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意识形态在回环叙事影视作品中的表达
——以《开端》和《源代码》为例对比分析
2023-08-03郑凯玲
□郑凯玲
正如法国当代哲学家阿尔都塞所说,意识形态不仅是马克思理论中暴力性的“镇压性质的国家机器”,更是包括宗教、家庭、文化传播等私人领域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与特定的社会现实相互牵掣,表现为整个社会的集体观念体系。电影、电视剧等艺术形式作为综合的、特殊的文化产品,在意识形态话语建构领域的重要作用自然不言而喻。美国导演邓肯·琼斯执导的电影《源代码》,是受到典型的西方资本政治体制熏陶的产物,趋向于对西方价值观和话语体系的认同和发扬;而国产电视剧《开端》则是吸纳了近年新主流电影的创作特征,传达出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价值理念。因此,两部影视作品在意识形态方面表达的不同,实际上也是东西文化、文明碰撞以及价值观念差别的彰显。
逆境中的英雄人物形象塑造:“个人”与“集体”的较量
“英雄是各个国家、各个时代永恒不变的追求和梦想。通过塑造英雄形象,对比各国的文化和精神,清晰地反映出人们不同的追求。”①可见,英雄不仅是一个人物,更是一个国家文化精神的重要体现,电影便是承担这些文化底蕴的重要载体。因此,中美影视逆境英雄人物形象塑造的差异,其实也是两国凭借个体的“询唤”完成其所属意识形态的传播,将观众嵌入电影文本进而影响大众心理认知过程的较量。其中,最为明显的就是“英雄主义”主流价值观念的表达。中国影视作品所展现的英雄主义,既是“一种牺牲‘小我’以成全‘大我’的精神展示,也是中国集体主义精神的隐喻”;②而美国所倡导的则是一种“拯救式”的个人英雄主义,体现的是美国至上的理念。
超级英雄与个人主义理念传达。个人主义是美国文化的精髓和核心,最早可以追溯到西方文化的两大源头——古希腊罗马文化和古希伯莱文化。古希腊罗马文化倡导“以人为本”,古希伯莱文化则是一种神本主义,二者先后经历了文艺复兴、启蒙运动和宗教改革等思潮变革。直到19世纪初,由法国的政治思想家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一文中首先作为理论形态提出,个人主义是一种与利己主义相区别的思想体系,强调个人尊严、荣誉、价值以及“人的个性”的全面发展,渗透在西方社会教育、语言、影视等多方面,是西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重要基石。
美国电影作为意识载体自然而然会体现这一价值观念,美国诞生的超级英雄,无论是前期产出的超人、蜘蛛侠等经典银幕英雄形象,还是后期接地气迎合观众口味打造的《阿甘正传》的阿甘、《肖申克的救赎》的安迪等“平民英雄”,都与“强调自我和个人价值的实现”的个人英雄主义理念紧紧契合,有弱点但是依旧充满人性光辉,且注重对家庭的责任感。电影《源代码》也不例外,主角柯尔特虽然没有超能力,但他作为一名军人经过各种系统的专业训练,执行救人任务是身体的本能,即使生命最后一秒也在为国家冲锋陷阵,具体表现为单打独斗、拆除炸弹等行为,是相对完美的英雄设定。而隐藏在这些荣耀背后的,是柯尔特作为人民英雄的牺牲——全身上下只有大脑还在运作,与父亲严重隔阂的真相。这样一个身体与心理双重“缺憾式”的英雄,在得知死亡真相后也坚持去找寻火车爆炸案的真凶,履行自己的职责。柯尔特从迷茫到振作的转折和主动循环的起点,是与父亲和解的电话以及火车上克里斯汀的两性爱情陪伴,亲情和爱情两个议题不仅增添了影片的叙事快感,也是美国价值观念中重视家庭的有效彰显。以拉布里奇博士为主掌握核心科技的精英阶层则是个人利己主义的英雄代表,精英意识形态的主体是高知分子,他们展现了美国资本主义政治体制下大众教育观念的意识走向,即利益优先。柯尔特作为英雄本该在死后受到荣誉和优待,却被迫忍受着痛苦与挣扎贡献自己的余力,而这一切的幕后操手就是国家意志的执行者拉布里奇。为了功成名就,他丧心病狂地要将柯尔特永远地困在一个机器中。更可悲的是,所有的实验都是国家法律支持的,没有任何人去阻止拉布里奇的反人类行为,或是表示无能为力,这也是美国话语霸权主义的体现。
