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杂萃
2023-07-29陈武
书 灯
唔咿声里漏初长,愿借丹心吐寸光。
万古分明看简册,一生照耀付文章。
……
这是元人谢宗可的《书灯》诗,诗中的精髓,早已经成为读书人清贫自持、荣辱不惊的典范,并为读书人所乐诵,书灯也成为读书人常相厮守不可或缺的用具。邓之城在《骨董琐记》里,也录有一首《沈锡读书灯歌》:“循初来自由拳城,袖中贻我长明灯。方如方壶净如雪,垂领如舟亦如舌。南油中注无赢余,夜夜玉虫烧不竭。我闻欹器半列平,过分以外多覆倾。兹灯何能独持满,汪汪千顷含澄清。亦闻鸱夷以酒进,宛转灌输流不尽。兹灯何无灌输劳,爝火终宵有留烬。由拳巧艺天下稀,兹灯规制尤神奇。况是东阳裔孙作,錫经百炼莹鹈。由拳当年谁超出,朱氏银工杨氏溪。枯槎杯斝势连蜷,枪金盘匜绘纤悉。千百流传一二无,锡工唯剩黄家壶。纷纷土物各宝贵,声价不减张铜炉。后来之秀沈为最,拟并前贤跨侪辈。雁足无光凤胫残,书台唯尔堪长对。歌成街鼓报三更,帘底疏烟一穗青。却忆辛勤车武子,宵深何处拾流萤。”
老实讲,书灯的实用价值,远没有它的名称让人容易浮想连翩。书和灯,真是有着不可分离的情感,传递了多少莘莘学子求学问道的艰辛历程。还有什么灯比书灯更明更亮的呢?它照耀的,不仅仅是读书人普通的读书生活,同时也照耀着读书人前边的路,并牵引着读书人一直顺着书灯的光芒走下去,直到走进知识的圣殿。
我的家乡是穷乡僻壤,我初中毕业的1979年还没有通电,在故家的老屋里,我就是靠着一盏煤油灯来完成最初的文学阅读,萌芽了对文学的迷恋,获取了走进知识殿堂的钥匙。想想当年,冷屋秋寒,孤灯黄卷,一个少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贪婪地阅读一本本文学名著,并被作品里的人物深深地感动。灯,成了我的“伴侣”,那是我自制的灯,一个蓝墨水瓶,一枚铜钱,一根灯芯,半瓶煤油,就在我的鼻子底下。灯火很小,散发出一种特殊的煤油味儿,说来奇怪,我喜欢这种气味,它是煤油经过燃烧而发出的,刺激、怪异,让鼻孔有些痒,心灵反而更加安静,很适合阅读。那一本本卷边掉页的书,一行行熟悉的方块字,在昏黄的光影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就是在这样的苦读中,完成了我人生最初的启蒙。每当凌晨来临,我的鼻孔里都会被煤油灯熏黑,用手一抹,手指头都变得黑油油的了。其实在此之前,我有一盏很“高级”的灯,叫罩灯,有漂亮的玻璃灯罩,灯芯还可以根据需要由一个小齿轮调大调小,灯光也便忽明忽暗。隔一两天,我就会把灯罩擦擦,让它始终保持洁净。但是,好景不长,被一只调皮的猫碰到地上,连同灯罩一起,全摔坏了,煤油还淌了一地。为了防止猫再搞“破坏”,我用泥巴给我自制的煤油灯做了个底坐,从此就很稳了。我这盏书灯,虽然丑陋些,却很实用。缺点是,灯芯直接从铜钱眼里穿出来,容易结灯花,影响发光,豆大点的灯火还因此而易歪到一边。每天晚上,我在点亮它的时候,想起我本家的一个年老的长辈,他手巧,会柳编,也会扎纸,还会木雕,他家有一盏自制的煤油灯,灯芯的构造挺“洋气”,也是铜钱做盖子,不同的是,它是三四枚铜钱厚厚地叠在一起,关键是,在铜钱的眼子上,装一个自行车的气门芯,铜的,棉绳的煤芯从气门芯中穿过,灯头就不结灯花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特别眼红他家这盏灯。想着这盏灯会省油,亮度会更大,就由不得心向往之,就会想起我曾在父亲工作的废品收购站里看到过的一盏铜灯。那盏灯太漂亮了。现在想来,那真是一件工艺品,全身都是铜的,造型别致,灯肚子上还刻着花纹,只要穿上灯绳就可以用了。我把它玩了好几天,真是爱不释手。可我父亲早早就关照我说,这是公家的东西,玩玩就要放回去。直到很多年后,我在济南的山东博物馆里,欣赏到多盏馆藏的古灯,有北朝的瓷灯,还有汉代的青铜舟形灯和青铜雁足灯等,它们都特别贵重,可以说一盏灯的价值,就能敌得过一座城。但感觉还是没有我小时候在父亲的废品收购站看到的灯漂亮、珍贵,雕花的铜灯可能年代没有博物馆里的古灯那么久远,但造型和工艺却是古灯不能相比的。
