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霞深处是家园
2023-07-29张翔
1
也许是地处偏僻,懵懂无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对于我所生活的河湟谷地来讲,大人们的目光都停留在兴修梯田、水渠,亦或是后来的联产承包责任制方面。而我对村庄周边的丘陵、河流、村落、山路的认知,全然建立在放羊、上学、干家务的循环往复之上。所以,对家乡周边分布很广的丹霞地貌的关注度几乎为零。
其实,所谓的丹霞地貌,在河湟谷地,在我的村庄的周边,就有大片分布。只不过乡亲们不叫丹霞而统称为红土山或者红石崖。千百年来,没有人因为村庄周边有丹霞地貌分布而大惊小怪,也没有人对丹霞地貌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兴趣,只是凭借观察而知道,靠近红石崖一带的坡地梯田,土壤板结程度高,肥力不够强,不管是小麦还是油菜、不管是大豆还是胡麻,长出来的禾苗都明显的枝叶孱弱、稀稀拉拉。
然而,一到夏天,红石崖一带却成了野生植物们扎根生长的绝佳地方。红土坡上芳草萋萋,山花烂漫。最耀眼的是掌叶橐吾,几天的工夫,嫩绿的枝干就攒了一两尺高,肥大的绿叶向两边伸展,嫩黄色的花朵嫣然开放,然后连成一片,很快划定了自己的势力范围;与此同时,低矮的珠芽蓼也探出嫩叶,没日没夜地疯长,直到吐出粉红的蓼穗子,陆续开出细细密密的小白花。捋一把蓼穗籽大嚼,红的汁液和涩的清气口齿留香。而从远处望去,生长得最为蓬勃的,要数腰身细长、枝叶婀娜的柳兰。这种植物也是成片分布的,乍看上去,型如乌柳,但枝叶长到两三尺高时,嫩枝间就开出一串串粉红色的花朵,随着山坡蔓延,可以与横断山区的杜鹃花海相媲美。
当然了,还有唐古特大黄、灰栒子、龙胆、棘豆、大蓟等低矮植物也亲密无间、竞相吐蕊。可以说,这漫山遍野的姹紫嫣红,这层层叠叠的植被分布,似乎都是围绕着红土坡、红石崖而铺展开来的,只不过被人们熟视无睹罢了。
于是,丹霞土壤因为粘性好,村民们都叫“红胶泥”,用来盘灶头、泥炉子;附近寺院里也有僧侣用红胶泥塑像、捏器物等,并没有什么稀罕之处。村民们看准了红胶泥土质密实、不渗水、能够隔开潮气的特点,就地取材,深挖地窖,将秋收的土豆、萝卜、白菜、洋葱、大蒜等作物储存在宽敞的地窖里。谁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得天独厚的存储方式,竟然可以将这些作物保存到来年的五六月不出芽、不腐烂,帮助村庄度过了一个个青黄不接的饥馑岁月……当然了,这样比较隐蔽的场所,也会庇护山里娃的童年、姑娘小伙子們青涩的爱情。要不然,山乡阿姑们俊俏的脸蛋儿怎么比丹霞还红艳呢?
不远处,在树木葳蕤的山坳里,一座有着六百多年历史的寺庙,被丹霞山体所环抱。岚飘霞飞、暮鼓晨钟,更显得幽然宁静,庄严肃穆。那就是被后人称之为“第二佛陀”的宗喀巴幼学启蒙的地方。仔细一看,僧侣们的绛红色袈裟竟然和寺庙周边丹霞山体的颜色一模一样……
南方文友的到来,给我们的碧水丹山之行,带来了兴致和乐趣,也让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地端详家乡的红石山崖,以及周边生物多样性的分布。
从山麓到山顶,我们看到自下而上的不同植被群的分布,从青海云杉林到针叶阔叶林混交林,再到针叶林,再到高山草甸区。而与这些植被对应的,自下而上,则是红壤、黄壤、山地草甸土壤,它们掩映于青海云杉、翠绿青杨、桦树、忍冬以及沙棘、沙柳、黄檗交错分布的茂密植被之间,时隐时现,若即若离。一缕闪电般的阳光穿透云层,就会看见丹霞在山林间透出神韵,如果山山岭岭被瑞雪覆盖,就会从皑皑的洁白里,发现丹霞在凛凛的雪光里透出的丝丝热忱。
就这样,我和文友从湟水两岸的丹霞山坳,转到了黄河右岸的坎布拉丹霞地质公园,来到了让文友惊呼“仙境”、一下子挪不开腿脚的地方!
