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D打印：游走于艺术和科技之间

殷铄

科技的发展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有时候人类对停滞不前的物理学感到深深的担忧，担心“科学奇点”过早到来；有时候新技术的飞速进步又突然让人感到恐慌，比如近日ChatGPT的爆火出圈，就再一次拷问着人类：“我们是不是很快就会被人工智能取代？人工智能真的会毁灭人类吗？”电影《流浪地球2》中的数字生命已经让观众脊背发凉、暗暗后怕，当如今现实中的人工智能以一个全能作家、做题能手的形象出现之时，相信很多人联想起了那个“消灭人类以保存人类文明”的550W量子计算机。当然，人类的可贵之处在于我们的不理性、冲动以及细腻的情感。技术是人类发展出来的，必将也只能成为人类改造世界的帮手。

对于艺术界的人士来说，一项似乎不那么超前的技术——3D打印，近年来受到的关注可谓持续升温。3D打印技术究竟为艺术界带来了哪些改变？艺术家们又如何从中获益呢？

早在2013年，当知名雕塑家布鲁斯·比斯利（Bruce Beasley）受到软件平台Antodesk的邀请，在旧金山举办3D打印作品展览时，他的激动之情难以言表：“计算机建模和3D打印让我有能力制作那些从前无法完成的雕塑。无论艺术家使用什么工具，创作的冲动都是一样的，但探索新的艺术语言——无论机械的还是有机的，最终通过技术的创新成为可能，这对艺术家来说是一种解放。”

没错，自从本世纪10年代初消费级打印机大量上市以来，以雕塑家为代表的艺术家和设计师的工作变得轻松了。由于材料和制作的限制，许多艺术家以前曾努力让特定的概念成为现实，现在他们可以自由地探索3D打印这块新的机会之地。从个性化、多功能性、可持续性到成本的缩减，3D打印在创意世界早已被证明是艺术家的好帮手。除了精准的造型，随着3D打印的出现，许多当代艺术家用其取代或补充原先雕塑创作的材料，进一步探索3D打印巨大的可能性。

实验在当代艺术中的作用是至关重要的。在艺术制作领域，3D打印让许多不可能的事情变得可行，为艺术家们带来了全新的媒介——树脂，即便它还存在着很多材料上的缺点。纽约艺术家雅各比·萨特怀特（Jacolby Satterwhite）在他2020年的作品《黑色午餐》中，以3D打印的树脂碎片和霓虹灯相结合，为19世纪法国现代主义画家爱德华·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引入了迷人的当代主题。3D打印还为当代艺术作品带来了令人惊讶的纹理。2021年，中国艺术家许方华在香港大馆当代艺术馆中展出的装置作品《月亮》，就用了炭黑色的粉末材质，3D打印出了月亮表面的环形山，为作品添加了惊人的真实感。

当然了，雕塑艺术家们可以从3D打印技术中得到更多帮助，他们一直利用想象力不断探索这种技术的前景和各种可能性。出生于阿根廷的泰国雕塑家里克力·提拉瓦尼（Rirkrit Tiravanija）早在2013年，就在他的混合媒体作品《无题2013》中，用3D打印制作了一个盆景中的枝叶，后来他又用同样的技术创作了《无题2017》，在同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大放异彩，让泰国当代艺术为世人所瞩目。3D打印的艺术品甚至也进入了太空。在2022年2月，荷兰的月亮画廊（Moon Gallery）向国际空间站发送了一批由新加坡艺术家拉克希米·莫汉巴布（Lakshmi Mohanbabu）和玛迪奥·塞塔（Matteo Seita）设计的3D打印艺术品《结构与反射》，用技术和艺术的结合，昭示了“人类的团结”。

当然了，对于那些生产艺术复制品的人来说，3D打印技术也可以用来大幅提高生产效率。在对原作进行精细的纹理扫描之后，他们可以获得画作精确的表面高度数据。通过二次打印（3D打印+普通打印）之后，他们可以获得一个和原作几乎完全相同的复制品。当然了，这种以假乱真技术在文物保护上能够得到更好的应用。早在2016年，两位德国艺术家就秘密地扫描了柏林新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纳芙尔蒂蒂半身像，并将3D模型放到了网上供所有人下载。德国和埃及政府围绕这件古埃及雕塑早就吵翻了天，也许埃及的博物馆用3D打印出一件完全相同的雕像供展陈，在争端尚未解决的时候并不是一个很坏的选择。在人类无法保证妥善保护所有人类文明中的艺术精品的时候，3D扫描和3D打印技术一定是保存文物最便捷和有效的手段。此外，3D打印甚至能够帮助“修订”一个更容易理解的艺术史的时间线。2015年，西班牙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与专门从事3D打印的杜雷罗工作室（Edios Durero）合作，复制了数件委拉斯贵支和戈雅的名作，为盲人和视弱的观众创造了一个触摸名画的机会，这在以往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2021年起，盖蒂图片社甚至与美国盲人和触觉图像联合会合作，计划将超过4500万张图像转换成可触碰的3D印刷品，让有视力障碍的人们也能感受艺术。在巴西里约热内盧的国家博物馆被大火摧毁之后，3D打印技术利用原有的数据重建了很多文物，的确称得上“重建了巴西的历史”。

