需求。”[2]被禁锢在有限的空间内,我们更容易去设想如何解放身体,进而不自觉假设如果当初选择另一条路径那么一切就不会如此糟糕。正如影片中的Evelyn沉浸在白日梦的美妙幻想中。初次使用穿梭器的不适让主人公难以迅速调整,画面中打碎的镜子映出Evelyn截然相反的自我。不同的宇宙碎片折射出存在主义的诸多侧面,它们是对现实世界的一种补充及对位,又与现实之间相互联系相互影响。于虚拟中获得的满足能够延伸到实在层面,接受现状接受自我并非真的找到了价值或意义,而是由于在想象中已历遍人生。然而这样的拯救与启发或许会令人陷入另一个误区,即可以无视实际存在的因果逻辑,只要找到合理的解读方式就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将其接纳,这使我们落入唯心主义的深渊,也正因此电影才带给人一种错位感。最差的“我”可以通过想象自己是最好的,产生面对现实生活的安逸心理。但是一切引导和暗示又从未使主人公真正摆脱此时此刻。如同Evelyn在宇宙世界中每一次紧张打斗的间隙,依然会被现实生活拉扯回来一样,看似搭建出的提供想象的平台不过是在催促大众回归现实怀抱。

二、人与人的对抗:

社会规约枷锁的隐形“在场”

《瞬息全宇宙》的第二层叙事聚焦Evelyn现实中面临的一切杂碎生活。洗衣店即将接受美国国税局的审计,而稽查员显然不是一个好应付的角色。店内每天有来来往往的客人需要接待,乐天派的丈夫不仅难以分担重任还经常帮倒忙。老父亲远道而来,Evelyn忙着筹备为其准备的派对,而女儿却又要在外公面前宣布自己的同性恋身份。张琼提及:“太过关注人伦关系,华裔家庭的生活也展现出了其他民族中未曾有过的压力和道德省悟。”[3]262Evelyn在人与人的对抗关系中面临着家庭与自我的两难选择,她既要以妻子、母亲和女儿的身份存在,维护好家庭内部的和谐,又在某些时刻幻想没有这一切责任的自己是否会闪闪发光。这实际上正是西蒙娜·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所描述的女性困境。中年男女的爱情不再是当初私奔时幻想的模样。纵使对丈夫有诸多不满,Evelyn的“暴走”与“分裂”最终依然是依靠丈夫的询唤才得以归位。除去褪色的爱情神话,代际矛盾也成了棘手的难题。电影赋予三代人东方视角和西方视角下的差异,引入了东西方的共性问题。

(一)性别矛盾与爱情代价:女性仍被询唤归位

在影片中,Waymond的形象在现实世界和宇宙世界中存在很大差异。在现实世界中,Waymond善于用乐天派的心态面对生活,在每一个让Evelyn烦躁的角落他都能够找到乐趣。但同时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难以为妻子分担身上的压力。客人的衣服被他收拾得乱七八糟,家里的油漆分不清楚该用什么品牌,对女儿的教育常常缺席等。这似乎印证里西蒙·德·波伏娃的论断:“爱情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是一种消遣,而它却是女人的生活本身。”[4]496因此在宇宙世界,即在Evelyn的欲望投射下,Waymond成为唤醒Evelyn的重要角色,带Evelyn重识自己的价值,与她一起并肩作战,出现在每一个危急关头鼓励她前行。同时,宇宙世界中Waymond也并非只提供了情绪价值,他还为混沌中的Evelyn指明方向,并一次次救下还不会熟练运用从跳跃宇宙中获取技能的她。Evelyn对理想爱情的幻想也可从她在屏幕前面对公主与王子邂逅场景的驻足中窥见。尽管被杂事缠身,她依然渴望罗曼蒂克的相伴模式。而正是现实与理想的巨大反差,才催生出她幻想如果当初没有私奔,自己也许是会成为闪耀的巨星而Waymond也会成为西装革履的绅士,两人保持若即若离暧昧关系的理想景象。

