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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豚饭店

2023-07-29天野

雪莲 2023年4期
关键词:失业危机

海豚饭店见。

接到乔伊的电话,已是下午五点多了。这家酒店翟宁有印象,门口有个银色海豚,很好看。

翟宁和乔伊是大学同班同寝室的同学,俩人是无话不说的人。大学毕业后,乔伊进了政府机关工作,翟宁应聘到了一家公司。

翟宁比乔伊高五六厘米的样子。翟宁身材修长挺拔,是系里篮球队的队员。

七月的天气燥热得很。入职三年了,翟宁的心情比天气还燥。从不吸烟的人,开始吸烟,从一天三五支,到一天一包。再后来,一天一包都不够了,原本干净的食指中指的指肚已经熏染成了黄色。

禁止吸烟的牌子贴在办公室墙上。翟宁这根还没有燃尽,下一根已经从烟盒里弹出来,捏在手里,准备接续上。一根接一根,比他资历老的女同事不愿意了:我们是来上班的,不是来吸二手烟的。这种商务楼,办公室在一间大厅里,每人一个一米五宽的办公室区域。翟宁起初有所收敛,可要不了两三个钟头,烟又在空中翩翩起舞了。无奈之下,同事一拨一拨去找了经理。翟宁以为经理会找他谈话。可直到下班,也没见经理秘书找他。

周六,翟宁懒得出门。在公寓里窝了一天。周日上午十点多,翟宁接到公司经理的电话,大意是让翟宁在公寓办公,反正都是电脑处理业务,在哪里都一样,这样还省下了交通费和午餐费。又说,别总忙着工作,城里有条窄巷蛮好,起来放松一下,可以去散散心。

翟宁挂了经理的电话,心里鼓鼓囊囊,揉搓捶打也不见消散。躺在沙发上给乔伊打了电话,聊了一个多小时,手機没电自动关机了,才觉得心里轻松舒坦了。起身抓起茶几上的玻璃茶杯,大口喝下半杯水。

翟宁放下茶杯,这才想起来,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好几年,都没有出去转转。不如今天去看看,说走就走。

桥是拱形桥,宽约两米的样子,已有五百年了。不能通车,只供行人过往。

桥下是条小河,青石板依稀可见。

过了桥,是窄巷。不断有人从巷子口往外涌。翟宁也跟着汇入人流中,努力往里钻。

窄巷中萦绕着各种味道,槐花味、香粉味、鱼虾味、卤肉味、臭豆腐味、炒货味、蛋糕味、榴莲味、肉夹馍味、酸辣粉味、烤羊肉串味,撩拨人的沐浴露的味,每种味毫不客气地裹在翟宁身上,塞满嘴巴、堵住鼻腔。翟宁觉得脑袋都会被味道踩爆,脚步顿了一下,想调头返回,又想既然进来了,不妨溜达一趟。

有的屋子门窗紧闭着。隔着两三家,才见橘红的灯光从门窗里慵懒地漏在石板路上。翟宁的目光谨慎地投向敞开的门里,一个光头老者坐在藤椅上打盹。斑驳的矮桌上站着一个白瓷酒瓶。一只灰色的肥猫卧在老者的右脚背,安详地闭着眼睛。

翟宁想起父亲来。嗜酒的父亲,整日黏在饭桌旁,牛眼杯总不离手,一杯酒抿半天,也不见底。酒杯干了,悠懒地再斟满。喝得不知早晚。放学回来,父亲缩在椅子里打盹。喊他去里屋睡,也不搭腔。到底是酒吃多的人,翟宁总担心会摔倒。偏偏父亲像砣磁铁吸在椅子上,一次都不曾摔下来。

翟宁路过一家烧酒铺,黑釉酒缸很是醒目。柜台后却不见人。

父亲酒后滋生出许多事来。最令翟宁恐惧的是他抡起酒瓶砸向母亲。不止一次伤到母亲,看到母亲绝望的样子,心里自然生出对父亲的怨气来。

许多场合,离不开酒的助兴。翟宁坚守防线,滴酒不沾。为这事,乔伊一次酒后抓住翟宁的肩膀说,酒是男人的翅膀,不喝酒,别想飞起来。翟宁回一句,怕摔下来,死不了,摔个残废,那可是爸妈祸害。其实他心里是不想成为父亲的样子。

