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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生态
——走向人类聚居新形态

2023-07-30李晓东陈瞰张杨姝禾万梓琳朱珍妮

世界建筑 2023年7期
关键词:结界人类生态

李晓东,陈瞰,张杨姝禾,万梓琳,朱珍妮

1 自然—生态视角下的人类聚居史

对于自然的观念认知决定了人类的聚居方式。汉语中“自然”二字来自老子的“道法自然”,而 “天人合一”作为中国哲学的中心思想[1],表明中国人面对自然的浩瀚时将自身看作渺小的存在纳于其中。

人类文明的主线即是组织起来、借助技术去抵御和取用自然,人类的聚居史也可被视为一部“自建藩篱”的历史。早期西方理想城市模型中将自然视为人类征服与改造的对象。18 世纪初中国的园林和山水画(图1)[2]传入欧洲,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西方人对自然的态度。

现代主义发轫之后,以路网划分功能分区的城市设计方法逐渐成型。这些自上而下规划的、功能理性至上的城市在战后受到了雅各布斯(Jane Jacobs)等学者的批判[3]。人类将自己越来越封闭在一套不断完善的隔绝系统中(图2)[4],自然也降维为分区中一块块孤立的“绿色”。

文明的飞速发展对环境的污染与破坏危及到了人类自身的生存,人们开始愈加关注生态这一话题。生态强调的是生物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一种系统性、全局性思维的转变。作为奠定性的关键理论,麦克哈格(Ian McHarg)提出的“设计结合自然”(Design with Nature),以及福尔曼(Richard T.T.Forman)和戈德伦(Michel Godron)提出的“斑块—廊道—基质”(Patch-Corridor-Matrix)模型,都引发了对于自然和生态本身机制的关注。

而后兴起的景观都市主义(Landscape Urbanism)强调将景观与城市视作整体,以不确定性、开放性和跨学科的姿态去构建水平柔性生态系统[5]。生态都市主义(Ecology Urbanism)继而将生态环境构建的范围扩大到全球视野[6],但其理论框架宏大而内涵模糊,缺少清晰、有效的实践方法指导。生态城市(ecocities)注重创建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城市,但现有的实践多是将城市视作大型企业[7],以高成本和高技术在孤立体系内创造出生态可持续的假象,实际是在低维视角对城市这一复杂系统的过度简化。

进入信息时代后,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看似让人与人的沟通不再受时空限制,但同时也减少了人们在真实空间中联系的可能,遑论人与自然的交互,实际的状况是现代人陷入到一种愈加隔绝的状态中。

现实的改变来源于认知的改变。我们亟需从新的视角出发,用系统性和关联性的思维重新梳理聚居理论,分析城市所面临的问题,打破自然与人对立的二元关系,探索未来聚居的新形态。也许是时候重温1970 年代提出的“第三生态”(Third Ecology)理论。

2 “第三生态”的概念

“第三生态”是一种在宏阔的时空视野之下对于地球生态环境的认知理论,其由塞吉·希玛耶夫(Serge Chermayeff)和亚历山大·楚尼斯(Alexander Tzonis)在《共同体的形态:人类潜能的实现》(Shape of Community: the Realization of Human Potential)中提出。希玛耶夫和楚尼斯认识到,20 世纪这一人类历史的新时代依托于技术加持下的人工环境,而全球化规模的、无处不在的技术则需被放置在更大的生态框架中加以研究[8]20-21。在该生态框架中,第一生态(海洋生态)与第二生态(陆地生态)属于自然环境,第三生态(人造生态)为人工环境。这三者的延续表征了生物的演化过程:生物为了寻求更有利的生存环境,栖息地从海洋迁移到陆地上;而到了进化过程的某个时刻,人类开始利用技术重塑聚居环境。

值得注意的是,希玛耶夫和楚尼斯提出的“第三生态”并非仅指当下以城市环境为代表的“人造生态”,其还包含对于一种“新生态”(new ecology)[8]39的展望。这一“新生态”强调自然与人工的融合——它既包含了自然环境,也包含了能在复杂性和尺度上与自然环境相媲美的人造环境,并实现了自然、社会和技术三要素的平衡。从自然层面看,是人类与其他生物的共生状态;从社会层面看,是人类共同的人文与精神环境的和谐状态;从技术层面看,是人类借助技术推动生态的良性演化。