“三朝老物谁伴我,一盏书灯六十年。”我的煤油书灯没有这么长久,大约两年后约在1981年春,村里就通上了电,我有了有别于古人和土造的书灯。这是一盏长檠可以随意弯曲的台灯,灯头是螺口的,二十瓦,亮度是煤油灯的数倍。不消说现代化的书灯给我带来的兴奋,也不消说在这盏书灯下我读书用功的无数个漫漫长夜。非常幸运的是,1987年来到新浦以后,这盏书灯也被我带在身边,跟着我搬了多次家,直到1997年,我搬进新居后才有新的书灯取代了它,那是一盏造型别致而新颖的书灯,看起来赏心悦目,而且有足够的亮度,灯光舒适,不会使眼睛感觉不适应。但是,不久之后,我又换了新的书灯,新书灯的好处是,灯头可以调节,方便将灯光照向需要的地方,由于是由多块透明板组合在同一根轴上,使得这盏书灯类似于书本的形状,而且各块透明板可以转动,位置可以互换,使得书灯可以变化不同的造型,在获得灯光最佳效果的同时,也可对周围的环境产生装饰作用。2017年年末,再次搬家。这次的居住条件有了更好的改善,新居书房的书灯,又换了花样,是一盏纯白的台灯,造型特别简洁,方便自由移动,像手机一样可以充电,也可以接电源,开关是触摸式的,亮度可以自由控制,像个魔方一样,触摸亮了以后,如果长按,亮度会逐渐变强,离手后再长按,又逐渐减弱,特别神奇,我有时读书或写作累了的时候,会玩玩它,让它更亮些,或更暗些。不过这盏灯不是我一人独享了,因为我经常在外,加上书灯移动方便,小儿子巴乔常会拿到他的房间使用。
也许是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总是有些怀旧吧,无论书灯如何出新,如何换代,最不能忘记的,还是故家老屋的那盏煤油灯。那是我自制的书灯。想起它的时候,书灯便在我心中点亮,在它的照耀下,许多陈年的往事会涌上心头,我的煤油灯,我在乡间看过的别家的煤油灯,都成了美好的记忆。此外,印象深刻的还有我小时候在舅奶(外婆)家看到的那盏怪异的灯,它在舅老太(我母亲的祖母)的房屋里,那是一间泥墙的东屋,墙很矮,门也矮,大人进屋都要弓身曲背才可。可能是为了增加屋里的高度吧,屋里比屋外要矮一尺多。舅老太的屋里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我一般不去。有一次,舅老太喊我去吃东西,我便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盏灯,材料仿佛是瓦当(也可能是土陶),一个碗状的容器,碗盏边有个长臂,长臂上有个眼,挂在墙上的橛丁上。碗盏壁靠长臂处,有个洞孔,灯芯就是从这个洞孔穿上去的。碗盏里有半盏液体,不知是什么油,在那时,我就觉得不是煤油。后来读周作人的《鲁迅的故家》,有一篇《灯火》,说到的一盏灯,似乎有些相像:“祖母房间里在辛丑年总还是点着香油灯的。这灯有好几种,顶普通的是用黄铜所制,主要部分是椅子背似的东西,头部宽阔,镂空凿花,稍下突出一个铜圈,上搁灯盏,底部是圆的铜盘,高可寸许,中置陶碗,承接灯盏下的滴油,以及灯花余烬等。”余生已晚,这种老式的灯盏自然是没有见过的。而我舅老太屋里的灯也不完全是周作人所描述的样子。只能说,过去的灯,就仿佛如今的台灯一样,有着各种形态。
