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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人日记》“月光”意象生成及相关问题

2023-07-31

东岳论丛 2023年5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人民文学出版社

马 龙

(南开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071)

鲁迅小说《狂人日记》中存在大量意象,它们作为凝聚作者心力的艺术创造,起着推动情节运行、营造特定氛围、以“象”寓“意”等一系列作用,其中“吃人”和“月光”两大意象的出现最为突出、亮眼,值得深入研究。前者在学界已获较多关注,专论性质的文章一直新见竞出、观点纷呈①相关学者或精研其意义,如余连祥《论“吃人”意象的象征意义》(《浙江学刊》2001 年第5 期)、郭战涛《道教与资治通鉴——〈狂人日记〉“吃人”意象再解读》(《鲁迅研究月刊》2015 年第2 期),或从发生学层面入手,考掘其得以生成的知识、文化背景,如李冬木《明治时代“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文学评论》2012 年第1 期)、祈晓明《〈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的知识背景》(《文学评论》2013 年第4 期)、周南:《〈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及相关问题》(《东岳论丛》2014 年第8 期)、张志彪《〈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生成再探》(《鲁迅研究月刊》2016 年第3 期)等,又或勾连起中国整个现当代文学创作文脉,找寻鲁迅开创的“吃人”意象在后世作家(主要是莫言)那里引起的精神回应,如张磊《百年苦旅:“吃人”意象的精神对应——鲁迅〈狂人日记〉和莫言〈酒国〉之比较》(《鲁迅研究月刊》2002 年第5 期),以及吴义勤、王金胜《“吃人”叙事的历史变形记——从〈狂人日记〉到〈酒国〉》(《文艺研究》2014 年第4期)。,后者则略显寂寞,针对这一意象的阐释虽也不少,但多是服务于《狂人日记》整体研究(如狂人形象、主题思想、创作方法等)的一个补充或点缀,专论文章更是寥寥可数②根据笔者的粗浅掌握,较具代表性的研究成果主要有谷兴云《“狂人”和月光(外二篇)——〈狂人日记〉札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 年第1 期),赵静《也说“三十多年的月光”——再论〈狂人日记〉》(《赣南师范大学学报》2017年第5 期),以及刘为钦、张则哲《〈狂人日记〉中月亮意象的内涵意蕴》(《长江大学学报》2021 年第4 期)。。有鉴于此,本文聚焦于《狂人日记》中的“月光”意象,具体探讨这一意象得以生成的社会文化机制,深挖作为意象的“月光”所可能代表的多层象征性(隐喻性)含义,进而勾连起鲁迅在《狂人日记》之后写作的多篇小说,找寻其作品在“月光”意象的营造这一方面产生的互文关系。

一、为什么是“月光”——《狂人日记》的意象发生学

作为中国现代意义上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是鲁迅从事新文学创作的开端,它“显示了‘文学革命’的实绩,又因那时的认为‘表现的深切和格式的特别’,颇激动了一部分青年读者的心”①鲁迅:《〈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鲁迅全集》(第6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46 页。。而这一开端之作又以对月光的描写起笔——“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②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44 页。,“月光”是鲁迅新文学作品中出现的第一个意象,重要性可见一斑。不仅如此,正像日本作家佐藤春夫敏锐指出的那样:“若是稍为仔细一点读鲁迅的作品,我们可以看到,不仅是《阿Q 正传》《故乡》《孤独者》那样的比较长的作品,就是《社戏》那样的小品似的作品里,也都一定有着月光的描写。”③林志谦:《佐藤春夫谈鲁迅——月光与少年》,刘运峰编:《鲁迅先生纪念集》(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164 页。甚至连鲁迅本人都亲口说过:“我的文章里找不出两样东西,一是恋爱,一是自然。在要用一点自然的时候,我不喜欢大段的描写,总是拖出月亮来用一用罢了。”④吴作桥等编:《再读鲁迅——鲁迅私下谈话录》,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 年版,第111 页。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月光”贯穿于鲁迅整个的新文学生涯,或许能够成为理解作者本人及其全部创作的一个关键词。那么,“月光”这一意象为何会被创造出来? 它又是怎样被创造的呢? 本节旨在就此尝试一种思路,那就是把鲁迅写作《狂人日记》之前乐于赏月的现实审美活动,以及“月光”在古今中外文学文化传统中的复杂意涵作为一种社会的、文化的语境提出来,以求把握这一意象出现的深层动因。

