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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胡文忠公遗集》的刊刻论曾国藩对个人遗集的隐忧

2023-07-27张鑫洁

中国出版史研究 2023年2期
关键词:曾国藩

张鑫洁  

【摘要】同治六年(1867)武昌书局版《胡文忠公遗集》,由先后继任湖北巡抚的郑敦谨、曾国荃负责发刻,而最早负责编纂胡氏遗集的是汪士铎。汪士铎在编纂之初,便得到了曾国藩的大力支持,但所编同治三年(1864)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却未得到曾国荃的认可。曾国荃主持刊刻的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让曾国藩对个人遗集的刊刻产生了极大的隐忧。曾国藩的刻书理念在于一个“精”字:内容之“精”与数量之“精”。由此来看,光绪二年(1876)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让曾国藩的隐忧“一语成谶”。

【关键词】《胡文忠公遗集》 曾国藩 刻书理念

《胡文忠公遗集》是晚清名臣胡林翼的个人遗集。胡林翼(1812—1861),字贶生,亦字咏芝,号润芝,湖南益阳人。道光十六年(1836)进士,改庶吉士,道光十八年(1838)散馆,授编修。历任四川按察使、湖北按察使、湖北布政使等职,参与镇压太平天国农民起义,是湘军重要首领之一。咸丰十一年(1861)去世,赐谥文忠。胡林翼的军事才干,深得曾国藩推崇:“安庆之克,臣推林翼首功也。”(严树森:《胡文忠公年谱》,上海大陆书局1933年版,第40页。)

同治六年(1867)武昌书局版《胡文忠公遗集》,扉页有双行牌记云:“同治六年季夏镌于黄鹤楼。”后附时任湖广总督官文、江苏巡抚李瀚章所作序文。卷首为《本传》《行状》。全书共86卷,其中奏疏52卷、书牍31卷、批札3卷。由先后继任湖北巡抚的郑敦谨(郑敦谨(1803—1885),字小山,湖南长沙人,同治四年(1865)任湖北巡抚。)、曾国荃(曾国荃(1824—1890),字沅浦,号叔纯,湖南双峰人,同治五年(1866)任湖北巡抚。)负责刊刻。

曩岁尝裒公文牍之存者刊成若干卷。乙丑、丙寅之交,长沙郑公、湘乡曾公先后抚鄂,复取官私所藏庋者,勒为遗集八十六卷,为文若干首。(官文:《胡文忠公遗集序》,胡林翼:《胡文忠公遗集》,清同治六年刻本。)

实际上,在胡氏遗集编纂之初,此工作是由胡林翼生前的幕僚汪士铎负责。曾国藩在得知此消息后,数次与汪士铎书信往来,对胡氏遗集的编纂提出若干建议,其建议得到了汪士铎的认可。但汪士铎所编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却未得到曾国荃的认可。同治六年曾国荃主持刊刻的八十六卷本《胡文忠公遗集》,让曾国藩产生了“身后亦不免此一劫”(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96页。)的隐忧。

本文拟以同治三年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的编纂过程为切入点,以曾国藩在汪士鐸主持编纂胡氏遗集时给出的建议为线索,结合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刊刻成书,探讨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让曾国藩产生了怎样的“隐忧”,进而深究曾国藩“隐忧”的背后,折射出其个人怎样的文集编刊理念。

一、曾国藩与《胡文忠公遗集》的刊刻

咸丰十一年(1861)八月胡林翼卒后,负责胡氏遗集编纂的是汪士铎:“九月胡林翼卒于武昌节署,先生为删定遗集□卷刊行。”(赵宗复:《汪梅村年谱稿》,汪士铎:《汪悔翁(士铎)乙丙日记》,(台北)文海出版社1966年版,第182页。)

汪士铎(1802—1889),江苏江宁人,字振庵,别字梅村,号悔翁,晚号无不悔翁。精于三《礼》,工于舆地,被誉为“江宁一大儒宗”(邓之诚:《〈汪悔翁诗续钞〉题识》,汪士铎:《汪悔翁诗续钞》,清光绪九年至十年合肥张氏味古斋刻悔翁遗著本。)。著有《水经注图》《南北史补志》《汪梅村先生集》《汪悔翁(士铎)乙丙日记》等。汪士铎的学识与人品,深受胡林翼赏识:“雅性好学,藏书二万六千馀卷,闭户绝庆吊,莳花木、读书为乐。国朝学人率自经史秦汉诸子外,天官、历算、舆地、职官、苍雅、典礼之属,靡不综核。”(萧穆:《敬孚类稿》,清光绪三十三年刻本,卷十二。)咸丰八年(1858)冬,应座师胡林翼之召赴鄂,入胡氏幕府。

