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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氏《皇朝经世文续编》纂辑补论

2023-07-27戴海斌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洋务盛宣怀

【摘要】光绪十三年(1887),受命纂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的汪洵致函盛宣怀,提出“体例”“搜罗”二语,为统摄“续编”之辑的两大关键词,前者牵涉此编与前编、同时代著作的纠葛关系,尤其“洋务”位置的安排,后者则指向全编材料来源及具体搜集情形。据香港中文大学、上海图书馆等处所藏函札档案,可证“盛编”当事人对于“洋务”门类考虑确存若干“歧视之迹”,但同时也尝试通过变换目类、修改体例,以更符合时人价值观的“得体”方式向读者传递“洋务”观念。“盛编”的纂辑过程,除缪荃孙起了作用,盛宣怀本人居间指挥,直接提供“洋务钞稿”,汪洵、袁遂、汤纪尚、陈名珍等人也为“搜书”做出不同程度贡献。“盛编”纂辑前后,周边亦有多人致力于新学,从事类似工作,其著述性质大致不出以“采西学”为宗旨的西学资料“汇编”范围,甚而带有某种“西学百科全书”风味,除为趋新士人关心而外,又受到当时从事涉外事务的清朝官僚瞩目。此种以“洋务”/“西学”主题类书为纽带引发的朝野互动隐而不彰,实或代表了一种“时流”,值得进一步观察。

【关键词】《皇朝经世文续编》 洋务 盛宣怀 汪洵 缪荃孙 西学汇编资料

“经世文编”滥觞于明末,盛行于清季民初,其特色在于通过选本纂辑表达编者之经世理念,近三百年间前后相承,各本递出,形成连绵不断的经世文类序列(关于“经世”一词意涵探讨,参见王尔敏《经世思想之义界问题》,(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3期,1984年6月,收入《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彭明辉《晚清的经世史学》第一章“导论”,(台湾)麦田出版社2002年版。关于经世文类概况,可参钱实甫《关于〈经世文编〉》,《历史教学》1962年第8期;黄克武《经世文编与中国近代经世思想研究》,(台湾)《近代中国史研究通讯》第2期,1986年。)。尤其署贺长龄辑、实由魏源代编的《皇朝经世文编》问世后,迄20世纪初出版的20余种经世文编,除康、梁时代的《皇朝经世文新编》外,均一仿魏、贺二氏手定体制,分学术、治体及传统“六部”事务三大部,如刘广京先生所提示,“《皇朝经世文编》揭橥之‘经世之学乃一‘基线,道光初年以后思想学说之发展,皆须凭此基础衡量比较”(刘广京、周启荣:《〈皇朝经世文编〉关于“经世之学”的理论》,(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15期,1986年6月,第33—87页。)。这批数量庞大的文献(总字数超过三千万字)是研究近世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重要参考资料,所包蕴的丰富“思想内涵”多为学界瞩目,传统“经世思想”及19世纪初叶以来“经世之学”研究一度蔚成风气,主题涵盖文史、舆地、天文、历算以至忧患意识、中西思想之融汇、民族主義等(参见《近世中国经世思想研讨会论文集》(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84年)收入诸文。)。研究“经世文编”,先须掌握“编者的选择性”,也渐成为一种共识,学界在诸编纂辑体例、选文变化方面已有不少探究(代表性研究可参杨立人《经世文续编研究》,《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3期;冯天瑜、黄长义《晚清经世实学》,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龚来国《清“经世文编”研究——以编纂学为中心》,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沈艳《近代“经世文编”赓续潮流述论》,《史学月刊》2004年第3期;章可《论晚清经世文编中“学术”的边缘化》,《史林》2009年第3期。)。尤可注意的是,论者将“经世文编”纳入西学东渐背景下的“知识再生产”范围,惟取径不甚同,有视之为“西学汇编资料”之一大宗,指出各编版本与类目不仅反映“西学知识不断递升的过程”,更呈现了“本土回应”的面向,构成近代中国“接纳西学”引人注目的一环(按章清的分类,晚清西学汇编资料主要有三种不同形式:第一类“汇集诸书成一书”,承自采摭群书、分类编辑的“类书”传统;第二类主要以“书目”形式出现,与由“七略”到“四部”的传统书籍分类系统相关;第三类“经世文编”及“三通”,其编纂架构不仅涉及分类体系,还体现“本土的知识认知架构如何影响到对西学知识的接纳”。参见章清《会通中西:近代中国知识转型的基调及其变奏》,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274—316页。);亦有提示从“经世文”看明清“经学”如何从“五经”和“四部”知识体系向现代知识形态转型,为一种较为切实的考察方法(李天纲:《宋恕与经学:经世学近代学术取向——兼论〈六斋卑议〉与清末变法思想及“瑞安新学”》,《中国文化》2021年第2期。)。

继“贺编”而起的补、续之作中,归名盛康的《皇朝经世文续编》因“取材甚广”“选录精审、校印亦好”获得较多赞誉。此编最早有光绪二十三年(1897)武进盛氏思补楼家刻本,题署“武进盛康旭人辑”,“宣怀编次,江阴缪荃孙、阳湖汪洵校勘”(见“卷一目录”,卷首有“诰授光禄大夫头品顶带大理寺少卿盛宣怀编次书后,赐进士出身翰林院编修国史馆提调缪荃孙、协修汪洵同校勘”字样。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84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72年影印本。)。据此,辑者、编者、校勘者分工明确,似无疑义,不过实际情形并非如此。尚小明利用《艺风堂友朋书札》,指出“盛氏《皇朝经世文续编》的主要纂辑者并不是盛康、盛宣怀父子,而是缪荃孙;负责删定、增补与校勘者则是汪洵”,此编刻成时间也不同于一般所说,盛氏父子将基本成书时间说成经始时间,“意在掩盖缪氏纂辑之功”(尚小明:《清代盛氏〈皇朝经世文续编〉纂辑探考》,《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2期。)。龚来国对“盛编”发起及编纂、刊刻、署名过程,做了更全面的考察,证实此编创意源自盛宣怀,缪荃孙、汪洵为“真正纂辑者”,且缪之加盟出于汪的建议,最终署名是“折中调和的结果”,成书时间标注亦有客观缘由,不能作为盛氏父子欲掩缪氏之功的证据(龚来国:《清“经世文编”研究——以编纂学为中心》第二章第三节“盛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的编纂”,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104—122页。)。

上述讨论依据的主体材料为上海图书馆藏《艺风堂友朋书札》收录之盛宣怀、汪洵致缪荃孙函札(盛宣怀函16通、汪洵函28通,均收入顾廷龙校阅《艺风堂友朋书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上海图书馆另藏缪氏致盛宣怀函29通,已收入《缪荃孙全集》(《艺风堂书札》,张廷银、朱玉麒主编:《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09—325页。),香港中文大学馆藏“盛档”亦存缪、汪二氏与盛宣怀往来函札,前者60余通,后者近100通,其中来函占大多数(按缪荃孙函64通影印件,收入陈善伟、王尔敏编《近代名人手札真迹——盛宣怀珍藏书牍初编》第5册,香港中文大学,1988年,第2236—2387页;汪洵函94通,收入王尔敏、吴伦霓霞合编《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台湾“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97年,第1614—1705页。本文引用香港中文大学“盛档”,凡已刊行者,皆引据刊本,并核对原档释文。),以上相当部分内容与“盛编”相关,提供不少有用信息,可补既有认知之不足。光绪十三年(1887),受命编务的汪洵致函盛宣怀,有谓“千秋盛业非可率尔图成,体例固在所先,而搜罗尤居其要”(《汪洵致盛宣怀函》九,[光绪十三年]十月廿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9页。按[]内纪年为笔者标注,下均同。汪洵(1846—1915),原名学瀚,字子渊,江苏阳湖(今常州)人,光绪二年(1876)举人,十八年(1892)进士,点翰林院庶吉士(顾廷龙主编《清代朱卷集成》第75册,台湾成文出版社1992年版,第413、424页),其乡人称“淡于名利,而直谅多闻,久寓沪上,书名甚盛,所摹石鼓文尤精”(张维骧撰,蒋维乔等补《清代毗陵名人小传稿》卷九,常州旅沪同乡会1944年排印本,第31页)。汪洵为盛宣怀同乡,长期在幕府供职,负责幕府文字以及书籍选刻、校勘事务,盛氏重新校刊《皇朝经世文编》,董其事者即为汪洵。)。此处“体例”“搜罗”二语,实为统摄“续编”纂辑之业的两大关键词,前者牵涉此编与前编、同时代著作的纠葛关系,尤其“洋务”位置的安排,后者则直接指向全编材料来源及具体搜集情形。本文拟结合新旧材料,就上述两端略作补论。

一、“体例固在所先”:如何安置“洋务”?

(一)“文编”类目演变及“洋务”门的隐现

贺、魏二氏编次经世文类,颇能发凡起例,《皇朝经世文编》汇辑开国至道光三年(1823)奏议论说2236篇,成120卷,首列“学术”,为全书之纲领,次为“治体”,说明政治基本原则,其下依清朝政制六部顺序,分“吏政”“户政”“礼政”“兵政”“刑政”“工政”,讨论具体行政技术,合为“八纲”,各部下细分65个子目。“贺编”于道光六年(1826)成书、次年刊行,海内风行,其后续补者踵出,举其要者有张鹏飞《皇朝经世文编补》(1849)、饶玉成《皇朝经世文续编》(1882)、葛士濬《皇朝经世文续编》(1888)、管窥居士《皇朝经世文续编》(1888)及盛康《皇朝经世文续编》(1897)等。诸编不仅沿用“经世文编”之目,宗旨、体例亦大致不脱“贺编”轨辙,甚至有些卷帙规模也保持120卷之数。惟事随势迁,而法必变,各当不同时会,编者必识世变之乘,思考所以因应之术(如葛士濬自述编书动机,即慨于“世局既有变迁,论议因之日积”(《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俞樾为“葛编”作序,表彰其与前编之异:“近来风会日辟,事变益繁,如洋务为今日一大事,非原书海防所能尽也。奉天、吉林、新疆、台湾各设行省,因地制宜,非原书吏治所能尽也。开矿自昔有禁,而今则以为生财之大道,非原书钱币所能尽也。军国之用,取给抽厘,非原书榷酤所能尽也。有轮船以行江海,近又有轮车以行陆,非原书漕运所能尽也。中西算学日新月盛,朝廷辟馆以造就人材,且宽其格以取之,非原书文学所能尽也。”葛士濬辑:《皇朝经世文续编》,光绪十四年上海图书集成局铅印本,“序”,第1页。)。

“文编”既为“经世”而作,新的内容也愈来愈多地反映在体例上,“首先是新添一些前所未有的子目,继则另辟特殊门类,最后则打破贺书的陈规了”(钱实甫:《关于〈经世文编〉》,《历史教学》1962年第8期。)。清季的革命舆论总结批判“近四十年世风之变态”,便有一种所谓“经世文续编之世风”,言其“讲制造也,则曰必精算学;言交涉也,则曰必通语言;办教案也,则曰必谙外交;言通商也,则曰必达商情”,合交涉、制造、教案、通商诸务,概之以一名词,则曰“洋务”(《近四十年世风之变态》(1903),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下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741页。)。今世学者也注意到,“各家经世文之续编,自盛康、葛士濬起,实于六政之外,多辟洋务门类,正以见出新时代新问题之适应”(王尔敏:《经世思想之义界问题》,《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0页。)。

“饶编”尽管在体例上仍沿其旧,但内容上已吸纳新的因素,编者专门交代:“洋务为千古创局,前编略而不详,近日有志经世之士,类皆于此,力肆讲求。兹编于臣工之奏章、私家之著述,凡有涉于防海、通商各事宜,皆为采入,冀为留心时务者之一助。”(饶玉成辑:《皇朝经世文续编》,光绪八年江右双峰书屋补刻本,“例言六则”。)内中“兵政”纲“海防”目下,便收入林则徐、郭嵩焘、李鸿章、沈葆桢等名臣推動变革的奏章。光绪十四年(1888),“葛编”印行,体例一变,据“例言”说明:

自道光壬寅(1842)后,中外交涉益繁,有非海防、塞防所能概者。京师总署之设既与六官并重,往岁廷臣恭纂《穆庙实录》,亦闻洋务别为卷帙,兹师其意立“洋务”一纲,系以七目:曰洋务通论,曰邦交,曰军政,曰教务,曰商务,曰固圉,曰培才。(葛士濬辑:《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光绪十四年六月),第3—4页。葛士濬(1845—1895),上海县人,未入仕,早年求学龙门书院,留心经世之务,究心算学,“好谈经济,不屑屑为章句诂训之学”,认为《皇朝经世文编》旧有内容不敷时用,有意续编,据其自述,“经始丙戌(1886)四月,至丁亥(1887)十月而稿定,自后略有增续,以戊子(1888)四月为断,伏处孤陋,见闻有阻,姑出稿本,求正当世。两载以来,乡里同志若姚君子让、于君醴尊、艾君谱园、张君心一、项君莲生、秦君砚畦、沈君肖韵,或商搉义例,或分任校录,磨错交资,俾得集成巨帙”。则纂辑之始,至全编刊行,不到三年,可谓迅速。该书并非葛氏一人所成,当时助之成书者有龙门书院同学姚文楠、于鬯、艾承禧、项文瑞、秦锡田、沈毓庆等人。)

此编在“贺编”八纲之外,另立“洋务”一纲20卷(于鬯《皇朝经世文续编跋(戊子五月)》曰:“光绪丙戌,长沙王益吾先生视学江苏,刻《劝学琐言》分送士子,中及贺氏《经世文编》,谓:‘当世必有高才能续之者。子源是书,因此而作。……书中六政之外,别立洋务一类,则鬯与君商定者。其他去取皆君自主。”按于鬯(1854—1910),字醴尊,号香草,江苏南汇(今上海)人,一生未仕,师事张文虎、钟文蒸,王先谦为其补廪膳生时座师,与俞樾有往还,著有《香草校书》《香草续校书》等。参见熊焰《于鬯〈春秋〉四传〈校书〉训诂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页。),下隶“洋务通论”“邦交”“军政”“教务”“商务”“固圉”“培才”等七目,又以为“制器测地尤近今经纶之要务,非可以一艺目之,况其致用尚不止此”,在“学术”纲下增“算学”一目(葛士濬辑:《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第4页。据龚来国统计,“葛编”洋务门二十卷,辑录文章197篇,占全书篇幅14%,仅次于“户政”“兵政”。参见龚来国《清“经世文编”研究——以编纂学为中心》,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4年,第138页。)。该编虽有成书仓促、选文不精之憾,但在因应时务、更新体例、开拓视野方面胜于前编,因而一时流行沪上。

较之“葛编”而言,“盛编”更晚成书,处置“洋务”却另具一格。卷首“叙”自道是编所由来——“言经济者,宗之道光,而后世变寖寻,于今为烈,而荩臣志士之所经营而维持者,论议设施,尤资考证……必本惩前毖后之思,始收治乱持危之效,合四朝往事,系于一编,亦是非得失之林也”(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叙”,第5—7页。盛康(1814—1902),号旭人,江苏武进人,道光二十四年(1844)进士,官至湖北盐法道。据盛宣怀撰“行述”,当道光中叶,“海寓承平久,京朝士大夫狃于晏安,诸曹郎儤直余暇,以文酒酬酢相尚,绝口不谭经世之学”,盛康独能重视“当世之务”,“心折陈颂南、魏默深诸先生所为,辄杜门谢宾客,旁搜冥索,于朝章国故、财政兵制之大,靡不探讨”。《苏州留园主人行述》,清光绪石印本,复旦大学图书馆藏(索书号:线普长47327)。),全书120卷,选道、咸、同、光四朝论议文章共计2085篇,“体例悉仍前编,而增损其目,书成卷数亦如之”。盛康承认“文以载道,道在济时,因事立言,可觇世变”,体例“悉仍前编”,乃就大纲而言,维持贺编“八纲”规模,细按子目,则“因时损益,不嫌立异也”(全编新添“圣学”“厘捐”“开矿”“建置”“水师”“团练”“台防”“饷需”等八目,并有若干删略和移动。尚小明将“盛编”总目与《艺风老人日记》比较,证实所增子目基本为缪荃孙手订,排序也大体相同。龚来国制有“《贺编》、《盛编》以及缪荃孙所定目类对比表”,可供参阅。)。

关于“洋务”一门,“例言”特予解说:

中叶震业,事尚权宜,条约纷歧,更变迭出,言交涉者,遂为当务之急,专稽经制,似非切要。然使内治、外交杂出于六政,既莫识变迁之迹,亦难综抚驭之机,故兹编皆经制事宜,详著中兴之所由,以征实效而资策励,其有关交涉者,拟辑为外编,别立门目,而疆界、筹备及洋药之类皆附焉。(若塞防、海防及农政之禁莺粟,仍归六政。)如《晋书》之有载记,北盟之有会编,祭川则源委攸分,肄雅则正变斯协。(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第10页。)

按盛康所言“洋务”,与葛士濬一致,指向“中外交涉”相关事务,而不兼含“借法自强”一类词义(按“夷务”或“洋务”一词,根本字义即指“外国侵略事情”。据樊百川考辨,晚清语境中“洋务”与“借法”一类词语含义不同,一指外事,一指内政,本来区别使用,“完全把‘洋务一词的本义与‘借法诸事相混,忘记、甚至根本不知‘洋务一词的本义,而把‘洋务一词混用作为‘借法诸事的概括语的,则始自甲午中日战争以后”。《洋务新政正名议(代序)》,《清季的洋务新政》第一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年版,第1—14页。)。惟葛氏于编内专辟“洋务”门,与原有“六政”并列,盛氏则拟别立“外编”,以之统摄“洋务”,下附“疆界”“筹备”“洋药”等子目,换用别一更加明确的表述,即“凡四朝经制事宜,具详六政,其有关中外交涉者,别为外编,不与焉”(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叙”,第5页。)。

此种编书体例令人联想到另一著名“洋务派”人物王韬的《弢园文录外编》。该编收录“洋务”“变法”“变法自强”诸名篇,已成为塑造作者的“早期维新思想家”或“沿海型改革家”形象的经典文本。内中屡言“欲明洋务,尤在自强”,“盖洋务之要,首在借法自强,非由练兵士、整边防、讲火器、制舟舰,以竭其长,终不能与泰西诸国并驾而齐驱”(王韬:《弢园文录外编》卷二,“洋务上”“洋务下”,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年版,第26、27页。),这类表述已将“外国侵略”“中外交涉”与“借法自强”混称“洋务”,而重心尤在后者,此或代表早期趋新士人一种“洋务观”。不过,既有“外编”,则必有“内编”,王韬本心所重,或在彼不在此。他尝发愿“少为才子,壮为名士,晚年当为魁儒硕彦”(《与杨苏补明经》,《王弢园尺牍》(据文明书局民国十四年刊本影印),朝华出版社2017年版,第120頁。),自称著有《弢园文录内编》,“多言性理学术”,然“辛酉(1861)冬间,溺于水中,一字无存”,至于“外编”,“因其中多言洋务,不欲入于集中也”(《弢园文录外编》,“自序”,第1页。按王韬存世著作约分两类,“著名的时论确立了他改革思想家地位,大量的笔记、小说、游记被认为具有文学价值”,他颇以经学自诩,宣称《弢园文经学辑存》已成六种,却说是“经学诸书,卷帙繁重,无力付梓,容俟异日”。朱维铮:《天下一道论》,《求索真文明:晚清学术史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103页。)。《弢园文录外编》为王韬晚年自编文集,大部分是香港时期所写政论文章,而受内容性质所限,在他看来尚不称“入集”的资格(《弢园文录外编》为王韬生前自编自校文集,目前存世四种刊本(萧永宏《〈弢园文录外编〉的版本问题》,《近代中国》第16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336页),1897年(丁酉)病重的王韬在上海将此书重新校订印行,总十二卷,内封署“丁酉仲夏弢园老民刊于沪上”。另据《弢园著述总目》(李天纲编校《弢园文新编》,中西书局2012年版,第341—342页),王韬生前撰成而未刻书之卷帙最大且与西学有关者为《四溟补乘》,其自称该书乃“《瀛环志略》之后史,《海国图志》之续篇”,“凡欲稔知洋务者,一展卷间,即可了如指掌,此韬生平精力所萃,或谓为投时之利器,谈今之要帙,虽谢不敏,或庶几焉”,并曾以“剞劂之费无从出”向盛宣怀求助,而终未付刊。参见《复盛杏荪观察》,《弢园尺牍续钞》卷六,光绪乙丑(1889)活字排印本,第2—3页。)。

以上内/外对举、正/变区分的思路(章学诚谓“古人著书,各有立言之宗,内外分篇,盖有经纬”,“古人著书,凡内篇必立其言要旨,外杂诸篇,取与内篇之旨相为经纬”(《文史通义·立言有本》)。钱钟书释“外篇”,借用《庄子》《抱朴子》等子书中名目,意谓题外之文、节外之枝,及支吾拉扯之托词借口,又谓“‘外篇与‘歧路互文,几如傍门‘外道之外矣”(《管锥编·全陈文卷七》)。),也为盛氏父子所分享(按王韬与盛宣怀有交,并了解“盛编”之作,曾受托在沪访寻“葛编”,并为寄呈。上海图书馆藏王韬致盛氏函内称:“前日曾肃手翰并报画报画像,续经世文编亮已上邀钧览,检入典签。……葛子源乃龙门书院肄(转下页注))。“盛编”于学术纲首设“圣学”一目,“用冠全编”,“所以端出治之本”,頗类王韬“肆力于经史,思欲上抉圣贤之精微,下悉古今之繁变”(接上页注)业生,所选续经世文编,殊不惬鄙意。公牍、告示错杂其中,已属不伦,张焕纶所上条陈分置各门,寂寥数语,不复成篇。夫称之曰‘经世文者,何等郑重,今若此殊觉名不副其实。倘尊选一出,彼书自当覆酱瓿耳。”《王韬致盛宣怀》,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盛宣怀档案名人手札选》,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3页。按同函“矿师之说,钟君鹤笙前日已奉明谕,往询比利时领事”云云,为盛宣怀在山东登莱青道任上委托钟天纬筹办烟台矿务学堂,并聘请外国教习事,可知此函作于光绪十四年(1888)。王韬对“葛编”有评论,以为“不惬鄙意”,主要原因在其所选文章不符“经世文”之名,而颇寄望于“盛编”取而代之。)《与英国理雅各布学士》,《王弢园尺牍》,第85页。),所指“洋务”内涵虽与王韬稍异,但在正编或内编外“别立名目”的做法却无二致。盛康承认道光以来“交涉”已为“当务之急”,但“四朝经制事宜”仍居首要,所谓“经制者”,即国家经制,反映于“六政”的治国制度。“洋务”无论如何重要,也只能以“外编”附庸,这也是他援引古书体例,举《晋书·载记》《三朝北盟会编》(按“载记”,史体之一,记载不属于正统王朝的割据政权事迹。班固作史最早列此目,后《晋书》《四库全书》等沿用之。《三朝北盟会编》为南宋徐梦莘所撰,“三朝”指宋徽宗赵佶、宋钦宗赵桓、宋高宗赵构三朝,全书汇集有关宋金和战史料,采编年体例,故称“北盟会编”。)为例,说明“祭川则源委攸分,肄雅则正变斯协”的正统论。

“盛编”摒“洋务”一门于编外,又未能采辑康、梁诸家变法文字以及“算学”内容,应是主事者不满“葛编”囿于时俗而示区别的主动选择,移诸后世,恰成为被诟病“编辑思想落后”,甚至“不如‘葛编更能反映时势变化”的证据。不过,前揭“例言”终属书成以后对外标榜的“门面语”,盛康固贵为名义上的“第一作者”,实际总其事者还是盛宣怀,具体操刀尚赖缪、汪辈。盛宣怀作“书后”,回顾“梯航交错”“变故迭乘”之清季痛史,提示“盛编”所寓舍旧图新之义:

综计中外全局,实系于道光一朝,前此为极盛之天下,虽臲卼犹可相安,后此为多事之天下,且惩毖而未有艾。至今日强弱异宜,益相形而见绌,彼之势易合,而我之势常孤,彼方共逞新图,而我犹泥守成法,时事迁流,莫知所极,岂真天不厌祸欤?抑人事或有未尽欤?然往策具在,数十年艰难共济,犹足昭垂天壤,而光启中兴,冀观是编者,信人定可以胜天,而益厉转弱为强之志也。故著内、外之旨,别诸正、变,备学道治国闻者要删焉。(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盛宣怀编次书后”,第112页。)

