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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瀑布

2023-07-29李瑄

雪莲 2023年4期
关键词:溪水陶渊明瀑布

一定有一种强大而坚决的意志,创造了这一切:起伏的山岭,厚厚的绿色,各种形状与气味,四野寂静,鸟去鸟来,风和溪流,悄声密语,各自吐露心事,仿佛是向彼此,其实是向自己。

那丛芦苇对我点头微笑的时候,我正伏在栏杆上,看一枝紫红的桃金娘将开未开。芦苇们生在水边,每一株都正当青年,与我隔了一到两代。它们不嫌我老,我当然也不嫌它们年轻。芦苇的出现,使山野出现了轻盈和快乐的内容。不知道我离开之后,它们会做些什么。

栈道狭窄、迤逦、多余。右手是山,左手是溪。如果没有这条栈道,我就可以在溪水里行走了。溪水流过石头,飞花溅玉,如鸣佩环。石头有白、有黄、有灰黑,如蛋、如熊、如卧佛,无棱、无角、无危险。时间久远之物,都应从金刚怒目变成菩萨低眉。

沿着小溪走,像一个神仙。清溪清我心,水色异诸水。这条小溪水量充沛,性格活泼生动,遇石而跃,遇弯而转,遇方则方,遇圆则圆,不分冬夏,不舍昼夜,淙淙地向山下流去。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唯是其所是而已。世上的好文章亦是这般的清新、生动、必然。

踏上一座简陋的石桥,举目四望,山光云影共徘徊,像眼前的日子一样安闲自足。前往印度和阿拉伯半岛途中的太阳,照亮了山的一侧,也照亮了溪水。溪水以为流过了石桥,不知石桥也流过了溪水。满山的草木低头沉思,参不透其中的玄机。

一边走,一边玩杜撰、虚构的游戏——这是所有神仙都喜欢干的事情:关于这座山的疆界、高度、年龄、降雨量、植物志、鸟兽志、经济史、文物史,以及关于这座山的未来。

忽然,就看到了第一条瀑布——仿佛趁我不备,搞了一场偷袭:美学的偷袭。

然后是第二条、第三条以至第五条……构成闻名遐迩的马峦山瀑布群。五条,或者说五组,不能太少了,太少了会显得孤单,也不能再多了,再多了就不值钱了。

不该做什么游玩攻略的。

所谓的游玩攻略,是自己向自己剧透,是往酒里加水,是把初恋变成了结婚十年,事情和时间都不对。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人生万事,接受和欣赏永远比悔恨和叹息更重要。

一条瀑布与另一条瀑布的区别,远远大于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区别。马峦山的瀑布,或坡缓水薄,娟秀中带着羞怯,十足的小家碧玉腔调;或平整细腻,像一根长长的飘带,系在仙女的腰间;或似分似合、欲走又回,组成松散的联邦制;或水声大响,如雷奔,如兽吼,后一声压在前一声上,声声不息;或山陡水急,飞流直下,像英勇的战士,“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大体而言,马峦山的瀑布,有文有武,有喧有静,有诗经有楚辞,有李易安的婉约,有辛稼轩的豪放。

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在修炼,水也不例外。每一滴水都在修炼。大部分水只能修炼成一个池塘、一汪水潭、一条河、一座湖,只有少数水才有幸修炼成瀑布——河与湖常有,而瀑布不常有,故瀑布是水中的熊猫与贵族。

瀑布追求的是日常中的惊喜与刺激。不像河流,只会安安分分地流淌,一寸一寸地下降,直到流入大海,一辈子没有惊诧过,没有害怕过,当然也没有欢喜过;湖泊太沉溺于自身的平静与阔大,像海又不是海,且一年如此,年年如此,不免让人产生单调、乏味之感。瀑布的前身是山中的溪流。这些溪流喜欢在山间奔走、歌唱、寻找,看到一片有坡度(越陡越好)的地方,便加快速度,飞溅着冲过去,大叫一声:“哇!”便跳了下去。中间完全不需要分析、计算、推测与想象,只是那么义无反顾地一跳,结果付之天命。而只要天命愿意帮忙,结果肯定不会太差。

瀑布,自然界一种充满技巧性的跳水表演。多么神奇啊:水在表演跳水。俯冲,跌落,飞溅,回旋,千根银线,万颗玉珠,一场液体的雪,纷纷扬扬,白色中有万种色彩。当瀑布落下时,会在下面的潭中稍作休息,接着继续向下游流去。幸运的话,还可以再做一回、两回、甚至三回瀑布。直到哪天流入一座大湖或者一片大海,才会真正停下来。此之谓:“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

我常想,什么叫自然?所谓的自然,就是所有的应然都变成了果然,亦即所有的过程与结果都是必然的:大至生与死,中至美与丑,小至花之颜色、叶之朝向,都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所以,自然里有乍见之欢,有重逢之喜,却无必然的惊诧乃至惊骇。大诗人的詩、大画家的画、大音乐家的音乐,都像花开枝头、鱼翔浅底、昼夜交替、四季运行那么自然而必然,发生任何意外,都意味着失败。

自然的本质是真诚。以马峦山为例,28平方公里的范围里,或起或伏,或明或晦,或晴或雨,或动或静,春有花,秋有果,一岩一石一溪一瀑一鸟一兽一虫一鱼,无不以其本色而存在、而变化,若显,便整体奉上,绝无遮拦。若隐,便销声敛迹,遍寻不见,不着力,不扭捏,不做作,不故意。