从丹霞地貌分布很广的河湟谷地一直到青南高原澜沧江源头的昂赛大峡谷,从柴达木盆地的雅丹奇观到祁连山地的丹霞掩映下的雪山森林景观,丹霞,就这样以乡景乡情乡恋的组合形式,陪伴着我们,完成了从“藏在深闺人未识”到“千呼万唤始出来”的转身。于是乎,身边这些默默守望了千万年的地貌、山峦、河床、险峰,都成了能够表达四季变化的红扑扑的脸庞。那赭红、土红、赤红、绛红的砂砾岩体,陪伴着文友和我以及很多开始关注这片神奇地域的人士,骑几匹身材高大的青海骢,越过河谷,跨过深涧,驰骋高原大地,融入丹霞神韵。
2
唐代江西广丰籍诗人王贞白有诗云:江暖客寻瑶草,洞深人咽丹霞。这应该是国人最早用“丹霞”二字来描述丹霞地貌的开端。南宋哲学家陆九渊在其诗作《应天山》中写道:我家应天山,山高数万丈。上开园池美,林壑千万状。山西有龙虎,烟霞耿相望。寒清漾微波,暖翠团层嶂。短短几句,就把应天山崖陡、顶平、红岩、麓缓等典型的丹霞地貌特征或明或暗表达了出来,应天山后来被陆九渊改名为象山。
元代书画家、诗人赵孟頫有诗云:泛泛轻舟溯碧溪,苍厓万仞有鸣鸡。可惜吾侬不同往,便当着屐上丹梯。可以看出,诗人脚蹬木屐登临丹霞名山龙虎山,那是怎样的心旷神怡啊!
1636年,明代地理学家、旅行家徐霞客,历时两个半月,从浙江常山进入江西考察。一条条碧绿清澈的河流,犹如一条条灵动轻柔的丝带,环绕着丹霞山体徐徐飘动。这里的山,基本上是崖陡顶平,崖壁是光滑的裸露岩层,很少有土壤和植被层覆盖,只有平坦的顶部生长着茂密的植被。虽然这些丹霞地貌地处气候湿润区,流水侵蚀作用强烈,但是河流中的泥沙含量很少,成了名副其实的“丹山碧水”。信江盆地的丹霞地貌是徐霞客考察的重点,而分布于此地的龟峰、龙虎山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龟峰,以奇、险、灵、巧、秀著称。徐霞客发出了“盖龟峰峦嶂之奇,雁宕(雁荡山)所无”的赞叹,并对赣地的丹霞地貌考察留下了珍贵而详实的文字记录《江右游日记》。
而到了1929年,广东丹霞山,那一片已寂寞矗立了千百万年的红色巨岩带,与一个特别的来访者相遇了。
这位访客便是大名鼎鼎的地质学家冯景兰先生。当时,他正在广东、广西进行地质调查,开始注意到了那里广泛分布的第三纪红色砂砾岩层。尤其在广东仁化县附近的丹霞山地区发育得最为完全,厚达数百米的岩层被流水、风力等长期侵蚀,形成了堡垒状的山峰和峰丛以及千姿百态的奇石、石桥与石洞。冯景兰立刻意识到这是一种独特的地貌景观,并且没有被任何一部西方学术著作提到过它。于是,他开始研究这种特别的红色岩层,并巧夺天工般的以“丹霞”二字为其命名。
不过,学术界首次提出“丹霞地形”这个概念,是在七八年之后。1937年,我国构造地质学家陈国达等人,对江西贡水流域(贡水为赣江东源)瑞金、会昌、于都、赣县等地进行考察,当地的丹霞地貌给陈国达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数小峰,均在同一面上,四面危崖垂下,峰形不一,如塔、如人、如兽、如鸟,远望如在画中”“峭壁奇峰,风景甚佳”“兼以黄水横经其前,波光倒影相衬,景色更佳,洵为‘丹霞地形在广东东北部以外地区之足堪赞美者。”