我不知道以后的书灯还会造出什么花样来。但我知道书灯将会一直陪伴着我。我不奢求写出日臻其皇的华章巨作,只要书灯不灭,我依然倾心相陪,无论我走到哪里,身处何方,它都是我心中的明灯,它的亮度将超过任何现代化的灯盏,一直照亮并指引我奔走在问学的道路上。
摆 件
文人在自己书房的几案上或书橱里,摆几件艺术品或好玩的小物件很正常不过了。特别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往往能体现出主人的趣味。有人摆放一幅自己的照片;有人摆放一个地球仪;有人摆放一件漆器;有人摆放一架太湖石;有人摆放一件玉雕;有人摆放晶莹剔透的水晶工艺品,有人摆放一缸金鱼,等等等等。我在一個朋友家,看到他的写字桌子上,摆着一件旧式的仪表,很复杂的仪表,是五个大小仪表组合在一起的,造型紧凑,又错落有致,在他的工艺美术工作室里,倒是别有韵致。他曾是某仪器厂的工人,下岗后自主创业,搞铸铜、雕铜艺术,取得成功。摆放仪表,可能是不忘初心的意思吧。我一个搞根雕造型的朋友,曾打磨出一件“随型根瘤”的摆件,造型简直奇异得让人不敢相信,从不同的侧面能看出不同的物体来:一面是“神女峰”,一面是“怀中抱子”,一面是“回首望月”,一面是“天女下凡”。这种巧料,虽然可遇而不可求,但有眼力识见,也是要一定功力的。诗人刘晶林先生当过兵,在他案头上,摆着一个真实的炮弹(弹药取出),这也是一种不忘初心的具体表现吧。
除了书桌上的摆件,还有橱柜上的摆件,条几上的摆件,供案上的摆件等等,而书橱里随意放些小物件,恐怕是许多人常办的吧——不仅可供观瞻,也可供存放。有一年春夏之交,某天,已故大作家汪曾祺先生的公子汪朗先生带我到老先生的书房里看看,老先生的书桌上有些乱,一个笔筒里长长短短插满了笔,桌子上也是摆满了东西,放大镜、画碟、印泥盒、颜料、颜料盒、胶带纸、圆珠笔等等,而书橱里也算不上整齐。我在日记里对汪先生的书橱有这样一段描述:
……比如那件带支架的漆盘,一对红木手把件,一个铜器等,最著名、也最有说道的是那个香瓜大小的陶罐,汪先生乐呵呵地对我说:“这件东西沈从文先生过过眼,对老头儿说了三句话:元代的。民窑。不值钱。”沈从文在1949年后被剥夺写作的权力,发配在故宫博物院整理文物。沈先生文章好,搞文物也随遇而安毫不含糊,研究成果颇丰,对这件小东西,当然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他的小摆件也挺有意思,有一个鸟巢,一只鸟栖在巢顶上,另一只鸟躲在巢内,巢外的鸟正勾着头和巢内的鸟说话,而巢内的鸟似乎爱理不理,眼神望向别处。这件作品神态逼真、传神,表达的意思可任意琢磨。还有两把造型别致的紫砂壶,一大一小两个陶罐和几只青花瓷器,都造型雅致,挺有看头。一个青龙图案的印泥盒,应该是他常用的。有一件料器,造型是雏雁或雏鸭,憨态可爱。汪先生告诉我,这种料器,家里原有不少,都让他们兄妹几个小时候玩坏了。
在白化文老先生家里,我也观察过他的书橱里的摆设,大都是老先生各个时期的照片,有单幅的,也有合影。我认出来的就有他和任继愈的合影,有跟周绍良的合影,有跟季羡林的合影,也有几张是跟他夫人李鼎霞的合影。常熟作家王晓明先生,有一次听完古琴后,对人家茶案上的一盆绿植感兴趣,花二百块钱买下带走了。这盆绿植实际上就是一盆草,我们叫“红草”,有点像芦苇,一尺高的样子,拱成一丛,供在一个精美的梅花边的红陶小花盆里。他经常晒朋友圈,这盆草也经常作为配角出现,有时在他的书桌上,有时在他的茶案上,有时在他的窗台上,都起到很好的点缀作用。这是一盆可移动的“摆件”。
