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盛开的沈从文研究之花
2023-07-28唐秀芸周景峰
唐秀芸 周景峰
凤凰因为他,从一座湘西边城走向了世界,他是沈从文;“沈从文研究”在国内从起步到逐渐走向“显学”,他的译著《沈从文传》作为“他山之石”备受关注,他是符家钦。
1990年4月,时事出版社出版了符家钦先生的译著《沈从文传》,它译自美国汉学家金介甫的《沈从文传》(1987年由斯坦福大学出版社印行);从那时起到现在,《沈从文传》的译本已经由不同的出版社刊印了六版之多,虽然每个版本都有不同,但翻译者始终只有一位,那就是符家钦。在《沈从文传》的基础上,符家钦又整理出版了《沈从文传全译本》《沈从文故事》《沈从文史诗》《沈从文小说评注本》等。而这些都是他在18年的轮椅生活中笔耕不辍的硕果,是“符家钦奇迹”中开出的花。
符家钦(1919—2002)出生于四川省合江县一个贫苦的匠人家庭,父亲是一个木匠,“肩挑负贩、走乡串镇”,收入微薄。他是家中长子,上有一个姐姐下有4个弟弟,子女众多之家,常以菜粥糊口。4岁时,他被送进私塾,前后接受旧式教育达8年之久,这也为他打下了坚实的传统文化的基础。1933年初,当沈从文在国立山东大学任教之时,15岁的符家钦考入合江县立初中,后来又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在这里,他开始读鲁迅、郭沫若、柳亚子;也是在这里,他读到了《新闻学报》,又从《大公报》上读到范长江所撰“西北采访纪行”(后来被辑为《中国的西北角》),大为所动,遂立志将来投身新闻事业。
然而,初中毕业后的符家钦却因家贫无力升学,被迫从业,留校做了书记员,摆写公文表报,又在一小学兼任语文教员,糊口兼济家用。1937年,符家钦于师友处筹得学费数十元,考入重庆南开中学高中部,靠为学校绘制教学用图等半工半读继续学业。在这里,《列宁主义概论》成为他读马列书刊之始,他还组织怒潮剧社、编辑《怒潮季刊》,宣传抗日;在合江旅渝同学会会刊事务中一人身兼多职,从撰稿、集稿到印刷所校印,“日夜操劳,亦属不易”。1939年,符家钦考入国立中央大学(因抗战西迁至重庆,今南京大学)地质系,第二年改读中国文学系,因志在报业,所选课程颇为广泛,仅外语就有英、法、日三种。他“于每周之末赴童家溪25兵工厂做抄写工”,“绘制用表、抄写稿件,以所得酬金,供上学之费”。1943年临近毕业时,为维持父母、幼弟生计,每日奔走于重庆两家报馆之间,两地奔波,昼夜伏案,从无休息。即便如此,也是捉襟见肘,难于支应。毕业之后历任《新民报》《时事新报》《人民中国》《人民画报》编辑、编辑主任。1958-1978年,40-60歲的符家钦,黄金的二十年在京郊农场和新疆“劳动”“支边”。1978年复出后任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英文组组长、知识出版社副主任。1987年获国家新闻出版署长期从业有积极贡献荣誉奖状。1989年离休。1994年1月任《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国条目》责编,获第一届国家图书提名奖。后以主编两套汉英对照读物即《名著名译丛书》(40种)、《名著选读丛刊》(10种),向新中国成立50周年献礼。
结识金介甫??“解说”沈从文
1984年符家钦先生66岁,这一年他因病导致腰部以下瘫痪,生活不能自理,被困于九层楼上。痛击之下,符先生给自己的承诺是“绳锯木断,水滴石穿;锲而不舍,日产一篇;每年一卷,伴我流年”。由于长期受褥疮的困扰,符先生不能在书桌前久坐,必须每天“四上四下”:早上六点半起床写作,八点半即需上床休息一次;九点半再次起床写作,下午一时再次卧床休息,午后两点又起床写作,四点又卧床休息;晚六点再次起床,直到最后一次卧床入睡。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高居九层楼上,足不出户,他感受最深的是每天月亮的变化,“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他给自己的书斋起了个动听的名字——望月楼。十几年中他就这样在望月楼中迎日送月,在轮椅上朝夕耕耘,在书桌前忙得不亦乐乎,“以一天一文、一年一书”的速度创造了四百万字的创作成果。这是怎样的一个伏枥老骥啊。萧乾说:
我敬佩坐在轮椅上著译的家钦兄笔耕之勤。他不开会,不旅行,从早到晚都务正业,多大困难也不怨天尤人,只想埋头做得多,做得好,他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文化界的一大奇迹。
1987年冬天,诗人荒芜在给符家钦的信中说到他去看望沈从文时,见到了美国学者金介甫刚寄来的《沈从文传》(原名《沈从文史诗》),几位学者看过后都认为写得很有特色,建议符家钦把它译出来,并很快把原书寄给了他。
