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处与归途
2023-07-29冯毅
1
山上那双眼睛又来了!
伴着酒劲,涂根亮迷迷糊糊进入了睡眠状态。迷懵中,那双眼睛如常出现在他的梦里,最近这段时间都这样,但这次不是从山顶上而是飘到了窗前看着他,而且是长在肉体上的。在仙气飘飘的白裙映衬下,清澈的炯炯有神的眼睛分外分明,这不是传说的山羊台山上的仙女珠珠吗?涂根亮下意识地想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睡觉,连忙扯过被子盖好下半身,但梦醒了。
睡意全无,涂根亮坐了起来,看了看手机,还不到十二点,点燃一根烟走到房间的窗口旁,遥望着不远处在城市灯光映衬下略显墨绿色的山羊台,他是在赣州农村上初中时就学会了抽烟的。来广东沿海这座最发达的城市后,涂根亮常常暗自庆幸,庆幸当年身为留守儿童并没跟那些“打锣的”(小混混)走得太近,最后還能考上个“二本尾”的学院。山羊台是一座山,海拔五百六十米高,据说还是这城市八景之一的“山羊叠翠”。涂根亮对那些“八景、十景”不感兴趣,他认为都是忽悠游客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双眼,他对这座山一点都不感兴趣,自己就是山里爬出来的。
山里爬出来的人胆子大,涂根亮最近分别在白天、晚上上了几次山羊台,想看看究竟是什么回事。在半山腰聚贤亭宣传栏,涂根亮才知道附近地区在革命年代富有光荣的传统。1942年在香港发生的“文化名人秘密大营救”,被营救的文化名人、爱国民主人士就是转至山羊台安全脱险的。另外也从本地的朋友那里听说了山羊台珠珠仙女的传说,山羊台的名字就是因她而得名。除了这些,涂根亮别无所获。
跟父亲越来越难沟通了,真看不惯他对租客颐指气使的语气。想着想着,涂根亮脑壳痛,去客厅里的冰箱拿了一瓶乌苏,牙齿咬开瓶盖,头一仰就倒了大半瓶啤酒进肚子里。
晚上因为一个租客,涂根亮在家里跟父亲大吵了一架。下午他在石清村三巷5号楼帮403房的租客弄电脑,突然听到父亲在门口跟别人吵架,赶紧跑出去看。原来跟父亲吵架的是402房女租客,一个女孩子,约二十五六岁,身高一米六左右,眼神有点刚,留着差不多到肩的头发,穿着一件格子衬衣,下身是牛仔裤。涂根亮以前抄电表的时候在楼道见过她,相互仅是点过头。那女租客委屈地说,老板,今天才20日,你就锁门不给我进房间了?我还有一个月的押金在你那里呢!我刚换了工作,前几天又转钱回四川老家给我爸看病了,不能多宽限几天吗?涂父像屠夫般,脸带着猪肝色,凶巴巴地说,别给我耍手段,你们这种租客我见得多了,都想着住到月底,然后三更半夜偷偷地拿行李走人,今天不交租就别指望进房!
因是下班时间,楼道聚集了一些房客看热闹。女租客脸上很不自然,红着脸据理力争,老板,你、你不开门给我,我就报警。租客们习惯称呼涂根亮父亲为“老板”而不是房东,因为大家都知道涂父只是二手房东,这楼是他跟业主租来再转租的,他一共租了七栋民房及一栋一万多平方的厂房来转租。弄清了吵架的原因,涂根亮脸上羞愧得发烫,硬着头皮说,爸,你先给她开门吧。涂父的鼻子“哼”了一声,不交租,就算警察来老子都不开门,除非警察替她交租!场面一阵寂静,当涂根亮看见一些住户的孩子也围拢在四楼时,他头脑一冲,上前一把夺过父亲那串大大的钥匙。
涂根亮的举动过于突然,涂父猝不及防,等他反应过来正要发作的时候,却被两个租住了很多年的老住户推下楼去了。他边走边回头骂道,翅膀硬了,等会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涂根亮开了402房的门,让那租客进去,再关上门,然后对围观的住户说,散了散了。下楼的时候,涂根亮想应该跟那租客道个歉,就在租户微信群里添加了备注402的租客,对方马上通过了,微信名为“季子”。涂根亮发文字说,我代我爸向你道歉,刚才让你蒙羞了。季子回的语音很爽朗,没事!我不会欠你们的房租,这个月是特殊情况,过两三天就可以交了,谢谢你帮我解了围!