关于丹霞地貌的特征和成因,陈国达已经有了一定的认识:“此项地形之最大特点,不在崇山峻岭,而在乎顶平坡直,高度齐一之较低山陵,与其绝壁悬崖、奇峰怪石之美妙,其成因在于新红崖系下部即丹霞层之块状砾岩,砂岩对侵蚀之抵抗能力,及其水平状或略受倾侧之整齐节理。其他如地形演进之助力,亦为主要因素之一。”依托贡水流域的考察,陈国达在1939年正式提出了“丹霞地形”这个极为重要的学术概念,后来演变为“丹霞地貌”,并把这种地形地貌作为判断丹霞地层的标志。
到了1978年,地貌学家曾昭璇先生才第一次把“丹霞地貌”按地貌学术语来使用。
1982年,有“丹霞痴”之称的地理学家黄进先生发表了名为《丹霞地貌坡面发育的一种基本方式》的文章——这大概是中国论述丹霞地貌的第一篇论文。这个时期恰是中国旅游业发展的起始阶段,丹霞地貌作为一种重要的自然人文旅游资源,开始受到学界和越来越多人的关注。
大约在2.5亿年前,辽阔的中华大地完成了从海洋到陆地的演变,地壳运动又在陆地上形成大量或大或小、星罗棋布的盆地。周围的石块、泥土在流水的裹挟下在盆地中沉积,经过漫长的过程形成厚厚的红层。接着,盆地受地球内动力作用而抬升,并被断裂切割得支离破碎,最后被流水沿断裂面侵蚀出沟谷,在大气、流水、重力等外动力作用下,形成各种形态的山块,就是丹霞地貌。
因此,人们看到在丹霞地貌区,有很多深狭的沟谷,比较窄的沟谷称为一线天,进一步扩大为峡谷,峡谷崩塌形成宽谷。在这个过程中,山峰也在不断缩小,形成峰丛、峰林、孤峰、石墙、石柱,形成千峰竞秀、万壑峥嵘的丹霞奇观。自然的力量无时无刻不在改变着地貌,这样的过程看似缓慢而又漫长,但从地球演化的时间和空间来看,只是千年如一瞬的过程。
在地质史上,形成红层的成岩过程一般发生在热带和亚热带陆上盆地中。中国的大陆板块是由许多小板块逐步拼贴而形成的,这个拼贴过程一直延续到中生代。只有足够大的陆地才能发育半湿润半干旱的大陆性气候,才有可能在陆地中的盆地里形成沉积。中国在中生代出现了足够大的陆地,这片陆地在后期的地壳运动中又形成了大量山间盆地。这时候,中国的大部分陆地又都处于热带和亚热带的气候环境里,于是在山间盆地中形成了大规模的红色沉积岩。
据已故丹霞地貌学家黄进先生的统计,我国已发现的丹霞地貌超过1100处,分布于20多个省级行政区,从东南沿海到西北大漠,从东北雪乡到川渝腹地,从云南雨林到黄土高原,丹霞地貌的身影随处可见。其中在我国东南部、四川盆地东部和祁连山——六盘山一带分布尤其密集。不同的自然环境和地质地貌演化历史造就的丹霞景观类型不同、特色各异。
我国东南部的丹霞多为碧水丹崖的组合,色彩丰富,隽秀幽美;西北地区的丹霞顶部多黄土覆盖,雄浑粗犷,野性壮丽;北方的丹霞大多面积较小,嶙峋怪異、千姿百态。
西南地区的丹霞发育于高原上的深幽峡谷之中,万壑峥嵘,飞瀑流泉。而在黄土高原上,纵横交错的水系切入黄土覆盖下的红色地层,形成红色的丹霞峡谷,别有洞天,光影变幻。
为更好地保护丹霞这一类精彩绝伦的地貌景观,在以彭华先生为代表的中国学者和各界的共同努力下,2010年8月,由贵州赤水、福建泰宁、湖南崀山、广东丹霞山、江西龙虎山、浙江江郎山6处系列提名地以“中国丹霞”为名成功列入世界自然遗产名录。
“中国丹霞”6处丹霞地貌区,作为完整的且具有逻辑性的地貌系列,演绎了从“青年期”到“中年期”再到“老年期”的地貌变化过程:青年早期以高原峡谷为特色的贵州赤水、青年晚期以巷谷纵横交错为特色的福建泰宁、壮年早期以密集峰林为特色的湖南崀山、壮年晚期以簇群式峰林为特色的广东丹霞山、老年早期以疏散峰林为特色的江西龙虎山和老年晚期以孤峰为特色的浙江江郎山。每一处遗产地都清晰地展示了丹霞地貌演化的一个特定阶段的特征,六处遗产地串联起来就构成了丹霞地貌演化过程的完整图景。