符先生“从小就是沈老作品的爱读者”,在他的眼中,“他(沈从文)的作品风格独特,写湘西风物一往情深,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而金介甫则认为沈从文“永远是全世界所欣赏的文学大师”。作为中外“沈迷”,符家钦和金介甫都喜欢沈从文和沈从文创造的文学世界。而金介甫“掌握了大量的一手材料,包括一些来自西方的独特资料,完整呈现了传主当时的生活环境和时代氛围”,也正因为如此,他“在评论传主的文学成就时,又能放诸世界文学发展和传播的大环境里,彰显出沈从文的文学价值和地位”。符家钦在读过金介甫的原著后也认为它史料翔实、持论平允,既实事求是,又不为贤者讳,遂产生了译书、向国内读者介绍的想法。但因为关于沈从文的原始资料掌握不足,老先生迟迟未敢动笔。
1988年沈从文先生谢世,这一噩耗成为符家钦排除困难将传记快速译出的突发因由。在萧乾、荒芜先生的引荐和帮助下,两位“沈迷”建立了联系,并很快确认了翻译事宜。双方书来信往,其间符先生从金介甫那里获取了很多有价值的参考资料,他们“推心置腹,切磋字句”,进行了许多细致入微的探讨,他们在沈从文身上倾注着“如此美丽的、如此令人感动”的热情。这从金介甫致符家钦的书信中可见一斑。就这样,符先生潜心钻研,仅用一年多的时间就翻译完成了这部30万字的传记,并得到了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女士的首肯。
“信达雅”,是严复在其《天演论》中提出的译事三难,所谓“信达之外还要求雅”,“不然言之无文,行之不远”。虽难,符家钦却以职业翻译家的操守欣赏并践行着。在与金介甫进行深入探讨和交流的基础上,他细心揣摩原作的形象和意境,不断地进行着“再创作”,终成译著,且译笔精准流畅,情感和温度并存,不仅得到金介甫的认可,就连沈从文的知交、华东师范大学教授施哲存读后也觉得“不像在读译文”,透彻融洽,酣畅淋漓。而646条注文的补译,“言必有据,无证不信”,更彰显了原作的风格。正是因为“配上这些文坛逸事,这部文学传记才能从多侧面反映传主的生平、性格和心路历程”。
如果说“沈从文是他所处时代的解说员”,金介甫、符家钦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沈从文的“解说员”呢?
所不同的是,金介甫教授把原著呈现给他的双亲,而符家钦则把这部译著呈现给他的妻子赵国璋,因为她“是一位平凡而又卓越的女性。在风雨如磐的坎坷岁月中,她顶住社会歧视压力,忍辱负重,支撑起这个小家,使之免于破巢玉碎”,“她是维系我生命的了不起的支柱”,“特别是病残以来,她求医访药百般造福,舍弃一切生的欢欣,没有丝毫怨言。一句话,没有她的支持,一个残疾人想完成这部30万字的书是无法想象的事”。濡沫之情流淌在字里行間。
2002年1月7日,符家钦先生在北京协和医院于昏迷中去世,没有留下任何遗言。他太累了,他完成了他那份沉重的生命答卷,永远地休息了。
坎坷一生终不改仁者襟怀苍天有泪
身残半世竟未泯书生意气翰墨留香
这是儿女们为父亲所写的挽联,是对逝者的追思缅怀,又何尝没有对生者的鞭策与勉励呢。
儿女们在整理老人的遗稿时,发现了零散不全的《译林百家》,想到父亲为它付出的数年精力,想到被他打扰过的许多翻译家,他们决心将其整理出版,给逝者和生者一个交代,为此他们还从国家图书馆等处查到部分文章资料,这就是摆在我面前的《译林百家》。
符家钦羸弱的身躯“躺平”了,他生命和文字里的力量却挺立着,也传承着。他曾经那么投入、那么顽强地活着、战斗着、耕耘着,“虽然一生历经坎坷,但他从不说假话,对待朋友,他又是一个始终宽容的人,一次又一次的劳教流放,都没能摧毁他的意志,没有扑灭他的理想,没能使他丧失智慧,没能让他放弃追求,已年逾八旬的病残之身,他仍然对前途充满了信心”“他本身就是一本耐读的书”“爸爸的品质是我永远也学不完的”。这是女儿们心里的父亲。
沈从文辞世于1988年,彼时的符家钦已经迫不得已地过了四年的轮椅生活。他有记日记的习惯,经年不断,蝇头小楷,一字字一行行,笔画严谨,书写流畅。连日记都记得这样规规矩矩,怪不得汪曾祺评老先生“心细如发,一丝不苟”了。他的儿子符东义先生说老先生就是用这样的笔迹在轮椅上耕耘了18年。18年啊,作品付梓排版时,连标点符号都很少修正。语气中,满是儿子对父亲的敬仰,也有一份发自心底的自豪。
2018年9月,一本120页的史料集——《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问世。从《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中,人们可以了解《沈从文传》中译本成书的前后,找到此传之所以有多个不同译本的部分答案,还可以了解中国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一些事情。《金介甫致符家钦书信》以纸成书、以书存史,成为国际视域下沈从文研究一项新发现的重要史料,也是一次中国现当代文学史料的实证研究。2018年是沈从文先生逝世三十周年,2019年是符家钦先生一百周年诞辰。而这本史料集的问世正是对一位文学巨匠和杰出翻译家的别致而意味深长的纪念。
(作者简介:唐秀芸,中学教师,文史爱好者;周景峰,河北省艺术摄影家学会副秘书长,香河县艺术摄影学会秘书长,《香河摄影》执行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