此篇作于光绪二十三年(1897),意在阐发因应“千古未有之局”之道,而最终呼应了父辈执着的内外之旨、正变之辨。再由此前溯,爬梳盛宣怀与缪、汪通函,可发现其编书观念非定于一尊,有关“洋务”思路既是本人经世方略的自然延伸,也在与僚友互动过程中有所调适。

(二)经手“盛编”诸人之于“洋务”的见解与实际操作

纂辑“续编”之念,盛宣怀“蓄意已久”(汪洵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廿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504页。)。据自述缘始,“弱冠随任武昌,家大人恒勖以经世之学,因举贺编以授,习业之余,辄自循览……窃欲踵贺编体例,续辑成书”(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盛宣怀编次书后”,第110页。按同治元年(1862)盛康任湖北盐法道,盛宣怀“入秉庭训,出与鄂中贤士大夫游……事事研求,益以耳目濡染,遂慨然以匡时济世自期,生平事功基于此矣”。参见盛同颐等《诰授光禄大夫太子少保邮传大臣显考杏荪府行述》,《愚斋存稿》卷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续编第13辑,(台湾)文海出版社1975年版,第9页。),至光绪十二年(1886),简授山东登莱青兵备道兼东海关监督,“始与二三同志,搜搜集益”,此处“同志”,即指编书助手汪洵、缪荃孙而言。盛宣怀先将“续编”事委托同乡兼幕僚汪洵,汪洵复大力推荐缪荃孙(缪荃孙(1844—1919),字筱珊,江苏江阴人,同治六年(1867)举人,光绪二年(1876)进士,以庶吉士用,次年授编修,为顺天府尹彭祖贤延为《顺天府志》总纂。八年(1882),充国史馆协修,又先后担任修纂、总纂职,负责国史五传(儒林、文苑、循吏、孝友、隐逸)纂修。《艺风老人年谱》,民国二十五年(1936)北平文禄堂刊本,第23—31页。),至迟光绪十二年(1886)秋,缪氏已答应“代为编辑”,次年(1887)允诺“主持”纂辑工作,编务进展甚速。

光绪十二年(1886)十月,汪洵致函盛宣怀称:

承示续编,系老伯大人出名,仰见善则称亲,益宏家学,但千秋盛业非可率尔图成,体例固在所先,而搜罗尤居其要。至体例大端如原编之先以学术治体,继之以六政,今仍之而加以洋务。(此二字未得的当,或谓宜称“总政”者,或谓宜分归“六政”中以泯歧视之迹者,迄无定见。)至子目则须综观时局分辑,不能敷衍盈卷。(如袁敬生所云:宜以经学冠目,颇似得体,特虑无多文字耳。)(《汪洵致盛宣怀函》九,[光绪十二年]十月廿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9页。引文句读有调整。按,“袁敬生”,袁遂(1847—1897),字敬孙,江苏吴县人,贡生,历任顺天府宝坻县知县、直隶深州饶阳县知县、沧州知州等,“著有文集,干练有为,居官勤慎”(袁熙沐纂修《吴门袁氏家谱》第四册,1919年石印本,上海图书馆藏,索书号:JP698)。袁遂与袁昶有亲,多书函往来,据吴士鉴言:“光绪中,吴县袁敬孙观察久官畿辅,以经术饰吏治,由牧令荐擢至道员,为李文忠公所激赏,特疏保荐。士鉴官京曹时,即仰观察之名,而末由一见也。观察与桐庐袁忠节公为族昆弟,道义切劘,讲求经世之学。”参见袁荣叜辑《袁忠节公遗札》卷首,民国三十七年(1948)刊本,吴跋。)

据此可知,盛宣怀发起“续编”之辑,开始即表明将由盛康“出名”。按常理,缪荃孙对此情节不可能无知无闻,这是一条有力证明,或谓盛氏父子在署名上做手脚以“掩盖缪氏纂辑之功”,似难成立。发起之际,盛宣怀“谆谆以体例相督”,按最初设想,拟在“八纲”外另添“洋务”一门,实与葛士濬做法接近。此时“葛编”远未成书,盛氏对编纂实情也无了解(葛士濬自称编书“经始丙戌(1886)四月,至丁亥(1887)十月而稿定”(《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则“葛编”纂辑比“盛编”大约早半年,编纂不久,体例未定。至光绪十四年(1888)初,盛宣怀仍在托人访查“葛编”,据钟天纬在沪禀报:“委访《经世文续编》,此书葛君拟用石印,招股方谓其未必即成。”《钟天纬禀盛宣怀函》,光绪十四年五月一日,薛毓良、刘晖桢编校:《钟天纬集》,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90页。),二者想法应属不谋而合。倒是汪洵对另立“洋务”门类不以为然,认为此二字“未得的当”,提出替代方案,或易名目为“总政”,或将内容打散归入传统“六政”范围,都是偏保守的权宜做法。汪洵不同意将“洋务”两字作纲,与袁遂主张“宜以经学冠目”(袁昶日记庚辰(1880)十一月条:“点校敬孙寄来康、雍、乾三朝以来夷务文字元书,署曰《柔远全书》,分目有成宪、德威、还治、崇正、嘉谋、管窥六门,而附以《和约汇抄》四卷、《中外交涉成案》四卷,而所载系官私奏议,文字体例亦未画一。予意以为此项文字专为夷务而设,宜附之《经世文编》‘海防下,名曰《皇朝经世文编·海防门》,辑补而别分子目,依年编载可也。”孙之梅整理:《袁昶日记》上册,凤凰出版社2018年版,第436页。按袁遂编有《柔远全书》,内以“德威”“崇正”“成宪”等语词作目,统摄洋务文字,此种冠名法正合所谓“以经学冠目”。经学为清代士人知识世界的核心,以经学统摄“洋务”,一则引导读者从经学名目推测所含意蕴,一则以经学外衣“升格”洋务文字,提高读者对洋务实政的重视。),实有共通之处。所谓“以泯歧视之迹”,一方面暗示其人对“洋务”确存“歧视”之见(缪荃孙友人费念慈私下评论:“子渊就杏荪之聘,为《经世文续编》,谈何容易。杏荪非藕耕(贺长龄)之比,子渊则远不及默深(魏源)。……子淵书法颇佳,次则时文,小学己疏,遑言经济耶?”费念慈函四十五,[光绪十三年]六月十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340页。),若以此种带有贬义的名目统摄经世文字,可能引起读者对该部分内容产生先入为主的反感;另一方面,作为编者,他也尝试通过变换目类、修改体例,以更符合时人价值观的“得体”方式,更圆融地向阅读对象传递“洋务”观念。

汪、缪诸人对于“体例”有过反复讨论。光绪十三年(1887)四月,汪洵函询:“体例当未酌定,以是迟迟未得肃缄。乞随时将大纲注明子目(即照原编篇目,后添洋务一门),俟后再行分编。”(汪洵函二,[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六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至此时,“大纲”规模仍按盛宣怀起初设计,“八纲”加“洋务”,缪荃孙工作主要是拟议各纲“子目”。关于“洋务”内容,盛宣怀亦有考虑,同年(1887)闰四月指示缪荃孙:

臆见四朝文献,不仅海防、通商两门,自古无此奇辟,即散见于吏、礼、户、兵、刑、工者亦多因时制宜之作,欲求紧要文章,一无遗漏,不得不先博后约。(盛宣怀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第647页。)

在盛氏认知中,“洋务”指向和、战两端,大致可区分“海防”“通商”二门(汪洵并言“如总理衙门俗谓通商衙门,又新设海军衙门,仍如‘六政之衙门为断也”。如所举“通商衙门”“海军衙门”之例,即对应“海防”“通商”二门。),这与盛康“例言”之“洋务”理解相符,仍就广义的“中外交涉”立言,因事务本身的“奇辟”特性,相关文献搜集也应有针对性,从“六政”各类辑录,博取约观。

主事者意向如此,实际纂辑之人却别有见解。汪洵与缪荃孙讨论及此,一则曰:

“洋务”一门,去取尤宜加意。杏翁谓洋务不外和战,欲以“通商”“海防”为两总目,鄙意此乃子目,非总目也。若立“洋务”一门,嫌于直致;若谓“中外交涉”,又太客气。颇费斟酌,尊意以为何如?求示晰,并乞于杏翁函中论及为幸。(汪洵函四,[光绪十三年]五月十一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4页。)

再则曰:

洋务准以“通商”“海防”为两门,分隶子目。所搜罗者,大都驳杂不纯之论,如马建忠、王韬,甚至赫德、威妥玛之类,辑之嫌自秽其书,不辑则老生常谈,寥寥数篇,大都拘牵文义,无当时局。此门最为难处,老兄何以教之?(汪洵函五,[光绪十三年]六月初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5页。)

总括而言,汪洵对总纲单列“洋务”,或分列“通商”“海防”,均不赞同。在他看来,“如总理衙门俗谓通商衙门,又新设海军衙门,仍如‘六政之衙门为断也”,所举“通商衙门”“海军衙门”皆不出朝廷经制,正对应“海防”“通商”二门,而此二门只可作为子目,不必隶于别出心裁的“洋务”纲下。此番认识包含对“洋务”概念以及中外洋务人士的偏见,他觉得“洋务”二字涉嫌“不经”,而相关学说多属“驳杂不纯之论”,辑入“续编”竟有“自秽其书”之嫌(汪洵曾与友人宗源瀚(1834—1897)“商订是编体例”,表示“以今日应增者洋务,‘洋务二字不经,欲立《通商》《海防》二门,而缀以《总论》《杂说》”;后者对于“洋务”一名的态度似更加开放,以为较“通商”“海防”为宜,复函指出:“至于洋务,为近时之要略,势不能不添此门。‘洋务二字屡见章疏,将来史册亦不能废,无虑不经。正不必拘于通商、海军衙门以配六曹,而立通商、海防名目。原编本有海防之名,属诸海洋之巡缉,转嫌无区别也。若夫上海葛士濬新续之编以付石印者,虽亦搜缉不少,然于洋务中多采条约与西人之论说,未可目为皇朝经世之文。”见宗源翰《北征日记》卷一,光绪十五年正月廿九日,曹天晓整理:《宗源瀚日记(外二种)》,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165—166页。)。他与缪荃孙通信,屡谓“执事词严义正,令人佩服”,“宏识远议,实获我心”,可见目类设计意见多得后者赞许(缪荃孙学术虽精,对“西学”仍多隔膜,其自述论学旨趣:“然想弟一生,下场时不会作时文,当翰林不会写白折,以为掌教可以胜任,忽又钻出西学。读书万卷,于世路永远不合,亦可笑也。……‘笃信汉学,至死不变,我自下考语,兄以为何如?”(《致金武祥》二十七,《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273页)夏孙桐为其作传记:“先生恪守乾嘉诸老学派,治经以汉学为归。”(《缪艺风先生行状》,闵尔昌纂录《碑传集补》卷九,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第120册,明文书局印行,1985年,第595—596页))。尽管私下抱怨“前条例中所谓通商、海防分门,系杏孙观察所酌改,弟不以为然也”,然地位使然,汪洵终不便明驳幕主,故婉告缪荃孙“于杏翁函中论及为幸”,落实在操作过程中,“暂仍列洋务一门,而以通商、海防为子目”(汪洵函六,[光绪十三年]七月廿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6页。)。

光绪十三、十四年间,汪、缪分居津、京,主要精力投入在材料搜辑,关于“续编”门类争议暂时搁置,如前者所言“瀚此时且就所得者先为选辑,分手草抄,稍有端倪,体例方能立定,有得即录其篇目,日积月累,循序渐进,可冀有成”(《汪洵致盛宣怀函》五,[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三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2页。盛宣怀对此认同,指示“先倩抄手,悉以行书录一底本,再行分类删择。能于年底汇齐抄本,来年厘定部类,已算极快”。盛宣怀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第647页。)。光绪十三年(1887)三月,汪洵函禀盛宣怀:

筱珊太史近有书来(原函附阅)。续编照旧从事,并约洵入都就商一切,互证所业。现据彼此所抄存书目,专集不为不多,惟博古易而通今难,洋务中关系文字无不秘密,即辗转搜罗,亦多避忌,仅就耳目前传抄诸作,未免减色。其余编目定例,动多窒碍,即使选录赅备,而编次终觉为难,非就近鉴裁,何能尽善?(《汪洵致盛宣怀函》四十一,[光绪十三年]三月廿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65页。)

