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明视野下中国乡土空间的社会文化想象
2023-08-03明睿
明睿
自中国开始现代化转型以来,曾经以“熟人社会”“差序格局”“礼治秩序”为基本底色的“乡土中国”[1]就被动地与现代世界框架产生碰撞了。乡土中国如何处理转型期的传统文化与挟“现代化”之利的西方思想文化的关系,成为我们在现代化历程中必须考量的议题。
在各种关于中国乡土空间的书写中,以现代文明演进进程为参照、以现代文明观念为基本价值取向的书写方式已经成为当下中国乡土空间与社会文化想象的基本方式;从电影與电视剧到纪录片与新媒体内容,这些艺术作品都是中国人在这个根本性议程下给出的答案。中国现代史中改革冲击造成的社会与文化变局,在文化上形成了一系列纷繁复杂的连锁反应。在当下如何处理“乡土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的联系?如何将二者联系起来?如何在全球化的基本格局中处理“乡土中国”这一复杂而充满差异的文化空间?本文将就以上问题进行探讨。
一、乡村题材电影中传统农村与城市文明的接洽
在国家为进行工业化而对农业寄予厚望的几十年中,乡村题材电影曾一度占有重要地位,《我们村里的年轻人》(苏里,1959)、《五朵金花》(王家乙,1959)《李双双》(鲁韧,1962)等早期乡村题材电影以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农村农民生活为背景,通过农民在劳动生活中的种种小事展示了解放后农村的新气象。[2]但伴随着乡土文化的失落,以乡土空间为基本抒写对象的乡村题材电影本身已经很难获得如城市题材电影一般的认同感了,在以景观空间为卖点的商业影片前更显窘迫。在现代工业与后工业技术带来的文化格局中,投入巨额成本的A级电影①更受欢迎,以乡村生活为题材的电影却以低成本作品和地方制作电影为主,很难卖座。在此背景下,仍有极少数影片扎根乡土空间,遵循最基本的乡村伦理,能代表“乡土中国”的乡村题材影片以其卓越的艺术性得到了广大观众的认可。
2002年,山西省电影制片厂出品的《暖春》(乌兰塔娜,2002)在山西公映之初,便超越了《英雄》(张艺谋,2002)在该省的票房成绩,制片厂公开制作的拷贝数也达到了罕见的560多张;最后,《暖春》仅用200万元的制作费取得约1500万元的电影票房收入,引发了“暖春现象”,成为乡村题材电影在中国发展的里程碑。[3]《英雄》这部被视为开中国商业电影先河之作的“大片”,在山西省的票房最终却没有超越一部本土制片厂拍摄的乡村题材电影,其中的原因引人深思。《暖春》讲述孤女小花被村长的儿子二狗发现倒在芍药村的入口,村里人都不愿意收养这个女孩,宝柱爹却不顾儿子宝柱与儿媳香草的反对决定收养她。小花的出现让不孕的香草夫妇倍感压力,几次想把小花赶走,小花却依然对一家人善意相待,学习也十分勤勉,成了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暖春》是一部以山西农村为背景的电视剧,画面中强烈的明暗对比让影片富有古典主义田园作品的美感,导演在空间展现上用长镜头展现了山西农村的地域特色与乡村风光。《暖春》以山西农村为背景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是山西省电影制片厂制作的,但创作者也用了山西农村的形象,在基层农村这一默认的基础上构筑作品世界:小花听说了蚂蚱能治疗不孕的留言,为不孕的香草抓蚂蚱,把村里的蚂蚱抓得几乎绝种;老人爱护小花,体现在两人各捧一只青花大碗分享难得的鸡肉;小花体恤老人,体现在她认真地搬砖头垒灶台,然后像模像样地站在等人高的砖灶台边“做饭”。这些场景与动作将乡村地区的日常生活场景与故事融洽地组合在一起,在现实主义的基调下渲染出了温馨可爱的感觉。在此前中国电影的刻画中,作为中国贫困地区之一的山西农村总是用黄土、荒草等意象来点缀的,是作为“典型农村”的代表被呈现的。但《暖春》却用通俗易懂的表现手法和单纯的乡村人情引起了共鸣。镜头根据小花和宝柱爹的视线表现,细腻地表现了登场人物的心情变化。多使用简单易懂的表达方式来连接视线,同时通过使用跳跃剪辑等场景切换时节奏不同的剪辑效果。
在日本电影研究者濑边启子看来,《暖春》以一种真实与理想化融合的视角柔化了“乡土”在“现代”背景下的尴尬处境:“许多农村电影本来就带有一些滑稽的元素,对农村有戏剧化之嫌。《暖春》没有那些要素,而且山西开始出现‘暖春现象不是偶然的,山西人已经消化了《暖春》中描写的山西贫困农村的情况,也更能接受了。也就是说,将作品置于自己的‘贫困之中的状况改换了,更能享受作品了。《暖春》中还出现了考大学的‘理想形象,既刻画了现实又寄予了理想。”[4]影片的最后,小花作为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到大城市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之后又回到芍药村成为乡村老师,实现了美好的乡村乌托邦到现代社会的过渡。同时期采取类似策略的作品还有《回忆中的夏天》(李继贤,2002),影片以山西大同郊外的村庄为舞台,男主人公王首先和朋友小六子生活在一个古城堡遗迹环绕下的小山村中,王首先对村庄外的世界无比向往,却难以抓住跟随剧组外出的机会,最后终于借归还灯光设备的机会与剧组有了短暂的“合作”,这个难忘的夏天也在他心里种下了到城市学习更多知识的种子。这两部影片在讲述乡土故事的基础上暗含着来自现代化和工业化的现代文明视点的审视,这也是“乡土中国”在当前的艺术创作规律下的必然路径。在这两部电影中,儿童作为未来和希望的象征在未打破中国农村传统的社会结构与文化秩序的前提下,以不畏艰难的态度与温情的性格成长逐渐接受了“他者”的文化秩序——考上大学、与剧组合作,以农耕文明中坚韧不拔的品质迎接着西方工业文明的挑战,也作为联结乡村与城市的纽带发挥着过渡性功能。
