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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真与经验之歌

2023-08-03郝玉梅

美与时代·下 2023年6期
关键词:安提戈涅生态女性主义讲故事

摘  要:为儿童改写经典著作是出版界普遍存在的现象,如何将经典作品改写成适合儿童阅读并为其接受的文本是经典著作改写中最引人深思的问题。以“留住故事”系列丛书中英国作家阿莉·史密斯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为例,探究作家为儿童改写经典作品的策略、方法及技巧。史密斯在忠于原著、改写适合儿童阅读的故事时,采用非人类的叙事方式,以乌鸦作为叙事者及观察者,从他者视角构建安提戈涅的悲剧。在对安提戈涅的儿童书写中,史密斯明显流露出强烈的生态女性主义思想,因此在阅读过程中,儿童读者不仅要关注她所采用的叙述策略、技巧和主题,更应该关注她在作品中呈现的生态及性别意识。

关键词:安提戈涅;儿童;讲故事;改写理论;生态女性主义

一、引言

普希金图书公司(Pushkin Books)自2013年推出一套令人惊叹的“留住故事”系列丛书,该系列是由意大利著名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Alessandro Baricco, 1958- )与都灵霍尔顿学院(Scuola Holden)紧密合作时提出的构思,目的是以故事书的形式、以创新的方式向儿童讲述伟大的故事,呈现作家留住故事的使命。“留住故事”系列丛书由10名当代最优秀的小说家向儿童复述10部经典作品,分别是巴里科改写的《唐璜的故事》(The Story of Don Juan)、意大利作家斯特凡诺·贝尼(Stefano Benni,1947- )改写的《大鼻子情圣的故事》(The Story of Cyrano De Bergerac)、意大利作家安德烈·卡米雷里(Andrea Camilleri,1925-2019) 改写的《鼻子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Nose)、英国作家乔纳森·科埃(Jonathan Coe,1961- )改写的《格列佛的故事》(The Story of Gulliver)、意大利作家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1932-2016)改写的《约婚夫妇的故事》(The Story of The Betrothed)、美国作家戴夫·艾格斯(Dave Eggers,1970- )改写的《尼摩船长的故事》(The Story of Captain Nemo)、华裔作家李翊云(1972- )改写的《吉尔伽美什的故事》(The Story of Gilgamesh)、意大利梅拉妮亚·玛祖可(Melania G. Mazzucco,1966- )改写的《李尔王的故事》(The Story of King Lear)、英国阿莉·史密斯(Ali Smith, 1962- )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The Story of Antigone),以及以色列作家亚伯拉罕·约书亚(Abraham B.Yehoshua,1936-2022)改写的《罪与罚的故事》(The Story of Crime and Punishment)。他们讲述的故事跨越了文化、时间和体裁,从古希腊到19世纪的苏联,从神话、悲剧、喜剧、浪漫小说到现实主义小说,每本书都配有精美的插图,并附有作者讲述故事起源的后记。该系列丛书在意大利大获成功后,被翻译成西班牙语、葡萄牙语、俄语、希腊语等,其中文版本在2015年至2016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然而在国内似乎并没有引起多大的关注。

为儿童改写经典著作是出版界普遍存在的现象,如何将经典作品改写成适合于儿童阅读并为其接受的文本是经典著作改写中最引人深思的问题。儿童出版物中不乏插图精美、经典作品改编的平庸之作。而这系列的作品特别之处在于,它们由小说家们以新颖、獨特、引人入胜和自己的方式讲述古老的故事,向孩子们传递关于正义、生存、亲情、伦理等人生重大问题的思考。这套丛书在国内被漠视的现象,无疑印证了国内儿童文学研究在学界一直处于边缘化的事实。本文以“留住故事”系列丛书中英国作家阿莉·史密斯(Ali Smith, 1962- )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The Story of Antigone, 2013)为例,探究为儿童改写经典作品的策略、方法和技巧。