“中国丹霞”系列记录了中国东南部大陆从中生代以来的演化特点,具有不可替代的地球科学价值。气势夺人的赤壁丹崖,千姿百态的奇山异石,幽深曲折的峡谷峰群,融山、石、林、水等要素于一体的景观,构成了世界上罕见的自然之美的区域。
六处遗产地都保存了完好的亚热带常绿阔叶林。山块顶部被崖壁环绕,形成孤岛一样的栖息地,因此丹霞地貌区成为冰川时期各种动植物的避难所。生物多样性价值与丹霞地质地貌价值共同组成了丹霞的遗产价值。
美哉,丹霞!壮哉,丹霞地貌!
3
数千万年的构造抬升,使得红色的地层被抬升到高处。层层叠叠的岩石因为抗风化能力不同,较软的岩层风化速度快,形成顺层洞穴,上部坚硬的岩石失去支撑而崩塌下来,崩塌处形成新的崖壁。这个过程周而复始,便是丹霞地貌的演化过程。崩塌是丹霞地貌演化的主要方式,再加之风化作用的雕蚀,最终形成了丹霞景观。
青海坎布拉国家地质公园,就是这样一处足够证明“陆相”说、充分展示西北河谷地带丹霞地貌的绝佳地带。
坎布拉位于黄南藏族自治州尖扎县的黄河南岸,面积达152.5平方公里,有旅游景点80多处。坎布拉的森林苍翠多姿;丹山雄奇挺拔;峻岭俊秀奇险;黄河,绿波荡漾。而远处洁白的雪山、翠绿的森林和形态各异的山峰,构成了坎布拉国家地质公园的主体和延伸部分。
坎布拉丹霞景观及黄河阶地地貌,记载着青藏高原边缘带内第三纪以来地球内外营力作用及青藏高原隆升与气候环境变迁历程,是记载着青藏高原、黄土高原、黄河发育历史进程等地质历史事件的“地质全书”。
据文友康维海先生介绍,第四纪晚更新世以来,青藏高原的一次次抬升促使黄河振荡式摆动,成蜿蜒曲折状,侵蚀岸与堆积岸相间排列。一方面导致了区内河谷阶地分布不连续,另一方面使得地区性沟深坡陡,面蚀、溯源侵蚀作用强烈。地形支离破碎,崩塌、滑坡、泥石流等地质现象时有发生,其分布频度、广度之大,实为罕见。
而伴随着青藏高原的进一步隆升,我国三级阶梯地貌格局定型,黄河溯源侵蚀加剧,在坎布拉一带形成黄河峡谷地貌景观,老第三系红层裸露,丹霞地貌景观雏形逐渐形成。
进入第四纪全新世以来,黄河切蚀作用伴随气候的变化在距今7000年左右达到高潮。黄河坡体带冲切沟密集发育,构成区内“丹霞”地貌景观形成的鼎盛时期。此后,气候逐渐变得干冷,其顶托的黄土及底砾和本体的钙质胶结联结特征,为保护这千奇百怪、高耸林立的景观形态不被风化、剥蚀、淋滤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2018年金秋,我们顺着黄河流向,再次从贵德县松巴峡进入坎布拉丹霞分布区,深入坎布拉丹霞地质公园的核心区进行考察。登上坎布拉公园的主峰——南宗峰远眺,只见坎布拉十八座丹霞险峰昂首挺立,群峰林立,林海呼应,山色若霞,碧水如镜。这里的大型山体多为柱形、塔形、城堡形,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小的山体也造型奇特,似人像物,栩栩如生,镶嵌在林海之中,若隐若现。