安德烈·纪德曾问:要怎样才能写得真诚?这个问题不能提,一提,原本不是问题的,也成了问题了。荷马就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莎士比亚也不会,我们的陶渊明和苏东坡更不会。但凡作家写作,情之所至,思之所及,意之所到,挥笔写去便是。你第一时间想起、想到、想写的,写出来,就是好文章——内容、形式、意境、风格,不在也在了,没有也有了。这样就能“写得真诚”。如果纪德来马峦山玩一下,走走山路,闻闻花香,看看瀑布,说不定就不会有此困惑了。文章高手都善于向大自然取经。

在飞龙瀑下停留最久。因为是雨季,瀑布水量很大,水流很急,声壮如雷。因为飞龙瀑的存在,马峦山成了深圳最热闹的山。其他一切声音:风声、鸟声、人声,全都消融在瀑布的声音里,并最终汇聚成一种宏大的寂静。这很奇怪:瀑布越吵,山就越寂静。好文章都是表面上繁华热闹,骨子里寂静妥帖。

风吹山河,阳光轻快。水雾之上是天空。水雾飘来,沾在头发上、脸上、胳膊上甚至腿上。浑身暑意顿消。石壁上杂草丛生,叶子湿漉漉的,深绿而干净;岩上心云相逐,丝丝缕缕,平平仄仄,句句都仿唐朝人。

可见之物,我喜欢天空、彩虹、山、河流、花朵与月亮,不可见之物,我喜欢风。风从天上来,风从海上来,风从青萍之末来。来了,就好。风让万物都微微一怔,想说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有些感觉过于微妙,确实是语言所无法表达的。

据说,风能让马受孕。古罗马作家、博物学家、政治家普林尼认为葡萄牙的母马常将尾巴竖在风中,“然后全力逆风举着,就这样受孕,怀着生殖之风的胎,而非自然的种;如此这般,不但肚腹变大,而且孕期变短,并产下疾如风的小马,但是活不过三年。”我们当然无法相信这种超自然的“奇迹”,但风确实可以让艺术家受孕,并诞下绝妙文章与惊世画作,活过一千年、一万年。

中国作家里,庄子和陶渊明援笔成章。他们的作品,一行一句都带有风的属性:清爽,自由,充沛,会飞,拒绝捕捉和模仿。庄子的文章,是超级大风,能载起大鹏鸟,飞越大半个地球:“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陶渊明的诗文,是淡淡的和风,绵绵不断,吹开花草人心。“清风脱然至,见别萧艾中。”“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我想在庄子的大风里飞翔,累了,就在陶渊明的和风里休息。

马峦山的风,介于庄子和陶渊明之间,而近于后者,适合吹着走路、观景、看瀑布,若写诗,就写五律,若填词,就填小令。

飛龙瀑下站着许多人,男男女女,穿红着绿,或仰观飞瀑,或俯照碧潭,或专注拍照,或低声交谈,其面上多有惊叹、喜悦之色。不知这群人里,可有诗人、画家、小说家、舞蹈家、雕塑家、音乐家?不知他们是否能从这道自然的奇观中悟出艺术和人生的奥秘?

我凝望瀑布,心中充满敬畏与欢喜,似乎每一个细胞、每一根神经都沉浸在那片白色的空茫之中。此时,我的心灵既开放又专注,既有我又无我。这条突然竖起来的河流,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重重叠叠,响彻空际。安妮·迪拉德说:“纯净地体验当下就是空无,你接住天恩,就好像一个人在瀑布底下用帽子接水。”

水中还有水,声音中还有声音。我怀疑瀑布在表达些什么,但我听不懂它的语言,尽管它说得那么大声。也许它在表达它的快乐,或者忧伤?

这世间,令人快乐的事很多,但令人忧伤的事更多!我们希望自然界没有血与杀戮,我们希望好风景永不消失,我们希望美永远不死,我们希望李白和贵妃能够一直活到今天。但是,我们所希望的,一样都无法实现。仿佛“希望”有罪似的。

想起16世纪朝鲜著名才女黄真伊写的一首短诗:

山依旧是山,而流过的水永不相同。

它昼夜不停流动,逝水怎么能重返?

人杰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天才的心灵总能在大自然里感受到万物的丰饶与无情,并联想到人生的脆弱与无奈。

不敢奢望做人杰,且做一个城市中的乡下人、一个喧嚣时代的隐匿者、一个穿T恤和拖鞋的宋朝人吧,至少在精神层面。

且幻想,未来的某一天,我在这条瀑布下,结茨为庐,编竹为篱,力耕以为食,早晨一醒来,打开窗,就看到它。对着它吃饭,对着它读书,对着它喝酒,对着它做梦。小猫的爪子踩在砚台上,赶它,不走,“喵——”一声,窗外开满禾雀花,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一座山里住着一条瀑布,就像一个人的心里住着一个恋人,日子都是甜的。

【作者简介】李瑄,曾用笔名白也、笑笑书生。书评人、城市评论人、诗歌、随笔与小说作者。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关不上的门》,城市文化随笔《媚眼看深圳》。曾获深圳睦邻文学奖、深圳十大佳著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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