二、阿莉·史密斯笔下的儿童形象

1995年,阿莉·史密斯以其短篇小说集《自由的恋爱及其他故事》(Free Love and Other Stories)正式踏入文坛,并获得圣安德鲁十字头书奖(Saltire First Book of the Year Award),自此开始了她的写作生涯。除早期的诗歌与戏剧外,她著有5部短篇小说集,12部长篇小说。史密斯凭其长篇小说获得多项文学大奖,遗憾的是她虽然四次入围布克奖短名单,却都没有获得大奖。不过,评论界对她有很高的期待,预言她将是苏格兰的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史密斯在2001年凭《旅馆世界》(Hotel World)入围布克奖后,才引得学者对其作品的关注。与同时代的英国作家相比,史密斯在中国似乎不那么引人注目。究其原因,一是她的作品缺乏中文版,虽然在14篇可查到的硕士论文中有5篇涉及其四季曲中的《秋》(4篇)和《冬》(1篇)的翻译研究,但截至目前,她的作品只有《谜》(The Accidental,2004),《纵横交错的世界》(There But For The,2011),《秋》(Autumn, 2016)和《安提戈涅的故事》被翻译成中文;二是史密斯的作品广征博引、笔意纵横,且她善于语言游戏,偏爱杂糅与拼贴,给读者阅读带来不小的困扰;三是史密斯作品中强烈的女性主义倾向,让国内惮于女权/性主义理论局限性的学者们望而怯步。

史密斯小说中的儿童形象备受学者关注,史密斯在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中塑造了各种陷入麻烦或制造麻烦的问题儿童形象。在她的短篇小说中,最小的儿童形象是一个不到一岁、性别不明,能发出迷人出奇声音的孩子,“它”(原文中用“it”,为尊重原作,笔者译为“它”)嘲笑女司机糟糕的车技,指责到英国寻求庇护的外国人,直言那些溜进足球场,炸死支持英格兰球队的无辜基督徒的恐怖分子并不是真正的英国人,希望能去个有网络的地方看色情片,甚至认为“如果女性要生孩子,就不应该工作。女性根本不应该工作。这不是自然规律”[1],“它”还公然挑衅女性没有脑子。这个无人认领的孩子无时无刻不在展现人性和社会的恶,揭露英国社会的弊端和对女性的歧视。在其短篇小说中,读者可以遇见意大利海边度假胜地肩上挎着一架微型手风琴表演并扒窃的女孩子,邀请陌生人坐在屋顶扔石子的小女孩,也有满嘴脏话的小女孩,想用一束风信子和报春花换烤面包机的男孩子和少年犯。史密斯笔下的成人在与这些孩子接触中,获得了不寻常的观点或视角,开始重塑日常生活的定义,正如史密斯所喜欢的那首罗伯特·赫里克(Robert Herrick)写给孩子的墓志铭里所描述的形象一样,这些孩子往往能给人以“短暂的愉悦”[2],但史密斯往往是透过孩子的声音对英国社会、家庭和教育进行批判与反思。

在史密斯的长篇小说中,儿童是故事中的关键人物,但是他们都囿于对于自我的思考与年龄困惑,默默承受来自家庭、学校和社会的压力。在《谜》中,史密斯塑造了正处于青春期边缘的12岁小女孩阿斯特丽德痴迷于用数码相机的镜头记录自己的生活,在学校被霸凌,渴望与生父重新联系,让生活变得更真实。而她16岁的哥哥马格纳斯为自己的一次恶作剧导致了女同学的自杀而内疚不安,他甚至想通过自杀摆脱自我厌恶、内疚和青春期的性焦虑。在四季曲中,《秋》的女主角伊丽莎白在童年常常被不负责任的母亲丢给邻居,甚至教她编造作业。在《春》中,小女孩弗洛伦斯的妈妈被关在难民拘留所。在《夏》中,16岁的萨沙被13岁的弟弟罗伯特捉弄,在疫情中对世界、环境和人生有了新的看法。萨沙越长大,“她就越意识到自己所属的物种有多疯狂”[3]。她非常关心野生动物,环境对她来说就是一切,环境受到破坏让她失眠。对待新冠疫情,她有着不同寻常的冷静,认为与那些已经受到不公平对待的人相比,封闭算不了什么;罗伯特是老师眼中的问题少年,妈妈眼中的顽固分子,爸爸觉得他是恶魔,他划破共享自行车的座位,因年龄小而没有被逮捕或受到刑事损害的指控,但却仍不知悔改。这些儿童形象迥然不同,都有自己的独特声音,尤其是女孩子,她们似乎比男孩子或成年人更负责任,更能参透世界变化与运转方式。