这里的景观被当地藏族同胞称之为“十八城堡”。藏语意为天龙八部城堡的德杰峰,犹如寺庙古刹的蜃景浮现在天际之间。再看由数十个形态各异的圆锥形山体组成的“仙女聚会”峰丛,周边有云杉白桦掩映、奇花异草点缀,仿佛“仙女”们在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城堡”前翩翩起舞。再看由数十座锥形石笋组成的“瑶池仙境”,顶托黄土及其底砾巨岩,似仙人远望,气势如虹。而西面的强起岗,由大小数十座塔状山峰组成,群山威武,林海苍苍,“江山如此多娇”的感慨油然而生。
黄河滔滔,九曲回肠。在穿越坎布拉李家峡后,水流湍急,落差巨大,蕴藏了丰富的水能资源。为此,国家修建了李家峡水电大坝,并形成了一个总面积达50平方公里的人工湖泊,完成了“融碧水丹山为一体”的完美组合。
远远望去,李家峡库区就犹如镶嵌在群山之间的巨大的翡翠,水体由碧绿而深蓝,由深蓝而乳白,倒映着群山涌动,迎接着四季变幻……
在坎布拉景观区,还分布着阿琼南宗寺、南宗尼姑寺、南宗玛囊寺、南宗札寺等遥遥相望的四座寺院,是青海境内显、密,僧、尼,宁玛派、格鲁派兼容并存的唯一法地。其中,阿琼南宗寺和南宗尼姑寺因历史悠久、僧尼众多而成为安多地区藏传佛教宁玛派的中心,是藏传佛教的复兴地之一。
南宗峰山势巍峨陡峭,形状像一根三头的金刚法杵,峰北有一小山峰,形似藏文字母中的“阿”。阿琼南宗寺傲立峰巅,其入寺道路堪与“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艰险相媲美。
坐落在南宗峰下的南宗尼姑寺始建于元代。它依古松苍山,面淙淙溪流,庵前八座白塔一字儿排列,庄严肃穆。
4
2015年10月,中国横断山研究会首席科学家杨勇在澜沧江上游扎曲流域发现了300余平方公里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并称这一区域为“青藏高原核心地带最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
消息传开,关注丹霞地貌的专业人士和環保志愿者,将关注的目光,移向了澜沧江源头的昂赛大峡谷。作为省报记者,我也有幸充当了一回追寻者,连续在当年夏天和第二年的春季来到昂赛大峡谷,亲近丹霞。
昂赛大峡谷位于杂多县东部,距离县城萨呼腾镇45公里。在去往昂赛乡的途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扎香嘎神山及曲岭寺。据传,昂赛境内有三座神山,也是三姐妹女神的美丽倩影。在她们的庇佑下,昂赛一带的景色最为秀美,牧草最为肥美,美女也最多,且个个温柔善良。当地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昂赛的天塌不下来,因为扎香嘎是天柱山,有他顶着;昂赛的牛羊异常肥壮,因为有扎香嘎肥美的牧草。”
一进入昂赛丹霞区,但见艳丽鲜红的砂岩赤壁,拔地而起的孤峰窄脊,仪态万千,造型特异的奇山异石,巨大的岩廊洞穴和优美的丹霞峡谷与草原森林点缀其间,奔腾的小溪涌泉一路欢歌。藏牦牛、野生动物与藏族人家和睦相处,展示着藏域腹地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生活形态。
走近昂赛主景区,最著名的景点坐佛、佛头、猿人山、神龟山、蘑菇山、金鸡独立等依次出现。这些景观有的神态亲切庄严,形如佛像,有的形如动物,个个惟妙惟肖。特别是丹霞坐佛与佛头造型,不但形态极为逼真,而且因为观察角度的不同而其形态各不相同,具有极高的观赏价值和艺术价值。