不知道别人如何,反正我的书桌上的小摆设是经常换的。有一阵,我在书桌一角,摆放的是一件瓷器,架在一个精致的红木架子上。这件瓷器有点特别,可以说是失而复得——某年,突然有陌生人来电话,说在整理仓库时,发现有我的奖品,有空了来拿一下。我不知是什么,跑去一看,居然是一个奖盘,是某年得了个系统内的先进个人。记忆中好像有这回事,还上台领了奖,怎么会遗漏这个奖盘呢?明知道也不是什么名贵瓷器,但为了他们的“遗忘”,我在桌子上摆了一摆,借以提醒自己“人微奖轻”的现实,对自己也是一种警示。我还在书桌上摆过一个木工家具,那还是在我父亲去世不久后,我在老人家的工具箱里,找到一个刨子。这个刨子是铸铁浇铸的,约有六寸长,这种很短的刨子,俗称“小倒刨子”,很重,刨刀(也叫刨舌)是用螺丝固定的,调整刨舌也是由螺丝来掌控。如果需要磨刨刀了,拧松螺丝就可卸下来。我小时候帮父亲干木工活,常常推这种“小倒刨子”,这是粗活,体力活,等我刨了个“大方”后,父亲再用线刨子找平。我把这把刨子带回来,放在书桌上,立起来,或平放着,大约有一年时间。现在,它静静地躺在我的书橱里。我找书的时候,会看到它,都要拿起来看看,抚摸一番,有时会想着当年跟着父亲学习木工手艺时的种种情景,有时候呢,也不敢多想,赶快又忙别的去了。
我的书桌上还放过什么摆件呢?记不得了。
砂 盆
砂盆是什么盆?不是紫砂盆,无论工艺和材质都和紫砂器具风马牛不相及。我没有探索过砂盆的制作过程和工艺流程,私自以为,是沙子和陶土制成坯胎,再高温烧制而成的。就是说,砂盆属于陶器的一种,为了耐用和耐损,才在陶土里掺了沙子。砂盆由于“格”比较低,又不够精致,属于日常用品,收藏界无人问津,也很少有人用在书房作摆设或观赏物,我也只在园林里的曲桥一隅或花墙、围栏下看到其踪影,都是用来培植极具观赏价值的藕荷或睡莲的。
我家也有一个砂盆。由于其个头很大,我们习惯上称作“大砂盆”。
没错,这个盆足够大,直径有七八十厘米;也足够重,十五公斤左右;足够漂亮,墩实、粗犷又霸气,内壁涂有深绿色的釉,鲜亮、光滑而精致;足够古老,据我祖母说,是她婆婆那一辈就有的,那就是我高祖父那一辈就有这个大砂盆了!
我最早记忆的物品,就是这个大砂盆,它长时间放在我家的石台上,春夏时,里面会积些雨水和尘土,秋冬时会落进树叶。平时根本派不上用场。只有到了过年前,祖母和母亲才会把它洗干净,在盆里揉面,蒸馒头、蒸米糕。记得有一年,邻居家要打草牌(一种面食),砂盆被邻居借去了。快到年底时,我听到祖母和母亲的对话。对话是祖母先提出来的,主要是纠结要不要把砂盆要回来。我母亲的意见是,要回来不太好,会影响邻居家做生意。祖母同意母亲的意见,同时又担心,过年了,要和面蒸糕、蒸馒头,没有大砂盆,用别的盆和面,一次和的面既少,盆又不够稳当。记得那天晚上,祖母和母亲一边烤火,一边为这么简单的事商量半天。还好,第二天,邻居家就把大砂盆送回来了,是用“土牛车”推着来的,还在大砂盆里放着几块草牌。
多年以后,父母随我们来城里居住,我常惦记着家里的几件物品,一是父亲那些五花八门的木工家具,二是我那一橱加一大木箱子的书,三是那个四鼻罐子,四就是那只大砂盆了。在岁月不断的流逝中,我每年都会回老家几次,陆续会带回我觉得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但是,大砂盆,一直没有带来,一来因其笨重不方便携带,二来带来也无适合的安放之处。直到我搬进秀逸苏杭的新居,在二楼书房南窗外,有两间露台,又动了那只大砂盆的念头,便和老婆一起,由儿子开车,专程回去一趟,把它运了回来,放在我书房外的南窗下了。