翟宁走到一个亮光处,一个白衣女子端着一个竹簸箕,低头拣蚕豆。黑绸般的长发落在腰处。她侧着身子,无法看清面容,大概有十七八岁的样子。翟宁停下来,稳一稳被搅乱的心绪,想再多看几眼,一只小黄狗蹭一下他的脚踝,向前跑去。低头见鞋带开了,蹲下身子,手指慌乱,怎么也系不好,反复了两三次,勉强系好。站起来,想再瞅一眼那白衣女子,跟她搭讪说几句话。可身后一只无形的手推搡着,裹在风里,直往前窜。在拐角处,因走得急,差点跌倒。身子一滑,手撑到巷角的墙上,黏稠物沾满了手心,顿时生出看不见的毛刺,疯狂甩手,一路逃出窄巷。

翟宁不清楚从什么时候开始身子懒怠下来,不愿意出门了。翟宁尝试着出去过,大框墨镜,棒球帽,全副武装。走在街上,像一个裸奔的人,众人的目光摸遍了他的身体。压低长长的帽檐,双手缩进衣兜,脚步增速,想逃脱长长短短目光的追击。可脚像是塞进了云里,走不动。情急之下,咽喉奇痒,不停地咳嗽,胸腔隐隐有点作痛。

翟宁给乔伊打电话说了这种感受。乔伊笑着在电话那头说:“这年月,在路上,关注你的人除了爸妈,就是孩子,旁人没有闲工夫,也没心思。你以为自己是明星呢?高估了你的存在感。”

翟宁知道,乔伊是不会骗他的,那陌生的目光像滤镜把他收纳进去。过滤他的过去、现在,甚至有探问他未来的动机。原本以为告诉乔伊会减轻这种不适感,可没有完全消除,依旧像尘埃附着在身体上。他甚至为此打过医院精神科的电话,咨询了大夫。大夫的答复简单明了,有空过来做个测试再说。

“别想那么多,干自己想干的事。”乔伊说,“下午跟女友去听音乐会,回头聊。”

乔伊有了女友,自己还是单身狗。翟宁不是说没有看上眼的姑娘,老实说,有的姑娘热情,主动示好,他动过心,也就那么一闪念,不等感觉继续升温,不知从哪窜出来的寒气,汹涌浇灭了他的激情。后来,不自觉地回避跟姑娘交往。连公司举办的团建活动,也找各种理由推掉。

翟宁惧怕出门,只好给乔伊写信。信虽然慢,可他很享受等待的过程。从最初的烦躁,不停去看邮箱是否有信件,到后来,安静地期待信的到来。

没有等来乔伊的信,等来了家里的电话,是伯父打来的,说爸爸醉酒掉进村旁的黑河淹死了。问他能不能回去。临近年末,正是冲业绩的时候,怎么回得去。翟宁说完这话时,泪水泄出眼眶,声音走了样。哽咽中,问伯父料理后事所需花销,如数打过去。伯父说,棺木你爸早就备好了的,整理家什时,在柜子里找到了两千元现金,买一身寿衣、蜡烛、香纸、纸牛、纸马、纸房子的钱够了。你不回来,酒席就不办了。

翟宁读大四的冬天,家里的房子因修高速公路征收了,补偿款二十一万元。听起来不算少,可他心里清楚,还了从亲戚邻居那里借来供他上大学的钱,结完父亲欠的酒水钱,剩下的钱还不够在县城买套房子。爸妈为分配钱的事闹得很凶。结果俩人离婚了。父亲借住在伯父的旧屋里。母亲改嫁去了邻县一户人家。

几天后,翟宁收到乔伊的信,几句问候后,带来的消息是,追到了那个女友。从潇洒的字里行间感受乔伊的心情像奔驰在草原的骏马一样。

这一次,翟宁没有急着回信。而是站在窗前看了一个下午的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匆匆忙忙的路人,昏昏暗暗的灯。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睡一觉,一切复位。翟宁甩掉鞋子,连外衣都没有脱,侧卧身子,拉过堆放在床头的被子搭在身子上,拽过枕头,贴在胸口。这是他惯常的睡觉姿势。