神龟山位于昂赛乡年都村,由北东方向看去,似一只巨型石龟,头朝着东方,好似在迎接着每天清晨的日出。龟壳上纹理较为清晰,主要是由于岩石中节理裂隙、大型斜层理、交错层理较为发育及岩石内部的差异性风化引起的。
昂赛一带石崖分布广泛,几乎山山有崖。石崖类型多样,有的平如斧劈,有的凹凸有致,有的曲直有度,有的怪异奇特,有的小巧玲珑。其中,赛青山赤壁为赤壁丹崖的典型代表。赤壁长近400米,高约80米,壁上悬挂着一柄长长的石剑,相传此乃格萨尔王的佩剑,为护佑子民而悬挂于此。在雨季,溪水从崖顶倾泻而下,形成季节性瀑布。
曲岭寺是昂赛最大的噶玛噶举派寺院,距今有1300多年的历史,是格吉部落杰出学者——觉嘎活佛创建的寺庙。曲岭寺依山而建,在柏树林间,白色的塔林,供僧人修行闭关的禅房依次分布,让此地显得格外神秘。
作为昂赛丹霞地质景观的科考者,青藏高原环保人士杨勇无疑成为关注的人物。当谈及昂赛丹霞地质景观被发现时,杨勇回忆说,2014年8月,杂多县政府组织了一次澜沧江探源活动,参加活动的有来自美国的夏勒博士、国家测绘局的总工张江齐、中科院遥感所的博士刘少创,以及环保组织的专家学者,可谓阵容不小,算是澜沧江源一次大的科考活动。当时,他作为中国横断山研究会会长、首席科学家,也参与了此次科考活动。
从澜沧江源头顺流而下,杨勇一行马不停蹄赶到昂赛大峡谷,沿着扎曲河谷向下,沿途海拔逐渐降低,而风光愈加秀丽,还出现了成片的古柏林带。由于地处高寒,这里的柏树生长极为艰难,树型极像一个个大蘑菇,被人称之为小老树。杨勇在唐古拉山东段的昌都至类乌齐见过这种柏树,被称为“唐柏林”,有高寒活化石之称。可在海拔3800米左右的澜沧江上游的昂赛乡,能见到成片的柏树林带,在这之前是没有人记录过的。
杨勇认为,这处“赤壁丹崖”广泛发育,地质演变遗迹丰富,形成了顶平、身陡、麓缓的方山、石墙、石峰、石柱、陡崖等千姿百态的地貌形态,同时这里植物丰茂,生物多样性保存完好,也是青藏高原发育最为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质景观,对青藏高原新构造运动、气候变化响应、第四纪地质、气候变化条件下的山地地貌演化等研究,都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同年12月,杨勇会同重庆川东南地质大队的地质工作者又来到昂赛大峡谷,对丹霞地质地貌开展了系统的考察研究。2015年春天,他们再次组成了野外资源调查组和摄制组,先后深入到果道沟峡谷、格萨尔王遗址、乃邦神山(坐佛)、猿人山、生命之根、神龜山、吉日沟古塔、佛头、雪豹沟、手掌山等景点进行调查和拍摄,最终划分出了果道沟峡谷、扎曲峡两个峡谷景观带,以及熊达至萨拉马、东卡至日郎壳两个风景区。
杨勇介绍说,昂赛地质公园的丹霞地貌、石灰岩冰缘地貌,以及它们所蕴含的新构造运动、气候变化、冰川作用、流水侵蚀、古柏森林、人类活动古迹等信息,为地貌学、冰川学、河流学、构造地质学、植物学、历史宗教和人类学等学科的研究提供了一处极好的场所。
千百年来,藏民族群众就生活在这片丹霞奇观里。他们与岁月一起,顺应自然,呵护自然,创造出了与自然景色相媲美的人文景观,成就了名副其实的“地质红石公园”和“自然与人文乐园”。
澜沧江源,昂赛丹霞,就是雪域腹地最美的生态家园!