最初我想在砂盆里养荷花,已经联系了搞园艺的朋友,他有上好的品种。想象中,养一大砂盆藕荷,春天藕芽新出,绿叶青翠,一派盎然;夏天荷花初放,红白吐蕊,香飘四溢;秋天莲蓬低垂,果实满满;冬日残枝临水,枯叶零落,一派悲凉。如此,四季都有好风景看了,岂不美哉。后来杂事磋砣,过了最佳种植时间,便临时改了主意,在砂盆里放上半盆清水,养了十几条红色小金鱼。小金鱼也并非名贵品种,小如麦娘(一种喜欢在水面上嬉戏的小鱼,身子细小,只能看到两只眼),经过一个夏天的喂养,才初现鱼的模样,又是一秋一冬,到了来年春天,小金鱼的个头已经长大到一寸长了,常常分成两伙,在大砂盆里尽情地畅游、追逐、戏闹,大砂盆对于它们来说,水域算得上阔大了。由于我不常在家,投食喂养的责任都由家人承担。但它们对我还是情有独钟,虽然不常见面,每次居然都能认出我来,只要听到我的脚步声,它们会突然汇集一处,把嘴伸出水面,发出“噗噗”的声响,仿佛是在跟我说话。如果我蹲下来,跟它们交流几句(并不需要投食),便又半沉半浮着,畅快游玩去了。
渐渐的,我对大砂盆的关注,变成对小金鱼的关注了。但偶尔来做客的朋友们第一眼还是被大砂盆所吸引,他们纷纷赞赏这只造型笨拙但颇显古朴的盆。有一个朋友,甚至还到处寻访,试图找到和这只大砂盆一样的盆,理由倒是也说得过去,在玻璃缸里养鱼,老是担心玻璃会坏,有了这种结实又接地气的大砂盆,就不会有此担心了,还可以在砂盆里做些小摆设。可惜他一直没有寻访到。
2018年7月,喜欢玩石的深圳作家徐东先生,给我寄来几块好看的石头,其中有两块造型别致,一块像老旧的古瓶,一块像历经风霜的宝塔。这两块石头都是天然形成,没经过人工的雕凿,特别有情趣,我便把它放在了大砂盆里,大砂盆一下就活了起来。小金鱼们对于突然出现的“小岛”,感到纳闷,远远地躲着,试探着靠近,不多会儿,它们就绕着小岛躲猫猫玩了。有了这两块石头的点缀,大砂盆丰富了起来,鲜活了起来。
这就是我家祖传的大砂盆,经过简单的改造、利用,成了我书房的一景——很多时候,我会站在书房的窗下望呆,看大砂盆的墩实和厚重,看小金鱼的嬉戏和欢闹,看水中央“岛屿”的精致和考究,突然会产生岁月、永恒、生命一类的思考。
四鼻罐
和大砂盆一样,四鼻罐也是我家的祖传之物。
所谓“四鼻罐”,就是罐子的脖子上,有一圈平行对称的四个鼻子,可以系上绳子,便于手提。这个罐子不小,圆肚细脖,有点像《地雷战》上的地雷,口的直径约有十二三厘米,盛水装酒都可以,里外都是一层蓝青色的釉,造型古朴大气。罐子因无款无印无识,不知烧制于什么年代。但据我祖母描述,至少有二百年历史了。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这个罐子一直是用来腌咸菜的。咸菜有三种,一种是萝卜干;一种是“老红咸菜”,是萝卜缨腌制的;一种我们叫“冬瓜酱”,煮熟的黄豆和新鲜的冬瓜切成片,合在一起腌制的。除此而外,这个罐子还借给村里一个外号叫“老团”的长辈,去海边贩过虾酱。我看过他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是我家的四鼻罐子,一头是绑了一块石头,从我们小学校门口经过,进入村子时,就听到他叫卖声了。“挑虾酱”是小生意,他挑了一冬的虾酱可能也挣不了几个钱。但他把四鼻罐子还给我家时,会留一碗虾酱。我母亲会把这碗虾酱烩上黄豆和花生米,让我们解解馋。
我二十出头岁时离乡进城谋生,十几年之后,父母也随我到城里居住,这个四鼻罐子就一直扔在老家的堂屋里,直到搬到秀逸书杭新居,才把它请到我的书房。如果仅仅放在书房观赏,罐子略显蠢笨了一些,审美价值不高。当成画缸吧,口又小了些,插不了几件书画卷轴。放在书橱上,又太大了,一来放不下,二来和周遭的物品极不协调。放在地上又碍手碍脚。当成容器使用吧,又不知道拿来干什么。有一次,爱人拿回家几枝烘干的带柄莲蓬,没曾想家里没有适合的花瓶,正无处安放时,我想起了四鼻罐子,拿來一试,放在阳台的花架上,真是绝配,四鼻罐子沉实,莲蓬也厚重,高低错落,栩栩生辉,别有看相。从此,这个四鼻罐子,就一直被安顿在阳台的花架上了,那五六枝莲蓬,也一直在陪伴着它,它们成了一罐完美的插花。