众所周知,《狂人日记》这部作品并非鲁迅的有意创作,在某种程度上是被钱玄同催逼出来的。其时鲁迅任职教育部,寓居北京绍兴会馆,平日里除了正常上班便是读佛经、钞古碑。已参与《新青年》编辑工作、且之前与鲁迅在日本东京一起问学章太炎的钱玄同,便去向他约稿,并且时常催促——“我常常到绍兴会馆去催促,于是他的《狂人日记》小说居然做成而登在第四卷第五号里了”⑤钱玄同:《我对周豫才(即鲁迅)君之追忆与略评》,刘运峰编:《鲁迅先生纪念集》(下),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 年版,第956 页。。而写作《狂人日记》之前的那段日子,鲁迅的基本心态是寂寞的,比如先前提及的钞古碑,曾被他事后追认为驱除寂寞、麻醉灵魂的方式——“只是我自己的寂寞是不可不驱除的,因为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⑥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40 页。。也许正是为了排遣一天天长大起来的、如大毒蛇般缠住灵魂的寂寞,鲁迅最终答应为《新青年》写稿⑦虽然鲁迅在《呐喊·自序》中自陈与钱玄同关于“铁屋子”的对话,才是促使他写作《狂人日记》的直接原因,但这篇自序中无所不在透露出的“寂寞”感(“寂寞”一词出现了10 次之多),又足以让我们深思这一写稿行为的深层心理动机。,而在此之前,鲁迅日记频繁记录的“赏月”活动,则泄露了他本人排遣寂寞的另一种方式。

纵观《狂人日记》问世之前(1912—1918 年间)的鲁迅日记,不难发现十分丰富的“赏月”记录,这表明鲁迅在此时期喜欢月亮,赏月是他经常性的审美活动,不仅在中秋节赏月——这是中国自古有之的文化传统,如1912 年9 月25 日的日记写道:“阴历中秋……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⑧鲁迅:《壬子日记(一九一二年)九月二十五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2 页。鲁迅睹月思人,怀乡之情引人动容。又如1915 年、1917 年的中秋节,鲁迅日记分别记载道:“昙,风……夜月出。”⑨鲁迅:《乙卯日记(一九一五年)九月二十三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8 页。“晴……月色极佳。”⑩鲁迅:《丁巳日记(一九一七年)九月三十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96 页。在鲁迅眼中,“月亮”与“中秋节”互为映衬,即便是在这天无须上班,并且能够享受“烹鹜沽酒作夕餐”的丰裕物质生活,但“赏月”活动不可或缺,月色不容辜负,值得为其记上一笔。而且,鲁迅在除“中秋节”以外的平常时刻也观月,尤其喜欢记录雨雪、阴霾过后的月亮,这对于他而言似乎预示着心情的放松。“阴,午后雨……夜风,见月。”⑪鲁迅:《壬子日记(一九一二年)十月三十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26 页。“雪而时见日光……晚雪止,夜复降,已而月出。”①鲁迅:《癸丑日记(一九一三年)正月二十四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 页。“雨雪杂下……午后雪止而风,夜见月。”②鲁迅:《甲寅日记(一九一四年)三月十二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09 页。“雨雪……夜月见。”③鲁迅:《乙卯日记(一九一五年)二月二十五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1 页。“大风,霾……夜风定月出。”④鲁迅:《乙卯日记(一九一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鲁迅全集》(第15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161—162 页。诸如此类的记录,在鲁迅日记中有很多。曾经有学者将“鲁迅日记”定义为一个宽阔的日常生活叙事文本,其中包含人际交往、经济收支、生活方式、生存空间诸多内容⑤陆雅楠:《鲁迅日记日常生活叙事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0 年第10 期。。这种归纳与总结固然有合理的一面,建构起迥异于学界以往认知的、“生活人鲁迅”这样一个全新而鲜活的形象,但却忽略或遮蔽了鲁迅日记中所包含的丰富精神活动——即作为“审美人”“文化人”的鲁迅,至少针对“赏月”这一方面而言是如此。鲁迅本人对于月亮的关注和喜爱,除了作品中的频繁书写,以及日记中的登场亮相,还有另一层证据可供参照——来自弟子增田涉的回忆。据他的说法,鲁迅曾经对为自己治病的须藤先生说:“我最讨厌的是假话和煤烟,最喜欢的是正直的人和月夜。”⑥[日]增田涉:《鲁迅的印象》,鲁迅博物馆、鲁迅研究室、《鲁迅研究月刊》选编:《鲁迅回忆录》(专著 下册),北京:北京出版社,1999 年版,第1384 页。