有时候,翟宁抱着枕头也会失眠,像条搁浅的海豚,想回到江河里去,却又无能为力。就那么躺着,眼睛凝滞地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似巨浪翻滚的大海,浪头劈开空气冲他而来。枕头成了一只海豚,驮着他奋力向岸边游去。可怎么都游不到岸边,大声呼救,一声接着一声,嗓子喊得发不出声音了,看不到人影。猛地一用力,枕套撕开一个豁口。把张嘴的枕头蒙在脸上,生怕被其他什么有眼睛的东西看到。

半夜睡得正香,翟宁的电话响起来,听到声音不想动,诅咒是哪个没心没肺的家伙,不睡觉,打什么电话。可这么晚,除了乔伊还会有谁打电话?迷迷瞪瞪抓过床头柜上的手機,向右滑开,电话那头不是乔伊的声音,是公司的同事,舌头卷起来了,怕是喝了不少的酒,平时没有叨扰过他,这么晚,保不准真是有事。翟宁从他含糊不清的语句中,像分析数据一样,很快提炼出了关键词:危机、解散、失业、准备。

挂了电话,翟宁再也睡不着了。之前说起金融危机的事,想着不至于危及到所在这家公司吧,毕竟是业界前几名的大公司,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家底厚实,不至于一次风暴就垮掉了。

次日刚到上班时间,翟宁没吃早饭,打车去了公司,直接冲进经理办公室问个究竟。对方七七八八说了一堆不要紧的话,最后撂下一句话,做最坏的打算。

接下来的那段时间,翟宁困兽般蜷缩在公寓里,感觉屋子随时会坍塌,门随时会被撞开。一只白蛾从窗户飞进来,落在他的肩头,侧脸看一眼,猛地打了个喷嚏,白蛾变成一只金雕,卡住他的脖子叼出了公寓。

乔伊来了,左手拎着一包卤制品,右手一提瓶装酸奶。乔伊没法打电话,拿脚踹门,左脚踹了几下,没反应,又换右脚踹,脚趾都踹木了,翟宁才开门。

翟宁头发凌乱,胡子拉碴,出现在门口,这副样子无疑吓到乔伊了,酸奶掉在地上,白色酸奶急慌慌包围了乔伊的脚,又滚到了门口。

翟宁之前给乔伊说在省城挺不错,公司待遇也蛮好,技术人员分了单身公寓,面积不大,足够一个人住。乔伊生活在上海,比翟宁所在的省城大出好几倍。当初翟宁觉得乔伊跟他在一个班上学,有点可惜,何况高考分数比他的高出七八十分。父母都在上海,干什么都方便。

翟宁似乎比乔伊更迷恋城市,进大学那会,翟宁庆幸逃离了农村。出发的那天上午,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加起来差不多有六七十人。毕竟是全村第一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孩子。母亲眼神有点忧郁,但脸上挂着笑容。翟宁记得爷爷告诉他,村子过去有七八百人。父亲头天醉了,没醒。

翟宁在省城上大学,毕业又留在省城发展,在村里人眼里,那是好日子。翟宁也在寒暑假回到村里,年轻力壮的人都去外面闯天下了,剩下的人都是跟爸妈年纪差不多大,或者年纪更大的人。他也笃定不再回来,外面的天地足够大,容得下他。

翟宁跟着乔伊出去,在公寓附近一家名为“一路吉祥”的餐厅吃了一顿像样的饭。乔伊自然少不了啤酒。翟宁看着溢出酒杯的啤酒,目光松散,面如烤焦的锅盔。乔伊给翟宁夹了一块鱼,夹一了块蒸鸡腿,夹一了块红烧肉,又夹一块软软糯糯的年糕。

翟宁低头慢慢吃小碟里的东西。没话。乔伊倒满啤酒,翟宁是汽水。开始乔伊还跟翟宁碰一下杯,后来自己喝,也不说话。这时候,说什么话都显得多余。对,都是废话。吃饭的气氛有点沉闷。这么一来,显得就特别漫长。翟宁一碗米饭吃了一半,就把碗推到一边去了。