影片塑造Waymond这一形象其实带有很深的思考,具有一定的反传统性。Waymond读音恰似英文的“women”和港普中的“威猛”,反差的设定是想破除社会的刻板印象。影片意指男性不止阳刚之气这一种被认可的气质,温柔善良柔弱顺从也可以是男性的标签。婚姻生活中没有固定法则,只要发挥好互补价值,做到互相救赎就可以成为良性关系。影片试图打破性别牢笼,提供多元的视角,却忽视了现实层面中Evelyn的困境难以被单纯的乐天精神化解。在洗衣店世界中,Waymond并非没有意识到两人的婚姻逐渐走向索然无趣,但他采取的措施却是用一纸离婚协议书来尝试改变现状,或是在影片接近结尾时他完全搞不清Evelyn失控状态原因却疾呼“要善良”。Evelyn被感化的节点在于Waymond最终说服了稽查员,他争取到更多报税时间,没有让最后一根稻草落下来。Evelyn仿佛幡然醒悟,正视了丈夫的不可或缺性。在這层逻辑下,Evelyn从多重宇宙中获得的满身盔甲依然会被丈夫一次平凡的举动感化。她被询唤回归妻子身份,回到家庭状态。这预示着独自面对世界只会愈发走向分裂。反叛精神难以获得称心如意的价值或得到主流意识的认可。影片暗暗肯定无论何种状态下丈夫都具有重要的作用,将爱情之中夫妻之间的对抗矛盾简单化,其中隐藏的依然是好莱坞意识形态对女性角色的驯化。

(二)代际矛盾与文化冲突:共性困境造成误指

代际群体的主要特征是同代人的个性具有相似性。他们经历了相同的社会变革和社会环境,并由此形成独有且相似的集体认同或社会意识,随之影响其行为和观念态度与其他时代的人相区别[5]。因此,代际冲突在所有文化中都普遍存在。影片试图将东西方文化差异与代际冲突进行置换,但呈现出的依然是简化且刻板的“他者”形象。并且影片用文化差异掩盖了共性困境这一事实。在影片的开头,Evelyn催促Waymon准备父亲要吃的面条。Waymon从她的状态中读出了她的焦虑,安抚道:“他看到你拥有幸福的家庭和成功的事业,他肯定会为你骄傲的。”对此,Evelyn回答:“神经病,你明知道爸不会这样看我们。”一来一回的交流中已经呈现出这样一种价值观,即在华裔家庭中所谓的“成功”指的是在父母意愿指导下得到的“成功”。学者金学品曾分析过,华裔父辈和子辈产生矛盾冲突的根源及索引正是孝道,孝道成为“华裔美国族群融入美国社会的文化藩篱”[6]47。父辈重传统,常以孝的名义在子女身上安上自己的期待。因而,主人公才会不顾家人反对私奔到美国,她辛辛苦苦勉强支撑一家洗衣店的“成功”是不被认可的成功。同样的,“成功”指的也是被父辈祝福的幸福。个体意识的判断只是残缺的部分,需要依附“主体”的倾向才能确认。另一方面,女儿兼备亚裔、女性和酷儿三座“大山”。这也让Evelyn倍感头疼,甚至女儿的肥胖也是其边缘化的象征。Joy的身份特征具有流动性,这从她已不能顺利用中文对话便可窥见。正如学者法农提到的:“讲一种语言是自觉地接受一个世界,一种文化。”[7]25Joy在自我认同层面已逐渐靠近西方。母女之间的冲突主要来源于Evelyn企图阻止女儿在外公面前公开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与女儿Joy相比,Evelyn又成为了保守传统的老一代移民者。