涂根亮家住在石清村的统建楼,是他爸五年前买的小产权房,他妈妈说买的时候不到三十万,现在市场价过百万了。回到楼下,想到上去和父亲肯定会有一番暴风雨,涂根亮烦躁地点燃一根烟,在小花园的石凳子坐了下来。父子为租房吵架的事已不止一次了,有次涂根亮便宜50元把一间单间租给租客,父子就大吵了一架。手机响了起来,是妈妈打来的,涂根亮按掉手机,把烟扔地上,用脚搓了搓,然后就上楼了……
涂根亮默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山羊台山山顶,那双眼睛怎么不在我清醒的时候出现?晚上和父亲吵的那一架,父子就差动手了,谁对谁错?父亲说我让他在租客面前丢了脸。你还好意思说脸,人家租客的脸不是脸?父亲说我是一只养了二十七年的白眼狼,我跟他说经营之道,他说根本不担心没有租客来住。你龌龊、不讲道德。父亲被我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你有本事就把开烧烤店亏的四十多万还给我,那可是老家的一栋楼了!留守儿童时期积聚的怨气让我再捅了一刀,你不仅不道德,还违法加收租客的电费,供电部门收我们一度电六毛多,你凭什么收租客一块五?!你就是吸血虫!你问问山羊台聚贤亭那些先烈,他们同意吗?
唉,我脑子有毛病吧,还上纲上线了!加收电费是行规,一手、二手房东都这样做。但行规也得遵循法律吧,这是法不责众,还是“不告不理”这个民法基本原则在保护着那些所谓的行规?
天,我败了老家一栋楼!不想那些烂事了,睡觉。回床之前,涂根亮不忘把窗帘拉得紧紧的。求求你今晚别来了,让我睡个好觉吧!关灯的时候,他自言自语。
2
睁着眼的涂根亮打呵欠,闭上眼的涂根亮却睡不着。他辗转反侧,想到月亮上的吴刚白天在干什么,白天他能看得到嫦娥吗?想到牛顿当年为什么躺在苹果树下,怎么不从欧洲穿越到热带地区并躺在榴莲树下?想到《百年孤独》里奥雷利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如果当时接受政府的册封,家族后来的命运会怎么样?想到乔丹扣篮时,能不能利用他超强的滞空能力,把球扣进去后,在篮筐下方抓住再扣一次然后才落地?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涂根亮觉得诗人臧克家那句“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可以改为“有的人睡着,他已经醒了”,就如现在的他。
上帝对人的命运早已下过定论,他不会同时关上所有门窗,这个定论对涂根亮来说,就是人生会有惊喜,因为这时微信响了。肥猪曾在微信里用粤式普通话呼喝着,出来宵夜劈酒了,十分钟不到就不算兄弟!有“猛料”爆给你听,在你滑铁卢的地方。涂根亮不说一个字,直接按掉微信,靠,还滑铁卢,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对酒桌上“多少分钟内不到、不干这杯就不是兄弟”之类的说辞很反感,要喝酒才是朋友,老子不跟你做朋友!他常因此而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格格不入,但肥猪曾人不错,是他在这个地方为数不多的原住民朋友。想着这些的时候,涂根亮已穿上一条大裤衩及拖鞋,到楼下开动小电驴了。