此函是关于“续编”纂辑的一份生动记录。汪洵致力于书目抄存,深感“洋务”文字不易搜集,遂有“博古易而通今难”之叹,至于具体如何编目定例,尚待入京与缪荃孙“面商一切”。

同年(1887)八月,汪洵因公至京,打算利用机会与缪氏“面商体例,藉承教益”,但“虽获晤教,未罄所怀”(汪洵函六,[光绪十三年]七月廿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6页。)。翌年(1888)七月,复有北京之行,专为“商酌编次序例事宜”(汪洵函七,[光绪十三年]十月初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7页。)。据《艺风老人日记》,七月初一日汪洵抵京,三日将自辑“经世文八百篇并凡例”交付缪氏,十三日“移居云自在龛”,假馆缪寓,两人得以朝夕探讨。直到八月八日,缪荃孙扶柩南归,汪洵才与之一道出都(《缪荃孙全集·日记》第一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25—31页。)。十二日,缪至天津,“交《经世文编》于子渊”,十九日抵烟台,二十日“拜盛杏荪观察。长谈,留午饭,饭毕下船。杏荪随即答拜,馈赆百元”(《缪荃孙全集·日记》第一册,第31—32页。据缪氏自定义年谱,“编成续经世文编八十卷,交盛杏村观察”,系于光绪十四年(1888)七月前。参见《艺风老人年谱》,第38页。)。

在此期间,缪荃孙就“续编”子目厘定、分类选辑做了大量工作,全书规模初成。他将稿本呈交汪洵,并向盛宣怀复命,纂辑工作暂告一段落(此后,缪荃孙应南菁书院讲席之聘,“盛编”的后期纂辑便主要由汪洵来承担了。)。缪本一沿“贺编”体例,“总目”仍分八大门类,“子目”则有损益,《艺风老人日记》详细记录了这一过程。事实上,盛宣怀最关心的“洋务”大类,素材钞辑已有一定基础,但缪荃孙未为之单独编录。据汪洵言,“杏公将所存洋务钞稿,悉举相畀”(汪洵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廿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其本人寻访也有所获,至光绪十三年七月,“(洋务一门)现所得者仅四十余种,录目呈览。其中时人居多,姑留充数。至中兴诸巨公之作,以彰彰在人耳目,尚未加裒录也”(汪洵函六,[光绪十三年]七月廿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6页。)。至于这些材料如何归类,他向缪荃孙示意:

“洋务”另立一门,本杏孙观察原议,惟与“六政”时有出入,体例颇难限断。得鸿才卓识,主持其间,俾弟藉手校订,成书有日,何幸如之!例言乞早见示。弟亦有体例数则,随后录呈,并子目类别,可以互相印正也。(汪洵函九,[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四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8页。)

缪辑稿本虽然在“六政”各纲中选辑了洋务人士的奏章论议,但未单列纲目,这种处置正合汪洵原议,后为之校订,定稿体例一成未变。

或缘于对父亲尊重,或出自对幕僚信任,盛宣怀对稿本体例持默许态度。不过,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全书刊刻时,其撰“书后”,对“洋务”内容仍留有伏笔:“续编经世文百二十卷,凡辑道光初元迄今四朝诸家文集、公私论议,以续贺氏之书,门目间有增损,则详述异恉,附见每目之下,至交涉机宜,不由经制者,别列门目,拟辑为外编。”(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盛宣怀编次书后”,第110页。)时过境迁,盛宣怀设想中的第二方案,即汇辑“交涉事宜”而成“外编”,终无下文(据郑孝胥日记,光绪二十三年(1897)在沪曾为盛宣怀“审勘”《皇朝经世文续编》,十一月廿五日记:“校《续经世文编·洋务卷》毕,删百余篇,存目九,原目十一,凡三百六十余篇。”(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33页)此处“洋务卷”是否即未刊“外编”之初稿本,待考。)。而此种“且将新酒入旧瓶”的曲折心态,也渐不为后世所了解,与略早刊行的“葛编”相比,“盛编”中“洋务”纲目的缺席,不仅直接影响新形势下“接引新知”的效果(光绪二十三年(1897)成书的《皇朝经世文三编》辟有“洋务门”,收文以“讲求富强”为指归,编者强调“假使欲图富强,非师泰西治法,不能挽回”。陈忠倚辑:《皇朝经世文三编》,光绪二十四年上海书局石印本,“例言”(戊戌三月)。又有好事者鉴于“中日有事以后,海内士大夫奋然而起研求当务之急,以图自强,风气为之一变,承学之士转移心志,弃其帖括旧章,而从事于西学洋务者日见其多,于是洋务西学之书日新月异,层见迭出”,而在《三编》之外輯成“时务洋务”专编,“凡夫名臣奏议、通儒伟论、中西各报之要闻、地球各国之掌故,莫不元元本本,殚见洽闻,令阅者如观掌纹,洵洋务书之大观也”。甘韩辑:《皇朝经世文新增时务洋务续编》,光绪丁酉(1897)扫叶山房排印本,“序”。),也让编者落下“思想落后”的口实,进而制约了今日读者对书中“洋务”内容的吸收和理解(如论者研究晚清经世文编的“外交思想”,选取对象独遗“盛编”,其处理十部“文编”,除《皇朝经世文编》(体例传统,寓交涉事务于“户政”纲)外,皆专门设有“洋务”“外交”“交涉”“外部”等部类,易于按图索骥。参见余静《晚清十部经世文编中的外交思想》,苏州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实际上“盛编”中绝非没有“外交”内容,惟散在各纲,不能依赖分类定性,需用别种眼光处理之。)。

二、“搜罗尤居其要”:“盛编”材料从何而来?

(一)四人分处四地:“盛编”纂辑之业的基本格局

关于“盛编”选文标准,“例言”说明:“兹编所续,一以掌故为主,有因人而存其文者,有因事而存其文者,择焉不精,未免见呰大雅,而事实所系,必究始终,辨论各摅,不加轩轾,则犹贺氏之志也。”(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第11—12页。)按“掌故”,旧制、旧例,多指有关历史人物、典章制度的故实或传说(章学诚主张方志立“三书”:“仿纪传正史之体而作志,仿律令典例之体而作掌故,仿文选文苑之体而作文征,三书相辅而行,缺一不可,合而为一,尤不可也。”(《文史通义·方志立三书议》)清末张寿镛辑《皇朝掌故汇编》100卷,汇纂“嘉、道、咸、同四朝掌故,讫今日颁行之新政、历年交涉之成案”,分内、外两编,“内编”以六官为纲,以帝系为首,“外编”以外务部和会、考工、榷算、庶务四司为纲,以“各国立约年月考”弁首,按时排比。《皇朝掌故汇编》,光绪二十八年(1902)求实书社铅印本,“凡例”。)。“贺编”成书之际,因“杂录官书,有乖文体”受到批评,“盛编”有意继承“贺氏之志”,取材不拘形式,坚持“经世之作,在行事不在文章,备掌故不备体格”。至于全编材料来源,“以皇朝奏议为主,搜辑诸家专集二百余种,最录历年所见公私文牍,以附之”(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例言”,第12页。)。从选文内容看,“盛编”纂辑时参考过其他数种“续编”,而大多数出于自辑,据先行研究统计,奏议比例最大,共计1000余篇,约占全书半数以上,采及文集244种,作者多达538人(杨立人:《经世文续编研究》,《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3期。)。那么,这些材料从何而来呢?

据盛宣怀自述,早年在湖北随侍父亲时期,已属意“经世之学”,对《皇朝经世文编》十分喜好,“习业之余,辄自循览”,发愿“踵贺编体例续辑成书”,开始留心搜集材料,“从贤士大夫游,得纵观近代名家专集及军兴以来奏牍、书札,历年择录,积盈箧衍”,“壮岁驰驱,迄未卒业,爰先辑林、胡、曾三公奏议,以识祈向”(盛康辑:《皇朝经世文续编》,“盛宣怀编次书后”,第110页。)。故在续辑全面启动之前,盛氏本人对于林则徐、胡林翼、曾国藩诸家奏议,已有初步搜集。至于全编成书,他这样交代:

迨承乏东海,幸际多暇,始与二三同志,搜讨集益,家大人亦自浙告归,时渡海就养,复加手辑,颐志董成,每编次一卷,随校付刊。时事纷纭,中更作辍,经始于重光,蒇工于疆圉之岁。(按,此处“重光”指辛卯(1891),“疆圉”即丁酉(1897)。盛康“例言”亦言此编“阅七年,为光绪丁酉之岁校刊始毕”。据此,二人口径一致,皆言“盛编”经始于1891年,成书于1897年,前后历时七年。事实上,光绪十二年(1886)秋,缪荃孙已应盛宣怀之请代为编辑“续编”,盛氏父子在刊书时将经始时间后推了四年。关于此节具体分析,参见前揭尚小明论文。)

光绪十二年(1886)盛宣怀履任山东登莱青道,秉承父训,召集“同志”,开始续辑之业。应加强调的是,这不是一个面对面的合作,也非短期可以蒇工的事业,始终其事的四人——盛氏父子、汪洵、缪荃孙——分处四地,责有攸归。当时盛康已“假归就养”,息影苏州留园(同治六年(1867),盛康在湖北盐法道任上丁忧回籍,以“十数载来鞅掌簿书,出入戎马,幸弛负担,意欲小休,遂读礼家居,不问外事”,伏处十余年,直到光绪五年(1879)入京谒选,奉旨仍以道员发往浙江候用。光绪十二年(1886),盛宣怀简授山东登莱青道,盛康正式“假归就养”。参看《苏州留园主人行述》。),前揭引文讲“时渡海就养,复加手辑,颐志董成”,即盛康由蘇至烟,直接介入编务,有夸大成分。

盛宣怀常年驻烟台,供职登莱青道,兼管轮船招商局、电报局事,公务繁忙,基本上不参加“续编”实际工作,但他坐镇东海,居中指挥,甚而一度打算在烟台设一“总局”,汇合编务,终因客观条件所限以及汪洵等人反对未果(按盛宣怀计划,缪主“搜罗”,盛康亲任“总纂”,令汪洵至烟台,同任“分校”,就近督促。汪洵对此多有非议,致缪函云:“杏翁急欲观成,颇以弟迂缓为疑,迫令偕往东海,就督课程。此编以博为主,方可精择。通都大邑,耳目尚苦难周,僻处海隅,是犹刻舟求剑,抑亦难已”;“弟意必须在都与诸君子商榷甄采,易于集事……且都下求书亦较他处为易。”(汪洵函十、十一,[光绪十二年]嘉平廿五日、[光绪十三年]三月十七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8、509页)并向幕主明确表达“留津”意愿:“自维频年经理印事,迂缓竭蹶,旷日繁费,深负厚期。续编觕有头绪,极愿早辑成书,稍弥咎戾。微公招致,亦不肯隳业半途,所有留津一议,非存依草附木之心,亦以幕府清闲,多资闻见,冀便纂辑而已。既蒙不弃,何事纷营?”(《汪洵致盛宣怀函》四十一,[光绪十三年]三月廿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63页)烟台设局一议,无人响应,终作罢论。)。他的主要贡献,是为“续编”提供了自己的藏书和资料。汪洵受命之初,便觉搜书不易,向幕主求告:“搜罗一无把握,铢积寸累,杂然纷陈,浩无涯涘,且向藏书家搜取,亦属背道而驰,以近今名作未必具储邺架也。即阁下所存之百余箱,恐秘籍陈编亦未必尽资挹注。爱古薄今,忽近图远,其势然也。祈先将烟署所有者开单装运寄示。”(《汪洵致盛宣怀函》五,[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三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2页。)除寄给藏书,盛宣怀还将历年收存“洋务钞稿”全数移交。据汪洵函告缪荃孙,“已属杏公发箧陈书,列单寄津”(汪洵函二,[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六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洋务诸端,可以取资幕府”(汪洵函八,[光绪十三年]十月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7页。),“杏公将所存洋务钞稿,悉举相畀,可存者大半,约得百数十篇(其中奏疏亦复不少)”(汪洵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

汪洵时在天津,为盛宣怀“经理印务”,主要从事贺辑《皇朝经世文编》的校印(汪洵在光绪丙子(1876)科江南乡试“中式第四十八名”,至壬辰(1892)科会试“中式第九十三名贡士”(《清代朱卷集成》第75册,第424—425页)。此间主要在盛宣怀幕府活动,为幕主校书、刻书,包括《皇朝经世文编》《皇朝经世文续编》《常州先哲遗书》等。详见《艺风堂友朋书札》《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所录汪洵函札。)。缪荃孙则“供职京师”,充国史馆纂修,并修《顺天府志》。当时汪洵致函盛宣怀:

瀚事尚无确音,而单月投供,却不便自误,好在筱珊处随时须面商去取,于续编事甚有益,旬日往还不至疲于奔命也。(《汪洵致盛宣怀函》五,[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三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2页。缪荃孙亦言:“弟跧伏京师,如恒珞珞,旧恙已愈,仍作蠹鱼生活而已。渊若兄时时晤面,不日旋津。”《致盛宣怀》三,《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310页。)

按“投供”,清代候选官按期至吏部投呈履历以待铨选。汪洵以举人身份,在天津一边从事印务、编务,一边等候部选,趁入京投供之便,与缪荃孙“就商一切”。后为缪氏七十寿辰作贺诗,有句云“雅谊曾随编校日”,自注“盛氏《续经世文编》,先生为总纂,蒙招致京邸,日同编校”(汪洵函二十八,癸丑[1913]七月二十八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20页。)。可见两人同为盛宣怀征募,汪视缪为“总纂”,常由津赴京,协同完成编务。

缪荃孙允诺为“总纂”,在资料方面做了大量搜辑工作。相较于天津抑或青岛,北京确有得天独厚的优势。缪氏拥书甚富,夙称名家,“馆职多暇,殚心著述,博搜经籍,每涉厂肆,见有佳本,典衣以购,友朋通假,钞辑考析,日不暇给”(缪禄保:《四品卿衔学部候补参议翰林院编修缪府君行述》,汪兆镛纂录:《清碑传三编》卷十,周骏富辑:《清代传记丛刊》第124册,明文书局印行,1985年,第591页。)。时任职国史馆,主撰国史儒林、文苑、循吏、孝友、隐逸五传,此一特殊身份使他可以便利使用馆内藏书,同时调阅奏疏,这些优势非他人可比。汪洵主动推荐缪荃孙,也是看中这一点,故屡言“续辑一事,杏公必求大手筆主持。……伏维执事学综百氏,才擅三长,早窥中秘之书,益宏大雅之业,斯文所萃,物望允归,成此巨编,何庸多让”,“都下人文荟萃,执事又当代宗工,河燧挹取,于焉是赖,曷胜欣企”(汪洵函二、三,[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六日、闰四月廿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2、503页。据新材料发现,缪荃孙之外,汪洵还曾推荐他人,致函盛宣怀:“续编一举,乃不朽之业,茫茫坠绪,岂易图成,独任其肩,敬谢不敏。昨张子虞太史预来此深谈,极以执事此举为当务之急,力任搜辑之劳。子虞负著作材,其博通淹雅,又在筱珊太史之右。得两君主持此事,成书必有可观。”(《汪洵致盛宣怀函》六,[光绪十三年]八月廿七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4页)“张子虞”,张预,字子虞,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光绪九年(1883)进士,翰林院编修,故称“太史”。缪荃孙另函透露:“子渊新约聘臣同年相助,更可速成。”(《致盛宣怀》二,《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309页)按“聘臣”,陈名珍(?—1894),字聘臣,江苏江阴人,同治丁卯(1867)科顺天乡试副贡,光绪元年乙亥(1875)举人,光绪九年癸未(1883)进士,授编修职(《清代朱卷集成》第51册,第258—259页)。缪荃孙应丁卯正科兼补壬戌四川乡试,中式举人,故与陈氏称“同年”。)。

先行研究据《艺风堂友朋书札》,对缪荃孙之于“续编”贡献多有揭示。其中一通盛宣怀函内称:

再承惠示《经世文续编》,道光以来史馆所存,以及尊处所藏文集不下二百种,及时成书,尚属不难。此事弟勖志数年,搜讨未富,去秋面蒙俯允代为编辑,归与子渊筹商,窃喜成书有日也。(盛宣怀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十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第647页。按,据上下文义分析,此为去函。)

笔者在新见史料中,发现一通缪氏致盛宣怀函,言“续编”事甚详:

去秋幸聆雅教,甚惬鄙怀,承委协同子沅编辑《经世文续编》,因未与子沅晤面,无从臆度,惟偶见道光以来名人文集,略择可入选者,录目汇存而已。本月之朔,先晤子沅,再晤敬孙,略述大概,现恳阁下先将选本交子沅,并录目见视,即可到处辑补。史馆奏议,道光朝百廿五卷,咸丰朝百五十卷,同治朝二百卷,史馆所存及弟处所藏文集,亦不下二百种,及时汇而成书,尚属不难,惟取去之间,颇费审度耳。(影印件另见陈善伟、王尔敏编《近代名人手札精选》,香港中文大学,1992年,第100—101页。另收入《致盛宣怀》一,《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309页。此件“子沅”,汪洵;“敬孙”,袁遂。引文标点有所调整。)

结合上下文义,可知此文正是前函答复之来件,约作于光绪十三年(1887)春,“续编”开辑半年后。自上年受命辑书,截至此时,缪荃孙已从国史馆搜集道光后奏议五百多卷,辑录文集更达“二百种”之谱,为“续编”成稿奠定了基础。盛宣怀对此郑重道谢,“《经世文续编》仰赖搜罗甚广,感泐殊深”(盛宣怀函五,[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六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第648页。)。汪洵也坦率表示,“前搜辑《经世续编》,全赖宏才提掣,弟勉力附和,实无能为役”(汪洵函十一,[光绪十三年]三月十七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9页。)。

(二)汪洵函札所见“广征博采”之实相

纂辑“续编”同时,汪洵在天津承担校印“贺编”的任务,精力不敷分配,故自愧“迩来人事鲜暇,心为形役,竟难兼顾续编事,且搜集甚少”(汪洵函二,[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六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2—503页。)。缪荃孙是他大力仰仗的对象,多次表示“弟兼校印原编事宜,续辑之事,只以余力为之,所得无几,全仗大雅主持”(汪洵函五,[光绪十三年]六月初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5页。),“弟以校印原编颇分日力,此间搜罗不备,洋务诸端可以取资幕府,而遗编孤集,采摭为难,全仗大雅宏达,就都人士访录,方得赅备,务乞专意为之”(汪洵函八,[光绪十三年]十月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7页。)。不过,略如前述,汪洵所持“体例固在所先,搜罗尤居其要”一语实为合作宗旨,对如何搜书、搜何种书,他不仅多有意见,甚而未甘于局外之谈,身体力行,不乏创获。结合以汪洵为视角的新材料,可对“搜书”进程精细勾勒,丰富有关是编史源的理解。

光绪十三年(1887)闰四月,汪洵函告“蒙有搜书例言,迟日一并录呈,至全书体例,颇多引申,须粗具规模,方能论定也”(汪洵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其后,有函谓“毓华观察入都,附达寸缄,率拟搜书条例,呈请鉴裁”(汪洵函六,[光绪十三年]七月廿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6页),则搜书条例呈达京中。),所谓“搜书例言”,具体未详。配合别函,知其搜书以“奏疏”为主。致缪荃孙函谓:

现以搜集奏疏为第一义,请专致留意,随时录其篇目,较易着手。弟处有得者,亦随时录呈,以省繁复。至杏翁处所有洋务各件,晤时索阅,亦可书目奉上。(汪洵函九,[光绪十二年十二月]初四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8页。)

致盛宣怀函谓:

尊处前所辑存巨帙已检得否?道、咸、同三朝名人著述最夥,有一遗漏,不免贻讥,且不能餍众望,于名利两无所得,故搜罗尤为切要。奏疏拟托内阁友人检抄档案,余或托子虞,或托筱珊,必多裨助,再由京都书厂中商量借抄,一直于各报中告白招致,期以来年可以集事。(《汪洵致盛宣怀函》九,[光绪十二年]十月廿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9页。)

关于奏议来源,除广泛购置名家刊本,还托京中友人至内阁、史馆等处直接“检抄档案”。对采辑出处,汪洵有较严苛的要求,如有人建议从《东华录》辑取,便以为“此语甚陋,奏议大端具于斯录,谁不知之?特多摘要之语,且大都有贴黄而无原奏,略备考核尚可,若据此搜辑,则眉睫之见矣”(《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十三,[光绪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4页。)。至于“奏议”文本弊端,也存警惕,专门提醒缪荃孙:“近来奏议抄得多少?惟史馆奏议,恐皆奉行之件,则各家专集中尚不能不留意采取也。”(汪洵函二,[光绪十三年]四月十六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在一通长函中,他分析了“国史奏议”的例行性质,以及“续编”采择应循标准:

国史奏议中大抵皆奉俞允之件,兹所续者,不在一时之从违,而在异时之论定。如许太常洋药一疏,其明证也。则奏议中录存大端,其余仍須求之私家著述,网罗散佚,以存文献。……庶于原编,如薪之续,无拇之骈。断代成编,则原编所阙者置之不补,亦体例宜然,不必炫博求胜,如张氏、饶氏两编取盈卷帙也。(汪洵函四,[光绪十三年]五月十一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4—505页。按“许太常”,太常寺卿许乃济,“洋药一疏”指道光十六年(1836)所上代表其“弛禁鸦片”思想的《鸦片例禁愈严流弊愈大亟请变通办理折》。)

汪洵主张奏议文字应合公家档案与私人著述求之,以“洋药”一疏为例,论取材目的,“不在一时之从违,而在异时之论定”,已颇近今人史料学观点。至于以张鹏飞、饶玉成两家“文编”为反例,强调续补“不必炫博求胜”,不乏警策之思。

汪、缪拟定工作程序,一曰“广征博览,悉付钞胥,求备求多,如长编之例,成书后再加严定去取,以折衷精当”(汪洵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页。),二曰“搜书先列篇目,广征博采,如长编之例,随得即付钞胥,俟后再加删择”(汪洵函四,[光绪十三年]五月十一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4页。)。易言之,即彼此交换“抄存书目”,分头搜集,广泛取材,然后再定体例,再作取舍。为避重复,提高效率,汪洵随时提醒“前见示所存书目,便希录寄一分,以免反复徒劳,彼此互证,可冀赅备”,“前续示待访之集,弟现有得者,并尚须访求集名,录奉垂察,彼此互相证别,以免复抄,是为至要”(汪洵函四、八函,[光绪十三年]五月十一日、十月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5、507页。这一工作原则,也得到盛宣怀许可,致函缪荃孙:“现在已抄者究有若干篇?请随时寄示目录,以免录取雷同,重费钞胥耳。”盛宣怀函一,[光绪十三年]四月初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第646页。)。

缪荃孙将“搜采文集目录”开单提交,汪洵过目后,称道不置,“承示书目,可称富有,弟多所未见”,同时提示“其中尚有道光以前人著作,及说经考据之学,不合编录者。再,道咸以来有名人而未见文集者,亦宜开列博访,祈随时咨询及之”(汪洵函六,[光绪十三年]七月廿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6页。)。经过一个阶段后,汪洵报告:“筱珊处专意选抄四朝奏议,(国史馆所存者恐皆奉行之件,不及私家所载者详备。须再酌。)其他专集闻已得百余种,再随时访求尚可增益。”(《汪洵致盛宣怀函》五,[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三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2页。)印证于缪荃孙致盛宣怀函,“自三月间奉到手书,即发箧别录,分类编纂,已得一千余篇。史馆奏议先搜正本,止得三百余篇。近又翻到历朝档册,可取者亦复不少”(《致盛宣怀》二,《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309页。),“史馆所存及弟处所藏文集,不下二百种”(《缪荃孙致盛宣怀》,《近代名人手札精选》,第100—101页。),可知奏议多辑自国史馆,文集则史馆与自藏兼有。

汪洵“搜书”所得,固不若缪荃孙为多,不过他在天津的资料工作也非全无所得。光绪十三年(1887)春,有谓“此间亦多友朋投赠旧集,爰仿尊旨,列为篇目,不过二三十种”,“弟此间不下四五十种,友人尚允陆续相付,倘能广见闻之外,斯大快也”(汪洵函三、四,[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九日、五月十一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3、504页。)。同年八月,致函盛宣怀云:

现在续编日积月累,钞胥有人,随录随编。筱珊录示书目,现得者八十余种,合之国史奏议已属不少。瀚所得者四十余种,(敬孙交来二十余种,余皆瀚旧存。)又有执事面交钞本多件,而中兴诸巨公专集,以彰彰在耳目,前尚未甄录,幕府诸君亦允为助辑稿本,大致尚易图成。(《汪洵致盛宣怀函》四十五,[光绪十三年]八月初三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69—1670页。)