汪士铎入幕后,在胡林翼的指派下,负责《读史兵略》《大清一统舆图》的编纂与刊刻。胡林翼去世后,受继任巡抚严树森(严树森(1814—1876),初名澍森,字渭春,号静倪书屋主人、退默轩老学究、繁田钝叟,四川新繁人。道光二十年(1840)中进士,历任湖北东湖县知州、荆门州知州等职。咸丰八年(1858)受胡林翼举荐,升荆宜施道。胡林翼去世后,严树森接任湖北巡抚。)的委派,负责胡林翼遗集的编纂。

胡文忠公延先生辑《读史兵略》成,复属为《大清中外一统舆地全图》,垂成,而胡公薨于位。楚督官文恭公及继胡公抚军新繁严公树森,复延先生续成之。(萧穆:《敬孚类稿》,清光绪三十三年刻本,卷十二。)

汪士铎入胡幕后不久,便与曾国藩相识,据曾国藩日记所载,咸丰九年(1859)八月廿五日,两人在武昌府城首次会面:

饭后会汪梅村,名士铎,绩学士也,江宁人,庚子举人,出胡中丞门下。江宁城破,陷贼中年余。后逃出,至绩溪山中。去年,胡中丞请之来鄂督,修《读史兵略》一书。其学精于舆地,曾补画《水经注》图,又精于小学,又曾作《南北史补注》。(曾国藩:《日记一》,《曾国藩全集》第16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463页。)

得知汪士铎编纂胡氏遗集后,曾国藩多次致书汪士铎,对胡氏遗集的选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咸丰十一年十一月初二,曾国藩致书汪士铎,对胡林翼遗集的编纂提出了两点意见:第一,奏议、批牍、尺牍等应为急刊之书;第二,选录文章数量贵“精”不贵“多”。

胡宫保著述闳富,现在编集,闻专取其奏议、批答、尺牍诸种,自应急为刊刻,以餍海内庆云先睹之情。其批牍曾蒙抄出二册,惠寄敝处,实为希世之珍;尺牍、奏议二者,计亦美不胜收。然吾辈爱人以德,要贵精选,不贵多取。尝一勺而江水可知,睹片毛而凤德已具,似无庸求益而取盈也。(曾国藩:《书信三》,《曾国藩全集》第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565页。)

曾国藩认为,个人著作的选编应以政论文为重,胡林翼奏议、批牍、尺牍等文章,与时务紧密相关,应先行刊刻:

文章之可传者,惟道政事,较为实际。董江都《春秋》断狱,胡文定经义治事,皆不尚词华。浅儒谓案牍之文为不古,见有登诸集者,辄鄙俗视之,不知经传固多简牍之文。近人会稽章氏尝谓古无私门著述,《六经》皆官守之书,官先其职而后书,师弟子传之以为学业,论者韪之。(曾国藩:《书信三》,《曾国藩全集》第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79页。)

曾氏的编纂理念与汪士铎不谋而合:“文以记政事,讲道德,载人物为质,徒文虽工,无益也。”(汪士铎:《汪梅村先生集》,清光绪七年刻本,卷五。)这说明,曾国藩与汪士铎在胡氏遗集编纂之初,是达成了共识的。

余裒胡文忠公之遗集,凡公之它文率弗录,亦此意也。使后之览者知公当日经画危疆,转贫弱而富强之政斯足矣。(汪士铎:《汪梅村先生集》,清光绪七年刻本,卷七。)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三,曾国藩再次致书汪士铎,反复强调胡氏批牍最具价值,应给予足够的重视。

今足下拳拳于益阳胡公搜辑遗文,谊古情深。甚盛!甚盛!惟胡公近著,批牍感人最深,尺牍次之,奏疏又次之。若刻其遗文,批牍自可贻则方来,何得摈之不登?(曾国藩:《书信三》,《曾国藩全集》第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79页。)