兄妹之间的情感与纠结也是史密斯长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主题。在《谜》中,阿斯特丽德更愿意与马格纳斯交流,而马格纳斯走出心理危机的标志是把女孩自杀的始末告诉妹妹。在《夏》中,罗伯特虽然会用恶作剧捉弄姐姐,但他深知萨沙内心柔软;而在萨沙眼中,罗伯特才华横溢,痴迷于爱因斯坦,熟知外太空和神话,对他所处的时代和时代潮流有着深刻的理解,他也可以通过简单地表现出他有权利并相信他有权利做任何他正在做的事情来逃脱相当多的惩罚,而他的偏激不过是因为他的少不经事。另一对兄妹是贯穿四季曲的百岁老人丹尼尔与他的妹妹汉娜。丹尼尔和汉娜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丹尼尔和父亲在英国被送往马恩岛的道格拉斯哈钦森集中营,而妹妹和母亲则滞留在德国。兄妹俩在灾难中明知无法收到彼此的信件还是互相写信,丹尼尔绝口不提自己的颠沛流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摇摆的生存状况,他不会说任何关于无聊的事情,他甚至不会写他引以为傲的优美的诗句,只因为担心妹妹鄙视他;而妹妹常常想起哥哥对她的关怀,曾容忍了她的直率和势利以及最难以理解的争辩和愚蠢的要求。他们虽然有着各自的困惑,但却都在默默关心对方,并在紧要关头互相帮助。

在2013年的一次访问中,史密斯就被问到儿童时常出现在作品中的原因。史密斯认为,人们之所以会被她作品中的儿童形象所吸引,是因为“我们处在一个被孩子所吸引的时代,或者是一个人们想要怀念自己的孩提时期的时代。因此,他们被吸引到他们认为会存在怀旧或安全的地方——孩子们身上。”[4]在2020年《夏》出版后,史密斯接受采访时又被问到贯穿了四季曲中的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她回答道:“我是家里最小的,家里有五个孩子,我有两个姐姐,两个哥哥。在成长过程中,我更可能是通过他们给我的爱、长幼秩序和日常交流来了解这个世界的。兄弟情谊,姐妹情谊,骨肉亲情,这些东西被研究得太少,被理解得太少,它们是社会结构中的同等群体,几百年来一直是社会的希望。”[5]孩子是社会的希望,在《谜》中,“孩子们是用现在时写的,因为他们活在当下,而大人是用过去时写的,因为现在他们已经在经历过去,现在他们已经历了过去,即时性已经写进了过去”[6]147。史密斯构造的世界中,女性是改变家庭和社会的主要力量。正如在《謎》中,“一切的开始,世纪的开始,这绝对是阿斯特丽德的世纪,21世纪,她来了,她冲进空气中,带着寻找所有恶心和疯狂的责任”[6]234;在《春》中,弗洛伦斯可以救下准备自杀的理查德·利斯,让布兰特妮开始反省难民拘留所的工作性质;在《夏》中,萨莎致力于当一个女英雄;在《姊妹篇》中的小女铁匠,技艺精湛,让同行的男铁匠甘拜下风。史密斯的女性主义思想在这些女孩子的刻画中昭然若揭。