那句“人生没有彩排”是谁说的?有彩排的不叫惊喜,倒霉事不用彩排也会来,比如交警查车。在石清大道,涂根亮的小电驴被线状摆放的路障物雪糕筒引导到路邊。这些雪糕筒与路基形成的Y字形,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农村用竹篾做成的抓鱼工具,鱼到了那渔具前,只能进不能出。
两个穿着制服的胖子早已在那里恭候涂根亮光临了。矮胖上来就拔掉车钥匙,阴笑着回身对高胖说,电动车违规走机动车道、不带头盔,五百,开单。接着他用鼻子对着涂根亮吸了一下气,又回过头,还加酒驾,凭我比德国牧羊犬还灵的鼻子,这气味肯定是醉驾,两千。
读过二本的涂根亮可不是法盲,早看出这两个是协警,而且他知道酒后开电动车,只要不造成交通事故伤害第三者,就只罚款,不扣车,不用承担刑事责任。他瞄了一眼矮胖,你们有执法权吗?两个制服对望了一眼,拿着一部终端机准备开单的高胖呵呵了一声,阿sir上厕所了,很快就回来。然后他四周看了看,压低声调说,罚单肯定是要开,但也有办法少罚点的,就看你愿不愿意……
不愿意!老子不在乎两千块!开单吧!“败了一栋楼”的涂根亮很清楚高胖说的“办法”。他对那些“潜规则”深恶痛绝,自己亏的钱就是被潜规则整的。高胖开好罚单后,被涂根亮一把扯过来,并从矮胖手上夺回钥匙,左手把头发往后一抹,潇洒地上了车,摇了摇头,呼啸而去。鼻子比德国牧羊犬还灵的矮胖吹着口哨,边收拾雪糕筒边说道,收工吃宵夜了,可惜遇上一个不差钱的富二代。
胖猪曾正坐在潮州砂锅粥路边的台位刷着抖音。涂根亮也不跟他打招呼,直接坐下,开了一瓶青岛,含着酒瓶往后仰的时候,眼角斜视了一下肥猪曾说的“滑铁卢”,那就是他“败了一栋楼”的烧烤店。因是违章建筑,在清拆之中,涂根亮看到“唐山大叔烧烤店”那几个招牌字中的“大叔”字样不见了。说吧,什么猛料,为了你“兄弟”二字,我在路上撒了两千块,涂根亮不说自己失眠的事。肥猪曾抬头看了看涂根亮的脸就明白了,说,几百块能搞定的事,你非要花两千,石头脑子!你以为那样就显得你很高尚了?狗屁!适者生存。也不等涂根亮说话,肥猪曾左手拿起一瓶酒向他做了个碰杯的动作,喝了一口,继续说,我了解清楚了,你的烧烤店,是上了谢代春的当。违建的事,他不一定清楚,但是二十万“喝茶费”正是他叫房东河源佬开的价,其中十万进了他的口袋。他跟房东说你是个“租二代”,家里有点底,说你爸支持你创业,不抢白不抢。喂,还别说,这“租二代”倒是个新名词,现在在珠三角把一栋栋楼、一片片工业区租下来再转租的,大部分都是你们江西人。恭喜你也成了“二代”了,哈哈!只不过别人是富二代、拆二代,你前面的是个“租”字。
涂根亮没心情笑,也不管肥猪曾的笑是讥讽还是真的觉得好笑,可能他们本地人不把四十来万放在眼里,别祈求他的共情。他知道肥猪曾家里有三栋房子,都有政府确认产权的历史遗留回执的,市场价过千万一栋,同是房子,我老家一栋才四十万!涂根亮在心里暗暗骂自己。那些钱喂狗了,广东人出租物业收“喝茶费”,规矩是给现金,出租方不提供任何字样凭证,是周瑜打黄盖的事。签的合同,也过于相信那个河源佬及谢代春的口头承诺了。涂根亮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说,今晚跟我老子大吵了一架。肥猪曾的眼睛从手机上移到涂根亮的脸上,这点小钱算个屁!就当教训,你别整出抑郁症来。然后把酒瓶伸过去想和涂根亮碰碰瓶子,但涂根亮并不理他。
