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机制”作为世界的生产方式?
——一种基于“世界图像”视角的考察
2023-07-31石天宇
石天宇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一、提出一个问题:“世界”何以作为被生产者?
美国当代哲学家斯坦利·卡维尔(Stanley Cavell)在《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TheWorld Viewed—ReflectionsontheOntologyofFilm)中,以哲学的目光凝视重要的现代艺术门类电影,考察了带有现代性特征的“观看”方式,在电影哲学领域产生了举足轻重的影响。在书中,他将电影媒介的物质基础描述为“一系列自动的世界投影”(a succession of automatic world projections)①[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82 页。,而这一系列的动作又是自动完成的,摄影机作为一种机械装置,在运转过程中排除了人为干预的因素,其封闭、自足的运行逻辑足以满足人们观看世界的愿望,在卡维尔的思想中,他试图将自动性作为电影媒介的基本特征予以强调。
他进一步分析,“‘自动’强调摄影术的机械性,特别是不用人手来构成对象,在放映时不用手制的东西。”②[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82 页。机械装置的运转是自动的,它作为电影媒介的基础配置是使自动得以可能、世界得以播放的实存性条件。同时,自动又意味着,胶片轴承的运转并不需要手摇或人为参与,“人”的地位在这一现代技术面前悄然发生了变化,摄影机在某种程度上变革了人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人和世界之间的照面必须以摄影机为条件才能完成,或者说,摄影机和世界之间的某种亲缘关系在现代已然成立并将一直延续。所以,这种以机械装置为物质基础的电影媒介的运行方式,被称为“自动机制”(automatisms)③罗德维克在其著作《电影的虚拟生命》中,承接卡维尔的分析,认为自动机制受到“机械复制的自我动作过程的启发”,涉及一种非本质主义或目的论的“艺术的存在模式”,并使其自身“始终处在自我转变的状态”。参见[美]D.N.罗德维克:《电影的虚拟生命》,华明、华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45-46 页。。紧接着,一个颇为重要的问题就是:在自动机制的作用下,世界何以作为被生产者?
自动运行的摄影机呈现出整个世界的面貌,世界作为了被拍摄、呈现和观看的对象,它是按其原本面貌进行的图像性展现。但如此说来,世界不就仅仅是被动地呈现了吗? 在何种意义上能谈及“生产”呢? 这就涉及到了世界本身与其呈现方式之间所发生的存在论关系的变革,这一变革将说明,世界不仅仅是被动呈现,它更应是“被生产者”。
但何谓“生产”呢? 难道说久已存在的世界此刻变成了一个从无到有的新造之物? 卡维尔认为,“‘世界’是指摄影术及其对象等本体论事实。”①[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对此,美国学者罗德维克阐述到,这种关于“世界”的定义“毋宁说是作为由摄影和电影这类事物来表达的一种条件。”②[美]D.N.罗德维克:《电影的虚拟生命》,华明、华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67 页,第70 页。在卡维尔的阐述中,他区分了摄影术及其拍摄对象,二者的区分提供了讨论世界等问题的必要条件。摄影机下,轴承带动胶片自动对一系列的光学表象进行持续捕捉,以形成一段可供连续放映的影像,当摄影机开始运转时,世界就开始“表象为”了镜头下的自动运转,人们所观看到的自动播放的投影,就像世界本身以自动的方式开显出来一样,“对于(《愚人船》中)一句开玩笑的台词‘希特勒能干什么? 杀光德国的犹太人?’克拉默的答复是把摄影机推到侏儒的脸面前,他想借助音乐的霹雳声,使这张脸在一刹那明显反映出以后十年德国历史的景象和对这段历史的理解。”③[美]斯坦利·卡维尔:《看 见的世界——关 于电影本体论的 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德国的历史以何种姿态持立于我们面前呢? 答案是:以摄影机作为必要条件,历史将显现其自身,并通过对侏儒的面部特写来建构“对这段历史的理解”。此时的历史并不是呈现而是生产,生产就意味着,你所见到的本体论事实,其实就是它们在摄影机镜头中的样子而已,除此之外,世界并无其他表象。在这种意义上,世界作为了自动机制的“被生产者”。