不仅如此,曾国藩非常关注胡林翼遗集的刊刻进展,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十一日,曾国藩致书湖北按察使阎敬铭(阎敬铭(1817—1892),字丹初,陕西朝邑人,道光二十五年(1845)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咸丰九年(1859),受湖北巡抚胡林翼奏调湖北任用,严树森继任湖北巡抚后,举荐阎敬铭为布政使。),询问胡氏遗集稿本是否已搜集完成:“润帅遗集稿本已就绪否?此事端赖梅村兄为主,敝处事繁,恐编校不审也。”(曾国藩:《书信三》,《曾国藩全集》第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57页。)同治元年(1862)五月十一日,曾国藩致书汪士铎,询问编纂进展:“文忠遗集编纂想已就绪,蠡测无术,先睹为快。”(曾国藩:《书信四》,《曾国藩全集》第25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278页。)为加快此遗集的刊刻进程,当曾国藩听闻汪士铎生计艰难时,特意致书严树森,请其解决汪士铎的后顾之忧:

汪梅村兄为胡文忠公编集遗文,不知已就绪否?闻其景况甚窘,求阁下代谋月脩若干金。感祷感祷。(曾国藩:《书信四》,《曾国藩全集》第25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88页。)

可以说,汪士铎虽然是受湖广巡抚严树森的委任,但在编纂过程中,离不开曾国藩的大力支持。直至同治二年(1863),汪士铎还在湖北负责胡氏遗集的编纂:“汪士铎本约今春来营,因为胡文忠公校刊遗集,尚留鄂省。”(曾国藩:《书信六》,《曾国藩全集》第27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38页。)同治三年(1864)九月,因官文参劾,严树森降为道员,同年十月,汪士铎重返金陵,后在曾国藩的指派下任职于金陵书局:“汪梅村来,商校刊《四书》事。”(张文虎:《张文虎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62页。)

而严树森主持、汪士铎编纂的十卷本的《胡文忠公遗集》,已于同治三年在湖北武昌书局刊刻。同治四年(1865)五月,曾国藩的幕僚张文虎收到曾国藩赠送的同治三年版《胡文忠公遗集》,此集共有十卷,分为《奏疏》《守黔书牍》《抚鄂书牍》《抚鄂批牍》四部分。

节相送《益阳胡文忠遗集》来,凡奏疏一卷、守黔书牍二卷、抚鄂书牍四卷、抚鄂批牍三卷,其首卷则国史本传及年谱也。朝邑阎中丞敬铭所编,刊于武昌书局。文忠忠勇沈毅,干济多方,为节相所推服,读此集可见其概已。(张文虎:《张文虎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39页。)

在汪士铎返回金陵不久,郑敦谨、曾国荃先后继任湖北巡抚,但二人对同治三年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并不满意,认为内容太少,故进行了扩充,选刻内容多了将近两倍。

曩严渭春中丞有胡文忠公集之刻,删汰过多,人以不见全豹为恨。余去年抚湘,公哲弟钰轩拟蒐罗增益之,嘉其意贻以序,今年权督湖广同官示新镌公集,则并寻常章奏笺启尽录无去取,较严刻几三倍。(李瀚章:《胡文忠公遗集·序》,胡林翼:《胡文忠公遗集》,清同治六年刻本。)

这表明,曾国荃主持编纂的扩充版《胡文忠公遗集》,才是曾国藩发出“身后亦不免此一劫”(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96页。)之叹的原因。那么,曾国藩为何会有此感叹,曾国藩对个人著作的刊刻又有哪些要求呢?

二、曾国藩的刻书理念

曾国藩对同治六年武昌书局版《胡文忠公遗集》的不满,体现在“选”“刻”两大方面。简言之,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收录重点与文本数量与曾国藩的设想完全相反。首先,从“选”的内容来看,此遗集的文章收录,与曾国藩提出的“批牍感人最深,尺牍次之,奏疏又次之”(曾国藩:《书信三》,《曾国藩全集》第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79页。)的选编重心完全相反:《奏疏》占大部头,有52卷,《书牍》31卷,而曾国藩认为最有价值的《批牍》只有3卷,在全书中所占比例最低。其次,“刻”的数量,打破了曾国藩在编纂之初提出的贵“精”不贵“多”刊刻理念(此集多达86卷)。从曾国藩对胡氏遗集的两大不满中可以看出,曾国藩在刊刻个人著作上,有着自己一贯的要求,既重视文章的内容,又重视文章刊刻的数量,是“内容”与“形式”的双重标准。

第一,内容之“精”,首先要求文章言之有物,故曾国藩最重政论文:“文章之可传者,惟道政事,较有实际。”(曾国藩:《书信三》,《曾国藩全集》第24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79页。)这不仅是曾国藩评判胡林翼遗作的标尺,亦是曾国藩评判他人著作的标准。曾国藩对政论文的喜爱,尤为表现在对冯桂芬著作的欣赏,及对潘世恩、彭蕴章著作的不满上。