平凡英雄与集体主义责任理念。中国的集体英雄主义深受儒家思想文化的感染。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人被看作是集体中的人,强调人对集体的影响和作用,而且认为只有“集体中的人”才能对“整个集体”产生积极的推动力。这一思想发展到当下则具体表现为维护集体利益去实现个人的人生价值,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视角凸显植根于中国人民灵魂深处的集体情怀。在20世纪末,从集体思想中衍生出来的中国电影完成了新的跨越——从传统主旋律电影走向新主流电影,关注视角向普通人倾斜,以情节化、生活化的叙事策略去塑造个体局限却充满生命光辉的平凡英雄。
电视剧《开端》延续了当前新主流意识形态电影的创作思路,选择使用小人物作为逆境英雄,即“性格有瑕疵、弱点并非真正意义上应该承担拯救任务的人物进行营救”,③不完美的人物形象突破了荧幕的框架,更容易使现实观众产生移情效果达到意识传播效果。例如,电视剧《开端》的两个青年主角——肖鹤云和李诗情,二人都是现实生活中的普通底层人物。李诗情作为一个未经风吹雨打的在校大学生,如同一张白纸,是不沾染任何色彩的纯粹,所以有且只能由她进行高度的思想意识整合和传达,因此她是最先进入这场公交爆炸循环中的。李诗情这个角色担当的使命任务不仅是救下整车人,更重要的是唤醒社会的良心温度,是找到司机女儿死亡的真相并将他们从地狱深渊拉回来的重要关键。而男主角肖鹤云,是个经受社会毒打而惧怕惹麻烦的“社畜”,周旋于理想与现实的两难抉择中。肖鹤云被拉入循环中,其实也是在展开个人利己与集体奉献围墙两面的对话,李诗情的救援观念狠狠冲击着他,特别是在他经历了第一次爆炸后,在与李诗情争论是否独自逃生时双方的矛盾达到顶峰。在肖鹤云看来,这是被莫名强加责任,认为没有必要为了救不了这一车人而有任何负罪感。但是渐渐地,在李诗情的感染下,他的心态和想法发生了由事不关己到同生共死的转变,后期甚至为了救人双手染上鲜血,遭受了莫大的心理打击,循环的副作用也在使他不断虚弱。可即使如此,他希望的却是能在有限的循环下成功实施营救,不再自救逃避。两人共同行动相互鼓舞,形成集体心理认同的同时找到了自我价值。
“封闭空间”的场景叙事:“单一平行”与“多重套层”
1944年,希区柯克导演的《救生艇》打响了封闭空间类电影的第一枪,诸如《禁闭岛》的海边孤岛、《肖生克的救赎》中的监狱、《十二怒汉》中的法庭等都是封闭场景的出色代表。封闭空间作为电影空间场景的一种,其叙事功能是不可忽视的,固有封闭和隔离属性衍生了人与环境的矛盾冲突,主人公逃离封闭环境,其实也是在与自己内心进行和解。《开端》和《源代码》也设置了类似的封闭空间,这些空间不仅承载着一个关于成长的话题,也展现重复的旅途中主人公的价值观念塑造的过程。与此同时,在空间的建构上折射出“多重套层”和“平行单一”的意识隐喻。
多重套层:封闭空间的社会隐喻。套层叙事模式在尹鸿的《当代电影艺术导论》中被划分为“放射性结构”,指“围绕一个中心时间或人物,讲述发生在不同空间中的不同的故事,或者相同空间中不同的故事”。④电影通过相同故事的多次叙事方式,展现着每一秒都在改变结局的蝴蝶效应,具有调节知识结构与现实认知、塑造观众价值信念的重要作用,多重封闭空间的叙事背景更是使这种意识传达层层加码,表达出社会现实与隐喻真相的紧密互文。
电视剧《开端》设置了公交车、审问室以及背包、麻袋、行李箱、高压锅等多个道具参与叙事,以小见大构成了全剧的多重套层空间叙事,开始剧情循环的步步深入。公交车是最能体现人间百态的场所,作为故事发生的地点,它连接了车上车下所有的人与物件,不论是乘客还是被乘客带上车的封闭道具都不再停留于表层含义。主人公通过一次次排查和打开这些小的封闭空间,呈现出隐藏在每个具有代表性底层人物背后不为人知的人生百态,也将社会的痛点慢慢铺展开来。背包呈现的是父母对孩子的关爱和孩子自主意识之间的角力、亲子之间的界限感等问题;麻袋聚焦了劳改犯出狱后的生存和社会认同的现象;女士行李箱则体现了农民工的城市求生困境。高压锅这一密闭空间的出现是最矛盾的,它不仅蕴含了母亲对孩子的爱,作为炸弹的设定引出了五年前王萌萌的死亡谜团,也承接了之后一系列的剧情发展,体现的更是司机夫妇对这个社会的痛恨和厌恶;审问室代表着正义永不缺席,表明循环困境的破解离不开官方力量的支持。不难发现,这些空间道具层层递进将公车上所有人的心与力都凝聚了起来,剧中任何一个空间若是被隔离出去,所要呈现的叙事主题都将不完整。重要的是,电视剧《开端》的每一次循环发生的事件都是真实存在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世界,主角们进入循环的途径只有两个:一是爆炸等非自然死亡,二是主动选择回到公车拯救乘客。在这些道具和公交车等封闭空间的推动下,主角们拯救的观念和决心也愈发坚定。
