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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新工人诗歌中的身份之问

2023-07-28王来仪陕庆

博览群书 2023年7期
关键词:纸片工人工厂

王来仪 陕庆

在“新工人”这一个描述诞生之前,那些工作和生活在城市而户籍在农村的打工群体往往被称为“农民工”。这一群体是中国近三十年来城市化的产物,是中国在将自己打造成为世界工厂中所创制的政策,我们在此选择“新工人”这一表述,一来,因为大部分打工者的归宿往往是城市,理应打破城市中人们对于这些外来人口的偏见,帮助他们被城市生活所接纳;二来,曾经的时代口号是工人是国家的主人,他们积极参与现代化国家的构建,工人的身份是阶级先进性的勋章,工厂是他们生产、学习、读书、恋爱的地方——今天的“新工人”身份暧昧不明,“工人”逐渐成为城市中“弱势群体”的代名词,这一种身份的迷茫和焦虑潜游在时代的洪流之下,蜿蜒在他们的生命之中。

当新工人开始写诗,身份会愈加支离破碎且暧昧不明。陈年喜在矿山工作16年,写下红遍大江南北的《炸裂志》,因身体原因离开矿山后,他开始从事非虚构类写作;诗人邬霞写下著名的《吊带裙》,在走红毯、参加诗歌朗诵会、登上央视的高光时刻过去之后,她的生活恢复原状;许立志的诗人身份得不到家人的理解,他自己也对此三缄其口;田晓隐在《我用钉子螺丝悬疑中国短板》中“我不是国家工人,也不是农民,我以一个悬疑者的身份”中表达对于自我身份的追问。

当他们游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他们是城市中的农民吗?而漫步在田间地头时,是否又成了农村中的工人?

捡起街角的碎纸片,图画各种程式,寻求一个定义;而当追寻定义本身的过程无意中让他成了“诗人”,他们的身份又将游走在何处,是诗人?是工人?还是农民?编织繁复的文字帮助他们超脱当下生活提供一种跃迁的可能,离开的农村成为他们不断构想的精神乌托邦,工厂里螺丝螺母锚定他们独特的经验,为当代新工人诗歌描摹出一个轮廓。田晓隐的诗作《诗人遗弃的身份》,探索了当代新工人诗歌中的身份迷茫。

诗人遗弃的身份

田晓隐

我不敢说书面语了,我恨不得摘掉

自己的眼镜

千万别说诗人,在工厂拿烙铁,打

螺丝,钉钉子

装线卡的,谁说谁悲伤

我的诗歌不多,赔不上故乡炊烟的

弯度和爱

但对于城市,这些诗歌已经太啰嗦

我真的不是愤青

只是乡间路边狗尾草即将枯萎前的那一刹那

观望着街头的风景,我忘记了给自己下个定义

起风了,我捡起街角的碎纸片,涂画着各种程式

希望有个解答,在遍求无解的时候,我又丢弃了碎纸片

这个过程就是我向城市甩卖的人生

我在寻找我的兄弟,哪怕只是叫我一声乳名

没有。只是风声清冷

城市啊,在乡下我耕地写诗,双重身份

现在,我站在宝安大道边,只是个贩夫

贩卖自己的青春,贩卖自己的灵魂

等到苍老,我潜回故乡,与土地走相交线

重新拾掇自己被遗弃多年的身份

诗歌第一节提到,在工厂中,“我”“不敢说书面语”“恨不得摘掉自己的眼镜”“千万别说诗人”,“诗人”这一身份在工厂中是一种羞耻、需要隐匿的身份。当“我”意识到这一身份的特殊性,并给自己冠上一个诗人的名号时,写诗这一种行为逐步从“自发”走向了“自觉”,怕与爱往往是同一事物的两面,“我”畏惧诗人的格格不入,实际上正深深认同这一个身份。