从“第一生态”“第二生态”,再到“第三生态”,三者并非简单的递进关系或包含关系,而是一种“流动的循环”。它极具包容性,正如道教所秉持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它体现了从无到有、从简单到复杂的一个过程。

然而,这一理论也有其明显不足。“第三生态”这一概念既包括对城市生态的指涉,又包括对一种新生态的展望;概念本身因充满过多内涵特征而失去了通过概念进行思辨的有效性。同时,这一理论过于宏阔,与现实社会的连接非常薄弱,更没有为具体实践做出较为明确的指引。

3 “第四生态”的理论内涵

距离“第三生态”理论提出已过了一个甲子,然而理论对于现实的影响非常有限,自然和人文生态仍愈发处于危机状态。在“第三生态”理论的基础上,我们提出应将原本“第三生态”的概念做进一步的“切分”——将当下隔绝的人造生态定义为“第三生态”,而把未来可能的新生态定义为“第四生态”,并结合当下现实进行概念的迭代演化(图3)。

如果说“第三生态”是为了应对全球化的技术问题所提出的理论,那么延续流转和超越的“第四生态”理念则是试图解决过于快速的技术迭代所带来的个体失控,缝合割裂,重新建立连接。从“第三生态”到“第四生态”的演进,不是单纯的线性发展,而是整体性思维的涌现突破。

“第四生态”保留了“第三生态”中对于生态环境的划分以及自然、社会、技术三大要素的阐释框架。在此基础上,“第四生态”强调“破界”与“结界”、“连接”与“吸纳”、“交融”与“共生”,意图构建更为全面、包容的生态系统。值得注意的是,“第四生态”并非意图建构一种“主义”,而是传达一种认知观念。这一观念拒绝固化的形式,希冀通过观念的更新迭代而为人类全学科、全生命周期的建造实践提供一种新的整体性视角。

1 传统中国界画——《西湖十景》册页局部,引自参考文献[2]

2 被捕获的星球之城,The City of the Captive Globe,引自参考文献[4]

3 第四生态演化圈,根据参考文献[8]30“第三生态演化圈”图改绘

4 现代舞中身体的“结界”——北京现代舞团在篱苑书屋中的即兴演出

5 第四生态愿景,来源:根据图2改绘

6 深圳国际交流学院,来源:李晓东工作室

“第四生态”强调生态之中的“破界”与“结界”1)。当下的城市空间中随处可见各种各样起分隔作用的边界,从居住小区到大学校园,无不是用界限分明的围墙与周围的城市环境隔开,同时也排除一切非己之人、之物进入的可能。针对这种无处不在的“藩篱”,“第四生态”提出“破界”,即打破传统的泾渭分明的实体边界,再经由特定的空间和物质手段创造出一种可渗透的生态“结界”。结界即一种具有流动性和交互性的能量场,具有空间性、场域性、围界性、特质性和能量化等几大属性[9]。正如环境舞蹈的舞者们,他们并不被局限于四方舞台,而是在自然和城市环境中即兴起舞,通过身体行为在周围建立了无形的结界(图4)。在结界之中,人既被庇护,又与更大环境保持关联。

“第四生态”以 “连接”与“吸纳”的态度取代隔绝与对抗的状态。“第三生态”中人类对于本身的过度关注使其自建藩篱,增加了万物的分隔;当跃迁到更高维度重新审视时,原来在同一时空中的界限便不复存在,以更多维度的连接可能取而代之。而“相互吸纳”则源自以中国阴阳相生思想为代表的传统智慧。它是一种互相学习交融的状态,而非刻意强调自我的对抗状态,也是对于“第三生态”中等级差异秩序的反思。“相互”说明这并非强者吸收弱者,而意味着要素之间的平等流动——在吸纳过程中原本分离的个体得到了丰富和发展。