二、乡村题材创作中心从电影到电视剧的迁移
与农村题材的电影相比,农村题材的电视剧的故事容量更大,可以更加详尽地、全景式地呈现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空间——“农村”社群的变化和发展。目前,社会的工业化与后工业发展阶段带来的思想观念更迭,使中国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与社会格局已经与“乡土中国”有了很大的不同。“乡土中国”这一概念源于我国社会学、人类学研究的奠基人费孝通先生,在今日已成为审视中国乡土与农村的关键之一。在著作《乡土中国》中,费孝通先生开宗明义地申明中国基层社会是乡土性的,农业生产和农业生活的特征正是取决于农民对“土地”的依赖,看似繁多的社会阶层其实全部分离自乡村社会,在行为方式社会习惯方面还带有很多与乡土社会同样的痕迹。所以,要研究“中国性”,就不得不从根基出发,研究中国社会和文化的土壤——乡土社会。[5]但在现代化视角之下,日益趋于流动的人口与阶层已经让乡土社会及其乡土性在实际文化接受与象征性的文化表征中向在地的基层收缩,“熟人社会”“差序格局”“礼治秩序”的基本特征也只局限于基本的乡土基层中。一方面,继承自传统“乡土中国”的社会格局与文化特征也构成了中国农村的底色;另一方面,广袤的农村大地与将近八亿的农村人口也是当前中国在历史性的乡村振兴战略中必不可少的一环。通过乡村题材电视剧承接“乡土中国”的书写,表现农村新生活、反映农村新现象、塑造农民新形象,关系到“十四五”建设中国文化与社会发展的大局,是引领亿万农民同全国人民一道迈进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和迈向全面现代化的关键。
当下的农村正处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乡村振兴道路的前沿,一系列乡村振兴政策使亿万农民的生活质量得到了相应的改善,农业农村现代化的目标也大大解放了农业生产力。虽然达成农业高质高效、农村宜居宜业、农民富裕富足的整体性目标仍然是一个任务艰巨的历史性课题,但全面实现乡村振兴的发展战略在分步骤和分阶段的有序进展下已经逐步得到实施。农村题材的电视剧也在社会的变革和发展中找到了自己的定位。《老农民》(张新建、王滨、张开宙,2014)以“土改”为切入点,围绕山东农村半个世纪间一群农民在困难时代中屹立不倒,体现出中国传统农业文明中扎根故土、坚韧不拔的精神,对身在城市中的“农二代”或“农三代”而言堪称一部寻根之作。《老农民》的人物造型在写实还原的要求下采用电影常用的喷涂化妆法,让农民角色的肤色、质感都无比接近真实的在地形象,举手投足间尽显中国农民扎根土地勤劳奋进的本色,其不畏艰难的巨大勇气与足够的历史耐心都是当下解决“三农”问题的宝贵助力。《最美的乡村》(巨兴茂,2020)一改往日乡村题材电视剧的叙事风格,创新性地使用了单元剧的结构形式,在“脱贫攻坚”工程的历史背景下、以群众实现脱贫的故事为单元展开,讲述了以三个不同社会角色的青年共产党人同基层干部一起投入脱贫攻坚工程的故事。单元剧的形式便于多角度、多样化地切入到脱贫攻坚工作中,既能全方位反映扶贫工作的实际情况,又反映了青山镇村民物质与精神生活层次同步提升的可喜风貌。编剧和导演用积累的切实的扶贫经验赋予了剧作内在的真实性,用寓教于乐的方式把中央精准扶贫的精神传递下去,这样的现实主义表达既让观众感到剧情很生活化,又利用影视文化的传播途径让人们对扶贫攻坚的具体情况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支持。《乡村篮球队》(沈雷,革非,2021)讲述了乡村文化兴盛之路上一支由广西农民组成的篮球队丰富多彩的运动生活,在“篮球”这一传统意义上被认为是都市年轻化体育项目的参照中,群众广泛参与的篮球运动也体现了八桂农村建设的新气象和农民对健康生活方式的新追求。其中通过农民篮球赛的胜负化解了上河村与下河村的恩怨,两村年轻人同心同德赢得全区农民篮球赛冠军等情节妙趣横生,体现了当代“新村民”奋发昂扬的精神风貌,也能让观众在观看时更能产生情感认同和共鸣。在体育运动的带领下,上河村与下河村的茉莉花生态产业也赢得来难得的升级创新的机遇,两村村民在现代化发展方向的指引下也走上了乡村绿色发展之路。在这些作品中,中国乡村的传统秩序、传统伦理规范与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发展理念相互融合,展现了一条具有中国特色的城乡融合发展之路。尽管展示出了真实的农民生活与农民形象,但也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中国农村依然具有的传统社会的性质,但在思想内核上却并不主张维护传统或返回传统,而是在全面推行乡村振兴的大前提下尽可能地对乡村展开帮扶,体现了农业强、农村美、农民富的发展目标。