十月,另函云:

筱珊存书已不少,近又有盛伯羲、黄再同两君处奏议,文集可稍称宏富,惟筱珊事多,奏议尚未卒业,其余尚难遍阅。约三月间各出所得,互证编次,未识能践约否?聘臣亦拟襄阅,属将曾、胡两集先行分任选钞,余再随时一同搜辑。瀚所得者汤君伯述之力为多,大约孤集已有端倪,而巨制尚无把握。傅相宏揽经猷,极当世之大观,文章莫备,于是屡与伯述、容民商议,咸以浩如烟海,难于着手,瀚所业亦无了期,尚未着意于此。此事必须我公进言,能陆续借钞,或幕府诸君检视,方可赅洽。(《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光绪十三年]十月十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8页。“盛伯羲”,盛昱(1850—1899),宗室,字伯熙,光绪二年进士,授编修,累迁国子监祭酒。精经史舆地及清代掌故,与缪荃孙、沈曾植称谈故三友。有《郁华阁遗集》《意园文略》。“黄再同”,黄国瑾(1849—1890),字再同,贵阳人,黄彭年之子,光绪二年进士,授编修,任会典馆总纂。)

综上,可知汪洵所辑文集约有几个源头:(一)本人“旧存”者;(二)由盛宣怀交来的“钞本多件”;(三)京官盛昱(字伯羲)、黄国瑾(字再同)两处所存奏议;(四)友人如袁遂(字敬孙)、汤纪尚(字伯述)所赠予者。汪洵对“中兴诸巨公专集”尤为瞩目,除盛宣怀业已着手的曾、胡两集,拟“再随时搜辑”,他亦有意李鸿章集的纂辑,陈名珍帮同“襄阅”,但碍于条件,进展有限。

汪洵还想方设法,扩充“搜罗”范围:

各省须有切实同志之人,各就闻见辑录,斯为美善。否则终不免疏陋也。葛君处闻有远年邸报甚夥,大可采取。(国史奏议殊鮮巨制,且遗漏百出,如道光朝无陶文毅,他可知已。)其余亦未必藏有多种,未识近有信来能出所编合成全璧否?(《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光绪十三年]十月十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8—1659页。)

京、津两地而外,他建议盛宣怀约集“各省同志”,为续辑出力。如曾长期任职浙江各府道地方官、有“循吏”之声的同乡人宗源瀚(1834—1897),便是其中一人,据其光绪十五年日记:“杏荪欲续《皇朝经世文编》,倩汪子渊(洵,原名学瀚)为之编辑,有目录两册寄余。所商者三事:一,征余文,子渊已于《闻过录》中录余《整顿绿营积弊》暨《湖州水利议》,见余《筹河论》三篇,谓亦应收入,而仍请益;一,予为搜近人经世之作;一,商订是编体例,以今日应增者洋务,‘洋务二字不经,欲立《通商》《海防》二门,而缀以《总论》《杂说》。”宗氏虽然自谦“余文合足当经世之选”,还是提供“甲申秋在宁波《论法越事宜主战上李合肥》一书,又近年作《江苏减漕始末》”,并就“吏政”“兵政”“洋务军略”各门提示了宜加采录的时人篇目(宗源瀚著,曹天晓整理:《宗源瀚日记(外二种)》,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165—166页。)。

另,汪函所谓“葛君”,即葛士濬。光绪十三年(1887)闰四月,汪洵函告缪荃孙:“昨聘臣见过,云沪上有葛君士濬,亦有志斯编,所辑不少,愿举以相附。去年阅报,中有此君搜书启,因知其人,曾托友人致意,不识究竟所得若干,有无旧藏未刻之作,拟一访面询。若果富于所储,则斯举事半功倍矣。”(汪洵函三,[光绪十三年]闰四月二十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4页。费念慈曾见葛氏“搜书启事”,并告知缪荃孙:“昨于《申报》中见有一启,署名曰濬,不知何人?罗列诸集少而陋,至采及《申报》幅首之论,尤可笑。”费念慈函四十五,[光绪十三年]六月十三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340页。)内言葛氏“愿举以相附”,系转述友人语,未必真有其事,不过借葛藏书为己所用,倒说中心事。所以汪洵一度表示“葛君肯合办极妙,但必须我处编定方可参预,免致喧客夺主”(《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十三,[光绪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4页。),虽严守主客分际,但附和葛议溢于言表。又说“乡曲见闻,所得谅亦无多,姑为函询,以冀集益”(汪洵函四,[光绪十三年]五月十一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4页。),言下不免倨傲情态,实际仍做出“函询”的主动表示。

《艺风老人日记》光绪十三年(1887)八月十五日条记:

子渊来,速赴局观上海葛氏《经世文补[原文如此]编》。……《补编》采取未遍,以算学入“学术”,以中西条约入“洋务”,均不可解。粗阅一过,是于此等文字,体例稍乖,即原书未细阅,而又志在渔利,故草率若此。(《缪荃孙全集·日记》第一册,第32页。)

按“局”,指天津机器局。汪、缪在津得见“葛编”抄本,颇多批评。缪荃孙不满“葛编”成书草率、志在渔利,尚非无的放矢(“葛编”120卷仅三年即成书,不免粗疏,先行研究已证实葛士濬从饶玉成辑本直接抄来不少文章,文章编排亦多失当。葛氏急于成书,售书渔利,恐是主要原因。王闿运见“葛编”,即讽“上海葛姓之所为,盖书贾也”(《湘绮楼日记》第三卷,光绪十九年正月廿三日条,岳麓书社1997年版,第1841页)。钟天纬受盛宣怀之托在沪访查“葛编”,亦称其为“书贾”:“走访葛君,叩其本末,始知该书贾百计兜售,许赠书二百部,先给一半现资。受业面述师训,可以名利双全,渠爽然若失,然与洋人已立合同,势难追悔。受业见其样本草率,将来不能广销也。”《钟天纬禀盛宣怀函》,光绪十四年五月一日,《钟天纬集》,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90页。),但以“以算学入学术,以中西条约入洋务”为“不可解”,则今人读之,复有“不可解”之惑。此说正与汪洵所发“葛君之论,囿于时俗,不特自秽其书,亦且茫无限制”之言同调(汪洵函四,[光绪十三年]五月十一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4页。)。日记还载录另一来函:“子渊言上海葛君意甚居奇,号称百四十卷。惟葛君意在补遗,旁及算学,且采《申报》议论,虽多何益?”(《缪荃孙全集·日记》第一册,戊子(1888)三月廿四日条,第10页。)二人不慊于“葛编”,可谓同气相求。

光绪十四年(1888)二月,汪洵因家事由津返乡,道经上海,借机与葛士濬会面。此时“葛编”已基本完成,正待刊刻,“相附”一说自然无从谈起,材料“互证”也成画饼。汪洵大失所望,致函缪荃孙表示:“上海葛君,近有五例之刻,颇觉浅陋。大旨与弟意相同,惟重在补遗,旁及算学,未免漫无限制。其书号称百十四卷,其实尚有目无书。弟此行专诚往访,与语不合。且渠意甚居奇,势难互证。怵他人之我先,借之以自警,庶免浮沉无日耳。”(汪洵函十一,[光绪十三年]三月十七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09—510页。)至此,汪洵放弃了联合两家的想法。四月,函禀盛宣怀:“洵俟此事了结,即入都与筱珊商订一切。计两处所合已可成书。”(《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十三,[光绪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4页。)六月,致函缪荃孙:“弟处抄集续编,仅得八百篇,中尚有与老兄相复者,至门类阙略者甚多,必须留意补缀方称,非与吾兄面商体例,难期画一。”(汪洵函十二,[光绪十三年六月]廿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10页。)七月,入都,面交“新选经世文八百篇并凡例”(《繆荃孙全集·日记》第一册,第25—26页。)。

汪洵此行目的,即与缪荃孙“商定稿本”。后者函告盛宣怀:

荃孙诸事留滞,迄未成行,渊兄送来选本,重出一百余篇,实得二千篇,再加聘臣处百余篇,共二千二百篇,稍加决择,立可成书,然知其名而未见其书,与见其书而近未得者,尚可开出百余种,尚有不在文集中者。渊兄云阁下之意再令博采一二年,具此卓识,自不难成就伟业。荃孙当随时补缀,往交各处电报局转寄,谅无遗失。钞录全稿,日内全交渊兄,疏漏之咎,在所不免,尚望随时指教为幸。荃孙蒙王一梧师招就南菁讲席,张孝达师又招往粤东,须到家方能定局。(《致盛宣怀》四,《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310页。“王一梧师”,王先谦,字益吾,江苏学政;“张孝达师”,张之洞,字孝达,时为两广总督。)

按,合汪、缪二人采辑文章“实得二千篇”,汪洵个人抄得“八百篇”,除去与缪氏重复的“一百余篇”,实为700篇,占全部的三分之一弱。另加陈名珍辑录“百余篇”,合计2200篇。如前所述,“续编”稿本的纲目确定和选文编纂主要由缪荃孙完成,至光绪十四年(1888)八月,全编基本成型,初稿面交汪洵。引文言及“文集”搜罗未备,“知其名而未见其书,与见其书而近未得者”尚多,他也有意在此后“随时补缀”,实际上交稿后,即应南菁书院讲席之聘,暂时脱离了“续编”事务。后期工作包括删订、增补与校勘,主要由汪洵承担(光绪十七年汪洵函:“贱名得附骥列入校勘,窃为惶愧。杏公颇欲得执事审校一过,方觉意释。然工程有日,不能不遽作定本。鄙人冒昧从事,恐书成多訾议也。”(汪洵函十五,[光绪十七年]重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512—513页)“续编”付刻之际,盛、汪仍有意请缪“审校一过”。缪数次函询进展,表示愿效“补苴”之力:“《经世文编》刻将告成,望钞目见视。弟尚思小有补苴。书名、仕履已补撰否?”“近接渊若信云,《续编》业已付刊。荃孙有无限商量之处,匆匆一晤,亦未能畅所欲言。”《致盛宣怀》七、九,《缪荃孙全集·诗文》第二册,第312、313页。)。

三、余论:“洋务”/“西学”类书的编纂潮流及其引发的朝野互动

光绪十三年(1887)春,“续编”纂辑启动未久,盛宣怀急欲成书的心情已曝露无遗。他说:“弟恐经年不成,此愿终虚,拟在烟台设一总局。家严今夏就养,亲自总纂,凡各处编录皆集于此,期以一年,即须告成。”(盛宣怀函一,[光绪十三年]四月初九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下册,第646页。)这一设想在当时未能实现,他也想不到,待“续编”正式刊行,是在十年以后了。

缪荃孙呈交稿本后,汪洵主持后续删订、校勘,从“盛编”所收奏议看,断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说明在删校过程中还做了一些增补工作。致盛宣怀函云:“洵抵苏后将续编稿本陆续校勘,并添补各卷,均已一律斟酌妥备。惟序例及姓氏小传尚须修改尽善,迫于时日,拟携至都中定稿,缮呈察正。”(《汪洵致盛宣怀函》十三,[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廿九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33页。)不过,效率迟缓,久未定稿,压力也与日俱增。现存汪洵函札中,流露最多的,便是知恩图报、兼程并进、不敢诿卸的一种意态:“稍暇即编纂续文,不稍迨逸”(《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十七,[光绪二十三年]二月廿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61页。),“现在朝夕从事惟在续编,钞胥无多,手腕欲脱,颇思至烟以巨编呈稿,聊慰积年期望之殷,稍补一生迟缓之弊”(《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十三,[光绪二十三年]四月二十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4页。)。

汪洵况以“凡事开创难,结束尤难”(《汪洵致盛宣怀函》十三,[光绪二十三年]三月廿九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33页。),却难得到幕主谅解,不得不自我剖白:

瀚专事编览,岂云无暇,事有归宿,敢云散佚。既承諈诿,便不能废弃半途,致贻旁观之诮。愿公勿游移疑阻,幸甚幸甚。(《汪洵致盛宣怀函》五,[光绪十三年]四月十三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22页)

瀚率应遵命,初不知此事之为难迫,势成骑虎,悔不可追。执事道谊相孚,尚可勉力以赴,否则猜嫌诘责,必废半途。荣而无功,日夜自疚,不意平生偃蹇,幻出此一重魔障。然知己之感终身不谖矣。(《汪洵致盛宣怀函》三,[光绪十三年]十月十四日,《盛宣怀实业朋僚函稿》下册,第1659页。)