但是,如何说生产就是自动完成的了呢? 摄影机的运转特征——自动性——如何与世界产生了内在关联呢? 这或许触及到了关于世界的形而上学追问:时间性。自动运行的摄影机下,时间表象为了一种连续性状态,这一状态不仅是自动机制的内在原理,也是其机械的本性,“连续的性质不仅使电影影像中的运动自动化,它还处于电影的机械本性的中心。它以一种独特的时间性抓住我们——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均匀瞬间的流动呈现。”④[美]D.N.罗德维克:《电影的虚拟生命》,华明、华伦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9 年版,第67 页,第70 页。连续性使“自动”和“世界”的内在关联成为可能,因为连续性的时间表象——即图像的存在,使世界的生产过程源发为了一种匀质的流动,世界在胶片上以光学的方式均匀地呈现着,滑动的胶片下就是源发且连续的时间,“世界”在此时就等同于“连续的世界”,世界表象化为了一系列连续的自动投影,但是,连续性不是世界的一个属性,应该说,正因为自动机制的原理,世界本身被把握为连续的了。
我们对世界的分析是否已经逐渐背离了卡维尔的问题域呢? 在《看见的世界》一书的写作动机中,卡维尔曾明确表示受到海德格尔存在论学说的影响,“他对世界的概念和他把‘知’限制为我们通向世界的渠道使我感到新鲜有力。”⑤[美]斯坦利·卡维尔:《看 见的世界——关 于电影本体论的 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甚至在著作名称的选取上,卡维尔也表示“海德格尔的著作有助于我选择现在的书名。”⑥[美]斯坦利·卡维尔:《看 见的世界——关 于电影本体论的 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在本书的前言部分,卡维尔转引了海氏《什么是思想?》中的一系列文字,以表明他对存在和存在物二重性问题的关切:“人能提供的第一项服务,是赋予存在物的存在以思想。……这个词(存在)是指:现存事物的在场。”⑦[美]斯坦利·卡维尔:《看 见的世界——关 于电影本体论的 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卡维尔察觉到了电影理论和存在论之间的某些亲缘关系:“电影的照相基础这一基本事实:物象参与了自身的照相存在;它们参与了自身在胶片上的再创造。”⑧[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但遗憾的是,卡维尔并未对此展开充分的讨论,因为存在论学说“能否应用于电影经验是难于证实的”⑨[美]斯坦利·卡维尔:《看 见的世界——关 于电影本体论的 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但他预见到了海氏对电影理论应该有着长足和深远的影响,如果在电影研究中“想到海德格尔,那就是要求进一步给予电影以值得从哲学上进行探讨的地位,成为和其他伟大艺术平起平坐的课题。”⑩[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82 页,第144 页,第4 页,第5 页,第6 页,第7 页,第7 页,第7-8 页。
卡维尔与存在论并未就此擦肩而过,在《理性的主张:维特根斯坦、怀疑论、道德和悲剧》(TheClaimofReason:Wittgenstein,Skepticism,Morality,andTragedy)中,他专辟“关于存在的知识”一节讨论对世界等问题的看法,“是怎样的无根性或咒语造就了我们,让我们以这种方式思考我们的基础并接受自身提供的知识?”⑪“What rootlessness,or curse,made us,lets us,think of our basis in this way,accepting from ourselves our offer of knowledge?” Stanley Cavell,The Claim of Reason:Wittgenstein,Skepticism,Morality,and Tragedy,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9,p.241.他对比了海德格尔和维特根斯坦的理论,认为海氏的学说在一定程度上具有借鉴意义,“《存在与时间》比《哲学研究》走得更远,它阐述了如何思考人类与世界的关系。”⑫“Being and Time goes further than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in laying out how to think about what the human creature’s relation to the world.” Ibid.,p.241.卡维尔同时提出了对言说和表达世界方式的困惑:“我们可以拥有世界的事物存在这一信念吗? 这种信念又该如何实现、表达、维护、深化、预示和丧失呢?”⑬“Shall we say that we have faith that the things of our world exist? But how is that faith achieved,how expressed,how maintained,how deepened,how threatened,how lost?” Ibid.,p.243.