近年来,种族议题影片常以代际矛盾展开。从《摘金奇缘》《别告诉她》到《青春变形记》《母亲》,其中都有所呈现。代际冲突中又隐藏着东西方文化的差异。然而,部分普世性矛盾在种族议题的不断演绎下,给人以“只有东亚家庭才会如此”的错覺。如影片在认可了Evelyn这般操心一切不断对抗周遭,带有保守倾向的妈妈就是“东亚母亲”形象的同时,就已经默认了同样存在一个更为开明、随性自由、接受度更高的“西方母亲”。实际上,在欧美影视作品中,也有不少的母亲有着与Evelyn相似的心境。但这实际上是一次双重幻想。这也是在想象中建构彼此形象。同样,虽然女儿Joy身份的杂糅正体现出中国式身份和美国式身份的彼此交叠,是一种对中美两种文化予以传承、修正和创造的融合,但同时她带有“Z世代”青年的特质,具有反叛、虚无与飘忽的特性。在影片中她以大胆的穿着、鲜艳的配色和周围的沉闷与规矩划清了界限,这几乎是当下所有年轻人的真实写照。《瞬息全宇宙》中Joy的酷儿身份成为她与母亲争执的中心,然而类似的场景在欧美电影中也不在少数。可以说,影片在设定了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背景下,还原的依然是一种共性的困境。不可否认,这样的处理方式为影片带来了更大的共鸣效果,但也难以避免东方形象的塑造为“他者”的观点和立场所影响,从而造成一定误指。影片再次提醒人们揭示“自我性”的同时仍应坚持话语的构建主体是“我”,无论何时都应当争取主动言说自我的话语权。

三、与社会的对抗:消解二元对立的隐喻抒写

在东西方文明的话语关系上,东方长期处于他者的从属地位。亚裔移民到美国后,长期的劣势地位导致其自身民族文化身份缺失,始终作为边缘人存在。杰弗里·索伯尔针对边缘人的类型做过较为详细的划分,包括女性、青少年、老人、黑人、单身者、无选举权人、社区里来的新移民、无业者以及社会地位低下的个人[8]。而与边缘男性相比,边缘女性的失语更多了父权制这一枷锁。第三世界的妇女不得不在白人中心话语和男权中心话语两座大山的夹缝中求取生存空间。在斯皮瓦克看来,第三世界妇女是“属下”的“属下”,“边缘”之“边缘”,是“沉默的他者”,是完全丧失了话语权的“失语者”,是“缺席世界”中的缺席者,是“盲点”中的“盲点”。第三世界女性在与社会的对抗中不可避免地滑向边缘位置。而正是具备这样社会地位的Evelyn,在一部商业大片中承担了救世主的角色。但同时,影片找到了一个相当讨巧的角度。Evelyn从“边缘”过渡到“中心”的过程均是在自己的想象中完成的。幻想与现实双重层面的救赎灵药均是“爱”这一虚无缥缈的情感指向。这体现出电影虽表达了一定的亚裔美国人的希冀,但在现阶段也只能构建出承载幻想的乌托邦。