从现有材料看,“续编”在光绪十七年(1891)秋已开刻,由于盛宣怀“急拟付刊”,全书审校未精,只好由汪洵一边删订校勘,一边付刻(当年汪洵致书缪荃孙:“现在已开雕,每卷修饰删订,颇形竭蹶。”至次年十二月,“《续编》刻成者三十三卷,校成者三十八卷”。汪洵函十五、十九,[光绪十七年]重九日、[光绪十八年]嘉平十二日,《艺风堂友朋书札》上册,第512、515页。)。因定稿旷日持久,盛宣怀不耐之下,甚至一度有换马打算。光绪十八年(1892)汪洵中式进士,盛康函告盛宣怀:“汪子渊获隽,必入翰林,《续经世文编》仍应嘱其一手告成,未可另换手笔。”(《盛康致盛宣怀》,壬辰[1892]四月廿四日,上海图书馆编:《盛宣怀档案选编》第15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408—409页。)至光绪二十三年(1897)末,盛宣怀致函汪洵:

台从度早赴苏,未刻尚有三卷,俟序例、小传加入,年内即可竣工,至為慰盼。此编岁久费繁,宇内以先睹为快,公一手厘定,当亦必以早完为乐也。序例、小传尚乞迅赐寄阅。腊鼓将催,总望我公不爽其期,俾弟身上亦可了却一事也。(《致翰林院汪》,光绪二十三年十一月廿一日,北京大学历史系近代史教研室整理:《盛宣怀未刊信稿》,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57—58页。)

此次函索“序例”“小传”,也许是关于“续编”盛宣怀最后一次催促,言下带有“了却”心事的急迫,也不免对汪洵再次“爽期”的隐忧。盛氏父子公开宣称,全编“蒇工于疆圉之岁”,即光绪二十三年(1897),而据郑孝胥日记,本年九月十四日尚有校勘“盛编”记录:“诣总公司,盛太常邀谈。取所辑《经世文续》示余,请为审勘。其书凡写稿十本,乃汪编修洵所编次者。糜款二万,为期九年矣。”(劳祖德整理:《郑孝胥日记》第2册“1897年10月9日”,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623页。)是书实际刻竣已至次年(1898)闰三月,在此意义上,“盛编最后成书之时,也就应该是全书刻竣之时”(尚小明:《清代盛氏〈皇朝经世文续编〉纂辑探考》,《社会科学辑刊》2000年第2期。)。

按照中国近代史的习惯分期,盛氏《皇朝经世文续编》之主体编纂于清朝官僚和士人踌躇满志、大讲“洋务”的阶段,而待刊成之际,已是“洋务派”实践宣告失败、由康梁辈引领风向的“维新”时代,从此意义而言,此书的编者与读者、素材与需求之间,不可避免地存在了一种“落差”。不过,无论如何,“盛编”由显宦主持,名士操觚,早在正式刊行前已声光在外,俞樾对“《经世文编》续刻”一举长期关注,而对盛宣怀说:“弟从前曾有续刻《皇清经解》之意,然近今说经之文,未必能出阮(元)氏范围;若经世之文,则自通商以来,诸君子高掌远蹠,崇论宏议,若辑成一集,必有突过原书者,此弟所以深为贤者望也。”(俞樾:《致盛宣怀(十八)》,张燕婴整理:《俞樾函札辑证》上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31页。)全编终于问世,因其选文严谨,编校精审(汤寿潜评价颇高:“续编自以阳湖盛氏为善本,东乡饶续逊其瑰富,上海葛续逊其翔实,然缘体立迾,要可观览。丁戊之交,弋名之士、射利之估,三编、外编、新编信手裙披,为急就章,等之郐下。”(邵之棠辑《皇朝经世文统编》卷首,光绪辛丑上海宝善斋石印本,“叙”[光绪二十四年四月])。也有反例,吕思勉便不同意一般认为“盛编”编校精审的评价,认为“《经世文编续编》数种,皆不如正编之善。或谓此编较佳,亦不知其何所据也。此编所选有极无谓者,如[卷]九十三之算寇是(原文如此),卷三十六姚文田陈漕运情形疏,与正编复(正编见三十六),足见纂辑之粗率,校雠亦不精,时有讹字夺字,句读亦有误者,卷二十八页三十三第五行,将正文误作夹注”(《日记七·盛康续经世文编》,李永圻、张耕华编:《吕思勉先生年谱长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1025页)。),成为“近代‘经世文编赓续潮流”引人瞩目的一支,也赢得了一批读者。关于“盛编”阅读史,实自汪、缪分头纂辑之际便已开始。光绪十四年(1888)正月,文廷式时在天津,已知有此编:

汪子渊孝廉(学翰)来,子渊为人辑《皇朝经世文续编》,已阅近人著述二百余种,当有可观,惜所为者非其人也。(文廷式:《湘行日记》,戊子正月二十六日条,汪叔子编:《文廷式集》第4册,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453—454页。)

文氏对“续编”之辑并无异词,惟对纂辑之人不以为然,似别有意见。同年九月,叶昌炽也在友人处见到“续编”篇目:

屺怀见示《续经世文编目》。筱珊及汪子渊同年所定,原书学术、治体,吏、户、礼、兵、刑、工六政之外,增以洋务,所采近人文,殊有不必采者。学术中阑入《汉学商兑序》,尤可骇也。(叶昌炽:《缘督庐日记》,光绪戊子九月十一日条,(台北)学生书局1964年版,第159页。“屺怀”,费念慈,江苏武进人,光绪十五年进士,翰林院编修。)

叶昌炽了解“续编”初拟总目,原编“八纲”外另增“洋务”一门,对此明显持保留意见,而反对“学术”纲中列入方东树《汉学商兑》序文,也反映汉宋两立的学问观念。稍晚得见“盛编”刊本的张之洞,从“功近而效速”的理念出发却给予好评,甚而将之与“贺编”并称:“速成之学,以讲求时政为要,致用当务为亚,诸通而外,善化贺氏、武进盛氏文编,于经济、掌故、交涉、政要,最称明备。”(于宝轩辑:《皇朝蓄艾文编》卷首,光绪癸卯上海官书局铅印本,“序”。)

事不孤起,必有其邻。自贺长龄、魏源编成《皇朝经世文编》后,士人景从踵行,补、续作品纷出,其风气延及民初。“盛编”纂辑前后,也有多部同名著作问世,不止于此,十九世纪八九十年代,虽不以“经世文编”命名,性质类同之《时务丛钞》《边事丛录》《洋务丛钞》《经济统编》《策论汇海》《治平十议》之类,先后不下数十种,亦由“文编”衍生而来(参见王尔敏《经世思想之义界问题》,《中国近代思想史论续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35页。)。除本文论及与“续编”直接关联者如盛宣怀、葛士濬、缪荃孙、汪洵而外,他们周边也有多人致力于新学,从事类似工作。光绪十五年(1889),盛宣怀起意纂辑《怀柔图略》,“以备进呈御览,共为八卷”,钟天纬受命“自任数类”,而建议延请汪洵、杨道霖充总纂,“为之提纲挈领”(《钟天纬禀盛宣怀函》,光绪十五年十一月十日,《钟天纬集》,第433页。)。杨道霖在次年(1890)底辑成《洋务纂要》一书,“凡采取史书、杂志、案牍、纪事、翻译各书,以至日报、新闻纸等四百余种,汇为二十八卷”(据杨曾勖编《柳州府君年谱》“光绪十六年”条:“夏六月,应盛公命南下,承辑洋务书事。(见府君是月二十七日答驻英随员胡馨吾惟德书:‘弟于月初自烟回锡,因杏公欲著《洋务节要》一书,议定在南承编是役,期以年内成书,拟为仿《策学纂要》体例,分门别类,择要列入,以简明为主。)……冬,承辑之《洋务纂要》一书告成。是书原定名《洋务节要》,比成,始易今名。”《清杨仁山先生道霖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21、24页。至光绪二十一年(1895),王清穆、唐文治等人皆曾转钞《洋务纂要》,见《知耻斋日记》同年四月初十日条:“《洋事纂要》二十八卷,无锡杨仁山农部所辑,尚未刊行,蔚芝从仁山借来,约余手自钞之。是编搜采甚博,于洋事端委已具大略,实为当世学人不可不览之书。”

王清穆记该书名皆作《洋事纂要》,并引述“例言”中语“惟忠臣孝子,而后可习洋事;亦惟忠臣孝子,不可不习洋事”,以为“斯二语实为痛切”,“吾辈平日不问洋事,及事成已往,而从后论之,亦自可愧,因念杨氏《纂要》一书,实为掌故中最近而切要者”。见王清穆著,胡坚整理《知耻斋日记(续二)》,上海图书馆历史文献研究所编《历史文献》第十四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43、245、263页;并参刘桂秋编著《唐文治年谱长编》上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103—104页。按杨道霖(1856—1932),原名楷,字仁山,江苏无锡人,光绪十八年进士,先后为绍宁台道薛福成、登莱青道盛宣怀、湖广总督张之洞办理洋务文案,尝任职商部(后改农工商部),官至广西柳州知府。)。无独有偶,约略同时,张之洞也发愿编译《洋务辑要》,委托时任格致书院山长的王韬在上海延聘西人“广购洋书,选择翻译”(上海图书馆今存《洋务辑要初编》稿本(索书号:818747—853)。据王韬书信,张之洞命其编辑《洋务辑要》,事在光绪十六年正月。参见周振鹤《王韬晚年未完成的一件大工作》,《知者不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版,第24—27页。),时人记载中,又有称之“洋务丛书”者(参见《钟天纬禀盛宣怀函》,光绪二十三年五月一日,《钟天纬集》,第501页。)。按张之洞在光绪十七年(1891)开列门类,包括疆域、官制、学校、工作、商务、赋税、国用、军实、刑律、邦交、教派、礼俗共十二门,除“在沪延西人译之”,又通过驻俄公使许景澄“择精要者分门代辑译”(许同莘:《张文襄公年谱》,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75—76页。张之洞函请许景澄择定译书书目,有“选译洋书,志在必成”“译洋书乃仆心愿”等语,见光绪十七年十二月初四日、十八年正月廿一日《致俄京许钦差》二电,《张之洞全集》第7册,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5659、5675页。),至光绪十八、十九年之交,复电招与盛宣怀关系密切的杨模、杨楷(即杨道霖)兄弟入幕,并集合汪康年、华世芳、叶瀚、王锦荣、钟天纬等人在王韬前稿基础上,重新分门编译,补辑条约、关税内容,定书名为《筹办夷务类要》(据光绪十九年(1893)湖广督署札文,可知当时“译书”实际进展:“前经本部堂议定体例分列十二门,延订上海格致书院王山长韬搜罗外洋书籍,详加采择,依类编纂,聘请外洋高手精通中西文字英国儒士傅兰雅、布茂林(Charles Budd)等广购洋书,选择翻译,并檄饬北盐道筹拨经费。续经延订杨主事楷、杨明经模、华明经世芳、王训导锦荣,将全书重加编纂,乘辑考订,提要厫元,删其繁复,补其未备,务期义例精审,考据详明,使各国今昔之情形,政治之得失,富强之要图,犁然备载,深切著明,俾我志士学人开卷了然,得以博考通筹,无虞隔膜,裨益时局,实非浅鲜。”(张之洞《札北盐道筹拨纂洋书经费》,光绪十九年五月十七日,《张之洞全集》第4册,第3133—3134页)关于《筹办夷务类要》,参看陆胤《政教存续与文教转型——近代学术史上的张之洞学人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66—68页。)。《钟鹤笙君年谱》光绪十八年(1892)条记:“初,孝达制军(张之洞)有《洋务丛书》之辑,王君紫诠(韬)任编辑,局设于上海。稿成,制军以其繁而不杀,无当著作之林,嘱公(钟天纬)为修饰之。”(《钟鹤笙君年谱》,《钟天纬集》,第217页。光绪十七年(1891)中,在武昌函告盛宣怀:“王紫诠送来《洋务辑要》稿本,亦命校对,此则香帅私事,不列公牍者也。”《钟天纬致盛宣怀函》,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初一日,陈旭麓、顾廷龙、汪熙主编:《盛宣怀档案资料选辑之四·汉冶萍公司(一)》,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8页。)《筹办夷务类要》的编译工程,即张之洞口中“洋务书”事一直持续到光绪二十二、二十三年以后,从中不难看出此辈“清流”中人早年讨论《皇朝经世文续编》的思路(约光绪六年(1880)尚为京官的张之洞与张佩纶、陈宝琛“分考史事切于实用者”,拟辑《皇朝经世文续编》,便很能体现其“高谈经世”的趋向(参见黄濬辑张之洞致张佩纶函三通,《花随人圣庵摭忆》中册,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476—477页)。其讲求“考今不考古之事”,“惟在稽诸近日奏牍,或访之故吏老兵,期于洞悉近日情形”,此外或读过《海国图志》及江南制造局译介出版西书,借窥“西政”“西学”概貌。说详拙文《清流、洋务“各有门面”?——以李鸿章与张之洞早期交往为线索》,《史林》2020年第1期。),也顺应了清末编辑洋务经世文的潮流。