返回的路上,翟宁吸烟,乔伊则在给女友打电话。

翟宁打开公寓房门,乔伊站在门口说:“等我电话,该吃就吃,该睡就睡。”

很快,翟宁收到公司信息,当月工资已经打入卡里,住公寓的人,给一个月搬迁准备期。

翟宁习惯了上班时间打开邮箱,查看工作任务。早餐不吃也没关系,可突然发现收件箱是空的,觉得少了点啥。得干点事。起身开始往锅里添水,揭开泡面盖,撕开榨菜包,咬烂火腿肠的包装线,拧开煮锅的电源。几分钟后,满屋子泡面味道,大口大口吞下热乎乎的面,一口气喝完汤。扯一张餐巾纸,抹一下嘴巴。重新回到电脑前,点击鼠标,刷新界面,收件箱还是空的。盯着彩色气球的屏保发呆。

这样的日子持续着,每过一天,翟宁恐慌不安的墙头就加高一层。应该是第五天,他跑出公寓,向门厅的保安要了几张报纸。晚报、晨报、都市报、商报,都是不大的报纸,无一例外都有招聘信息的专栏,整版的也不少。保险代理、金融服务、大堂经理、业务主管、保姆、置业顾问、全能修理工、资深按摩师、厨师、金牌月嫂、货车司机。密密麻麻,看下来,脑袋发胀,却没有一个是心动的选项。

第六天,翟宁在各大招聘网站穿梭,又花费了一周时间看招聘信息。不停投送个人简历。这找工作跟相对象有一比,你看上人家,人家不一定瞧上你,双方都对眼的企业,还真没发现。

翟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乔伊那边也不见消息。难道要回到县城去?回去干吗?爸爸去世了,母亲改嫁了。就是回去都没有落脚的地,跟流浪狗、流浪猫没啥区别。它们的境遇也许会比你好一些,遇到好心人,给一口吃的。你呢?指望谁?

还得做最坏的打算,假如乔伊那边落空了,该怎么办?留在公寓的时间不多了,给七八家租房中介打过电话,这鬼地方,租房不便宜,关键是立马找到合适的房子也不是容易的事。

翟宁原本以为努力是一部梯子,能通向你想要的生活,事实并不是这样的,充满了不确定性,潜伏着不可预测的危险。想到这里,人一点点矮了下去。

第二十九天的下午,乔伊的电话来了,让翟宁到上海,并发去了订票信息,联系到上海一家公司,待遇跟之前的公司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公司要他带一个新来的大学生。

“我单位离公司不到二十公里,你住的公寓在中间,名字叫菩提雅境。”乔伊的语气轻松明亮。

翟宁站在庞大沸腾的虹桥机场时,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次。

翟宁后来才知道,乔伊的表哥是某家风投公司的董事。乔伊从来没有找这位表哥办过事,为让翟宁走出困境,专门去了一趟表哥家。

到上海后,翟宁迷上跑步,笃定跑步是生命最佳的状态。翟宁多次想说服乔伊,也加入跑步的行列,均已失败告终。翟宁拿着获奖证书让乔伊看。乔伊向翟宁竖起大拇指说:“未来的马拉松冠军非你莫属。”

上海比省城的工作生活节奏快多了。公司业务也比以前大得多,加班是常态,当然加班费也会一分不少随工资打进卡里。期间有两笔数字出现了差错,复核中发现了,公司考核严格,扣除了当月的奖金。

无所谓,以后细心点。翟宁安慰自己。

事情不大,但会影响心情。郁闷中,翟宁下班去跑步。大汗淋漓,他希望把身体里污浊的东西都排出去,身子会轻松起来。

刚跑完步,还没有来得及冲洗,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抽泣着说,继父得了尿毒症,手里那点钱早花光了,需要换肾保命。听到这里,翟宁的心一下收紧了。母亲的声音缩回去几秒,接着说,男人的儿子愿意捐颗肾,可手术费得自费。让他打钱过去。