既然在现实生活中如此喜爱月亮,那么在自己创作的第一篇白话小说中以“月光”起笔也就变得容易理解,鲁迅显然将自己平常的一种观月状态,投射进“狂人”的身体,致其产生了“精神分外爽快”的特异感觉。这与现实中鲁迅看到“雨雪”“雾霾”过后的月亮,由此生发的轻松、愉悦之感不是分外地相似么? 更加有意味的地方在于,《狂人日记》诞生前一年的中秋节,鲁迅与钱玄同(这位《狂人日记》作品的直接促成者)一起吃了午饭、并且在当夜享受了极佳的月色。如此,我们或可依靠想象和虚构来逼近鲁迅当时写作的一点情形——1918 年4 月的某日晚上,鲁迅对灯独坐,开始构思《狂人日记》。这时的鲁迅,不觉抬眼望向窗外,发现今夜的月色,同样令人如痴如醉。于是,很自然地提笔写下“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这样一句,这也比较符合日记类文本总是预先交待天气的书写惯例。从这一角度看,说《狂人日记》的第一句话,其实是在“写实”,也未尝不可⑦王彬彬:《月夜里的鲁迅》,《文艺研究》,2013 年第11 期。。

鲁迅喜爱月亮,在任职教育部、寓居北京绍兴会馆期间多次望月遣寂,这是《狂人日记》“月光”意象诞生的重要现实语境。不过,写作《狂人日记》时的鲁迅毕竟三十六岁了,人生阅历相当丰富,文学积累也达到难以估量的深厚——留学日本时期曾经海量阅读世界文学作品、并且与二弟周作人合作翻译出版《域外小说集》,归国后又有十年时间浸淫于传统文学当中。这一贯通古今中外的知识结构非寻常作家可以企及。考虑到他的个人才华和中外文学方面的深厚蕴积,又不得不让我们进一步追究,以“月光”作为自己第一篇白话小说的开端应该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换句话说,仅仅将“月光”意象的出现归结于创作者本人在现实生活中喜欢赏月的这一实证式思路未免太过简单。由此,便也牵涉出“月光”意象生成的文化语境问题,即这一物象在中西文化语境中的不同预设。

中国是一个具有悠久的艺术审美传统的国度。中国的哲学、道德、教育和思维方式、生活方式,都带有浓郁的审美性质。也可以说,中国的传统文化是一种原生态的审美文化⑧聂振斌,滕守尧,章建刚:《艺术化生存——中西审美文化比较》,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 年版,第225 页。。正因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这种“审美”特性,使得“月”(月亮、月光、月色等)在中国人眼中经常被当作一种审美观照物,比如大量的古典诗词都选择“月”作为意象。并且,尽管古诗词中的月亮意象繁多,但它们主要代表着一种静与净的审美境界,一种可能被海德格尔赞许的“澄明”之境⑨张箭飞:《鲁迅诗化小说研究》,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2003 年版,第112 页。。而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月”(luna)不仅与“发狂”(lunatia)存在显而易见的词源学关系,西方深厚的宗教背景也使得月亮对于西方人而言不单是鉴赏对象,他们在月光下冥想、反省、开悟,或中邪、发狂,德国童话《玻璃神》里面,一个为了个人私欲,犯下了杀母之罪的人——彼得,就是在月光之下痛改前罪的。日本学者田村俊裕据此认为,《狂人日记》中关于月亮形象的描写,很可能受了西方人月亮观的影响①杨雪瑞:《日本学者对〈狂人日记〉的二则考证》,《教学与管理》,1990 年第5 期。。这一结论应该是可以成立的。