三、史密斯的《安提戈涅的故事》

《安提戈涅》被黑格尔称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崇高、在各个方面最完美的作品之一”[7]。在其解读史上,黑格尔(G.W.F.Hegel,1770-1831)、荷尔德林(Friedrich H?lderlin, 1770-1843)、克尔凯郭尔(S?ren Kierkegaard,1813-1855)、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乔治·史坦纳(Francis George Steiner, 1929-2020)、德里达(Jacques Derrida, 1930-2004)、伊利格瑞(Luce Irigaray, 1930- )、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 1941- )和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1956- )等著名哲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女性主义者、文学评论家都留下了他们对这部希腊悲剧独特的阐释。尽管他们在阐释《安提戈涅》时所选择的角度或细节上有所不同,但通常会对《安提戈涅》故事的主要内容达成一致。朱迪斯·巴特勒在分析黑格尔、拉康、伊利格瑞、蒂娜·钱特(Tina Chanter)、彼得·尔本(Peter Euben)等人对《安提戈涅》的解读时指出,他们都强调故事中的两层关系:即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和血缘之间的关系;前者体现在安提戈涅与代表国家的克瑞翁之间的关系;后者则主要是指安提戈涅与波吕涅克斯之间的关系。不难看出,史密斯所讲述的《安提戈涅的故事》在保持背景、人物、动作和事件基本不变的同时,也围绕着这两层关系展开。在故事中,史密斯解释说,安提戈涅的“故事讲的是一个作为个体的人对抗她所在城市和国家的规则与政治,或是一个弱小而没有权力的女孩子勇敢地面对一个看起来将所有权力集于一身的国王,或是个人拒绝按照暴君的旨意行事”[8]98。与此同时,《安提戈涅》主要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子想要对哥哥的遗体表达敬意的故事”[8]99,显然,她在《安提戈涅的故事》中强调的是安提戈涅与波吕涅克斯之间的亲情关系。史密斯则将安提戈涅的悲剧用小说的形式给儿童读者讲述。毋庸置疑,从戏剧到小说体裁的转变会使故事的情节和元素发生相应的变化,人物关系和事件也会以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值得注意的是,对改写或重述一类的儿童文学作品的理解并不特别关注于形式的转变,而是关注作品究竟给儿童述说了什么?如何叙述的?故事的主题或重要意义是什么?改写的故事保留了什么?创新是什么?如何合理安排空间、时间、秩序、因果关系的组织和结构?更重要的是,如何给儿童读者提供信息,将故事的内容和主题与儿童读者的生活联系起来?那么史密斯是怎么为儿童讲述这部关于生与死之间的亲情故事的呢?

约翰·斯蒂芬斯(John Stephens)在研究儿童文学叙事时指出,任何一个故事在被复述时,其意义都会因使用的语言、事件的顺序、讲述故事的视角、话语和复述故事的语境、文本与读者之间的关系而发生改变[9]55。他认为儿童文学叙事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故事讲的是什么”,也就是叙事和聚焦的问题。《安提戈涅的故事》开头,一只乌鸦妈妈在夜色中回到了安在城门的鸟巢里,“她”(原文中用“She”,为尊重原作,笔者译为“她”)在寻找食物的同时,观察着一切发生的事情。硝烟、恶臭、堆积的碎片残渣、已经被烧掉和掩埋了死者、清理战场的人、背负着伤痛的人,甚至还有从死者口袋和背囊里掏东西的人,残酷的战争对乌鸦来说不是什么“新东西”。乌鸦和一只守城门的狗一起目睹了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的争执,看到安提戈涅不顾新国王克瑞翁(Creon)的旨令和妹妹伊斯墨涅(Ismene)的劝阻,毅然决定去为暴尸荒野的哥哥波吕涅克斯(Polynices)举行葬礼。由于愚蠢的狗对所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乌鸦就给狗讲述了俄狄浦斯的悲剧以及俄狄浦斯的儿子波吕涅克斯和厄忒俄克勒斯(Eteocles)兄弟二人相残身亡的故事。史密斯在故事中巧妙地添加了乌鸦和守城门的狗两个角色,因为“原作的想象里就有很多乌鸦和狗。总是提到鸟啊,狗啊,因为原作里有这样一个问题,如果死尸扔在那儿不埋,会发生什么事?”[8]100乌鸦既是安提戈涅悲剧的讲述者与见证者,也是故事中的人物,“她”与守城门的狗的互动直接推动了作品的叙事进程,成为作品所要再现的故事内容,让儿童读者对故事的前因后果有了更清晰的了解。乌鸦和狗还见证了克瑞翁无视安提戈涅的诉求、儿子海蒙的哀求、先知忒瑞西阿斯的预言和歌队长老们的劝告,下令将安提戈涅关进墓穴,让她慢慢死去。故事的结尾,乌鸦将安提戈涅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讲给刚出生的小乌鸦们听,小乌鸦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安提戈涅在墓穴自杀致使克瑞翁失去儿子和妻子的悲惨结局,还从不同角度分析总结安提戈涅的故事,乌鸦则冀望小乌鸦们能从人类的故事中获取生存的经验。