3
接近凌晨四点,去了四次厕所、喝了七八分醉的涂根亮说回去了。肥猪曾对他挥挥手,做了个有事打电话的动作,他知道涂根亮喝这点啤酒没事,撒几泡尿,酒劲就过了,这个时候也不会查车。涂根亮开着电动车时快时慢,摇摇晃晃,回到楼下,刚想把车开到停车区,但一个激灵,想到山上那双眼睛,天还没亮,今天我就来个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把车头一转,直奔山羊台而去。
停好车,涂根亮看到门岗里的保安在打着呼噜,于是轻手轻脚地走进了登山广场。在登山口上了十多米的石阶,涂根亮进了木框架的凉亭。凉亭左边是茂密的森林,右边是下面的广场,这里漆黑一片,广场的灯光照到这里已很微弱。他不忘记老家农村迷信的说法,说晚上在野外要点一支烟,这样那些脏东西就会走开,当然他不信世上有鬼。这时尿急了,涂根亮走到亭子的旁边,撒的时候不忘念念有词说,下面的前辈,请让一让,冒犯了。尿粗未排完,他又用客家话说了一遍那句话,这里周边的原住民都是客家人,下面的应该也是。
撒完尿,涂根亮躺在木凳子上,酒醒了些,但困得不行,尽管不信有鬼,还是有种阴森的感觉压着他的大脑。令人发毛的环境让涂根亮压抑起来,他不禁想起大学刚毕业来这里的时候,父母还开着一家小超市和承包着一栋民居出租。父亲跟所有人包括进小超市购物的顾客都说儿子大学毕业了,得找份大厂的管理工作,那些中小型的公司,看不上。这让涂根亮很难堪,父亲不懂得他“二本尾”的毕业证在这座城市根本拿不出手,何况学的专业还是企业管理,这几乎是最难找工作的专业。不懂技术不入流的大学,腾讯、大疆、华为等大厂,他连投简历的资格都没有。大厂进不了,得退而求之,但也找不到符合父亲期待的管理工作,人家要的是有经验的。其实涂根亮对人生没有什么大目标,读大学时考了教师资格证,当时想在家乡赣州考个小学的老师岗位,但是父母非要他来这里。来了后他才弄明白父母是觉得以前一直丢他在老家读书而愧对他,他们要补偿。找工作的要求一降再降,涂根亮第一份工作是一间工厂的流水线。与那些中年妇女为伍,他的心理倒没觉得难堪,但实在是太累人而坚持不下去,三年来换了五份工作。
想着想着,涂根亮已进了梦乡,梦见小时候奶奶拉着他的手去学校。走着走着,拉着他的人又成了这山上的仙女珠珠,珠珠的眼神跟这段时间常走进他梦里的眼神一模一样。到了学校门口,一个既像奶奶又像珠珠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你呀,太诚实了,社会上坏孩子太多,你斗不过他们,学校才是你的安全之处。进去上课吧,快迟到了!这时学校的上课铃声在涂根亮耳边响个不停,他睁开眼,原来是放在耳边的手机响了,是妈妈打来的。天色已蒙蒙亮,登山广场已有早起的老人家在晨运。听得出妈妈在电话那头很焦急,亮,你一夜不回来,去哪了?涂根亮还没完全清醒,迷迷糊糊地说我在山羊台山脚睡着了,刚才还看到奶奶。傻瓜,奶奶离开我们五年了,谢天谢地!你没事就好,不是定好今天跟那个女孩子见面的吗?快回来吧。涂根亮妈妈在电话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时涂根亮清醒了,想起今天要相亲,烦躁起来,最近那么背,哪有心情相亲。