沿循这一考证路径继续掘发,那么“狂人”在月光下开悟(认识到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的情节,或可具体追溯到法国作家莫泊桑《月夜》(今多译为《月光》)的启发——这篇小说出现在兄弟二人合编的《域外小说集》之中,并且以醒目的“月夜”意象为题。虽然这篇小说的实际译者为周作人,但因为鲁迅负责《域外小说集》的总体筹划,在选材等方面更是起着主导性作用,《月夜》之于他而言,其熟悉程度绝不亚于自己亲自翻译的《谩》《默》《四日》三篇。小说主要描述了一个恪守教职的神甫,如何由“神性”向“人性”复归的觉醒过程,而“月光”构成了主人公觉醒的某种契机。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摩理难长老的宗教信仰是狂热的,他自视为神的代言人,一心想要说服自己的外甥女皈依天主,所以在从别人口中得知自己的外甥女经常与情人夜晚幽会时,他简直怒不可遏。当他准备为“神”而战、夜行寻找这对情人时,一推门“乃见月光娟娟,为未曾见,遂却立”②周作人:《月夜》,《域外小说集》,长沙:岳麓书社,1986 年版,第30 页。。在月光的照耀下,主人公似乎得到某种启示,开始不断地思考和发问。这些由“月光”的出现而引发的重重质问,具有一种逻辑的递进关系,这种逻辑的递进关系,一步步地将虚无缥缈的“神”,与自然情趣的“人”剥离开来,为最后主人公从“征服者”变为“被征服者”提供了坚实的合理性③宋新军:《马里尼昂神甫的觉醒——莫泊桑〈月光〉中的铺垫艺术解析》,《名作欣赏》,2011 年第3 期。。最终,这些质问从外甥女与其情人那里寻到了答案,那便是爱情的崇高与伟大,主人公至此也实现了从“神性”到“人性”的皈依。“月光”在小说中行使的结构性功能——作为主人公觉醒的契机、引导人物觉醒,与《狂人日记》分外地一致。如果不避穿凿的话,二者在对“月光”的描写方式这一细节上也极为相似——无论在“神甫”还是狂人眼中,彼时彼刻看到的“月光”皆是从前所未见的“好”。如果再结合鲁迅本人的创作自述——“大约所仰仗的全在先前看过的百来篇外国作品和一点医学上的知识,此外的准备,一点也没有。”④鲁迅:《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26 页。那么小说中的“月光”意象与莫泊桑小说《月夜》之间的联系,将会建立得更加稳固。

然而,认识到《狂人日记》中的“月光”意象与西方文学文化传统(尤其是西方的月亮观以及莫泊桑的小说《月夜》)之间的隐秘关联,只不过是问题的一个方面,问题的另一方面在于,狂人终究是诞生在中国土地上的狂人,如果说“月光”作为狂人“发狂”(觉醒)的契机是受到西方文学文化的启发,那么狂人因“看到月光”而产生精神爽快的特异感觉,难道不是一种审美的愉悦么? 这与中国传统的“审美”文化特性不是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么? 如此说来,“月光”意象的出现,真可称得上是小说家鲁迅的精心结造,它是创作者有机融通中西方文学文化传统的产物。茅盾在评论文章中称赞《狂人日记》为“前无古人的文艺作品”⑤雁冰(茅盾):《读〈呐喊〉》,《文学周报》第91 期,1923 年10 月8 日。,由此而看也能够得到进一步的理解。

二、作为“意象”的月光——《狂人日记》中的复杂象征体

从鲁迅喜欢月亮、并且乐于赏月的现实语境出发,可以将《狂人日记》中出现的“月光”理解为一种“写实”,“它只是作为一种自然现象写出来,在有的地方起着渲染气氛、烘托人物心理的作用”⑥谷兴云:《“狂人”和月光(外二篇)——〈狂人日记〉札记》,《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 年第1 期。。又,今天许多科学研究也表明月亮与人类社会行为、健康、心理等关联密切且幽深⑦朱崇科:《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34 页。,如果“掌握一点医学知识”的鲁迅在构思《狂人日记》时已洞察了这一点,那么以写实的“月光”来衬托“狂人”的心理,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过,这样的阐释在《狂人日记》研究史上只能说是“凤毛麟角”,大部分学者仍热衷于挖掘“月光”背后的微言大义。这时的“月光”,便由简单的“写实”上升到复杂的“象征”层面——“月光”成为了一种“意象”。“意象”意味着“月光”不再是单纯的、写实层面的自然景色,而是写作者经过审美经验的筛选,融入特定的“情感和意味”,用语言媒介呈现出的并能勾引起听读者的心理画面和文化回忆的某种物象,是一种以语词为载体的修辞艺术的基本符号①王莹:《月亮意象:从古典到现代的流变》,《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1 期。。因此,首先需要探讨一下,《狂人日记》中的“月光”作为“意象”的合法性问题。