在整个故事中,乌鸦是聚焦者。从故事的开端,史密斯就通过乌鸦凶残的食性不断提醒儿童读者,乌鸦不仅是战争的目击者,也是邪恶的参与者,乌鸦非常乐意看到人类自相残杀,这样才会为“她”这样的腐肉捕食者提供更多的食物。对于刚刚结束的战斗,“她”想到的是从死人的手指、嘴巴和眼睛撕扯来的美味晚餐,甚至希望人类能够在“她”的育儿期再互相残杀。无论是生或死,婚礼或葬礼,乌鸦首先想到的都是食物,“过了生死的界限,眼睛也只不过是乌鸦嘴里一道特别的食物”[8]16。乌鸦还自命不凡,在乌鸦眼中,守城门的狗是愚蠢的伪君子,“它们戴着项圈,拴着狗链,或者为一点小恩小惠守在仍然活着的人类身边,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度日。它们从仍然活着的人类手中讨食,就好像喂它们食物的那只手本身不是好吃的东西一样。”[8]11狗的愚蠢还在于它不懂历史,乌鸦再三告诫狗:“历史教训切切不能忘记。”[8]27与狗相比,乌鸦更具有野性,“她”鄙视狗“可以让人套上项圈,拴到栅栏桩子上,整夜待在外面受冻”,如此轻易地就被人驯服,而它却敢于向人类叫嚣“谁敢来驯服我试试”[8]51。乌鸦还更智慧,因为“她是只老鸟,岁月已经让她变得心明眼亮,教会她该看什么,又该对什么熟视无睹”[8]9。在战场上,“她”知道“看到丢弃在地面的死人时,别花太长的时间挑肥拣瘦。决不要花太长的时间,免得那些仍然活着的人类有时间注意到她,免得他们找到一块石头丢过来”[8]9。作为母亲,乌鸦不厌其烦地给小乌鸦们讲安提戈涅的故事,认为小乌鸦们要学会保持清醒,随时提高警惕,然后学会飞行和觅食才能生存下去。史密斯通过乌鸦的视觉(看见所有发生的事)、听觉(听见人物的对话)、嗅觉(闻见战场的恶臭和人类的血腥)、动觉(飞行与觅食)、概念和经验(知道人类的历史)向儿童读者展现了乌鸦的世界。在叙述者乌鸦的话语中,儿童读者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发现乌鸦的动物性,而这些他们已经在日常生活或童话故事里所了解的特性,如儿童读者熟知《伊索寓言》里《乌鸦和水罐》的故事,那只口渴的乌鸦会为了喝水把石头扔进水罐里,就是乌鸦智慧的表现。史密斯采用的非人类叙事能让儿童读者对已有的认知框架进行重组和整合,拓展既有的认知基础。

在改写《安提戈涅》的悲剧时,史密斯试图保留原文本的主要特征及主题。荷尔德林认为疯狂和讽刺是《安提戈涅》的“最高特征”[10]。史密斯借乌鸦视角对安提戈涅、伊斯墨涅、克瑞翁、歌队和海蒙的言行进行审视,从历史角度对人类命运进行思索,为观察和审视人类行为与人类世界提供了一种他者视角。依乌鸦所见,和狗一样愚蠢和疯狂的是活着的人类,他们被丑闻、命运、神、诅咒所束缚,“他们把这些东西像衣服一样穿在身上”“统统绑缚在他们身上”[8]29,乌鸦厌恶地总结着人类的故事,“他们争战。他们死亡。自始至终他们还要写难听的诗,唱难听的歌,夸自己多么伟大,怎样在大地上称王;还有他们的战斗,他们的胜利,他们的失败,他们的死亡,他们生育的更愚蠢的仍然活着的人类。”[8]32在故事世界中,乌鸦作为一个观察者来陈述自己的所见所思,不仅讲述了自己对其他动物命运的思考,同时还传递了自己对人类行为的观察与判断。既然儿童读者能够理解在童话故事中出现的动物叙述者,他们就会通过回溯其知识储备来理解乌鸦的观察。