涂根亮跟母亲说没心情,叫她跟父亲说取消中午的相亲。他妈妈急了,这怎么行!都定好吃饭的地方了,之前你都推了几次,这次可不能再推。再说了,妈呀,这辈子就想你们三个好好的,你弟妹明年分别高考、中考,希望都能考上理想的学校,妈不多想其他的了。妈妈的话让涂根亮心头一震,难道她也听说了爸爸在外面有女人的传闻?父亲的事,涂根亮听过几次,但都是些玩笑话。一个叔辈就跟他开过玩笑,你爸身体好得很,说不定某天你还会添弟弟妹妹,呵呵!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涂根亮知道妈妈过五十,不可能再生,难道他是说父亲外面有人?那段时间涂根亮特意留意父亲的行踪及活动范围,但基本上都是在这些出租楼附近,并没有什么异常,即使晚上出去和老乡朋友喝酒,九点左右也会回来。
4
约好今天相亲的女孩子,姓吴,比涂根亮小三岁,是承包厂房出租的姨丈牵的线,也是赣州人。女孩父亲在这里开了家有三四十名工人的LED代工厂,在这座城市还算不上是老板的那种。当然,涂根亮对女孩的家庭是否富有不感兴趣,对女孩本人也不感兴趣。他是个抗拒相亲的人,他相信缘分,觉得有男女双方家长及媒人参与的相亲,即使双方郎才女貌,但总有强扭瓜之嫌。之前姨丈曾想叫涂根亮和那女孩先加微信,但那女孩子不愿意,說见面再说,这也符合他的心思。
人啊,落魄的时候,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自己都决定不了,涂根亮仍坐在凉亭的凳子上,内心烦躁着。这里背风,他手上燃着的香烟冲出一条烟柱直冲凉亭的木质顶部,烟柱一动不动,像顶部有个巨型蜘蛛吐下来的白丝一样,直到烟燃尽了,手发烫他才发觉。这次相亲不去还真不行了,我可不想让妈妈伤心,见机行事吧。就算这个女孩子合眼缘,我又能怎么样?我能独立养家了吗?算了,回家去!
回到家里,涂根亮直奔冲凉房洗澡,倒不是想给女方一个好印象,而是自己一身臭,酒味、烟味、汗味都有。洗完澡,他看着镜子里赤条条的自己,明显消瘦了很多,眼神焦虑、迷茫,一米七三的身高看着不到一米七。胡子冒了出来,他想着得刮一刮,但转念一想,不刮。
相亲见面地点在名苑客家菜馆二楼,这菜馆在附近赫赫有名,在这里吃饭,不丢人。才十点,尚在补觉的涂根亮就被父母叫醒,他让他们先去,涂母说像什么话,我们提前去才显得有诚意,拗不过母亲,只能起来。涂根亮穿上白色的T恤及牛仔裤,妈妈还想叫他穿西裤衬衣,不穿。到了菜馆房间,不一会儿涂父就接到姨丈的电话,说马上到,叫涂根亮下一楼等,但他的屁股和椅子之间像贴了502胶水似的,一动不动。涂父有点火,但也不好发作,和妻子一起下楼了。涂根亮想不能太过分,就站起来走出房间门口等候。他觉得自己就是动物园里的棕熊,而参观的游客正在路上。