“诗人”的身份认同让文字自然而然地转向了“詩歌”,第三节写“我”从狭小压抑的工厂中走出,走向了延展的城市街头,第二节通过诗歌作为桥梁,侧重写“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对峙关系,诗歌在飞速发展的城市生活中难以得到欣赏,而在乡村中却能够得以生存,并通过诗歌在其中的生存去展现“我”对于乡村的倾向性。接下来,乡间的狗尾草和城市的街景在“一刹那”中同时并置,新工人的生活也如同碎纸片一样飘忽不定,他们往往从一个地方迁移到下一个地方,存在着一种“过客心态”,如一张碎纸片那样即用即弃,不得不“贩卖”自己的青春。

诗歌第四节,在城市的街道上,“我”开始追溯起自己的乡村生活。在动荡的城市,“我”追问不到一个清晰的自己,“我”最为认同的“诗人”的身份只能被迫隐藏;而在乡村,“在乡下我耕地写诗,双重身份”,“诗人”的身份能和“农民”的身份达成一种完美的协调。所以,在全诗的结尾,我们能够发现,诗人遗弃的身份指的是回不去的故乡的“农夫”的身份,诗人身份能够与乡土、自然和谐共存,而非在城市中格格不入,截然对立的状态。

由此看来,“城市”与“乡村”在新工人眼中仍然呈现出一种二元对立的关系,然而事实上这个“乡村”只是一种远离多年被美化的想象。乡村的停滞与守旧让已经经受过城市文化熏陶过的“我”即使回去了也难以适应,因此,此处希望回到乡村做一个农民的“身份”更多是一种虚妄,“我”处于一种徘徊于中间地带的孤独状态。但是,我们并不能说这一种“乡村”乌托邦的塑造是毫无意义的,在寄寓自我的同时,也寄寓着对城市生活机械化、破碎化的批判和反抗。

个人认为,“新工人”这个称谓从它诞生起或许就包含着矛盾,一方面“新工人”具有“农民工”所不具备的对于工人身份自觉的召唤,另一方面,“新工人”这一称谓能否彻底摆脱知识分子命名带来的对于“弱势群体”怜悯、希冀的一厢情愿。无论怎样,被赋形的“新工人”群体真正拥有一种相互联合的主体性的力量仍然是个难题。

“青春”“灵魂”这些词让这首诗的结尾充满一种感伤的情调,削减了第二、第三节通过“碎纸片”的意象所呈现出的一种“身份的迷茫”,碎纸片所联系的特殊的生命经验在最后落脚到乡村“被遗弃的身份”那边被强行聚拢在一起,变成一种青春的哀婉和都市中迷茫的伤感,或许也是作者有意弱化的处理,隐藏自己的愤怒,选择偃旗息鼓,不再像一个“愤青”。

诗歌对于这些“新工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当他们成为一个“自觉”诗人的时候,当他们从一种经典的文学机制中被挑选出来以身份作为特殊标记时,他们是否会不自觉地迎合这一种经典的文学机制;又或者说,当这些诗人不再需要进入工厂打工,寻求自身定义的文学获得主流机制认可,并让他们脱离边缘化处境的时候,是否有一个小的群体面临解体的危机。因此,我们认为,如果作者最开头将“诗人”这一身份所可能带来的一种知识分子精英化倾向有所体现,体现其存在一种实现跃升的可能,那么新工人群体的身份就存在一个强大的“被挑选”“被赋形”的体制机制作为背景,会使得这首诗歌更加出彩。

(作者简介:王来仪,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中文系三年级本科生;陕庆,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评语:

王来仪的文章以田晓隐的诗歌《诗人遗弃的身份》为中心,探讨了新工人诗人的身份迷茫和难题。文章提出当新工人开始写诗,身份问题便接踵而至,这既是现有文学体制的默认问题,也是新工人这一群体的生存处境与身份认同问题。田晓隐的诗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分析文本,文章细致、敏锐地分析了诗歌内部的运思和心态路径,准确、犀利地指出了诗歌的困境、犹疑以及局限,并呼唤一种真正自觉的新工人主体的出现。文章体现了作者对文学现象和社会问题的整体意识,优秀的文学感知和分析能力,能够出入文本内外,并试图给出前瞻性思考。

——陕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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