“第四生态”传达的是一种“交融”与“共生”的哲学观。它反对任何走向单一化、隔离化的意图,强调各种生态形式之间的相依共存,以及各种主张的吸纳融合。现代社会的种种技术手段,例如交通技术让人在各个方向上的快速穿梭,以及信息技术的广泛互联,在加强人类连接的同时却创造了另外一种分离,“无缘社会”的产生、城市与自然的隔绝等问题渐次浮现。地缘政治上逐渐内向保守也使得全球化的发展陷入困境。今天,布伯(Martin Buber)主张的“交锋、融合”[10]、芒福德(Lewis Mumford)的“超越对抗”[11]等理论,让我们重新认识到交融共生的平衡和中间(in-between)策略是这个星球上得以存续文明、走向可持续未来的道路。

在“第四生态”的世界中,自然生态不再被人工割裂,万物的联系不再被边界隔绝,人与自然之间的连接不会断开——自然与人工系统相互叠合交互,共同营造出一种新的生态系统(图5)。

4 “第四生态”的实践探讨

基于以上的认知调整,我们将在以下一系列的实践中探讨相应的解决之道,或许能帮助我们更清晰地认知“第四生态”的内涵,探究其建构的内在方法。

“第四生态”强调提升维度、打破物理界限,使得共生形成可能。具体表现为三维空间中不同生态层在垂直方向的叠加与交互,破除二维平面内不同要素产生的隔绝。生态系统无需遵循基于传统美学的形式法则,也无需固定的物理边界,而是一个开放的、流动的网络。以深圳国际交流学院为例,作为教育容器的学校,它既是城市的“保护区”,也是社区的重要组成部分。整个校园可以看作一个连续的三维生态网络,由垂直叠层与水平并置编织而成:垂直维度的地面层、平台层和塔楼3 种空间形态,呈现出从公共到私密的变化,同时伴有多样丰富的植物与生物聚落;水平维度上,它利用水系、植物和平台共同组成生物友好的柔性边界,在校园向城市空间中形成连续缓慢的过渡,为城市与校园文化共融、不同生物共存提供一个包容的场域;校园内部通过院落的组织与垂直维度空间互动,既有交叠亦有错动。二者一起形成一个生机的循环,打破了框架结构系统下静态的空间秩序,孕育了校园如丛林般的氛围和拥挤的活力,形成了混质共生的立体系统(图6)[12]。

“第四生态”关注生态机能(ecological performance)的塑造。以生态的“机能”而非“形式”作为主要的出发点,是 “第四生态”关键性的衡量标尺。凯文·林奇(Kevin Lynch)提出以点、线、面为代表的形式元素认知城市空间,但若仅仅以形式认知作为城市空间的操作生成手法,则会带来对生态形式的过分关注,导致对生态机能的忽略。在被称为空中“悬浮森林”的“千树”(1000 trees)项目中,树木作为一种孤立元素存在,并未形成整体的生境;加之把大树移至空中,无视工程建设和后期维护的巨大代价,都是仅把生态作为一种观赏装饰的形式(图7a)。而在 WOHA 的“垂直城市”(Vertical Cities)中,展现了亚洲未来城市图景(图7b),思考了如何在达到高密度的同时将城市、建筑与生态环境共融。在该畅想中,城市成为“巨构”体系,建筑被自然包裹,人不再被人造环境将自己和自然隔绝开,风、阳光、声音得以渗透进建筑内部,植被网络连续展开、覆盖在边界之上。在这里,人与自然变成一个整体,发挥生态系统的综合效用,体现了对于人文与自然的生态机能的思考。当然,其尺度规模和现实可行性仍值得讨论。

7a 悬浮森林,来源:Heatherwick Studio,https://www.heatherwick.com/projects/buildings/1000trees/

7b 垂直城市,来源:WOHA architects,https://woha.net/zh/design-philosophy/

8a 高线公园,来源:The High Line,https://www.thehighline.org/

8b 松阳名都百货老街片区改造设计——山林环庙·立体游园,来源:第二届松阳乡村振兴全国建筑设计大赛一等奖作品,设计团队:陈瞰、黎千妍、朱珍妮、夏辉璘、孙防勇,指导教师:李晓东