不一会儿,“游客”已上到二楼。女孩走在前面,只见她涂着眼影、贴着睫毛、两耳带着大耳环,约一米六高,穿着一条动漫影视里常见的裙子。看身材,涂根亮想她应该是爱好美食的人。女孩的声音很大,是涂公子吧?你的款儿跟我判断的差不多。涂根亮有点尴尬,不回应她,跟后面的人打招呼“叔叔、阿姨好!姨丈好!”落座后,女方父母的眼睛像在农村镇上集市买猪苗一样,在涂根亮身上扫来扫去,直到他们相视点了点头。女孩父亲问了问涂根亮在哪毕业的,有什么理想。涂根亮避开第一个问题,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第二个问题,我没什么理想,曾经想在老家报考教师的,在这里就别报了,就算报,也是金字塔最底下的那块石头。女孩父亲点了点头,他想这小子不愿意说在哪毕业,自然是很一般的学校,对于考教师编,他知道北清的毕业生都来这城市教小学,牛大还是羊大,他分得出,为免尴尬,不再多问。
自从适婚人士进入男多女少的时代,相亲的时候,男方就处于弱势群体的一方;如果女方是结婚礼金冠绝全国的江西人,那这种场面,男方说话的声调就跟蚊子就差不多了。但是今天的双方能打个平手,首先都是商人;其次男主角是二本大学生,女主角职校毕业,男高女低,合乎常理。故涂父并没有底气不足,吴父也没说什么挑剔的话。这不,喝了几杯,女孩父亲就说远景了,涂哥,不像你那么有远见,你十多年前就完成三胎政策了,我就只有一个姑娘。如果孩子们有缘分的话,以后我的生意就交给他们做,我们会……爸,停停停!一直在吃东西的女孩打断了她爸的话。
自刚才进房间坐下,女孩掏出手机就没再看过涂根亮,上菜后,她就开始风卷残云了。很快她前面的骨碟里有一大堆基围虾的虾皮,还摆着两根鸡腿骨,她把鸡腿骨摆成一个“十”字型。看到“十”字型鸡腿骨,涂根亮想起耶稣,想起耶稣里“最后的晚餐”的犹大。对于女孩的注意力集中在手机及美食,涂根亮是感恩戴德的,就像原本身上爬满蚂蚁和蚱蜢,只剩下她父母那两个蚱蜢。女孩把“青榄炖鲍鱼仔”炖汤里的鲍鱼仔吞下去后,继续说,爸,别那么快画大饼,我怕涂公子噎着。爱情是私密的事,我已吃饱,现在跟涂公子出去聊一聊,很快就回来。涂根亮父母相视了一下,眼神带着喜悦,他们对女孩挺满意的,这女孩有福气,旺夫相。涂父挥挥手,对,就得多交流,去吧。女孩父母却皱了皱眉,他们了解女儿。
对涂根亮来说,女孩的提议无疑像在监狱里听到狱警大喝“放风了”一样。他连忙站了起来,走了两步,他又回头拿起烟及火机,刚才“游客”进来之后,一直没抽过烟。刚出房间门口,在走廊上,女孩指着涂根亮手中的香烟,给我来一支。女孩把香烟叼在嘴上,想等涂根亮给她点烟,但涂根亮只是递火机给她。点燃烟吸了一口,女孩嘟起涂着红色口红的嘴巴,像猴子的屁眼一样,接着往外面吐出一条烟柱。涂根亮看她的动作,知道她有三五年的烟龄了。涂根亮自己也点燃一支烟,不说话,他在等女孩的发落。果然,女孩吸了几口烟后,盯着涂根亮的眼睛说,第一,和我见面,你推了三次,我还以为是个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主,如果你穿着工作服在我家厂里食堂排队打饭,我保准认不出你。第二,你只是一个N流大学的大学生,就像刚才你跟我爸说的,你连报考这里的教师编制都不够资格。第三才是最重要的,你们家出租的房子都不是你们的,充其量,你就算是个租、租二代吧,尽管也能赚到点钱,但房东啥时候收回去,就没你们的事了。就一句话,你不是我的菜。如果不想让长辈们难堪的话,我们回房间继续吃饭;你说走,不回房间了,我也走。