三、以寓言方式进行乡土空间建构的新尝试
当农村题材电视剧替代了农村题材电影,在主流文化产业中占据了人们对“乡土中国”的想象和关注时,真正从跨区域的现代化视角出发来反映农村文化,并与以往农村题材的电影形成跨时代对话的影视剧作品的数量仍不容乐观。一般而言,城市文化主导的影视作品在表现农村社会结构、展现农村现状时,很容易在其中发现一种承袭自上世纪90年代前精英文化的启蒙主义的视角。这种视角容易从发展主义的角度出发,因囿于农村的一种道德化视野,弱化了对新农村现实情境的表现力,容易导致全球化影响下的社会发展路径与文化生态的避重就轻。可以说,我国农村发生的社会生态巨变不能仅仅基于国民性反思进行解释。在萨米尔·阿明的“第三世界依附理论”看来,全球经济飞速发展曾经在资本主义世界引发了贫富两极分化的格局,但全球化的深入发展却终结了资本与社会格局在空间上的同一性;随着旧的增长模式的衰退,第三世界国家尤其是发展中国家的农村却都陷入了资本全球化引起的危机之中。[6]
秉承精英视角的学者因农村经济发展的速率与生产率而感叹农村的衰败,却选择性地忽视了农村在现代化变局中同样接受着现代化的影响,并产生了有别于城市的感触与思考,显示了常规思维方式下某种认同的僵化和对农村现实情况把握的落伍。在以常规的现实主义视角切入乡村发展之外,还以一种以象征化的寓言方式书写和建构了乡土空间的尝试。早在改革开放思想解放之初,中央电视台就在《话说长江》(戴维宇,1983)等纪录片中让长江超越了其本身的地域限制,将其呈现为传统中国的共同符号。
近些年的商业影片中,同样存在关于乡土空间的寓言式表述。这些影片在获得良好经济效益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中国农村的现实问题,并在现代电影工业格局中罕见地触及了农村文化变迁的全球化背景。在喜剧动作电影《决战刹马镇》(李蔚然,2010)中,刹马镇村长唐高鹏为了发展经济,决意发掘几十年前的土匪胡栓子留下的宝藏,文物大盗周定邦与贪婪的毛总也以发展地方经济为名涉足此处,又引来了具有海外背景的盗宝团伙。片中地处西北、荒芜辽阔的“刹马镇”形象承袭了第五代“乡土中国”的文化隐喻;故事中的“海外盗宝集团”与村长就一笔宝藏假意合作,无意间呈现了全球化资本形态与中国本土之间的一种具有互动性关系的隐喻,在寓言式的书写建构中构想出“乡土”利用跨国资本发展的一种理想模式。[7]
结语
关于中国农村的视觉形象与文化象征建构的问题与相关城市的命题一样,始终是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同步推进的重要问题。在上世纪主流文化的书写中,传统“乡土中国”的文化叙写始终扎根大地,充满了古朴雄浑的生命力——但这种模式在当下与现实中乡村发展不均衡的问题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折射出中国农村,乃至整个中国在现代化过程中的曲折:面对现代国际秩序,乡土中国凭借在封建时代积累的经验、形成的认识在现代化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进已经不够了,要想在世界中立足就必须褪去一部分传统乡土的底色,向中国特色的现代国家的方向发展;而要想发展又必须融入现代国际秩序,成为世界组织中的一员。近年来,中国乡村的象征意义在新时代发展中被赋予了更多先进的文化内涵,无论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还是“记得住乡愁”,都使全球化下的乡土文化被赋予了一种非依附性的自足内涵,甚至被赋予了中国新时代文化根基的品性。
参考文献:
[1][5]费孝通.乡土中国[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51,129.
[2]胡谱忠.中国当代电影的文化生产[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18:107.
[3]桂阳.《暖春》的得与失[ J ].电影新作,2003(06):20-21.
[4][日]濑边启子.从“暖春”现象看中国电影[C].京都产业大学论集(人文科学系列),2006:209.
[6][埃及]薩米尔·阿明.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M].丁开杰,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15.
[7]胡谱忠.中国少数民族题材电影研究[M].北京: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5.
【作者简介】 明 睿,男,山东青岛人,韩国清州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符号学、传播学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山东省艺术科学重点课题青年项目“网络平台自制纪录片的发展现状及趋势研究”
(编号:21QA06070017)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