安提戈涅不断重复强调其行为的根源是因为波吕涅克斯是她的哥哥,史密斯还以更温情的方式处理安提戈涅与伊斯墨涅姐妹之间的关系。尽管伊斯墨涅没有与安提戈涅一起去埋葬波吕涅克斯,但是当伊斯墨涅看到安提戈涅手上的铁链时,她弯下腰,从自己漂亮的裙子上撕下一块柔软的、粉红色的布条缠住姐姐的手腕,免得被铁链擦伤皮肤。伊斯墨涅还向克瑞翁承认自己同样有罪时,安提戈涅却喊叫着:“她没有权利这样说。她什么勇敢的事情都没做。她不像我。”[8]61观察者乌鸦的旁白向儿童读者分析了伊斯墨涅的用意,“这话说得好,也很复杂。小丫头果真这么自大?也许她只是想保护姐姐,好让姐姐留一條命?”[8]61史密斯笔下的两姐妹尽管性格与行为迥异,但在生死关头却能彼此保护。安提戈涅的勇敢与反叛也是史密斯在改写安提戈涅的故事时所强调保留的主题。史密斯从儿童读者的认知出发,通过小孩与大人、晚辈与长辈、身高等冲突对比体现安提戈涅的反抗以及不顺从行为。安提戈涅为波吕涅克斯举行葬礼时被卫兵抓住,带到克瑞翁面前,“他站在离女孩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俯视着她。她那么小,而他那么高,她甚至不及国王的胸口。”[8]54叙事的重塑,把伊斯墨涅塑造成顺从的女性形象,面对强权或男性残忍的决定选择屈服,而把安提戈涅塑造成一个勇于反抗的女性形象,让一个弱小的女性角色承担埋葬哥哥的家庭责任并挑战不合理的法律和权威,凸显了故事潜在的女性主义思想。

约翰·斯蒂芬斯(John Stephens)认为故事的复述需要仔细审查原文本不合时宜的内容,重新讲述的故事可以通过改变表现方式及内容来实现对原文本观点和内容审视,通过聚焦策略和聚焦角色揭示老故事是如何压制那些看不见的、说不出来的和未说出口的,通过文本的自我反思或其他策略提醒读者该如何阅读文本以及世界[9]22。史密斯在改写《安提戈涅》时精妙地把握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重新审视这个故事的主要关系和他们的矛盾时,读者注意到了故事的其他特征——被掩盖的性别歧视。在故事开头,安提戈涅告诉伊斯墨涅去埋葬波吕涅克斯的计划时,伊斯墨涅劝阻她不要去,“那有什么用?我们究竟又能做些什么?我们甚至不再是正经的王族了,我们是听差的。更糟的是,我们不仅是听差的,我们还是女人。我们甚至不该走到城墙外面来,千万别想跟我们的舅父作对,别想跟国王、跟政治、跟法律作对。”[8]21安提戈涅在与伊斯墨涅谈话时就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她必须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负责。“这正是男性对女性的传统态度:女性有罪是因为她天生的倾向和不服从。”[11]《安提戈涅》的文本发展的历史认为安提戈涅自愿参与自己的毁灭,通过暗示安提戈涅的欲望来掩盖矛盾的真实性质,安提戈涅的悲剧围绕着男性权力,并将男性统治作为一种规范合理化,这是长久以来《安提戈涅》的文本及其阐释中的被忽略的性别歧视。