翟宁有点犹豫,毕竟年龄一年年大了,不管以后找不找对象,结不结婚,成不成家,房子肯定要买,哪怕在更远的郊区买套小户型的房子,这是必需的。住公寓不是长久之计。原本想,攒够了首付款,就去看房子。母亲的电话,让翟宁放弃了这个想法,把卡里的钱都转了过去。

母亲是不会到城里来,更不会跟他到上海来,母亲改嫁的时候就说过,要过自己的日子。翟宁尊重母亲的选择。如果母亲过来,说不定,自己反倒不适宜了。独处惯了的人,别说多一个人,多只蚊子都受不了。转账成功的一瞬间,翟宁觉得被棒子锤击了一下,头晕眼黑,过了好一阵,才缓过劲来。拉上窗帘,扯开被子,把身子交给了一米五宽的木板床。

睡醒起来原本以为会好一点,翟宁觉得身子重,疲乏无力,不得不去附近的光明醫院门诊,年轻的女大夫说先化验检查,结果出来了,各项指标正常。翟宁目光紧盯大夫,想要个说法。女大夫忽闪着眼睛说,现在亚健康的人很多,吃点VC,多吃蔬菜水果补充点维生素,勤喝水,适当运动,注意休息。

回来的路上,翟宁认真梳理过往的日子,按时吃饭睡觉,坚持跑步,怎么也没有想明白怎么会成这样子。提着医生开的几大盒药片,心里装着疑问的大气球,恍惚已经进入了人生的下坡路,可人人都在喊:小翟。那么这个小字的半径是多大呢?

更让翟宁没想到的是过去跟自己跑步的一个人,比他还小两岁,几天前,去参加一个规模不大的马拉松比赛,竟然猝死了。好端端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等他知道这个消息时,人已经送走一个星期了。没听说那人有什么基础病,蛮阳光的一个人。

翟宁从卫生间出来,站在洗漱台前,端详镜子里的人,才发现络腮胡子长得过于茂盛,像自家院子后门的干枯的水塘杂草丛生。翟宁承认,一个人的时候,疏于修理自己,反正一个人,没有人在乎你的样子。当然从外貌来说,自认为很俊朗,加上大高个,走在路上,也是秒杀不少年轻姑娘的男人。

乔伊的电话,让翟宁不得不认真对待为乔伊女儿庆生这件事。毕竟是在饭店,干净体面地出席活动才好。

电动剃须刀嗡嗡作响,像一群蜜蜂萦绕在耳边。脸侧过来,瞄一眼窗外天空,太阳已经好大了。阳光像一块洁净的面巾,擦亮了沉闷的心情。

冲洗完毕,翟宁拉开衣柜,取下白色商务休闲装。既然走路过去,穿休闲鞋舒服。如果没有记错,是刚毕业那会,乔伊拽着他去买的,说一衣两用,经济实惠。

商务休闲装挨着是一套运动服,翟宁瞥一眼,像看陌生人似的,冷冷关上了衣柜门。

自从得知那位猝死的人,翟宁再也没有出去跑过一次步。翟宁说不上缘由,突然间失去了跑步的欲望,甚至开始讨厌散步。想起母亲说过的一句话:越吃越馋,越睡越懒。翟宁没有迷恋上美食,对吃没有特殊要求,能填饱肚子就好。一天三顿,一天两顿,全看自己。也有一天吃一顿的时候。甚至加班至深夜,都不觉得饿。原本以为这样会瘦下来,站在体重秤上,一斤也没有掉。

工作之余,翟宁把自己圈在公寓里,说是一头圈养的猪,也不为过。脑袋常处于休眠状态,想不起来自己干了什么,准备干什么。

后来,翟宁渐渐开始不看电视,不看报纸,不更新空间,不上QQ聊天,不看微博,不看篮球比赛,主动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似乎个人世界里只有数字,换句话说,淹没在数字的海洋里了。