面对卡维尔的遗留线索,我们有必要将目光转向海德格尔的理论。海氏用Weltlichkeit 一词表示“使世界(Welt)得以可能”的源初性,在他看来,世界不是物或现象的总和,也并不表示某一现成的区域或领地,它毋宁说是一种“状态”(Zustand),是讨论怎样、以及如何使世界在场的源初动机①相对于Weltlichkeit,海德格尔在其著作中区分出了如下一组概念:Welt(“世界”)、weltlich(“世界的”)、innerweltlich(“世界之间的”)、Umwelt(“周围世界”)、Weltanschauung(“世界观”),以深化对该问题的讨论。,即“(κοσμοζ)[世界、宇宙]并不是指这样那样的蜂拥着和逼近着的存在者本身,也不是指这一切存在者的总和,而倒是意味着‘状态’,亦即存在者整体于其中的存在的如何(das Wie)。”②[德]海德格尔:《论根据的本质》,《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165 页。海氏更加强调此在和存在者整体的关系,世界作为“存在者整体的名称”③[德]海德格尔:《林中路》,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年版,第90 页。表示它在结构层次上的优先性,即世界优先于世内的存在物,而这一结构层次则是“在—世界中—存在”。
然而,“在—世界中—存在”的事物该如何被我们领会呢? 海德格尔认为,这样的领会表现为一种对象化活动,即将存在者呈现为一种表象,他用“世界图像”(Weltbild)一词涵盖表象化活动以及人对世界的筹划等一系列行为,世界图像的要义在于:“世界图像并非意指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指世界被把握为图像了。”④[德]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选自《海德格尔选集》,孙周兴选编,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 年版,第899 页。同时,海德格尔区分了Gebild(“构图”)和bild(“图像”),Ge 表加强、聚集之意,强化了图像的构造性和在世性,海氏认为这是主体的创制活动,图像应该作为与世界发生关系的领地,人应通过该领地对“在—世界中—存在”的事物进行领会⑤在《集-置》《危险》《转向》《技术的本质》等文章中,海德格尔对stellen(“摆置”)、Her-stellen(“置-造”)、Ge-stellen(“集-置”)、Be-stellen(“订-置”)概念进行了区分,他同样试图用前缀Ge 来表示对stellen 的加强,意味着“从自身而来集中起来的摆置之聚集。”(参见[德]海德格尔:《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孙周兴、张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41 页。)。以卡维尔的角度审之,世界与其投影的关系也应在存在论的意义上来理解,镜头筹划了世界显现自身的领地,世界向着摄影机这一摆置场所“聚集”起来,并显现于自动的运行当中,摄影机的光学原理意味着,一切被光所反射的现象均可成为镜头下的表象,机械装置毫无排斥地将事物的总和纳入到自身的运行体系当中。
但卡维尔和海德格尔所使用的“世界”概念是对等的吗? 卡维尔所使用的world 一词应该对应于海氏的Welt,他始终在“本体论事实”的意义上坚持自己的界定。但在讨论本体与投影的关系时,这一界定却向“表现世界的方式”进行了让步,“为了满足展现世界的愿望,我们必须乐于让世界用本来面目出现,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乐于焦虑,我们被投入其中的这个世界作为世界来说,只能向焦虑的人表现自己;而且一个人只有愿意焦虑,他存在的可能性才能开始或结束。”⑥[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174 页。这段引文不仅表明他认同海氏的“操心”理论,同时也表现出了对表现世界方式的兴趣,表现必须按照“本来面目”进行,世界需要如其所是地展现,而“银幕就是框架”⑦[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29 页,第30 页,第30 页,第5-6 页,第84 页,第91 页。,银幕作为图像的聚集者,“它可以无限地延伸和收缩,它拍摄的对象可以小到工艺允许的最小限度,大到整个世界的范围。”⑧[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29 页,第30 页,第30 页,第5-6 页,第84 页,第91 页。这便是按照本体进行的筹划。对于图像,卡维尔认为这是“现象学上的框架”⑨[美]斯坦 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 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 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 社,1993 年版,第29 页,第30 页,第30 页,第5-6 页,第84 页,第91 页。,投影中并非是一幅关于世界的图像,而是世界被如其所是地把握为图像了,这是现象学—存在论意义上对世界图像的理解,正如对特伦斯·马利克《天堂的日子》的解读中,卡维尔认为我们“必须深信自己具有从大自然和大自然的照相投影或位移过程中摄取美的无限能力,这当然同时也意味着深信大自然和电影是能够提供美的。”⑩[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29 页,第30 页,第30 页,第5-6 页,第84 页,第91 页。