(一)寓言想象与社会距离:亚裔成为救世主的荒诞表达

近年来,亚裔在美国电影中担任主角的频率稳步提升,且不少影片都获得了不小的关注度。如2018年由吴恬敏主演的《摘金奇缘》、2021年嘉玛·陈主演的《永恒族》和刘思慕主演的《尚气与十环传奇》以及2022年吴珊卓主演的《母亲》等。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亚裔已经成为美国人口增长最快的族裔。自2000年以来,全美亚裔人口数量增长超过70%。2020年人口普查统计约有2000万亚裔,约占全国人口的6%。另一方面是因为近几年美国亚裔参政热情大幅提升,全美当选官员中亚裔人士数量亦逐步上升。2021年11月2日华裔候选人吴弭(Michelle Wu)当选美国波士顿市长,成为该城200多年历史上首位亚裔女性市长。这打破了波士顿市长选举中白人男性长期垄断的局面。吴弭的成功当选也折射出当今美国社会方兴未艾的亚裔政治潮流[9]。在这样的背景之下,《瞬息全宇宙》的出现是顺应时代浪潮下的一次延展性想象。它的故事架构是将美国擅长的超级英雄套路解构又重构,赋予亚裔女性更为大胆的身份,让带有边缘化政治身份的个体占据中心位置,重新完成带有期待性质的一次拯救世界的抒写。在影片中,Evelyn与Deirdre初次在国税局相遇,拍摄Evelyn采用了微俯镜头,而拍摄Deirdre则使用了微仰镜头。随后,两人展开争斗,Deirdre部分依然是仰拍,步步逼近压迫感十足。一俯一仰之间暗示出两人的权力关系。而影片结尾处,Evelyn再次回到国税局,双方交谈的画面只有华裔家庭的正面,Deirdre则只留下一个背影。镜头语言虽然暗藏着将西方文化霸权主义解构的含义,但并非要使某一边缘重新成为中心。而是要消弭东西方的对抗,在东西方之间建立一种多元对话互动共生的新型关系。这一点也可在主人公对待其他非亚裔角色的态度上被印证:主人公将带着宠物来洗衣店取衣服的客人假想成用宠物做武器的阻挠者;把国税局的Deirdre描述为“她一直针对社区里的华人”,并在想象中将之塑造为恐怖的恶魔;将女儿joy的白人女朋友Becky 看作是家庭矛盾的来源之一,强调“她还是个老外”。这样状态下的Evelyn时刻保持着强对抗关系,生活却愈发摇摇欲坠。而当她重新认识到顾客只是提出合理需求,主动认可女儿和老外谈恋爱;最具有隐喻性的是,她在想象中与Deirdre成为同性情侣,生活甜蜜。她在现实中也终于得到了Deirdre的理解与同情,两者关系不再剑拔弩张,生活渐渐向好。这正是文化身份的对抗关系经历了否定─协商─共生的影视化描写,展示出亚裔群体主动发出邀约,试图共建和谐国际关系的美好希冀。

但同时,电影中无处不在的戏谑与调侃又似乎暗示观众无法直接接纳亚裔成为救世主的事实。此类电影仍需通过一定的间离才能让观众获得良好的审美体验。换言之,亚裔作为“超级英雄”仍需借助一定的荒诞性表达,而“荒诞在于其叛逆性、非主流的审美取向”[10]。由此可见,这种处理方式折射出边缘性仍是亚裔在现实中长期存在的标签。同样的,《瞬息全宇宙》中的救世主形象也与以往超级英雄大片中的设定有一定出入。其差异性的展现得益于影片采取的宇宙现实双重故事线交织的表达方式。在宇宙世界中,Evelyn与所有刚获得超能力的“超人”别无二致,均是在诧异之中发现自己多出了意想不到的能力,习得这些技能是为了自己解决燃眉之急,进而才用这些技能来与世界对抗。而在现实世界中,她只是一位普通的为琐碎家事操碎了心的母亲。“我每天都在抗争,我为我们所有人抗争,这里的每一天都是一场战斗。”从Evelyn的臺词中可以见得,她将自己设想成了一个微缩版的“救世主”。她认为自己是唯一能够拯救家庭给家人带来幸福的人,她深知这才是自己一切欲望幻想的缘起。因此,影片结尾处的她并不是像美国超级英雄那般隐藏起自己的超能力过普通人的平静生活,而是破除我执安然接受自己的渺小,重回平凡生活。电影作为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正说明了亚裔成为救世主仍有很长的路要走。