3D打印技术在其他领域的应用也早就不是新闻了。随着3D打印机解锁了更多材料，建模的过程几乎被彻底改变。2021年，奢侈品牌迪奥在迪拜设立了一家专卖店，其建筑完全由意大利3D打印公司WASP用包括粘土、沙子和稻壳在内的天然材料打印出来。Fuseproject的设计师和创始人伊夫·贝哈尔（Yves Béhar）甚至在2019年提出了更加宏伟的计划，他宣布与非营利组织“新故事慈善”（New Story Charity）合作，为南美洲的贫困人口建造了400套3D打印版的住宅。在舞台设计和电影场景设计中，3D打印技术更加受宠。2017年，WASP公司就在罗马歌剧院为19世纪的戏剧《魔鬼兄弟》（Fra Diavolo）打印了全部舞台布景。而在电影《流浪地球2》中，除了众多企业赞助的重型机械外，大量的重型运输车、矿车车斗、酷炫的机械手臂及未来耳机等都是通过3D打印加上后期处理而成，材料学的进步让金属、塑料等各种材料被应用到了3D打印道具之中，保证了电影出众的视觉效果，也成就了这部中国科幻电影的历史性地位。在珠宝设计制作中，3D打印技术能够最大限度地保留设计师最复杂的设计，完成很多手工雕刻无法完成的款式，彻底改变了珠宝市场。

最近几年中，我们见证了3D打印的艺术作为一种创造性表达形式的出现。艺术家利用他们的想象力，把他们的思想提前，帮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看待事物。同样的色调，3D打印已经打破了设计和制造各个方面的局限性。3D打印和艺术的融合与创造只是自然而然的下一步。但是另一个问题随之而来：3D打印是对传统艺术，尤其是雕塑艺术和装置艺术的威胁吗？

雕塑是最成熟的艺术形式之一。它需要创造力和高超的技艺，要求艺术家能够提出有趣的结构或对象，是无可争议的艺术形式。然而，随着3D打印技术的发展，这种艺术传统似乎受到了威胁。随着3D打印机越来越便宜，使用起来越来越容易，重建任何雕塑似乎都变得不那么困难了。有许多公司能提供3D打印服务。传统的雕塑技巧和方法可能不会那么流行，因为只需要使用建模和3D渲染软件，就能够创建令人印象深刻的雕塑，包括最复杂和疯狂的造型都可以实现。有太多原因让3D打印成为雕塑家的威胁，但传统雕塑艺术不可能因为3D打印而灭绝。

首先，3D打印与其说是艺术，不如说是科学，它涉及利用技术创造三维空间中的产品。3D打印技术的科学性因其所涉及的种种过程而变得更加明显。3D 打印机需要精确地绘制出细节信息，数据中的任何错误都将反映在最终产品上，或者导致打印的停止。没错，3D 打印可以创造出艺术品，但是它能够产生的对象，更普遍地被认为是大规模生产的产品。除非涉及真正的创造力，而且所创造的对象不是来自复制的数据，否则3D打印的“艺术”只会被视为一种精湛的工艺——就像互联网上泛滥的“数字艺术”一样。它们远远没有传统意义上创造的艺术所具有的灵性（Aura）——正如瓦尔特·本雅明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所阐释的那样。3D打印本身只是雕塑创作过程的一部分，本身并不是一门艺术，无法与传统雕塑家创作作品的过程相提并论。

其次，就像数字画师们用Photoshop或者Illustrator绘制数字图像那样，技术辅助的艺术创作永远不会代替创造力本身。随着这些图形制作和编辑软件的流行，当今人们的绘画技术是否会大幅下降？答案显然是否定的。即便有了高质量的打印机，计算机生成的艺术仍然不能把传统的绘画淘汰。毕竟，艺术没有过时的“方法”。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摄影上，胶片摄影直到当下也是很多摄影师的第一选择。目前我们只能说，技术是对传统方法的补充，在某些情况下，技术是对传统艺术生产的补充。

先进的软件和硬件的结合所提供的精确度，并不意味着对传统工艺的死刑判决。事实上，人们更倾向于在他们收藏的艺术品中发现一些小瑕疵，因为他们总是偏爱唯一性。一些可以用电脑和一些特殊硬件快速创造出来的东西可以给普通人留下深刻印象，但严肃的艺术收藏家和评论家绝不会对它们感兴趣。

许多人通常会将3D打印生成的物品与艺术联系起来，但是3D打印取代传统雕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它甚至不能完全取代没有个人创造力、獨特感和“灵魂”的传统制造业。3D打印技术不是一个威胁，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3D打印艺术的好处是，它允许艺术家直接从电脑上创作出令人惊叹的雕塑作品，它比传统的方法更便宜，它为艺术家提供了更多的自由和灵活性。此外，3D打印提供了一个机会，让艺术家更快地试验新的材料和技术。3D打印给予艺术家更多的自由，让他们可以创造任何他们能想象的东西，从而改变了艺术创作的结果。3D打印也使得创造互动的艺术成为可能，这些艺术品可以被触摸、低成本持有甚至佩戴。3D打印可能提供无数的好处，但当涉及艺术，这种好处可能没有那么多。即使一只3D打印出的黄金公牛，都替代不了原始人以勇气和智慧捕获野兽之后，在拉斯科洞穴的岩壁留下的纪念。还是那个重复了无数遍的观点：一切最终都取决于人的情感和创造力。“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