所以,以“本体论事实”为基础,卡维尔逐渐倾向世界显现的可能性问题并在电影理论中推进他的思考。世界作为摄影机下的被生产者,生产的结果是连续的投影,生产的方式则是自动机制,世界以世界图像作为其自身的筹划,但“生产”并不增加或削减关于本体的任何内容,图像是一种“聚集”。进一步讲,“世界作为被生产者”的确立依据是结构性的,这是一种语义规定并表达为“是”(ist),作为谓词的“是”所承接的是对主语自身的规定,即“是”规定了“世界”,当提出“世界何以作为被生产者”这一问题时,我们是以“世界是……”这一命题结构展开的。但它为何被规定为“被生产者”了呢? 自动机制的解答方案为:投影不是指关于世界的投影,或聚集了世界的某一部分存在物,应该说,投影本身就“是”世界,自动机制下的图像就“是”世界图像,这一命题结构同样可以用一个等式来表述:世界=世界图像。
二、“世界作为……”的规定根据:依置性与表象活动
但是,这一追问的形而上学倾向并未结束,卡维尔无疑会认为该问题拥有哲学探讨的必要。在《看见的世界》中,他两次使用了“世界作为……”的句式,分别为第十二章的标题:“世界作为凡人:绝对年龄和青年”⑪[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 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 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29 页,第30 页,第30 页,第5-6 页,第84 页,第91 页。和第十三章的标题“世界作为一个整体:彩色”⑫[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29 页,第30 页,第30 页,第5-6 页,第84 页,第91 页。,并以影片《利伯蒂·瓦伦斯》《高山骑手》《眩晕》《罗丝玛丽的孩子》等为案例。但他遭遇的难点仍然在于,银幕作为一种“现象学的框架”是否将世界与图像之间的结构关系展示完备了呢? 框架既是物质性的,也是现象学意义上的“边界”,只有将对世界的分析把握在该框架之内才能保证其有效性。但卡维尔所担忧的是该探讨方式能否应用于电影经验,“世界作为……”这一形而上学追问能否关联于影片案例的分析恐怕是“难于证实的”。
对于以上问题,我们将继续承接卡维尔对存在论学说的借鉴。我们目前面临的难点在于,“世界作为……”这一追问仍需更加充分的规定根据,只有对该追问的有效性进行基础性的奠基,我们才能保证它的发问动力和解答方案的效果,只有以此为前提,卡维尔所担忧的“难于证实”才“得以可能”。但“世界作为……”的规定根据在何处呢?
我们的解答方案为:根据律。即:“Nichts ist ohne Groud[没有什么是没有根据的]。”①[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
海德格尔用Nichts 和ohne 的双重否定形式表达了一个肯定性的命题:“每一个存在者都有根据。”②[德]海德格 尔:《根据律》,张 柯译,北京:商务印 书馆,2016 年 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他对此解释说:“根据律既非一个断定,也不是一个规则。它把它所设置的东西设置为必然的东西。”③[德]海德格 尔:《根据律》,张 柯译,北京:商务印 书馆,2016 年 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通过必然性,我们可以获得一种奠基的可能,即“世界作为……”不是一种随机提问,也不是随着胶片、轴承、镜头、放映室、剧场的发明而产生的后天问题,这一追问的有效性是先天必然的,这个问题必然会在某一时刻被提问出来。但有效来源于何处呢? 这正是根据律的作用,根据律“可以解释它(每一个存在者——作者加)存在和如此存在这一事实以及它如何存在。”④[德]海德格 尔:《根据律》,张 柯译,北京:商务印 书馆,2016 年 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世界作为……”如果通过根据律来保证,就意味着这一命题结构中的“世界”必然是有根据的,它“如此存在”以及“如何存在”将根据于某处。卡维尔在分析安东尼奥尼的《奇遇》时曾说“革新者将有他自己的展现未来的方式”⑤[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105 页,第113 页。,这就意味着,“展现未来”将由某种图像的方式获得,图像不是偶然的产物,它必然在某一刻将揭示与世界的亲缘关系,这关乎技术的“革新者”,也关乎世界将“如此”以及“如何”显现。既然根据律可以保证命题结构的必然性,那么该保证是如何进行的呢?