9 篱苑书屋,来源:李晓东工作室

“第四生态”强调在割裂的环境中重新建立连接和对话,这既包含物理空间上的联系,也旨在依托物理空间建立人文的、生态的相互吸纳关系。以高线公园为例,它从旧有废弃的纽约中央铁路变为连接各项城市空间和人群的绿带。在高线公园中,丰富的植物和对生物友好的环境设计为人与自然提供了对话的机会,成为不同人群亲近自然、将多种生物与人文环境连接的一个纽带,成功激活沿线空间,成为众多棕地改造的经典学习案例(图8a)。然而美中不足的是,其生态系统仍处于人工系统的从属位置,且项目的爆红带来了周边街区的士绅化(Gentrification)倾向。松阳旧城更新项目 “山林环庙·立体游园”中,通过一条连续的空中连廊打破了街区的隔绝,并结合立体种植系统化解了现存多层大楼的压迫性体量。其从旧城更新的角度上将多个维度连接、交融,将“园”与“城”相互融合,“水平”向“垂直”方向拓展,“实”的体量向“虚”的场所转化,用步道与植物系统缝合人工与自然的割裂,构成了传统山水理想对于当代功能城市发展模式的反哺与超越(图8b)。“楼”与“山”的转化,新与旧的对话,人文与自然的连接与互相包容,是对于“智者乐山”[1]的回归。

此外,我们还必须谈论技术——“第四生态”探讨一种积极审慎的技术策略(positive-discrete technological strategy),强调其“适宜性”(Appropriateness)。飞速发展的技术帮助人类从自然环境中“解放”,又因为技术的滥用从而陷入新的存在危机。因此,“第四生态”反对无限地滥用技术,但也反对消极抵制技术,而是提倡从整体系统角度出发,将生态系统作为技术的尺度,破除对于技术单一成长、单一内部塑造的狭隘视野。在篱苑书屋中,尝试将“技术”作为与建筑不可分割的统一体,不再将建筑与设备作为分离的系统,通过适宜性技术的运用避免对自然的额外增压。入口位于低处,与水体等要素一起引导内外气流自然流动,对微气候进行冷暖调节;采用双层屋顶对热空气、阳光等进行能量存储。在外立面上,利用乡村最为常见的树枝,以非常简单易行的方法固定,方便村民自行更换。树枝不仅为室内阅读带来了过滤后的柔和阳光,随着时间流逝也成为鸟类和昆虫们安家的乐园。在这里,建筑和自然融合为一个动态的整体,具有真正的可持续性和生命活力(图9)。

5 结语:“第四生态”——一种回溯的前进

我们无法彻底回到过去,但也不能沿着当下的道路发足狂奔。在以“进步”“增长”至上的道路上,城市发展陷入了瓶颈。技术的单方面高速迭代只会带来社会的撕裂和个体的隔绝,“高技术、低生活”的状态是对于当下我们的警示。对于未来,需要追求“更好”,而不仅是“更多”。

在“第三生态”理论的基础上涌现迭代出的“第四生态”理论,强调“破界连接、互相吸纳、交融共生”,形成人类生存智慧的整体升维,并促进社会、技术、生态三要素的整体性的、平衡的、可持续的发展。

通过此种理念的进化与迭代,将使得我们获得超越性的视角——而超越性的视角又与我们出发的起点在将来相遇,重新回归到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状态。或许有某个时刻,当生态连接和人文连接在三维空间里共生,那便是迈出了“第四生态”从理论走向实践的巨大一步。

注释

1)结界:原为佛教术语,“界”为梵语词汇sīmā的译词。丁福保编纂的《佛学大辞典》将“结界”定义为:“建伽蓝或作戒坛行一种之作法,而定其区域境界。”原指依作法而区划一定之地域,是僧侣用来区分圣域与世俗的方法,后来在真言宗中又指起保护作用、具有一定法力效力的范围。常引申为通过某种能量形成的场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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