史密斯改写的精妙之处在于她采用了传统儿童故事的讲述方式,在安提戈涅的故事中引入一只會说话的雌性乌鸦,从“她”的视角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更重要的是,叙述者乌鸦把对人类的现实世界与动物的感观认知结合起来,向狗讲述原文本中没有提及的俄狄浦斯的悲剧,以易懂的形式叙述安提戈涅复杂的家庭关系及她哥哥死亡的前因后果,让儿童读者更好地理解安提戈涅埋葬哥哥的决心。史密斯认为儿童时期是理解道德的时期,“那时的你真的是在辨别是非曲直,你也会遇到灰色的中间地带,试图弄明白你在哪里……因为当你获得信息时,你吸收信息的能力比在青春期时要明显得多。”[4]147因此,史密斯没有局限于展现人类的聪明、勇敢和善良,也没有拘泥于纠正传统儿童文学中女性的从属地位,塑造积极、自主的女主人公,纠正传统上女性边缘化和被动性的形象,而是通过雌性乌鸦的动物特性涵盖了愚蠢、残忍、阴险或不幸,展示了对人性的敏锐洞察力。史密斯在给儿童改写故事时,并没有回避残酷的生与死的问题,也并没有避讳向儿童展现战争的残酷和乌鸦的凶残,正如“她”向乌鸦解释安提戈涅的故事之所以被人讲了又讲,是因为“这可能是我们让生命和死亡变得有意义的一种方式,也可能是帮助我们理解生命和死亡的一种方式,里面滋养着某种东西,即使它充满了可怕的和困难的事情”[8]99。诚然,传统的儿童文学中儿童往往处于一种受保护的纯真状态,但是儿童不应该对堕落的世界及其制度和复杂的人性一无所知。正如史密斯在故事结尾的后记中,通过回答乌鸦的问题,提醒儿童读者,“这个故事讲出的东西对人类至关重要:人类怎样才能让事情变得有意义;我们如何彼此相待;权力是什么;权力让我们做什么;人类实际拥有的权力有多大,又有多小”[8]98。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作者,史密斯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抓住了儿童文学的特殊性,具有展现作者本人的写作经验及审美意识,又必须自觉地遵循儿童的接受心理审美意识,儿童可以通过阅读史密斯的《安提戈涅的故事》获得对世界的认知经验,即世界有时是以一种残忍、压抑、悲惨的状态存在的。

四、结语

“留住故事”这一系列的图书,在结尾处有“这个故事从何而来”的解释,涉及的问题有:(一)故事来源;(二)故事的流传;(三)故事内容;(四)故事的主题或重要意义;(五)小读者如何阅读故事。这些问题应该是作家在改写经典故事时必须要考虑的问题。与这一系列中其他作家不同的是,史密斯并没有采取常用的平铺直叙的方式向儿童读者介绍上述问题,她别出心裁地设计了一场访问,采访者是乌鸦,而受访者则是阿莉·史密斯。上述所有的问题都借乌鸦之口问出。当乌鸦质疑在别人作品的基础上改编而来的故事是“偷来的”,史密斯直言:“这是故事往下流传的方法之一。”[8]99为儿童重述经典作品是儿童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女性主义对儿童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儿童文学研究者杰克·齐普斯认为,为儿童和青少年的写作已经并将继续成为女性主义的重要议程。女性主义作家为儿童所承担的最重要的任务之一是对传统、流行童话故事或经典文学作品的复述或修改,她们严格定义性别角色,常见的重述是自主、自信的女主人公,挑战了传统童话故事中对女性角色的局限,从属地位、被动和其他一些刻板印象。毋庸置疑,史密斯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无疑为经典作品的儿童书写提供了新的思路。

正如巴特勒指出的那样,安提戈涅“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中是个虚构的主人公,没人能够冒着违背古典文学研究惯例之险轻易地将这个故事改编。但这也不能阻止很多人把她改写成某些领域的典范而为己所用”[12]。史密斯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既忠实于原作,还富有新意地向读者提供了意义深邃的安提戈涅的新文本,既能让成人读者在其中寻找安提戈涅故事的标记,又给儿童读者传递了故事本身的独特价值及其承载着的超越时代的意义。改写故事的主旨是向孩子们介绍文化遗产,并传递一系列人类共同的故事和经历。作为一名女性主义者,史密斯没有通过简单地重塑传统童话故事来改变原故事的性别安排和社会行为,但她通过雌性乌鸦叙事,赋予女性与动物以主体地位。史密斯改写的《安提戈涅的故事》的吸引力在于她不仅着墨于人与社会以及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描写,还增加了动物之间以及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史密斯通过乌鸦的非人类叙事,聚焦于亲情、忠诚、情感的矛盾、对身份认同的探索、反叛与权威的冲突、激情和同情等主题,为儿童读者建构一个不只有人类存在的世界,促使儿童创造新的思维模式来拓宽他们的认知视野,还挑战了他们对世界有限的看法,并邀请他们解决人类在一些情况下可能会忽略的问题,让儿童读者思考人类在世界中的地位,比如人类如何以更好的方式介入生物圈,以及如何成为更好的人类等问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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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M].戴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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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巴特勒.安提戈涅的诉求:生与死之间的亲缘关系[M].王楠,译.郑州:河南大学出版,2017:32.

作者简介:郝玉梅,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博士研究生,河西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当代英国文学研究。

编辑:雷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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