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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与反抗

2023-08-03田苗

美与时代·下 2023年6期
关键词:反抗荒诞存在主义

摘  要:由丹·关、丹尼尔·施因内特所执导的《瞬息全宇宙》于2022年3月份在北美上映,随即便获得了诸多荣誉。作为A24公司旗下“北美票房最高”的影片,《瞬息全宇宙》以伊芙琳一地鸡毛的日常为开端,重点聚焦于伊芙琳、乔伊母女两人的生存困惑,展开了普通人平凡琐碎生活的“英雄叙事”,将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思考与关注以影片的形式展现。人被偶然地抛掷于世间,却从这所谓自由状态流落于漂泊无根的境地,这种“荒诞感”正是现代人存在状态的真实写照。因此,以《瞬息全宇宙》所展现的存在状态之荒诞性为分析的重点,辅以对“荒诞的结果”及“反抗荒诞”的讨论,最后对该影片的存在主义危机进行具体分析。

关键词:荒诞;存在主义;瞬息全宇宙;反抗

《瞬息全宇宙》以华裔中年妇女伊芙琳琐碎的一天开始,这一天的日常依然像洗衣机里日复一日转动的滚筒一样单调乏味,她要整理桌面上杂乱的税务单,处理与“懦弱”丈夫韦蒙德的感情问题,筹办父亲的生日宴会,接见无法接受的乔伊(伊芙琳的女儿)的女朋友,维系洗衣店的日常经营,为家人准备早餐……其中很多是伊芙琳与韦蒙德私奔到美国之后日复一日的琐碎事件。然而某一天阿尔法宇宙“韦蒙德”的突然闯入,让她平淡的日子披上了英雄的辉光,伊芙琳获得穿梭平行宇宙的能力,通过使用不同宇宙的她的能力来对抗反派丘布·图巴姬(阿尔法宇宙的乔伊),承担起拯救世界的重任。然而能力的获得、不同宇宙的跳跃与体验、与丘布的相逢,反而让伊芙琳切实地窥见生活之荒诞,体验到与丘布同样的存在困境。

所谓“荒诞”(adsurd),从语源上来看,该词源自拉丁文“absurdus”,其中“surdus”本义为无意义、沉默、耳聋、麻木、单调等,“ab”则意为加强语气。《简明牛津词典》中“荒诞”意为音乐的不协调(音乐术语)、与理性或常态的不和谐。也就是说,“荒诞”本来是一个音乐术语,后来引申为与常理的不和谐状态,而20世纪至今,“荒诞”则成为一个哲学上的范畴。据柳鸣九所言,荒诞“是一种贯穿于人类历史全过程的基本感觉方式与思维方式,它与人类的历史、人类的文明同步产生并同步消亡,它代表着人类感觉与思维过程中的怀疑与否定的倾向”[1],可见荒诞并非20世纪以来特有的现象,而是人类文明特有的伴生物,在多个文学文本中被一再提及。“荒诞”一词内涵之丰富使其在不同哲学家们那里有着不同的具体指涉,其中,存在主义流派将“荒诞”上升至本体论层面,并以其为核心概念对人类存在状态进行了更深入的研究。如加缪《西西弗神话》中对荒诞理论的阐述,加缪以形象的笔触从荒诞感、荒诞的概念、荒诞的结果以及突围“荒诞”的方式等进行了深入探讨。因此,本文将以存在主义哲学流派中加缪式的“荒诞”来对影片《瞬息全宇宙》展现的存在状态进行分析。

一、荒诞:本质是一种分离

加缪在《西西弗神话》开篇处便提出了该书的终极问题,即自杀问题,并将该问题置于哲学视域下进行考察。死亡,是人类避无可避的命运,在死亡的催促下,生命意义及存在合法性的问题变得极其重要;而自杀则意味着生命意义的全面陷落。昔日世界的布景坍塌,人突然被剥夺了幻觉和光,感觉身处局外。加缪认为正是这种生存的荒诞感将人推至死亡的深渊,因此在《西西弗神话》中,“荒诞”被当作切入角度来描述人的存在及荒诞之命运。根据加缪的论述,“荒诞本质上是一种分离”[2]96,而产生荒诞的原因则主要有:1.日复一日的机械性生活下的厌倦与困惑;2.永远处于时间链条上的某一刻,是无法向前和后退的时间从属者;3.人与自我、他人、世界的分离。