“月光”在《狂人日记》中总共出现三次,第一次是在小说的开端(第一则日记中),记述了狂人因看见“很好的月光”而产生分外爽快的精神感觉,并且意识到“以前的日子,全是发昏。”“月光”是主人公“发狂”(觉醒)的契机,或者说构成了狂人之后一系列言行举止、行为心理的前提,它的重要性可见一斑。第二次是在第二则日记中,也出现在开端部分,写狂人因看不到“月光”而觉得不妙。第三次出现在第八则日记中,写狂人向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问询吃人的事情,对方有意提出“天气好”作为转移视线的借口,狂人却义正辞严地回应道:“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吃人的事——引者加)‘对么?’”②鲁迅:《狂人日记》,《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50 页。在这里,“很亮的月色”出自狂人之口——仿佛是被很刻意地说出,也正是在月光的照耀下,狂人才显得“大义凛然”“勇气百倍”,发出的言论也尤富洞见性(疯癫性)。由此可以看出,小说中出现三次的“月光”,与狂人这一形象关系紧密,并且它的出现与否直接关系到狂人的心理状态或思想发展。把握住这一点,我们也就能理解为何小说中的“月光”能称得上是一种“意象”。

那么作为一个“意象”,“月光”所寓之“意”究竟是什么? 对此学界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归结起来大致有以下几种观点:一是认为“月光”是“光明”的象征。“‘月光’,就不仅指现实的月色,也是光明的象征。狂人见了它,感到‘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这里就暗寓着主人公告别过去‘发昏’的生活而有所觉醒之意。”③严家炎:《论〈狂人日记〉的创作方法》,《论鲁迅的复调小说》,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 年版,第101 页。这一观点后来又得到黄开发、张洁宇等人的认可与响应④比如黄开发在《启蒙的寓言——〈狂人日记〉的解读方式》一文中也指认“月光”象征了某种光明的东西,而张洁宇在《鲁迅那代人的醒和怕——重读〈狂人日记〉》一文中直接引用严说,并进一步分析从小说中的“狂人”到现实中的“鲁迅那代人”所面临的“醒与怕”。。二是认为“月亮”是某种新的思想和新的价值观(一般说来,是具有‘超越者’意义的东西)的象征⑤[日]伊藤虎丸:《鲁迅与日本人——亚洲的近代与“个”的思想》,李冬木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 年版,第107 页。,以日本学者伊藤虎丸为代表。而所谓新的思想和价值观,后来被国内学者进一步细化为“启蒙主义者所获得的来自西方的新的思想武器”⑥陈思和:《现代知识分子觉醒期的呐喊:〈狂人日记〉》,《杭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 年第4 期。,或者是“独立自由人道等近代新思想、新观念”⑦刘为钦,张则哲:《〈狂人日记〉中月亮意象的内涵意蕴》,《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4 期。。三是认为月光象征着希望、纯洁、正义、无畏等等⑧王彬彬:《月夜里的鲁迅》,《文艺研究》,2013 年第11 期。。这些观点在看似多样的背后,其实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第一,针对“月光”意象的阐释,几乎全为褒义色彩的象征义(只有伊藤虎丸提出的“某种超越性的东西”这一观点较为中性、不带有褒贬色彩);第二,这些褒义色彩象征义的获得,基本伴随着研究者对于“狂人”作为“觉醒者”的形象预设。也就是说,出现于日记开端的、具有巨大诱惑力的“月光”,在大部分学者的阐释中,并非是让狂人“发狂”了,而是让狂人“觉醒”了——因为只有“月光”给狂人带来的是“觉醒”,才能合理地将光明、希望这些象征之义赋予“月光”这一物象。第三,所谓“光明”“纯洁”“希望”“正义”这些较为具体的(褒义)象征义,与伊藤虎丸提出的“具有‘超越者’意义的东西”这一象征意涵也不无相通之处。而根据第二点来看,要想全方位解码“月光”所寓之“意”,如何理解狂人是个关键。