涂根亮左手捏着鼻梁,嘴角动了一下,似笑非笑,突然把烟掐灭在走廊护栏上的烟灰缸,说,回房间吃饭。涂根亮进去就给女孩父亲倒茶,吴叔叔,你们厂的成本控制,是通过制度化来管理,还是你拍脑袋来决定的?自涂根亮和女孩回房间的那一刻起,五双眼睛就在他们的脸上轮换着,都想通过表情来判断事情的发展方向,直听到涂根亮说出那句话,五颗心脏才暗暗地吁了一下。涂父举起酒杯,喝!刚才没喝酒的涂根亮,分别敬女孩父亲及姨丈喝了几杯,口中不断地说“谢谢”。
5
装得实在辛苦,而且三个大男人趁着酒兴开始说结婚的事了,得逃了,涂根亮站起来敬了女孩爸一杯酒,说有事先走。做戏做成套吧,他又对女孩说句“我们再联系”就出来了。刚才是走路来的,那就走回去。经过一条巷子时,有部共享单车挡住了半条路,涂根亮一脚踹过去,鞋子却被单车夹住了。因喝了不少白酒,涂根亮晕坨坨,花了几分钟才重新穿上鞋子。走着走着,涂根亮听到路边的树木在议论纷纷,这傻子,相个亲都被一个小姑娘侮辱一番!刚才女孩的话本来就句句戳心,现在连树也来欺负了。涂根亮对着说话最大声的那棵树撒了一泡尿,老家的人说这样可以去晦气。
终于回到家了,涂根亮进了房间,坐到电脑前想打游戏,但输了两次都输错了密码,右手拿起鼠标往桌面一砸。回来坐下的时候,却看到屏幕上出现几行字样,有“终南山修行者的生活”“终南山隐居”等等。食指随便点了一个,进去看了一些文章和图片,文章里说很多人因适应不了快节奏的现代社会,加上生活压力大而去终南山隐居,美其名曰为“修行”。修什么行,逃避现实吧?涂根亮想。此刻他受辱的心平静了下来,酒后跳动加快的脉搏也慢了些,看到修行者在终南山修行的生活,突然之间有点羡慕和向往。这时外面的大门传来开门的声音,涂根亮知道父母回来了,怕他们问起女孩的事,连忙一骨碌爬上了床,慢慢睡着了。
这一觉也逃不过仙女珠珠那双眼,但这次跟之前盯着涂根亮不同,珠珠飘在山顶上,眼睛注视着北方。涂根亮顺着她看的方向望去,只见远方峰峦耸翠、层峦叠嶂。如果不是被电话吵醒,涂根亮估计自己能睡到深夜。电话是岭脚新村的出租楼租户打来的,叫他去帮忙看网络及电脑,头还混混沌沌,但租客的事,得去,赚人家的钱呢。
这是一栋旧楼,每层楼都还有那种安放老款空调的“火柴格”。整栋楼套间与套间之间的隔音效果很差,租值低,这栋楼的租户多是在市场卖菜及早出晚归的打工人。叫涂根亮来帮忙的是单房305房的租客,他检查后发现是小问题,帮她重装系统就行。在下载资料的间隙,涂根亮走到阳台抽烟,这时他听到隔壁房间阳台传来一把熟悉的声音,分明是父亲。正想跟父亲打招呼的涂根亮,却被一个女人的声音制止了,那个传闻让他敏感起来,连忙竖起耳朵贴在阳台边沿听。只听到一个中年女声说,这几年很感谢你,没收我的房租不说,还让我体会到了真情!我回去就不再出来广东了,呜呜……接着听到父亲在安慰那女人。
涂根亮早已五雷轰顶,站立不稳,靠着墙慢慢蹲下。他头脑一片空白,心乱如麻,传闻得到了证实,讽刺的是由他这个儿子来证实,母亲太可怜了!