(一)机械性生活下的厌倦与困惑

影片镜头开始于一面映着主人居所的镜子,镜面里,伊芙琳匆忙闪过,坐在桌子前焦头烂额地处理一叠叠税务单。这是一个看着有些拥挤的房间,堆满“税务问题”的桌子、一包包待取的客人衣物、被填满的柜子、胡乱摆放的物品。桌前,伊芙琳眉头紧皱,经济上为迫在眉睫的税务问题忙昏了头,生活上为天花板水渍粉的粉刷、早餐、公公晚上的生日宴、乔伊女友猝不及防的到来、洗衣店的日常经营而忙碌,此时,韦蒙德带着离婚申请书进入房间,想要与她推心置腹地讨论两人的婚姻问题……这些一次又一次,不断重复出现在生活中的琐碎事件在镜头里突兀地聚焦于这一刻,令人讶异又不免厌倦地问“为什么”,难道生活一直以来便置于这条一日复一日、不断循环重复的机械链上?这问题便是荒诞感的起始点。正是因为对机械性生活的厌倦感,世界布景崩塌在有意识之人面前展现其真正模样,而人从主观建构的虚幻意义世界里归至真实世界,重新审视人之存在。

伊芙琳被生活的瑣碎淹没,其意识被裹挟在无止境的赫拉克利特之流,徒劳地留驻于日常的每一件事,却无暇静观自身,也未曾关注家人彼此的链接。加缪曾这样描述过日复一日的机械性生活,即“起床,乘电车,在办公室或工厂工作四小时,午饭,又乘车,四小时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3]。又如伊芙琳在晚上派对上不无绝望的发言,每一个时间的新始,我们都假装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实际上不过是重复一样的事情,对伊芙琳来说,便是洗衣服、交税,然后再洗衣服、交税。这惯性生活的链条中,厌倦感便藏匿于“无意识”的日常行动中,等待一个契机被斩断。

(二)永远的时间从属者

在美国税务局的电梯里,阿尔法·韦蒙德突然的闯入揭开了伊芙琳平淡生活的幕布,使她得到了穿梭多重宇宙的钥匙。伊芙琳意识到,原来于她而言,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便会形成不同的分支宇宙,也就是说,不同的宇宙里有着不同的伊芙琳,她们从事着不同的工作,拥有不同的技能。而通过获取她们的技能,伊芙琳实现了自我赋能,成为能够对抗丘布·图巴姬的英雄,这是所有伊芙琳中的特殊存在,虽然这一切建立在她所经历的每一次拒绝、失望与每一次选择的“失败”上。然而,即使伊芙琳多么期待成为其他宇宙的自己,但都不得不承认自己与时间的定位,即她永远从属于时间,既无法成为其他人,也不能改变往昔,既不能希望未来与永恒,也不能停留在幻梦中。即使某一刻她后悔当初应该听爸(公公)的话不要跟韦蒙德走,对她来说,处于时间链条里的她也无力改变已选择的“失败人生”。

意识到自己处于时间曲线的某一刻,就意味着明白此前青春之不再、生活可能性之减少,正如加缪所言:“确认或承认已到而立之年,就这样肯定了青春已逝。”[2]86明白自己对生活可能性有意识性的渴望,既不能实现,也不得不遭遇被时间削减的现实,直至在自己的世界里走向死亡。又如帕斯卡尔对人类境况的描述,人类在必将到来的死亡中“充满悲痛而又毫无希望地面面相觑,都在等待着轮到自己”[4]。人之时间从属性,使死亡成为必然。生之渴望与死之必然,这对无法克服的矛盾令本所熟知的世界显得陌生又荒诞。

(三)异己感

影片中,阿尔法宇宙的乔伊在所在平行世界中获得了无穷力量,能够在同一时刻经历着每个世界及所有的可能性,由此获得了无限力量与知识;然而对多元宇宙的每一个新发现却让她重新理解了宇宙面前人类的渺小与愚蠢,意识到从前已知存在的一切不过是未知的千万宇宙之一。她成为主张虚无的“贝果教”教主——丘布·图巴姬,认为所有东西都没有意义,一切事物都不过是粒子在振动叠加状态中的随机排列组合,在另一个宇宙留不下丝毫痕迹。然而对人来说,即使在最智慧的心智运作中,其精神本质仍渴望着通过对世界人性化去了解它,渴望着世界是清晰的、统一的、绝对的,如张容所说,“其最深的欲望也会与人面对世界的潜意识不谋而合:它是对亲切感的要求,对明晰的渴望”[5],即使这一欲求注定以挫败为果。丘布·图巴姬能够在同一时刻感受所有宇宙,但人类理性是有限的,于是承载着无数宇宙、可能性的她就像被放置一切希望、事物的贝果一样无力维持自我的存在,直面非人世界的陌生感与敌意。荒诞就产自于世界非理性本质与“人在内心深处强烈呼唤着的想要清楚地认识这一切的欲望”的对撞[6]27,它也是伊芙琳获得与丘布同样能力时所感受到的情感体验。