学者王富仁曾经精辟地归纳出《狂人日记》整个的结构形式,“将疯子的病理过程的描写作为小说的艺术结构,把精神叛逆者的思想历程的表现作为小说的意义结构”①王富仁:《〈狂人日记〉细读》,《历史的沉思——鲁迅与中国现代文学论》,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第121 页。。处于这双重结构中的狂人,他的身份至少也需要在两个层面上加以把握。在艺术结构(写实)这一层面上,狂人是一个发了狂的精神病患者,其确切的医学病症是“(被)迫害狂”,而在意义结构(象征)的层面上,狂人的角色变成了一个“精神叛逆者”或者“先觉者”。率先出现于日记开端的“月光”,由此也具备了与双重结构相匹配的双重功效:“月光”不仅是作为精神病患者的狂人“发狂”的契机,更是作为先觉者的狂人“觉醒”的契机。既往的研究多立足于后者,“月光”因之伴随狂人的象征型身份而构成典型的“象征中的象征”。这当然是一种有效、合理的解读方式,但是如果从前者入手,那么我们对于“月光”意象的理解与阐释,则可能会对既往研究产生补充或纠偏效果。换句话说,《狂人日记》的双重结构形式表明狂人在“象征”型身份之外还有着最基本的写实型身份——精神病患者,与之关系密切的“月光”作为“写实中的象征”这一层意义尚未被充分挖掘。

从狂人作为“精神病患者”的角度入手,意味着我们需要准确把握“月光”在狂人的病情发展中所发挥的作用。首先,上面已提到,狂人是看到“月光”才开始发疯的,“月光”成为狂人发病的一种诱因。其次,如果说狂人一开始的自我设限、疑神疑鬼,虽然是患病的明显症状,但毕竟还未影响到其他(正常)人,那么当他开始问询别人“吃人”的事情、并与之针锋相对时,则不能不说是病情的加重——作为“病人”的他开始试图以自己(狂人)的思维逻辑影响正常人。恰巧的是,这一标志狂人病情加重的事件也是在月色极好的夜晚发生的。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说“月光”有什么象征意义的话,那大概率就是与“光明”“希望”等相对立的“邪恶”、或者某种不好方面的、超越性东西的象征——“月光”明显成为了狂人癫狂病发作的诱因、促发与强化。这种观点的提出,大概率会让中国的学者感到难以接受,因为“月光”在本土语境中的“温柔”“美好”,几近成为民族文化心理深处积淀的集体无意识。但事实上,在西方文化语境中,作为原始意象的月亮女神,本身就传达着“生存”“死亡”“治愈”“报复“康复”“疾病”“灾难”等多样甚至相互矛盾的含义②王心洁,王琼:《西方文化语境下的月亮意象》,《求索》,2006 年第6 期。。

总而言之,正如《狂人日记》文本本身的多重、含混与纠结③李今:《文本·历史与主题——〈狂人日记〉再细读》,《文学评论》,2008 年第3 期。,小说中出现的“月光”亦可作如是观,它是一个寓多重、含混与纠结于一体的复杂意象,因其在小说中不仅起着诱导狂人的重要作用,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狂人的心理发展与精神状态,由此也就伴随对于狂人“是觉醒还是癫狂”两种存在状态的不同预设与理解,而构成凝定着复杂意蕴(甚至是相互矛盾对立的)的象征体。

三、“月光”意象的互文性——《狂人日记》与鲁迅其他小说的对读

早有识者指出,《狂人日记》中的“月光”,在鲁迅其他多篇小说中都能找到重现或变形,《狂人日记》与这些小说之间的互文关系因而是多方面的④董炳月:《论鲁迅对〈狂人日记〉的阐释——兼谈〈呐喊〉的互文性》,《文学评论》,2018 年第5 期。。事实的确如此,《狂人日记》中集各种复杂含义于一体的“月光”意象,其实可视为鲁迅其他小说中“月光”意象的一个总括或集结,其他的小说基本各自分享(分担)着这一“母体”意象的各类象征性含义。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故乡》《社戏》和《白光》。