有一天,夜深人静了,我一个人在客厅里看电影,一部美国片,叫《闰年》。这部片子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老套的爱情故事,却有着美丽的乡村风光(取景地在爱尔兰),十分的治愈。片子看到最后,在黑悠悠的屏幕上缓缓打出了长长的演职员表,伴着轻柔而抒情的主题音乐,使室里的光线产生了奇特的意境。正当我还沉浸在这美好的氛围中时,随意地一转头,看到阳台上的四鼻罐子和莲蓬了,被它骤然一惊,在荧屏不断闪烁的光影中,四鼻罐子的釉色上,映照着向上移动的字幕,因为四鼻罐子肥肚子上的弧度,映照在上面的一行行移动的白色英文字母便由小变大再变小,仿佛悄然隐身到静静的莲蓬里了。它们所产生的互动和效果,非常的神秘,像是一种新的生命体,或它们因为电影和音乐,也焕发或呈现了另一种有生命的情态。这让我受到非常大的触动,我们差不多都要忘了的这罐插花,其实一直都在,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现自己的价值和个性。我才觉得,我们是不是一直轻慢了它?
第二天,我把它请到了书房,为它专门买了一个和它般配的花架。我想在我读书和写作中,让它也陪伴着我,或我陪伴着它。它还是那样的本色,还是只插着几枝干莲蓬,而罐子表面的釉彩也依然闪着悠暗的光泽。
刻 纸
小时候最喜欢翻祖母的针线匾。祖母的针线匾里有一本类似于《解放军画报》的画册。祖母不是爱学习才有这本画报的,她老人家是把画报当做夹花样的夹子使用的。祖母有很多花样,圆的、方的、长方形的,还有月牙形的,圆的方的有大小好多种,月牙形的大都是鞋头上的花样。这些花样,都是祖母用剪刀剪出来的。圆的花样,是盖在喜盆、喜罐和喜碗上的,方的和长方型的,是贴在柜门、橱门和窗户上的。我曾经在一篇《剪纸民间》的文章中写过祖母和她剪的花样,说到村里小脚老太太鞋尖上那些色彩艳丽的绣花图案,都是先由祖母剪出来的花样,再依照花样绣出来的。“很多时候,我会看到祖母带着老花眼镜,坐在过道里,借着从门空洒下的阳光,仔细地剪。祖母的手很干枯,好像很大,手指上长年累月地戴着一枚顶针”。就是祖母这双干农活的质朴的手,装扮了村上婚嫁喜事人家的各种花样的。
也是在《剪纸民间》这篇文章里,我简略地介绍了中国剪纸的源流:
谈说我国剪纸艺术,最早要追溯到北朝时期,即公元386~581年,这是从新疆吐鲁番出土的陶罐上得出的结论。到了唐朝,剪纸已经很盛行了,胡令能《咏绣幛》云:“日暮堂前花蕊娇,争拈小笔上床描。绣成安向春园里,引得黄莺下柳条。”李商隐有诗句云:“镂金作胜传荆俗,剪彩为人起晋风。”宋之问在《奉和立春日侍宴内出剪彩花应制》说道:“今年春色好,应为剪刀催。”虽然在宫廷内部也盛行彩剪风尚,但是,千余年来,剪纸艺术的生力军还一直在民间,而且,式样既丰富又单一。丰富,是说它的多样性和神奇的审美情趣;单一,是说形式上变化不大,一张纸,一把剪刀(刻刀)。但是,从窗花到门神,从鞋样到衣样,另外还有春幡、春燕、春钱等剪纸工艺品,这种古拙的、返朴归真的艺术,一直延绵不绝,这么说来,此“单一”,实际上也是别具匠心的丰富,它渗透到生活的各个方面,为广大民众所接受。
剪纸和大多数民间艺术一样,有三个鲜明的特征:实用性、民俗性和观赏性。它的创作,不仅仅是为审美,它在民间生活的日用品上,常作为装饰图案,用以美化生活,如鞋面、荷包、笆斗、米缸、柜门、桌腿等物件上。另外,它更多的是作为民俗活动的载体而出现的,生老病死,婚丧寿庆,以及生产和生活的许多场合,剪纸都是被用来作为祝愿吉祥、驱鬼辟邪的象征物,来表达人们的理想和愿望。同时,广大民众在这些活动中,也得到了美的享受。