5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
一个地方的山水必能孕育一个区域或民族的审美文化。特色鲜明的丹霞地貌深刻地影响着当地文化,并孕育了一系列专属丹霞美学的词汇。
更加具有中国文化色彩的,是丹霞地貌所赋予的更高层次的意境审美文化。如丹霞地貌的紫红色调给人庄重和神圣之感,与中国传统文化崇尚的表现权威、富贵、吉祥的色调一致,也是中国宗教崇尚的主色调。而丹霞地貌又多为城堡状,被称为万古金城,因而成为宗教人士向往的风水宝地。在丹霞地貌区或丹霞洞穴建设寺庙,从环境氛围烘托了宗教场所的威严感和神秘感,使丹霞地貌区成为宗教圣地的不二选择。
武夷山,是地球同纬度生态保护最好、丹霞地貌发育演化最丰富的地区之一。然而,武夷山不仅是秀甲东南的自然名山,亦是孕育影响远播的新儒学的文化高峰。1999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武夷山自然和文化双遗产,一个重要依据是,因为这里是理学的摇篮。
大儒朱熹创立理学,这一深远影响中国思想和历史的大事件,就发生在武夷山。斯人已逝,而山水依然,遗存尚在。碧水丹山之间,遍布朱熹的踪迹。
朱熹出生的地方是丹霞深处的福建尤溪。十四岁定居崇安县五夫里,一直到六十四岁迁居建阳考亭,除去各地论道及异地为官之外,武夷山和他相依相伴了五十年。
朱熹一生除了讲学著述,很大一部分时间就在游历山水、互访会讲中度过的。其游历兴致之高,赏察之深,足履之勤,重游之频,可谓与生命相伴,成为其生命活动中一个极为重要的内容,按他自己的说法就是他可以为此“足以乐而忘死矣”。
在江西铅山县鹅湖书院,朱熹和陆九渊、陆九龄兄弟分别作为心学和理学的代表人物,完成了著名的“鹅湖之会”,首开自由辩论之先河。除“鹅湖之会”,朱熹和陆九龄在江西的碧水丹山之间,还有过两次面对面的交流。
朱熹在建造书院时非常重视地点的选择,他将游历中发现的碧水丹山最优美的地方选作院址,这是个了不起的创举。现代教育家陶行知指出:“关于筹备(学校)重要问题之一,即为校址之选择,因为天然环境和人格陶冶很有密切关系。”
武夷山的五夫镇,是朱熹从师就学四十余年的地方,至今古韵悠悠。潭溪之畔、屏山之麓的紫阳楼,是朱熹住了近五十年的旧居,不远处一株古樟树,传为朱熹所手植。兴贤古街,是朱子文化遗存最集中的地方,一条狭窄的古巷,地面全用鹅卵石铺成,两侧为黄泥夯实的民房土墙,当年朱熹携徒探友,讲学问道,每次外出都要经过这里,因此被称为“朱子巷”。
漫步古镇,朱熹的身影仿佛眼前。担当,是儒家的真精神,朱熹不仅有“国以民为本,社稷亦为民而立”的民本理论,更有身体力行的爱民实践,在这里,他亲手创办了“社仓”:农民在青黄不接和受灾时,以低息或无息向社仓借贷粮食,秋冬收割缴还。这一做法,得到朝廷肯定并向全国推广。
五夫镇上的兴贤书院,为朱子年少求学和学成后授课的地方。书院大厅高悬仿朱熹笔体的匾额“继往开来”,这则耳熟能详的成语,就是来自朱熹的话“继往圣,开来学”呀。
兴贤古街上有刘氏家祠。祠堂制度是朱熹设计的,此前,老百姓是没有祠堂的,只能“路祭”先人,朱熹规制了祠堂的建构,使祠堂进入了民间生活。朱熹所撰的《家礼》,简化并整理了“礼”的环节。