第一,海德格尔通过对莱布尼茨的分析,回答了根据律的一个重要面向:依置性(Rechenschaft):“根据律在何种程度上为一切命题提供了根据,也就是说,首先把每一种命题论证为一种命题。根据律的这种特征呈现在莱布尼茨赋予此原则的那个完整的拉丁文名称中。莱布尼茨把根据律表识为principium reddendae rationis sufficientis[应被归置的充足根据的原理]……根据原理是应被归置的根据的原理(principium reddendae rationis)。归置根据(rationem reddere) 意 味 着: 回 予 根 据(den Grund zurückgeben)。”⑥[德]海德格 尔:《根据律》,张 柯译,北京:商务印 书馆,2016 年 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
海氏在引文中指出了根据律的核心:“把每一种命题论证为一种命题”,必然性的保证正在于它使命题结构本身是成立的。但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关键在于“那种作为主语和谓语的统一着的统一性(einigende Einheit)而承受着它们之结合的东西”⑦[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世界”作为主语以及“是”作为谓语需要在同一个命题结构中统一起来,也就是说,“世界何以作为被生产者”的成立依据来源于命题内部的主谓结合,我们需要在主谓的统一中奠定命题成立的依据,即寻找“依置性”。当卡维尔描述“世界作为凡人”和“世界作为一个整体”时,电影经验难于证实的困难转化到了命题内部,内部的统一是外部解答的前提,这是我们对卡维尔遗留问题的推进,他通过对具体影片的分析,以经验化的方式实际证成了“世界作为……”,而对命题结构进行奠基,则使这种实际证成成为可能。
但是,命题结构中的主谓结合如何做到充分呢? 海德格尔在此表现出了对“回予”的重视。他强调《莱布尼茨与阿诺德及恩斯特·冯·海森-雷恩菲尔斯侯爵的通信》中的这样一句话:“这种根据乃是人们始终能为下述问题所回予[归置]的那种根据,即,为何事情宁可这样发生而不是别样地发生。”⑧[德]海德格 尔:《根据律》,张 柯译,北京:商务印 书馆,2016 年 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回予意指一种依置活动,即将目光回溯到命题本身的充分性上来,它提醒我们要时刻朝向基础,在命题内部使“事情宁可这样发生”。换言之,依置活动要求我们褪回到“世界”和“是”的源初关联上来,该活动本身就是必然性的建立过程,这是存在论的奠基方式。与经验现实暗合的是,卡维尔认为“电影自动干的唯一事情,就是重现世界。”⑨[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105 页,第113 页。如果世界与其图像关系的建立是必然的,那么问题就推进到了二者关系该怎样源初地发生? 我们认为,自动机制的运转过程即是关系的源发境域。
第二,除依置性外,根据律为“世界作为……”的解答提供了另一种面向:表象活动。“表象活动是再-现(das Vorsrellen ist re-praesentatio)。所对待者朝向进行前置活动的自我、归于这种自我并对着它而被呈现了,被置立到一种当前中去了。按照应被归置的根据的原理,前置[表象]活动——倘若它应当是一种认知着的活动的话——必然把所对待者的根据朝向表象活动,并且这也就意味着,回予(Reddere[归置])给表象活动自身。”⑩[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47 页,第11 页,第11 页,第11页,第249 页,第250 页,第251 页,第45-46 页。
在引文中,re-praesentatio 一词的前缀re 表示“返回”,海德格尔在《根据律》系列讲座的第二讲文稿中释义说:“拉丁词语‘praesentia’在德文中通常被对应译为‘Anwesenheit’[在场状态]或‘Dasein’[此在]。”①[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8 页,第104-105 页,第105 页,第109页,第108-109 页。即返回到在场的表象性上来。在“让……对象化”活动中,被对象化之物不是再现而是返回,把尚未显现之物置立到与自身相持立的在场上面,即将世界返回到世界图像之中,这一返回过程就是“表象活动”。