平行割裂:封闭空间的意识对抗。“平行宇宙”理论中“分裂”是核心的观念导向,最早由奥地利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在思想实验“薛定谔的猫”中提出。科幻电影从中受到启发的,以“多世界诠释”对主体的唯一性,甚至真实性进行瓦解,蕴含着对另外一种不稳定世界的期许,并以此与现实世界进行对抗,表现出对这个虚伪世界的逃离和遗忘。《源代码》通过火车、机械仓和实验操控室这三个大型封闭空间,共同构建起了一个“围城”系统,三者相互割裂平行,但是又形成彼此制衡的关系。
在这些狭小又极具张力的电影舞台上,展演的不仅是一场旅途的考验,也是对人性的解剖和审视。实验操控室通过科技力量控制火车和机械仓去束缚人性,代表着精英阶级的意识操控,而实际上它也成为被美国普遍的意识形态操控的傀儡,不论是拉布里奇博士还是其他科技人员都是被这个价值意识困住的提线木偶。残酷冰冷的机械仓则是两个平行世界的中间链接,柯尔特的无助、恐慌在这个空间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它连接着的一个是利用源代码技术重新合成藏匿着恐怖分子的所谓虚拟世界,一个是爆炸事实已然发生无法挽回却充斥着科技暴力的世界。两个原本无法融合共存的世界,在柯尔特死亡的那一刻覆灭了。这也正是那个美好、平等、话语自由的世界,永远只能割裂存在于想象,无法在现实的美国存活的象征。八分钟后即将爆炸的火车则存在于源代码创造的虚拟世界,影片一开始便是急速的火车驶过的镜头,柯尔特被投身于火车这个封闭空间,不断地对我是谁、谁创造了我、谁决定了我进行追问。前后的9 次循环,代表着他对自我的寻找。从哲学上来说,人所能拥有的全部自由是选择的自由,也就是所谓的自由意志。从这一方面来讲,柯尔特至少拥有了选择死亡的自由,可是最后的自由却是如此与众不同,他最终存活在自己改变结局的世界里。于此,影片呈现的不是现实世界对他的宽容,而是现实中美国意识领域里根本无法容纳藏匿一丝自我反抗意识的痕迹,但那个虚假的世界却可以实现理想的悲哀。
叙事主题意蕴的侧重:“科技人性的冲突”与“社会现实图景救赎”
电影《源代码》的冲突集中于科技与人性尊严的对抗,强调重新审视人性和人性尊严,提醒大众思考作为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导演试图以科技力量去探讨人性,折射出科技高于人性的悲剧和罪孽,其中,科技元素的运用展现着美国科技实力强大、宣誓全球统治地位的暗喻。而电视剧《开端》虽然同样以探讨人性为主题,但聚焦于现实图景,融合社会热点,串接起网暴、父母教育、底层生存等形形色色的现实议题,通过将多元驳杂的社会现象熔于一炉,以真切的现实主义精神观照人性的幽深与社会的复杂。
人物身份的探索:科技与人性的冲突。20世纪以来,科学技术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深刻地影响着人类的各种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甚至越来越成为统治人类意识的物质力量,导致了社会上基于科技的贪婪、冷漠的普遍异化现象。在邓肯·琼斯执导的《月球》和《源代码》中,都对“人”的身份进行追问,一个以克隆人为叙事主角,另一个则是生理意义上死去的人。科技的不断进步创造了克隆人和死去的人等新型人类,人的概念更加被泛化和不确定化,迫使人们对于这些人与人权观念进行重新界定和思考。