朱熹人生中大半岁月安身立命、著述讲学于武夷山,这里的山水人文不仅启迪了他,也在某种程度上成为朱子思想的生动镜像。几条古巷,几株古树,几座书院(精舍),半亩方田……都在朱子理学这部大书中活色生香、熠熠生辉。如果有“哲学地理学”的说法,那么融碧水丹山为一体的武夷山是一个重要的地标。
丹霞辉映之处,丹山现灵犀,寂寞出圣哲。
生长于西北河湟流域的“第二佛陀”宗喀巴(汉语意为“湟水谷地人”),其幼年、童年、少年均生活在丹霞深处的寺院古刹。林海松涛、碧水丹山环绕着他,经典文化、梵音儒语熏陶着他。在丹霞深处的夏宗寺,“第二佛陀”宗喀巴度过了愉快而严谨的幼学期,又跟随大师来到黄河北岸的夏琼寺。
这神奇的丹霞山峦是怎样形成的?滔滔黄河究竟奔流到了什么地方?远方在哪里?远方的远方又在哪里?每天每天,苦读完毕的宗喀巴总是站在丹霞之巅,出神地遥望着水绕山环、烟雾蒙蒙的远方。那里,云蒸霞蔚,那里,日月轮回……
六百多年来,“第二佛陀”宗喀巴从青海的碧水丹山走向雪域高原,净化了众多藏族信徒的心灵,同时又从雪域高原走向了中华大地,走向了世界。宗喀巴的思想、哲学、宗教主张丰富了中国乃至世界文明的寶库,在佛教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辞海》曰:“崀,地名,在湖南新宁县境内。”当年舜帝南巡苍梧途经此地,见山水如此秀美,便脱口而出,“山之良者,崀山,崀山。”崀山便成了中国极少由帝王命名的丹霞风景区。
崀山的灵气,来自丹山碧水的巧妙组合。丹霞和喀斯特混合地貌的峰、峦、谷,云山台寨、石柱石墙、赤壁丹崖、石巷石槽与芙蓉江构成了一幅如痴如醉、似梦似幻的山水人文画卷。
山高人为峰。宋代理学家周敦颐,陶醉于崀山山水,触景生情,在芙蓉江畔写下了千古名篇——《爱莲说》。并书“万古堤防”四字刻于红色石崖,历经千年风雨,至今依稀可见。自从有了《爱莲说》,崀山清官廉吏层出不穷,享有“君子之乡”美誉。
1939年9月,诗人艾青为了躲避战乱,曾执教于从衡阳迁往新宁县的湖南省立第六师范。学校周边峭拔的山峦,林立的红岩,葱茏的树木,古朴的村落给了诗人无限的情感和遐思。同时,这里又是走向大后方的必经之地,一队队运送战士与辎重的兵车,一群群退下来的士兵与伤员,死难战士的遗体与坟墓,都给了诗人无比的伤痛和震撼。
艾青仿佛是另一位夸父,至死不渝地追寻着光明和理想。作为另一面,与诗人血脉相连的土地也是他一生都无法割舍的眷恋。在崀山生活的二百多个日日夜夜,艾青不但完成了《诗论》的写作和长诗《火把》的创作,而且写出了大量描写崀山的诗歌。这是诗人黄金的创作生涯中,一个情感升华的地方,一个硕果累累的季节。
丹霞辉映,碧水奔流。就是在崀山深处,就是在山河破碎、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诗人艾青饱蘸深情,写下了诗作《我爱这土地》,这是对祖国大好河山最好的铭记。那壮怀激烈的诗句,如今仍然回荡在丹山碧水间,回荡在每个人的心里: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作者简介】 张翔,男,1964年1月岀生于青海省互助县。青海作家、诗人、资深媒体编辑。作品散见于省内外报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