同时,表象化与尚未开显的存在者是相等同的,它并不增减存在者的任何内容。在等式“世界=世界图像”中,世界与图像之间也归属于这种同一性,一系列的自动投影以世界的本来面目进行,当人们观看投影时,其实也是世界以自动的方式返回其表象中的过程。卡维尔曾表达过对表象活动进行研究的心愿:“我们希望用这种方式看到世界本身,也就是说,看到一切。”②[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112 页,第112 页,第82 页。在“=”的两端,“世界”与“世界图像”共同组成了一种持立关系,“=”保证了这一关系的持存,世界因自动机制的生产活动表象出自身,在光影、色彩、景深和几何构图中完成自己的在场,世界于此刻以表象活动的方式依置在自身的根据之中了。而自动机制的作用在于,它以必然性的方式成为了表象活动的源发动力,摄影机的自动运转促迫世界在表象活动中成为其自身。
三、“世界图像”的同一性逻辑:离开—根据
通过依置性和表象活动,我们确保了“世界作为……”的规定根据,“说我们希望看到世界本身,就是说我们希望得到观看世界的条件。”③[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112 页,第112 页,第82 页。这一条件被自动机制赋予了,它作为一种源发动力,使世界与图像之间拥有了建立关系的可能。但仍需辨析的是,在等式“世界=世界图像”中,世界作为被生产者仅仅在持立时保持了无差别的同一吗? 对应于卡维尔所界定的“本体论事实”,依置性与表象活动真的可以把根据彻底澄清吗? “=”的哪一端该最终作为根据呢? 以上问题要求我们对基础进行持续逗留。
“世界作为……”这一追问将带领我们深入技术时代之本质。在《根据律》系列讲座的第六堂中,海德格尔以声调重读(Betonung)的方式重新回顾了根据律的基本命题:NichtsistohneGroud,海氏将声调的重心位移到ist和Groud之上,意在突出“是”与“根据”之间的关系,“这个‘是’命名了——尽管是完全不确定的——每每存在着的东西的存在(dasSeindesjeundjeSeienden)”④[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8 页,第104-105 页,第105 页,第109页,第108-109 页。,根据被阐释为是存在性的,它不是逻各斯,而是某种已经在场了的、可以被观看的对象,毋宁说,根据即是世界图像。“像根据这样的东西归属于存在。存在是根据性的。”⑤[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8 页,第104-105 页,第105 页,第109页,第108-109 页。
但是,如果“世界=世界图像”仅仅保持了空洞、无差别的同一,世界的显现过程不就沦为纯形式了吗? 果真如此的话,对投影的观看又将有何意义呢? 对此,海德格尔对同一律的分析将给我们带来启示。在1957 年弗莱堡大学的演讲中,海氏分析了“A=A”的诸种规定和条件,“=”不是同义反复的纯形式,我们应该“把同一性解释为共属性。”⑥[德]海德格尔:《同一与差异》,孙周兴、陈小文、余明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年版,第36 页。“共属”包含有中介、关联和综合之义,以此角度观之,“世界=世界图像”这一等式被突出的是“=”所表达的关系,在对根据律的重读中,“是”与“根据”的关系深化了对“世界作为……”的讨论,世界图像作为一种表象化的存在物和根据,在等式的一端表达了与相持立一面的关联活动,摄影机所表达的只可能是与其相持立的世界而无其他,世界作为被生产者,被牢固守护在了与自身的同一性之中。这种守护在电影经验中真的是“难于证实”的吗? “‘放映’指观看的现象学事实”⑦[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112 页,第112 页,第82 页。,自动机制不仅是使世界成为其表象的源发动力,同时也在现实中守护着世界与其自身之间的同一性。“这种对立自行发生。它在作为存在者本身的本质现身者的同一者(das Selbe)中发生”⑧[德]海德格尔:《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孙周兴、张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65 页。但问题并未结束。即便世界与其图像之间保持了同一性,难道作为根据的世界图像就具有优先地位了吗? 海德格尔提供了如下论断:“存在与根据‘是’同一者。存在‘是’离开—根据(Ab-Grund)。”⑨[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8 页,第104-105 页,第105 页,第109页,第108-109 页。