科技权利和人类尊严共生的矛盾在电视《源代码》中随处可见。比如列车和实验室里出现了对立的两种人,首先是坚信并不断展望源代码程序未来的技术专家们和尚存怜悯之心的古德温的对峙。在维护柯尔特作为人的基本权利与源代码核心科技的利益之间,古德温选择尊重了人权,留下了影片中现实世界的最后一丝善意;另一个则是持有炸弹的恐怖分子与世界和平理念之间的对立,恐怖分子更加直观地暴露出人性的缺陷,他认为需要重新建设这个世界现有的规则体系就必须先毁灭。循环模式下列车乘客们的重复麻木与迷茫忙碌的镜头,也让人们不得不对当下社会进行思考——我们为什么要不断追求科技力量,违背伦理牺牲少数人利益换来的和平是否真的和平。柯尔特反复受到的折磨虽然都是假象,是计算机模拟的虚拟环境,是原火车爆炸死亡者的八分钟记忆,可痛苦是真实的。这样一个为国捐躯的烈士,他面临着抉择,是继续“源代码”式地活着报效祖国,还是忠于自我选择彻底死亡,最终他请求古德温上尉结束他的生命。在最后一次循环中,在那个虚拟的世界,他用肖恩的身份与父亲达成和解。柯尔特作为战争的亲历者,仍保留美好的人性,也正是他尚存的人性力量使他握住了与现实世界间唯一的情感纽带,他有对父亲和克里斯提的爱,也有对生命的热爱,仅有八分钟的遭遇却是全新的世界与遭遇。“一切都会变好起来”这句话,饱含着他对和平安稳的极致渴望。
集体共同救赎:社会现实图景的呈现。不同于电影《源代码》以科技人性的冲突为故事内核,电影剧《开端》同样讲述人性,但其主题意蕴是借助时间循环这一设定,给男女主人公和受众营造一个困境共同体的环境,横向扩散现实世界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彰显困境中集体协作和凝聚的共同体美学。在一系列“个人与集体”“救人或不救”的矛盾中,反复强调所有人命运共同的集体意识观,阐释爱与责任的真谛,表达着人类内心深处最为真实和善良的本性。
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和本能,这些生活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小人物更是如此。他们只有对不确定性的环境进行合理规避才能占有足够的生存空间,所以李诗情和肖鹤云的前期救援才会困难重重。其中,剧中人物特定的心理挣扎活动也是这场循环的关键。譬如第八集中,肖鹤云因争抢高压锅炸弹而被匕首划伤,李诗情被陶映红压在座位上陷入危险时,不管肖鹤云如何求救呼喊“去帮她呀”,乘客们只是害怕地缩在旁边,体现出了这些群体在危难关头的软弱。最后选择参与救援的人,其出手目的也各不相同。失业工人焦向荣参与救助不是源于正义感,而是为了见义勇为的奖金;卢迪参与救援是为了证明自己实现自己的价值,获得父母的认可。循环见证了这些小人物态度的改变,尽管微小甚至有些是出于私心,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利己心态建立在对家人的爱、对生活热爱的基础上,他们与怀揣着纯粹的善意去帮助他人的主角们联合起来,在无意识中进行自我救赎。这点显得尤其弥足珍贵,也暗示着循环必须通过大家的齐心协力才能终结。在最后一次循环中,男女主角、警察还有车上的所有乘客都主动参与了行动,集结全公车人的力量无一伤亡地阻止了爆炸,这正是该剧对大众命运共存价值观念的有力号召。
结语
影视作品是国家意识形态重要载体,也是不同国家话语的隐形发声渠道。电视剧《开端》与电影《源代码》这两部回环叙事类型作品,在英雄人物形象的刻画、封闭空间的意识隐喻、叙事主题意蕴的侧重等方面,凭借着海德格尔所言的“生存的无限的不可能的可能”的新颖叙事设定,打破了常规叙事的固化和平淡,使观众耳目一新,甚至超越“循环”本身。对社会的现实问题进行艺术再现,也集中反映出中美两国在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传达的差异。而认清这种差异对大众而言是至关重要的,影视传媒是巩固意识形态阵地安全的重要环节,只有在清醒深刻地认识到两者差异的基础上,人们才能在与不同国家文明产生碰撞的过程中牢牢掌握自己的话语权。
注释:
①冯晖.中美电影中不同的英雄主义对比研究[J].海外英语,2018,(19):166-167.
②③王若璇.意识形态·国族话语·价值传达:中韩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与《雪国列车》比较研究[J].东南传播,2020(02):68-72.
④尹鸿.当代电影艺术导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