上海居五口通商之首,处处得风气之先,西学与实学向儒学争地盘也以此为始。同光之际,在传教士开办的墨海书馆、格致书院,以及清朝官办的制造局、广方言馆等洋务厂局中,集结了一批通天算、舆地、化学等自然科学并热心经世的人物,而“至迟从19世纪80年代开始,上海的书院教育中,已经包含西学内容”(参见周振鹤《晚清上海书院西学与儒学教育的进退》,《华东师范大学学报》1999年第5期。),本文论及多位士人,便出身于沪上龙门书院。在开明大吏推动之下,他们投身于以“编译”为特征的集体事业,不以考据相尚而好谈时务,冲破夷夏大防而不耻于与西人合作译书,以此建立起社会声望乃至功名,被许多读书人视为成功地以学术经世的楷模而加以效法,也提示“一种新学术思潮的酝酿”(张敏:《晚清上海地区学术史述论》,《史林》1997年第3期。)。一些出于地方、个人色彩更浓且取材更偏传统面向的“洋务”著作,同样值得留意。苏州绅士谢家福在光绪初年辑成《柔远全书》一书(据谢氏后人所撰“行述”:“国家方整顿海防,府君又遍历海口、长江诸要隘,归而求之故籍,且搜寻欧西人著述,凡有关于防务及当今洋务实用者,手自摘录,纲举而条系之,成《柔远成案》《和约汇钞》《交涉新案》《善后章奏》《善后私议》《通商简要》《兵事纪略》等书。”(夏冰点注《谢家福行述》,《苏州史志资料选辑》,2003年,第55页)按谢家福早年入上海广方言馆,从德人习语言文字,有志“尽发经世有用之书”,惟“《和约汇钞》为友人录副印行,其他未尝出以问世也”。可见此书是谢氏生前辑书中唯一出版者(《新书出售》,《申报》1878年8月3日,第1版)。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柔远全书》钞本,包括《成宪录》一卷、《崇正录》一卷、《德威录》五卷、《和约汇编》四卷、《中外交涉成案》二卷、《嘉谋录》一卷、《还治录》一卷、《管窥录》一卷。影印本收入《丛书集成续编》第43、44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版。),他的同乡袁遂,也即汪洵友人、“盛编”素材提供者之一,約在同时有同名著作问世(袁遂辑《柔远全书》钞本,福建省图书馆藏,卷名与谢家福辑本类同,惟《洋债汇案》《朔游随录》不见于谢本。参见阳海清编撰《中国丛书广录》上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51页。),两者相互关系尚不明朗(按谢家福与袁遂为同乡,且有交谊。《谢家福日记》光绪二年五月初七日“晨谒袁敬翁,得观林文忠政书”;闰五月十八日“袁敬翁过访,畅谈时事”;六月初五日“午后袁敬翁来函,并示《中英绪论书后》一篇”;七月初五日“还袁敬翁书六本,杂抄三件,闲谈片刻”。苏州博物馆编:《谢家福日记(外一种)》,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第8、11、13、16页。)。此类著述又为时在总署或有驻外使领经验的、从事涉外事务的清朝官僚所知,如光绪五年(1879)四月廿七日郭嵩焘日记载“余苹皋言苏人袁镜村辑《柔远全书》十帙,汇次国朝以来与西洋交涉情形,分为十类,亦士大夫考古镜今不可少之书也”(梁小进主编:《郭嵩焘全集》第11册,岳麓书社2018年版,第117页。按郭嵩焘从友人处听说《柔远全书》,将“袁敬孙”误记为“袁镜村”。);翌年(1880),袁昶亦见《柔远全书》,“以为此项文字专为夷务而设,宜附之《经世文编》‘海防下,名曰《皇朝经世文编·海防门》”(关于袁遂辑本体例,袁昶提出:“宜编年次第之,以为《夷务汇案长编》,俟抄录既多,再仿先机仲侍郎纪事本末体例,分立篇目,详载利玛窦入中国以来至庚辰俄衅本末数十大案,直书其事,得失自见。若只载公私奏议而记事阙如,则采择精要,第为文编可也。”(《袁昶日记》上册,第436页)按“机仲侍郎”,袁枢,字机仲,南宋人,著《通鉴纪事本末》。又,《袁昶日记》整理本“眉批”部分将袁昶本人与袁氏后人所作常混而为一,未能区分,据日记影印本,可知引文为袁昶批语。参见《毗邪台山散人日记》,《历代日记丛钞》第70册,学苑出版社2006年版,第108—109页。),并作有批校(福建图书馆藏《柔远全书》钞本有“袁昶批校和钟镛跋语”。《中国丛书广录》上册,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51页。);其后,又称扬座师张之洞“编纂《筹办夷务类要》一书,分门列表,成数百卷,将以呈进,备乙览焉。得失利病,了若指掌”(袁昶:《壶公师寿言节略(丙申)》,《香严尚书寿言》,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19页。)。诸如此类,以“夷务”/“洋务”主题类书为纽带引发的朝野互动及其影响,值得进一步观察。

甲午以后,新學大盛,梁启超萌生辑印“经世文新编”的计划,致夏曾佑函表示:

弟在此又拟辑《经世文新编》,以新法新义移易旧重心。近人奏议之属搜辑略具,然其实以我辈文字为主,不过取旧名取动人耳。君有所为文,望即见寄,如无之,亦乞勉撰数篇。同志中文字亦望多搜寄来。(此说并见于同期致汪康年两函,有谓“此间又欲辑《经世文新编》,专采近人通达之言,刻以告天下,其于转移风气,视新闻纸之力量似尚过之。已属人在军机、总署搜奏稿,兄所自为文字及同志中有所撰述,望多觅见寄”,“前书所言欲觅大著同志中文字辑《经世文新编》,此事似于变易中国守旧之重心,颇有力量,望留意也。”梁启超《与穗卿足下书》(甲午五月二十九日)、《与穰卿足下书》(甲午六月一日),丁文江、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8—49页。)

此处“以新法新义移易旧重心”一语道出舍旧谋新的意图,不同于前编取材,新编当家已改“我辈文字”,不过形式上仍“取旧名取动人耳”,说明“经世文编”深入人心,仍不失为值得借重的编纂方式。

光绪二十一年(1895),翰林院侍读学士文廷式奏:

臣之愚计,窃愿皇上遵列圣之宏规,修百王之坠典,特开文馆,汇纂西书。凡今日切要事宜,邦交为一类,国用为一类,商务为一类,兵学为一类,广搜博译,提要钩元,分别部居,加之论断。……先辑已译之书,续翻未译之书,随译随编,日新月积。但得成书过半,边情洋务,人人昭晰无疑,纵令事变纷来,亦且应之有具。譬之设条例以待事,集方药以应病,事有执简驭繁,百举百效者,此类是也。(文廷式:《外交之繁请编类成书以资典学而开治法折稿》,光绪二十一年十二月上旬,《文廷式集》第一册,第123—124页。按此折“奉旨留中”。)

甲午战后,外交之事日繁,朝廷讲官谋“今日切要事宜”而“请旨编类成书”,已算不上开风气者,实为风气所迫。文廷式认为“西俗视艺学之精粗,以觇国家之强弱”,可取方式在于“广搜博译”,按照分类“汇纂西书”,不过不同于此前地方或民间编书,这次是自上而下,“皇上讲求于上,公卿百执事讲求于下”,相应责任人也位置上移——其“承修”即用翰林官,其“总裁”简命大学士,各部堂官,其“采访翻译”即用总署及同文馆人员。

如文廷式所言,“世变事殊,所值之时不同,则所用之书亦异,要以网罗浩博,纲领分明,择之至详,而后用之有效”。以上论及的晚清“择书”与“用书”问题的联系似隐而不彰,实或代表了一种“时流”,近代语境下各类型“经世文编”针对“新学知识”如何进行取舍,可说是贯穿始终的主题。从今人知识视角出发,此类著述性质大致不出以“采西学”为目的的西学资料“汇编”范围(汇编资料形态复杂,包括直接以“西学”“新学”命名的著述、“经世文编”资料、以“策论”为名出版的书籍等,在编纂体例上互相取法,且与科举改制密切相关。章清:《晚清西学“汇编”与本土响应》,《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6期。),甚而带有某种“西学百科全书”风味(陈平原、米列娜主编:《近代中国的百科辞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代序”。),惟道咸以下士人因应“世变”的思想资源亦有代际间的差异,本文论及“经世文续编”便属于广义的“道咸新学”范畴,其编纂体例与取材来源,明显带有“在传统中变”(change within the tradition)的风味,只是由于西潮冲击带来更大的转变,且西学稍后占据“新学”之名,致使道咸“新学”在学术史上呈现某种“失语”状态(参见罗志田《能动与受动:道咸新学表现的转折与“冲击/反应”模式》,《近代史研究》2022年第1期。)。已受二十世纪新学熏陶的顾颉刚,在民国初年回视晚清学术,特创“旧新学”一名,虽然不满于“向时新学,原不过应策问之用,搀乱割裂,最无统绪。就有一二科学书籍,亦泰西所谓旧学,且浅陋不足观。其最多者,乃游记杂志之论。谈彼史也,善者等于今之参观学校笔记,不善者直下侪齐谐志怪之书”,认为“旧新学者,上不足丽旧籍,下不足传新书,而又不足独立”,但仍然重视其史学价值,为防其汩没,而发愿保藏,表示“予务喜收藏,不关览观,则方将遍求而藏之,以识一时之风气”(顾颉刚:《乙舍读书记》,《顾颉刚读书笔记》卷一,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40页。按此笔记作于“乙卯(1915)三月”。),此为史家特识。当时那些半新半旧人物的“洋务”/“新学”理解,以及在朝野关系网络中的位置与互动,皆是一时潮流或风气所成之“造因”,此中微意仍待有心者钩沉发覆。

附识:本文曾提交“接受的政治:近代中国的阅读和阅读文化学术讨论会”(2021年5月,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承与会学者匡正赐教,志此申谢。

〔作者戴海斌,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A Supplementary Discussion on Shengs edition of Imperial Selection of Statecraft Ⅱ

Dai Haibin

Abstract:In the 13th year of Guangxus reign in the Qing Dynasty (1887), Wang Xun, tasked with compiling Imperial Selection of StatecraftⅡ, wrote a letter to Sheng Xuanhuai, proposing “style” and “collection” as two key words leading the compilation of the selection. “Style” was concerned with the unsettled relation of this selection with the previous volumn, and with its contemporary works, especially regarding how to situate the category of “westernization”. “Collection” was concerned with the sources of the book, and how they would be gathered. According to the letters and archives collected in 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 and Shanghai Library, the persons engaged in compiling Shengs edition did show some discrimination against the category of “westernization”. But they also tried to introduce the idea of “westernization” to the readers in a more acceptable way, by changing the categories and modifying the style. Those who contributed to Shengs edition included Miao Quansun, who played a certain role in it, Sheng Xuanhuai, who directed the project and provided Transcript on Westernization, and Wang Xun, Yuan Sui, Tang Jishang, and Chen Mingzhen, who assisted in searching for the sources. During the period when Shengs edition was being compiled, many other people also strove for the introduction of new knowledge by publishing books. Most of their works were collections of materials of western learning. Some of them were even close to the size of encyclopedias. They were noticed by not only progressive intellectuals, but also government officials who were engaged in foreign affairs. The interaction among the intellectual class, official or non-official, mediated by books on “westernization” and “western learning”, might be a hidden trend of the time, which merits further examination.

Keywords:Imperial Selection of StatecraftⅡ, westernization, Sheng Xuanhuai, Wangxun, Miao Quansun, collection of materials of western lea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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