《故乡》中的“我”回到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却没有丝毫的欣喜之感,因为所遇所见除了外表看上去萧索、无活气的乡村景观,就是生存于内的、承受身体和精神双重病态的乡民——特别是尖酸刻薄、贪财市侩的杨二嫂与麻木愚昧、苟安封建的闰土,唯有那幅回忆中的早年故乡场景,能够给“我”带来一抹温暖的亮色:“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①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02 页,第510 页,第510 页。这是小说中“金黄的圆月”的第一次出现,它出现在“我”回乡后因母亲提起闰土而引起的对这位年少好友的回忆中,后来于小说的末尾再次出现——“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②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02 页,第510 页,第510 页。“金黄的圆月”毫无疑问是一种希望的象征,这种希望具体来说就是第一人称叙事者“我”对于人与人之间能够毫无隔阂、自在交往的期待——正如我和年少时的“闰土”曾经历过的那样。然而,“金黄的圆月”毕竟只出现在“我”模糊的回忆中,甚至这模糊的回忆也带有很大的虚构成分——事实上,“闰土在月下刺猹”的场景只能来自我的想象,因为“我”即便是在过往的童年生活中也从未明确见到这一场景,由此暗示了“金黄的圆月”所表征的“希望”似乎也是太过渺远或者不切实际的事物。于是,“我”最终才有了这样的想法:“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③鲁迅:《故乡》,《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02 页,第510 页,第510 页。如果说《狂人日记》中激发狂人“觉醒”的“很好的月光”是对于希望的象征、且这种希望因给予了狂人探究历史、现实的勇气而带有更多的积极色彩,那么《故乡》中“金黄的圆月”较之前者而言似乎更平添了不少凄惘之感。

与《故乡》中出现在主人公模糊回忆与想象中的“金黄的圆月”相类似,《社戏》中的“月光”也在主人公童年的追忆中浮现——“两岸的豆麦和河底的水草所发散出来的清香,夹杂在水气中扑面的吹来;月色便朦胧在这水气里。”④鲁迅:《社戏》,《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92 页,第594 页。“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⑤鲁迅:《社戏》,《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92 页,第594 页。作为鲁迅极其罕见的温情脉脉的对故乡赞美的小说,这里的“月”其实也隐喻着鲁迅的希望:能够自由自在地成长——或许在怀旧的底色中,做什么并不特别重要,真诚的介入感、充实的欢欣和飞扬而激情四射的青春才更加难能可贵,尤其是对于历经人世沧桑和世故、污浊的人而言⑥朱崇科:《鲁迅小说中的话语形构》,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17 年版,第32 页。。这与《故乡》中由“金黄的圆月”所表征的“希望”十分相似(甚至于在“希望”的具体内容上也极其相通),但与之相比却又少了几分凄惘、多了几分温情。然而,正如《狂人日记》中出现的“很好的月光”,“它”既能让狂人“清醒”、又能让狂人“发狂”,如果说前者所包含的“希望”这一层象征义被《故乡》和《社戏》有效地继承下来,那么后者所发挥的与之完全相反的象征意义,则被鲁迅之后写作的《白光》接续起来。