(二)影片难题与现实希冀:爱作为抚慰焦虑的万能灵药

在影片中,主人公面对与自我、与他人、与社会相对抗的三重压力,被困于家庭和洗衣店的方寸之间与生存问题、爱情问题、代际问题和个人成就等问题拉扯得难舍难分。虽然影片提供了想象性的解决路径供Evelyn短暂逃离,但在拥有无限可能的宇宙里能留给她的也只有爱这一味解药。她在戏仿王家卫的桥段中重新体悟到爱情的温度,在善于烹饪的世界里学会了要爱身边人,在手指都像热狗一般的宇宙里终于能够坦然接纳同性恋身份。全片的结尾处,Evelyn又回到起点,同样面对着焦头烂额的报税工作,不符合预期的丈夫,以及难以教育的女儿,不同之处在于,她变被动为主动,用爱作为武器化解了一切难题。她主动在父亲面前宣布了女儿Joy的同性恋身份,发现父亲竟然也冷静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停下一味地规劝与要求Joy,变为主动与女儿言说自己的爱并与之紧紧相拥;她主动与丈夫拥吻,重拾爱情的甜蜜美好。在这一系列的转变下,她甚至连报税工作都进行得格外顺利。然而爱作为万能灵药在电影世界中尚有存在的可能,在现实中却难解千千万万个Evelyn的处境之痛。

值得关注的是,疫情发生以来,美国社会仇恨亚裔的犯罪案件增长迅猛。根据美国加州州立大学圣贝纳迪诺分校“仇恨与极端主义研究中心”调查的数据统计显示,2020年美国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激增149%;2021年反亚裔仇恨犯罪激增339%。美国期刊网站《健康事务》在分析了12份关于仇恨亚裔暴力与歧视的民调后指出,仇恨亚裔的行为可能反映美国社会对亚裔的长期偏见,相关暴力对大多数亚裔美国人的心理健康造成严重影响[11]。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亚裔频繁走上街头,呼吁爱与和平,正吻合了影片所提出的解决路径。美国学者对该现象评论道,仇恨亚裔事件激增背后的根源是白人至上主义,它凸显了美国社会“系统性的种族主义”[11]。然而种族主义的问题显然不能被简单化解。成为边缘的群体只有通过不断发声才能更有效地消解二元对立的“对抗式”关系,从而构建多元共存的“对话式”局面。显然,电影正如影片中的“宇宙世界”一样,为该群体提供了与其他族裔协商与对话的平台。从这层意义上讲,电影又成为了霍米·巴巴所言的“既不单属于自我,也不单属于他者,而是居于两者之外的中间位置,混合两种文化的特征”[12]28的第三度空间,并将其作为对抗文化霸权和构建民族身份的方法,从而使得影片成为一次处于政治和现实之间的文化实践,为亚裔从“边缘”到“中心”提供想象性跨越的蓝图。

四、结语

《瞬息全宇宙》在具备视觉效果的同时也兼具理论深度。它给亚裔成为“超人”提供了更多可行路径,并对当下世界做出不少有价值的思考,探讨了虚拟与现实、单一与无穷、家庭与自我、东方与西方以及边缘与中心等问题,给人带来启发,可谓是一部水准上乘的佳作。影片更重要的意义也在于它反映出亚裔身份受重视程度的提高,揭示出被压制的非主流的边缘群体及其族裔文化完全可以与占主导地位的文化进行对话协商和重构两者的关系。影片做出了亚裔群体缓解身份焦虑对抗西方主流文化的积极尝试,预示出未来电影走向更多可能性。然而,影片采取的碎片、杂耍、拼贴等表达手段又消解了这些意义的严肃性,体现出对当下流行文化的迎合。这使得影片对赛博居民虚无价值观的批判态度被置于尴尬的境地。同时,即使在这场想象力盛宴之下,影片的内核价值观依然趋于保守。影片服务于自我慰藉和家庭稳定,对核心问题采取迂回态度,体现出一种分裂和妥协。纵使影片同时满足深度、观赏性及大众口碑确非易事,本文也希冀能看到更多大胆的尝试。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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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BHABHA H.The Location of Culture[M].London:Routledge,1994.

作者简介:侯潞晨,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电影学。

实习编辑:时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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