前缀ab 表示“离开”,海德格尔使用Ab-Grund 一词意在打破同一,“只要存在本身在自身中是起根据作用的,它自身就始终是无根据的。‘存在’并没有掉入根据律的强力领域,掉进此领域的只是存在者而已。”⑩[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8 页,第104-105 页,第105 页,第109页,第108-109 页。这就是说,作为根据的世界图像并未使自身变成封闭的了,它始终在自身之内保持张力,并准备打破自身而朝向一种奠基活动。对同一性的改写也意味着我们获得了“世界何以作为被生产者”的发问动力,“世界作为……”被奠基于存在论的基本倾向中。具有优先地位的其实是这一命题结构本身,在结构的优先性中,对“世界”的追问将始终针对于作为根据的存在——世界图像,这是海德格尔的现象学还原方法,也是卡维尔在生前未能充分展开的讨论。同时,作为根据的存在在电影经验又该如何证实的呢?答案仍然是自动机制,因为自动机制的生产成就了世界对于自身有差异的同一性,它使世界及其图像成为二重性的了,“电影终于满足了按照世界本身的形象来重新创造世界的观念和愿望。”①[美]斯坦利·卡维尔:《看见的世界——关于电影本体论的思考》,齐宇、利芸译,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93 年版,第45 页,第174 页。
进一步讲,自动机制使根据存在的可能性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 仅仅因为它运转的机械本性吗? 如此说来,依其产生的根据也只是一种现代产物吗? 对此,“对象的这种可依置性以根据律的那种不受限制的有效性为前提。如此,根据律的那种业已被得到标明的统治地位就规定了现代这一时代亦即技术时代的本质。”②[德]海德格尔:《根据律》,张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年版,第257 页,第275 页。
技术时代之本质,亦即图像作为“集—置” (Gestellen),聚集了从自身而来的使世界得以可能的整体和普遍性,“集—置”表明了图像的基底特征,现代人便坐落于其中。但这一本质“在存在历史的第一个时代里”③[德]海德格尔:《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孙周兴、张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77 页,第77 页。便有其隐秘的发生动力了:“当我们以希腊方式思考时,Θσις[设、置]一词说的是什么呢? Θσις[设、置]意味着:摆置(stellen)。这种摆置对应于Φσις[涌现、自然],而且它是从Φσις[涌现、自然]而来在[涌现、自然]的领域范围内并且朝着Φσις[涌现、自然]来规定自己的。这就指示着,在Φσις[涌现、自然]本身中隐藏着某种Θσις[设、置]特征。”④[德]海德格尔:《不莱梅和弗莱堡演讲》,孙周兴、张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年版,第77 页,第77 页。
结 语
世界=世界图像。
这是有关思想的世界问题。自动机制虽为电影媒介的现代产物,但因图像的“集—置”特征使其发生动力隐秘地根源于“存在历史的第一个时代”。在“世界作为……”的命题结构中,自动机制保证了这一追问的源发性,连续的自动投影使世界源发地离开自身,并依置于表象化的图像之中了。但世界与其图像之间何者为规定根据呢? 海德格尔以存在论的方式提供了回答:世界奠基于世界图像。在二者的同一性中,世界作为被生产者,以一种“本来面目”完成了自己的在场,人们观看投影的过程,也是世界依置于自身根据的过程,整个银幕就是一种现象学的框架。
卡维尔曾察觉到电影理论与存在论之间的亲缘关系,并提出了“世界作为……”这一追问,但他认为海氏的学说能否应用于电影经验是“难于证实的”。我们对这一遗留问题的推进在于,需将目光从外部的经验化回答转向结构内部,以论证命题的主谓结合是充分统一的,从而让现实的解答方案得以可能,并使命题牢固根植于必然性之中,由此才能够说“电影终于满足了按照世界本身的形象来重新创造世界的观念和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