影片中,丘布对伊芙琳说:“每一个宇宙都在叫喊着争夺注意力,你无法一直专心地待在某一个里面,只留下一地的人生破碎片段、矛盾和困惑。”然而这份荒诞感并非乔伊体验到的唯一。据导演在采访中所透露的内容,在她成为丘布·图巴姬之前,乔伊实际上在承受抑郁的困扰。人与他人、自我是互相分离的,对和谐的渴望与同类相斥的事实,让人时常处于孤独中,成为他人的“局外人”。乔伊和伊芙琳虽然是母女关系,但却互不理解,于是这份亲密关系反而让彼此之间的不理解、不包容变得格外刺目。人的一颗心既不能定义别人,也无法确认自我,于是既与他人分离,又与自我分裂[6]24。

二、反抗荒诞——韦蒙德直面生活的勇气

比起对荒诞概念进行剖析,或是发现种种荒诞,加缪更关注于荒诞产生的结果及解决方案。《西西弗神话》阐述了三种荒诞产生的结果:1.肉体的消亡(生理自杀),2.思想自杀(哲学自杀),3.反抗荒诞。自杀,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们被生活超越的一种承认,承认自己无法理解和把握世界,承认曾经习惯的日常荒谬可笑,承认生活没有意义,承认一直以来承受的诸多痛苦没有必要。人与生活的这一分离是荒诞,对自我肉体或思想的结束是死亡[6]6-7;而死亡,则曾是乔伊、伊芙琳为逃避生活荒诞性而挑选的结局。

影片中,丘布·图巴姬穿梭多元宇宙只为寻找一个能够真正理解她身处之困境的伊芙琳,找到生活的新出路,然而其主体意识体验到的荒诞感却始终没能消解,于是选择在她所创造的、中心空洞的坍塌贝果中获得生命的安宁。死亡当然是个体选择的最糟糕的结果,以结束思虑、肉体的方式决绝地向世界发起攻击,而世界却默然无声。其自我之毁灭无助于改变存在本身之荒谬性,反而对荒谬世界俯首称臣,承认了“人作为个体存在的失败”[7]。在加缪看来,尽管令人心碎,世界的荒诞本质应首先得以承认,并以“反抗”的态度对待之。

在伊芙琳眼中,韦蒙德似乎一直是软弱、不靠谱、容易搞砸事情的一類人,他对事情总是过于乐观,常常做一些于现实情况毫无补益的幼稚事情,这些特质偶尔让为现实苦恼的伊芙琳感到生气。比如洗衣袋上贴着的卡通眼睛、与他人毫无必要的寒暄、和不熟悉之人一起跳的舞、突然哼唱的乐曲,这些对伊芙琳来说并不必要,也没有什么用处,于是她揽下家中大小杂事,直至把自己逼入精疲力竭的境地。然而,最后走向崩溃的伊芙琳却在与阿尔法公公及其团队的对抗中,真正发现了韦蒙德弥足珍贵的特质,即总是对生活抱有激情,于是她受之启发得以重新拾回面对生活的勇气。明星宇宙中,韦蒙德曾经对伊芙琳说,“这是个很残酷的世界,我们每个人都在里面绕圈子,这我明白,你和我都在这个地球上活了这么久了。我总是看到事情好的一面,那不是因为我天真,而是必要和需要,这也就是我的生存之道”。“懦弱的”韦蒙德其实很擅长在荒诞生活中前行,给予惨淡生活以热爱,他明白生活的荒诞性,但却勇敢地活在当下,使用自己的激情去感受和体验生活,正是加缪所认为的真正能够在荒诞世界感受幸福的有魄力和勇气之人。如《西西弗神话》:“勇气教会他义无反顾的生活,教他知足常乐,而推理教他认识自己的局限……他的反抗没有前途,但他在自己生命的时间内继续冒险……”[2]120

三、结语

《瞬息全宇宙》以家庭关系为核心,以独特的影片结构将存在性危机纳入主题,集中展现了人生、世界的荒诞性,并在对世界荒诞性本质的剖析中展现其解决方案,简单来说,可概括为直面惨淡人生,活在当下。一直以来,荒诞的感觉散见于各处,我们时常能够感受生活的错位感、分离感,这种分离感来自于他人,来自世界又或者来源于自我,并时常让我们感到陌生与痛苦。《瞬息全宇宙》有意识地将荒诞作为影片的主题,这无疑为观众提供了思考的平台。

参考文献:

[1]柳鸣九.二十世纪文学中的荒诞[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1993:43.

[2]加缪.加缪全集3[M].柳鸣九,沈志明,编.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

[3]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杜小真,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4.

[4]帕斯卡尔.思想录[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100.

[5]张容.形而上的反抗·加缪思想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8:70.

[6]加缪.西西弗神话[M].袁筱一,译.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21.

[7]张正萍.论加缪的荒谬的存在[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2009(10):8-10.

作者简介:田苗,郑州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编辑:姜闪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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