好了吗?背后传来的声音让涂根亮想到家丑不能外扬,于是回到电脑前,加快速度帮租户弄好电脑,然后出了门。走到楼下,涂根亮头脑恍惚,作为儿子,他不知该怎么办,几次按了妈妈的电话都没拨出去。涂根亮在路边的天福便利店买了一瓶啤酒,一大口喝了一半,这事不能告诉妈妈!一个源自日本的词“援交”侵入了涂根亮的大脑,他在社交媒体看过这个,说一些房东不收女租客的房租,女租客以每月数次陪睡作为交换。没想到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父亲身上。爸爸,你怎么是这样的人?!可怜的妈妈!涂根亮的脑袋就要爆裂了。
这时夜幕已降临,涂根亮在路边喝着第三瓶啤酒。迷茫中,他想起下午梦里珠珠的那双眼,你究竟想要我做什么?北方?终南山?对对,终南山!我要去终南山!今晚就走,我要离开这里!回到家里,妈妈在看电视,告诉他饭菜在锅里热着。涂根亮装作平静,随便扒了几口饭,然后回房间收拾东西。过了一会儿,听到妈妈去洗澡了,他赶紧拿着行李出门,然后叫了滴滴车直奔火车站。涂根亮在手机看了火车票,直达西安的火车有高铁也有普快,苦涩的心情让他选择了普快的硬卧票。买好票,他给母亲发信息:妈妈,我在西安找到事情做了,有同学在那边,短期内我不会回来,你保重好身体!发完信息,母亲的电话马上就来了,但涂根亮不接,接着她又发来了微信语音,涂根亮也不听。过了两三分钟,母亲发了文字过来:我不知道也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万事有妈支持你!你回个音给妈,我转两万块给你。涂根亮想到不能让母亲担心,就发了个语音:妈妈,你放心,我会回来的。刚放下手机,父亲的电话也来了,涂根亮直接按掉。
6
因火车是明早8点07分的,涂根亮在火车站旁边的旅馆开了一间房,调好闹钟,然后关机、洗澡、睡觉,居然很快就睡着了。早起后,涂根亮想那双眼睛昨晚没进梦里,确信是指引自己去终南山的了。上了火车,涂根亮躺在铺位上,心里还很乱,于是打开微信朋友圈。一个叫“季子”微信好友的朋友圈吸引了涂根亮,文字内容:开心!爸爸的手术非常顺利,只是不能再上课了。孩子们,你们的月亮姐姐很快就站在讲台上!这不是那个住在402的女孩子吗?出于好奇,涂根亮在她朋友圈下面留言:季子,你好!你说的月亮姐姐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分钟,微信提示音响起,涂根亮一看,是季子发来的。
涂……哎,看你的微信名叫“放下涂刀”,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只知道你爸姓涂。
我叫涂根亮。
哦,那叫你小涂房东吧。我朋友圈发的月亮姐姐,是这样的,我是四川阿坝州山区人,山到什么程度,你肯定无法想象,呵呵。我爸是山区一间小学唯一的老师,前段时间因修理校舍摔伤了椎骨,不能再回讲台了,经过和乡教办沟通,由我回去代我爸上课。我的名字叫季月,在家里的时候,孩子们都叫我月亮姐姐。
叫我阿亮吧,别带“房东”二字!教孩子们,你有信心吗?
有啊!我在老家是读幼儿师范的,学校才三十多个孩子。我唯一担心的是所有事情都得我来做,包括一些重活,我一女孩子能否做得来,有点没底。
……
你那里需要太阳吗?我的意思是,我能去你们那里做代课吗?对了,我有教师资格证的。
你开玩笑吧,在深圳好好的,家人都在这里。不过看你用太阳来做微信头像,挺温暖的,呵呵。
我不是开玩笑,我正在去终南山的火车上。
……
不好意思!刚才在跟教办领导打电话,他是我八杆子打得着的亲戚,他说万分欢迎,正缺人呢!
……
怎么了?
季月等了几分钟没见回信息,就问了句,她不知道對方在火车上已经泪流满面。涂根亮随后去洗了个脸,给父亲发了一条信息,爸,照顾好妈妈,不用担心我,昨天傍晚我去岭脚新村305房帮租户弄电脑了。
……
我到了西安,马上转车去四川。
好,太阳先至,月亮随后。
【作者简介】冯毅,广东高州人,现居深圳。作品见于《参花》《宝安文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