曾国藩非常欣赏冯桂芬(冯桂芬(1809—1874),字林一,又字景亭,自号邓尉山人。江苏苏州人。道光二十年(1840)进士,后入李鸿章幕府。著有《校邠庐抗议》《说文解字段注考证》《显志堂诗文集》等。)的经世之作。同治元年(1862)三月,曾国藩看到冯桂芬有关吏治与治夷之策的文章时,便大为赞赏:“近传冯敬亭《驭吏当议夷情议》一方,实为洞见垣方,附抄一览。”(曾国藩:《书信四》,《曾国藩全集》第25册,岳麓書社2012年版,第130页。)同年九月,冯桂芬向曾国藩投寄所作《校邠庐初稿》二册,曾国藩对此评价颇高:

冯敬亭,名桂芬,寄投《邠庐初稿》二册,共“议”四十二篇。粗读十数篇,虽多难见之施行,然是自名儒之论。(曾国藩:《日记二》,《曾国藩全集》第17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342页。)

尽管曾国藩承认冯桂芬的治世之策在实际中难以践行,曾国藩的诸多幕僚亦指出这一点,如赵烈文:“总论全书,精当处皆师夷法;而参用中国前人之说,然凑数而已,不如法夷之为得。其论驭夷尤善。”(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640页。)张文虎:“阅冯敬亭宫允所论时务诸篇,皆中窾要,至其救弊之术则有万不能行者。即使其得位行道,权自我操,恐未必一一能酬,故立言难。”(张文虎:《张文虎日记》,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137页。)但对曾国藩而言,此类文章已属难得,对治世而言亦多有裨益。与此相反,身处大位,对时事麻木不仁,所刻文集无关治世,曾国藩尤为不满此类著作。潘世恩《思补斋笔记》、彭蕴章《彭文敬公自订年谱》便因此受到曾国藩的鄙夷。

潘世恩(1770—1854),字槐堂,号芝轩,江苏省苏州人,乾隆五十八年(1793)状元。历任礼部、兵部、户部侍郎等职,道光时擢军机大臣。曾国藩对潘世恩的不满,源起于潘世恩在林则徐禁烟前后的态度。在林则徐禁烟伊始,潘世恩极为赞同:“世恩等疏言:‘……该督等所议定章程五长,或为变通旧例,或循守成规。通商所以裕民,贵兴利而除弊;远近即以柔远,在因时而制宜。应如所请,行之以实,持之以恒,则夷情悦服而海防肃清矣。”(赵尔巽:《清史稿》,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3121页。)但当道光二十年(1840)林则徐因禁烟遭部议时,时为军机大臣的潘世恩,不置一词。道光二十一年(1841)五月,林则徐发配伊犁时,潘世恩仍未有一词。查道光二十一年五月潘世恩日记,内容无外乎新科进士引进、个人赏赐、派查仓大臣等。而在道光皇帝驾崩后,潘世恩又带头举荐林则徐,在曾国藩看来,潘世恩极善于钻营,做事的目的在于博得赞誉,其个人著作中无治世之言,更加证明潘世恩无治世之心。

犹记在都时,道光三十年,宣宗宾驭,潘忽上荐贤之疏,首林少穆,次姚石甫,朝论翕然归之。夫林、姚以夷务触圣怒,远戍锢狱,祸皆不测。其时潘正主撰席,得君之际,不稍匡救,大行骨肉未冷,遂翘君失以自文,其用心尚可言邪!顾以此转得盛誉,是非之不明也久矣。(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90页。)

彭蕴章(1792—1862),字咏莪,谥文敬,江苏长洲人,道光十五年(1835)进士,由举人入赀为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彭蕴章与潘世恩交好:“十五年乙未,四十四岁,会试出场后即赴海子随扈,潘芝轩相国世恩在行幄中阅考作首艺,击节叹赏,决为抡元。”(彭蕴章:《彭文敬公自订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46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423页。)咸丰十年(1860),在咸丰皇帝出逃承德避暑山庄后,彭蕴章因关心家人的家人谈及儿子彭祖寿的来信:“接祖寿由上海来书,知嘉兴失陷,时受伤七处,晕绝坠马。乡民救受村庄得生,并往杭州验明伤处,一目几盲。巡抚令赴枫泾招郑勇,进剿嘉兴,因募勇未集,改令赴上海筹饷济浙。”(彭蕴章:《彭文敬公自订年谱》,《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46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476页。)而对江南形势不作一言评价。在曾国藩看来,个人著作若仅是生活日常与为官往来的记述,无涉时事,无关治道,此类书籍是不值一提的:

师曰:止此犹不足异,尝见彭文敬《自撰年谱》,于庚申大祸之时,但书云“苏州失守”,下不系一字之感伤,斯谓之无人心焉可也。(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90页。)

而曾国藩一正一反的态度,体现出的正是他对政论文的重视。

其次,刊刻个人著作,追求内容之精,曾国藩提倡“著书不是抄书”的刊刻理念:

著书须成片段,否则一知半解,终不能为大成。然说经又只能就己见之奇创者存之,若章解句说必蹈前人牙慧,是抄胥耳。(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47页。)

曾国藩便因此拒绝刊刻唐鉴遗作《朱子学案》:

其间有不滿人意者,既已分门别目,为紫阳另开生面,即不能无所取舍于其间。乃如论撰案中尽抄墓碑、行状、祭文等篇,兴观群怨案中尺抄诗词,篇第皆仍其旧,则于为学之津途并非另有阐发高深之处,不过寻常抄写全书之例,恐未足以餍笃古好道者之心。(曾国藩:《书信九》,《曾国藩全集》第30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580页。)

这便也解释了曾国藩生前为何屡次拒绝刊刻其所选编的《经史百家杂钞》。曾国藩十分清楚,自己所辑《经史百家杂钞》,只是在姚鼐《古文辞类纂》的基础上辑入史传文章,是选编书,而非个人著述之作。曾国藩的刊刻理念得到了莫友芝的认可:

朋好索涤老所钞《古文目录》甚众,时请以付梓,决不肯应。且力戒将来不许为刻文集、奏稿,且言:“明文家博大至荆川亦可矣,吾辈爱读荆川否乎?固知《史》、《汉》、韩、欧乃真不可废。古人集部存于今者,不过数十家,外皆若有若无之数耳。”言殊有见。(张剑:《莫友芝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298页。)

第二,从选编数量上看,文章不必求“多”。《胡文忠公遗集》多达86卷,其中《批札》只有3卷,《奏疏》多达52卷,不符合曾国藩精选文章的标准。在曾国藩的理念中,大部头书目实用性太低,既浪费钱财,又徒增虚名:

凡贵人巨室专求大部宏编,庋阁华屋,与金玉玩器杂陈,饰为观美。而书贾精装巨册,亦专拟之一二贵人,取索巨等之价。(曾国藩:《书信七》,《曾国藩全集》第28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488页。)

简言之,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编纂,无论是选录文章的内容,还是选录文章的数量,均不符合曾国藩对个人著作刊刻的要求。而负责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刊刻的,正是自己的弟弟曾国荃,这也让一向不轻易将自己论著示人的曾国藩产生了极大的触动。

曾国藩在刊刻个人著作一事上,不止一次拒绝过幕友的建议。同治元年(1862)闰八月,莫友芝向曾国藩建议刊刻其所选编的《经史百家杂钞》时遭拒:“谒谢节相,呈二诗,因怂恿刻其昔抄文目,不应,且属他日不得听故旧门生刻其集,谓集如《研经室》,亦止盛年专力考证者,可存不过十之二三,馀皆决其不传。”(莫友芝:《莫友芝日记》,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104页。)同治六年(1867)六月,赵烈文以“师曷不以平生所撰示人,俾如余辈早为结集,否则千载以形迹相求,失公之神矣”(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65页。)为由,建议曾国藩刊刻个人著作亦被婉拒。但看到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的成书后,一向在个人撰述刊刻上十分坚决的曾国藩有了动摇。

他日见《胡文忠集》,选刻多不当,且多代笔,吾身后亦不免此一劫。(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96页。)

面对此部胡氏遗作,曾国藩开始担忧身后遗集的编纂之事,故而有意指定幕僚赵烈文作为其遗集编纂的负责人:

余曰:请及师身论定,烈愿任编纂之役。师曰:吾无所有,不足编纂,惟望足下他日持正论耳。(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97页。)

赵烈文(1832—1893),字惠甫,号能静居士,江苏常州阳湖人。同治元年(1862)入曾国藩幕府。入幕之后,主要办洋务、军务、盐务等事宜,后遂成为曾国藩幕府中最核心的幕僚之一,多次参与曾国藩重要事务的决策:“先生在两曾公幕所赞画,往往关天下大计。”(闵尔昌:《碑传集补》,(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版,卷二十六。)