翟宁说话反应速度从高速公路降到乡村小路,越来越觉得无处安放自己。

翟宁有一阵没给乔伊打电话。再好的同学朋友都有个人的空间,毫无边界占有对方的时间,是不理性的行为。

突然有一天,翟宁在公寓里正与蟑螂展开激战。乔伊跑过来告诫翟宁,不能脱离社会,每个人都是社会的人,除了工作以外,有许多值得去干的事。

翟宁盯着乔伊大了一圈的脸,眼前的人有点陌生,努力提醒自己,这是乔伊,不是外人。

翟宁靠在厨房门口,安静听乔伊说:“不是看在老同学的份上,都想揍你一顿。”气愤无奈的语气弥漫在空气中。

热恋中的人,时间都不够用。翟宁清楚,两点一线的生活,跟日出日落一起,来来回回。

七夕节的前一天,乔伊的电话追打过来,翟宁把电话夹在肩头和耳朵间,手里端着刚冲好的黑咖啡,耳鼓里充斥着乔伊厚实洪亮的声音。翟宁没有反驳,更不想狡辩。乔伊的每一句都可以当作警句挂在墙上,或者装在玻璃相框里放在书桌上,时刻警示自己。

“如果实在无事可做,去恋爱多好。没有人逼你非要结婚,享受这个过程就好,至少你不会这么无聊。”乔伊像一位生活导师,在电话那头耐心中肯地说。

去他的恋爱,才不惹这个麻烦。研究女人的喜好,迎合人家的心情,费尽心机过某个节日,买大大小小的礼物,想想都可怕。一个人多自在。翟宁将一只躺在茶几脚的空矿泉水瓶踢到墙角的垃圾桶处,舌头在嘴巴里打了两个圈,将手机丢在茶几上,人缩进沙发里。

你这个二货,跟乔伊有什么好说的,是头狗熊,也要行动起来。翟宁拍了拍胸脯。

出门时,翟宁从衣帽架取下那顶棒球帽,扣在头上。许久没有出门,怕光,虽然戴着墨镜,可帽子不能少。

步行一刻钟的路程是一个健身广场,过去常去那里跑步或者散步。

翟宁曾听乔伊说,他想在郊区的农村买套老屋,说等他老了,在老屋里喝茶打坐、养些鱼、养只鹦鹉、养只波斯猫,再养只泰迪,当然不能少了花,这得看女主人选什么了。

走着想着,就到了海豚饭店门口,翟宁深深吸了一口气,跟随三三两两的人进了大厅,走廊依次是向日葵、香槟玫瑰、洋桔梗、紫色雏菊等鲜花搭成的花廊,彩色气球、彩带、彩灯将现场装扮的热烈喜庆。

翟宁有些眩晕,花香醉人,不是一句假话。翟宁没有花粉过敏史,却觉得难受。

饭店大厅东侧是一个半月形水池,水池上方是宽大的电子屏,滚动播放着视频,一个男训导员与海豚进行表演的画面。早听说这家饭店有海豚表演,翟宁没来看过。倒是许多年轻妈妈们喜欢周末带着孩子来现场观看。这里的自助餐也因海豚的加入,常常是一座难求。

翟宁坐在嘈杂的桌子旁,不知道手放在哪里合适。入座的七八个人都不认识。无聊间眼睛扑向电子屏,海豚洒脱地从水里跃起,亲吻了水池边一个五六岁小男孩的右脸,只那么轻轻一下,害羞地藏进水中。这个画面有四五秒钟,却像是一把长长的剑扎到心房,顿时涌起波澜。眼睛迅速挪开,嘴巴紧蹙下,又向两边回拉。隐隐生出一丝埋怨,搞不懂乔伊怎么会把他与陌生人安排在一起。

扫视一圈,客人差不多满座了。空气中飘荡着烟味、草莓点心味、香水味、雪碧味、巧克力味、花香以及更多无法准确说清楚的味道。它们毫无不客气地挤过来,一层又一层缠在身子上,他成了蚕蛹,动弹不得,可眼神早已逃了出去。