《白光》主要讲述了县考落榜的旧式知识分子陈士成“发疯”这一事件,其中对人物病态心理的刻画堪可称绝。陈士成失魂落魄地归家后,先是感到小学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⑦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后又觉得“连一群鸡也正在笑他”⑧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恍惚中,耳边响起了急促的低声——“左弯右弯……”⑨鲁迅:《白光》,《鲁 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 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这使他想到祖母讲过的祖宅埋财宝的故事,紧接着看到“白光如一柄白团扇,摇摇摆摆的闪起在他房里了”⑩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于是开始掘地挖宝。但是财宝并未发现,只挖到一个人体的下巴骨。受到惊吓的他逃到院子里,又听到耳边响起窃窃的低声——“这里没有……到山里去……”⑪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他惨然地向山里奔去,最终跌死在城外的湖里。而“月光”在陈士成的疯症发作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它是一个诡异的诱惑物,一步步地将其导向死亡。小说中写道:“月亮对着陈士成注下寒冷的光波来,当初也不过像是一面新磨的铁镜罢了,而这镜却诡秘的照透了陈士成的全身,就在他身上映出铁的月亮的影。”⑫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 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但今天铁的光罩住了陈士成,又软软的来劝他了,他或者偶一迟疑,便给他正经的证明,又加上阴森的催逼,使他不得不又向自己的房里转过眼光去。”⑬鲁迅:《白光》,《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571 页,第571 页,第572页,第573 页,第574 页,第572 页,第573 页。这是鲁迅小说的“月亮意象”中最具鬼气的一个⑭刘耀辉:《鲁迅小说中“月亮”意象探析》,《德州学院学报》,2007 年第5 期。,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狂人日记》中诱使狂人“发狂”的“很好的月光”——它们似乎都与主人公“疾病”的发生密切相关。如此一来,《白光》中像一面魔镜的“铁的月亮”注下的“诡异月光”,也就与《狂人日记》中诱使狂人“发狂”的“很好的月光”隐隐地相通,它们共享着“邪恶”或某种不好方面的、超越性意义的东西这一层象征义。

有意味的地方在于,上引与《狂人日记》中的“月光”意象存在明显互文关系的《故乡》《社戏》和《白光》,连同《狂人日记》一起,它们共同出现在《呐喊》这部集子中。这并非是一种偶然,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其实早已有所揭示。在提到《狂人日记》最初的写作由来之后,鲁迅接着又说:“从此以后,便一发而不可收,每写些小说模样的文章,以敷衍朋友们的嘱托,积久就有了十余篇。”①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1 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年版,第441 页。“一发而不可收”,当然是指由《狂人日记》而发,那么《狂人日记》中凝结多种复杂含义的“月光”意象,后来又分散出现在之后写作的多篇作品中,也就变得顺理成章。自然,《彷徨》集的小说以及散文诗集《野草》皆存在不同程度的“月光”描写,且大部分也可以作为一种“意象”进行阐释,但鉴于与《狂人日记》中“月光”意象的联系相对来说不那么紧密,因而暂不作探讨。

结 语

从发生学的层面看,《狂人日记》中的“月光”意象是在创作者本人乐于赏月的现实审美活动与有机融通中西方文学文化传统的二重语境中生成的。作为《狂人日记》这篇小说名副其实的开端,它是主人公狂人觉醒或发狂的契机,并且它的出现与否直接关系到狂人的精神状态或思想发展,由此能够说明“月光”绝非一个简单的自然景色,而是蕴含象征或隐喻意义的“意象”。而作为一个“意象”,“月光”包含的意义是多重、含混与纠结的,原因就在于与“月光”相伴生的狂人这一人物身上具备十足的复杂性与张力,即明显存在着“觉醒与癫狂”两种状态,如果我们将狂人认定为“先觉者”,那么将“月光”意象阐释为光明、希望等褒义色彩的所寓之意自然无可厚非,而如果依照文言小序将其认定为“疯人”,那么对于“月光”意象的阐释则会产生与上述象征意义完全相反的效果。

在某种程度上,《狂人日记》中的“月光”意象具有原点意义,之后出现的《故乡》《社戏》和《白光》三篇小说,在意象营造方面与之构成了明显的互文关系。具体说来,《故乡》中“金黄的圆月”和《社戏》中“皎洁的月光”,皆可看作是对“希望”的一种象征或隐喻,而如果我们将《狂人日记》中的狂人预设为一个先觉者,那么促使其觉醒的“很好的月光”,自然也可理解为希望的象征——只不过三者在希望的具体内涵上仍存在细微差别。而《白光》中出现的、与主人公陈士成发疯密切相关的“诡异月光”,也与《狂人日记》中诱使狂人发狂的“很好的月光”(如果我们将狂人预设为一个疯癫者)隐隐地相通,二者又共享着“邪恶”或某种不好方面的、超越性意义的东西这一层象征义。关注《狂人日记》在鲁迅全部小说创作中的原点意义,挖掘之后写作的小说在哪些具体的方面(如主题思想、创作方法、意象营造等)继承并发扬了《狂人日记》这部原点性质的小说,将是鲁迅研究的一个重点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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