我曾在北京潘家园画摊上,买过“十二生肖”的彩色剪纸,每幅有A4纸那么大,画面上的动物十分传神可爱,选了几幅,拿到装饰店,用卡纸托装,又选了漂亮的画框,挂在书房里,后又拿两幅挂在母亲那边。剪纸不像国画那样讲究情境、意境和笔意,也不像油画那样讲究光色而高深莫测,它是民间的,土气中含有那么一种亲和味,稚拙中又有一种灵动,还有装饰感和仪式感,符合大众的欣赏情趣。
我认识一个剪纸艺术家孙洪香女士,在2017年春节前搞了场迎新年剪纸作品展,展出剪纸作品几十幅,我和朋友去看过一次,感觉她的剪纸手法熟练,有自己的一些想法,表现手法不错,听说她搞过《西游记》系列的剪纸,影响不小。这次名曰“吉祥如意”的专题展,虽然有人说,赋予了过多的时政内容,口号式的宣传重了些。我对此却不以为然,与时代切合,也是文艺的一部分,何况其作品的艺术创意还是不可低估的呢。
我还是做回文抄公吧,把我那篇《剪纸民间》的后半部抄录付后,作为结尾——
在我的书架上,还有两本关于剪纸的书,一本《陇中剪纸》(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00年7月出版),一本《剪纸绣花样》(黑龙江美术出版社1999年2月出版),前者,纯粹是陕西民间的,看着那一幅幅透着善良愿望的质朴、饱满、亲切、从善的剪纸,禁不住怦然心动;而后者所收的一幅幅绣花样,同样透出古朴的民间气息。《中国戏曲剪纸》一书,所收的112幅戏曲人物和戏曲故事,正是在吸收大量民间艺术剪纸的基础上,精心构图,创作而成的。
我国戏曲历史悠久,剧种众多,剧目丰富,题材广泛,表现精湛,深受人们的喜爱,由此成为剪纸创作取之不尽的题材,剪纸作者在这里得到了启示,激发了创作热情。从所收的百余幅作品看,《西厢记》《十五贯》《窦娥冤》《桃花扇》《天仙配》《定军山》《群英会》《空城计》《打金枝》《长坂坡》等,无不是传统戏曲的精品,这些戏,本身就具备了民间性,经剪纸艺术家再构思再创作,一幅幅作品被赋予了新的形态和新的内容,并具备不同凡響的气质和深远的意境。戏曲人物的艺术形象很适合剪纸艺术的塑造和再创造,艺术家们深知,如果没有新的突破和创新,剪纸艺术是没有生命力的,在这一点上,《中国戏曲剪纸》所收的数十人百余幅作品,都是剪纸艺术在戏曲造型上的一个新的尝试和新的实践,这些作品,力图运用时代意识,创造出具有一定时代特征的艺术形象,正如林曦明所说,是以抒怀、言情、喜庆和观赏相结合的艺术精品。
有一点需要说明的是,剪纸并非全用剪刀,大部分时候还需用刻刀,所以,剪纸又叫刻纸。以出版剪纸为特长的黑龙江美术出版社2000年7月出版一本漫画集,干脆就叫《刻纸漫画》,作者是哈尔滨漫画家李成栋、王维荣夫妇,他二人也认为叫“刻纸”更为准确。有意思的是,这本漫画集里,有许多幅作品借鉴了戏曲人物的资料,和《中国戏曲剪纸》形成呼应,使剪纸漫画更为传神。不过,相比《中国戏曲剪纸》,《刻纸漫画》的戏曲人物没有前者构图饱满,刻工也不及前者精达,前者色彩典雅,更具有独立观赏价值。
之所以不厌其烦地抄录旧文,一来是没有新东西可写,二来是觉得旧观点并未过时,所说的话也不过如此。
【作者简介】陈武,江苏东海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一级。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作家》《钟山》《花城》《天涯》《芙蓉》等杂志发表文学作品,多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