翟宁看到桌子中央的桌签上香槟色的数字19。这也难怪,乔伊好交朋友,五湖四海,三教九流,各路来几个,加上亲戚、同学和同事,自然没法分得那么仔细。

來的都是客,照顾好自己。乔伊穿梭在人流中,微笑着冲大家招呼一句。

乔伊的妻子笑得跟山泉似的,推着童车过来了。推车是双座的,两个粉嘟嘟的小宝贝坐在车子里,好奇地看着陌生人。翟宁左手抓住车柄,右手握着左边座位女儿的小手,她惊慌地看他一下,努力想挣脱他的手,左右张望着找人。也许是翟宁的墨镜吓到了孩子。翟宁松开手时,心里莫名荡起一丝伤感。眼窝潮起,好在没有人注意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他乖巧地坐回原位,四周的人说说笑笑,各种夸赞。有说乔伊的,有说乔伊妻子的,也有说乔伊孩子的。

起凉菜了,接着是点心。客人们开始动筷子了。碗碟声、碰杯声交错在一起。翟宁拿了一块菱形巧克力甜点掰开一角,慢慢送进嘴巴里。紧接着起热菜时,很快将凉菜点心都压在下面了。盘子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像是催促着什么。翟宁坐不住了,左右扫一眼,人都忙着吃菜喝汤,没有人注意他,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下,起身溜出餐厅。给乔伊发了短信,有点急事先走一下。

下午,乔伊打电话给翟宁,到底怎么回事,提前离席,有多重要的事,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了。语气里裹着责备和不满。

翟宁支支吾吾地说,脑子犯晕,文本里的数字有误,急着回去修改。上次出错已经挨批评了,这次不及时修正,怕是要丢饭碗的事。

还没七老八十呢,怎么成这样了。乔伊语气软下来了。

改天好好聊聊,就我俩。翟宁讨好地说。

返回时,翟宁恍惚间走进了窄巷,在人流中,压低帽檐,不想别人看到他的眼睛,以及脸的上半部分。

天气热得发疯了。翟宁想自己会不会疯掉。汗珠结结实实占据了脸颊和脖颈,抹一下流到下巴处的汗珠。

巷子里的人明显多起来了。早先关着的门窗打开了。空气中不时飘过油烟味,酸菜水味、汗渍味、臭豆腐味、青草味、卤肉味和撩拨人的沐浴露的味儿。这是它自然本真的样子。

之前白衣女子出现的屋子里坐着一位白发婆婆,矮小清瘦,右手提着一把脱色的塑料水壶,正浇一盆玫红色三角梅。细密的皱纹无法遮盖米白的皮肤,翟宁停下脚步,目光在屋里扫视一圈,确认只有婆婆一个人,莫名有点失落。那个白衣女子,变成了白发老人。两人的侧脸神态惊人的一致。

翟宁闭上眼睛,让心情平静一下。眼睛酸涩得眼皮怎么都挡不住,竟然滚出泪珠来。低头,向前走去。

无聊透顶。

这个念头窜出来时,翟宁突然觉得脸颊烧灼,心儿也怦怦地乱跳,捂着脸,贼一样逃出了窄巷。

翟宁躺在公寓卧室,浑身是汗,也懒得去冲个澡。

四周安静,只听到心脏的跳动声。翟宁确认还活着。回来的路上,总感觉身后有条流浪狗在追他,像是抢走了它嘴边的骨头。一步都不敢放慢速度。如果停下来,说不定成了流浪狗的美餐。流浪狗看似一条,只要倒下,眨眼工夫,会来十几条,甚至更多。那场景想都不敢想。

翟宁瞅了一眼窗外,夕阳爬上玻璃。现在宴席早就结束了,乔伊应该没什么事了,他那漂亮的女儿也许睡觉了,也许正高兴地玩玩具呢。亲朋好友中不少都送去了玩具,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盒子,垒起来跟城垛差不多高了,够孩子玩一阵了。

想想看,还有谁比乔伊更适合聊聊呢?

翟宁没有犹豫,快速拨出了乔伊的手机号码,听筒传来劲爆的摇滚乐。音乐继续响着,没人接听。

翟宁想,乔伊会不会要等到晚上,陪女儿们看一会儿变色的海豚。毕竟那梦幻的彩色是孩子们所痴迷的。

【作者简介】天野,原名段蓉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玉西布早的春天》《睫毛上的人》等。现居乌鲁木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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