同治十一年(1872)二月初四,曾国藩去世。光绪二年(1876),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刊刻成书。

三、《曾文正公全集》的刊刻

光绪二年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由清政府颁旨下谕,李瀚章编次,李鸿章校勘,共164卷,包括《首卷》(1卷)、《奏稿》(30卷)、《十八家诗钞》(28卷)、《经史百家杂钞》(26卷)、《经史百家简编》(2卷)、《鸣原堂论文》(2卷)、《诗集》(4卷)、《文集》(4卷)、《书札》(33卷)、《批牍》(6卷)、《杂著》(4卷)、《求阙斋读书录》(10卷)、《求阙斋日记类钞》(2卷)、《年谱》(12卷)。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是否符合曾国藩生前对个人著作的刊刻要求呢?

从刊刻卷数而言,曾国藩“贵精不贵多”的选编理念未能完全落实。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有164卷,其卷数已超过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86卷之数。这164卷中,《书札》最多,《奏稿》次之。曾国藩选编《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简编》加起来有56卷,已占全部卷数的三分之一。

从文章内容上看,曾国藩所编《经史百家杂钞》《十八家诗钞》《经史百家杂钞简编》均刊刻成书,这是曾国藩生前一直拒绝的事情,亦与曾国藩“重政论文”“著书不是抄书”的刻书理念相悖。

不仅如此,同治九年(1870)六月初四,曾国藩在写给儿子曾纪泽的一封带有遗书性质的书信中,特意交代个人所作古文亦不许刊刻成书:

余所作古文,黎莼斋抄录颇多,顷渠已照抄一分寄余处存稿,此外黎所未抄之文寥寥无几,尤不可发刻送人,不特篇帙太少,且少壮不克努力,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刻出适以彰其陋耳。如有知旧劝刻余集者,婉言谢之可也。切嘱切嘱。(曾国藩:《家书二》,《曾国藩全集》第21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524—525页。)

这并非曾国藩沽名之举,亦是在同治九年,当汪士铎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曾氏刊刻个人古文之作以实现“立言”之不朽,遭到了曾国藩的明确拒绝。这说明,曾国藩在拒绝刊刻个人古文之作上,是相当坚决的:

南邦士庶,则皆愿副墨雒诵于公之文,公则谦抑固闭,秘不示人以端倪。士铎邦之小民也,向固戴公之功德于无量,尤愿公出其文章,寿诸贞木而使万民承之。(汪士铎:《汪梅村先生集》,清光绪七年刻本,卷八。)

除此之外,曾国藩有心委派之人赵烈文并未主持或深入参与遗集的编纂工作。曾国藩去世时,赵烈文正任职易州。

惊悉涤师于二月初四日在江督官署薨逝之信,五内崩摧,顷刻迷闷,奋力一号,始能出声。师于烈恩逾骨肉,非复寻常知遇。烈自问不肖,无一事足以报称,从此有生皆栽颜之日,夫复何言!夫复何言!(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483页。)

根据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记载,除李瀚章、李鸿章外,负责参校的人员有33位:李宗羲、沈葆桢、何璟、丁日昌、张树声、涂宗瀛、刘秉璋、彭玉麟、刘长佑、俞樾、钱应溥、梅启照、李文敏、孙衣言、李鸿裔、程桓生、王必达、洪汝奎、陈济清、李元度、郭崑焘、吴汝纶、赵烈文、薛福成、张裕钊、李士棻、黎庶昌、王定安、王闿运、贺宏勋、杨书霖、黄维申、杨文会。虽然其中列有赵烈文之名,但赵烈文同治十一年(1872)正官易州知州,光绪元年(1875),因无法忍受官场的尔虞我诈,赵烈文辞官回乡,此后便致力于金石考证及搜访书籍。查证赵烈文同治十一年至光绪二年的日记,并未有参与编纂曾氏遗集的记载。仅有同治十二年(1873)正月得知黎庶昌“已奉委至保定采访曾文正遗稿”(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533页。)的消息。

赵烈文收到《曾文正公全集》,是在光绪四年(1878)十一月,他对《曾文正公全集》中《日记》的选编尤为不满:

公日记甚多,固无全刻之理,去取殊不易。此二卷中精粹虽有,芜累亦众。选家无识,足以贻累,如公曩日之虑矣。日记余曾见十馀册,如“品藻”一门,当十倍之,此之去取,不知以何为准。(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903頁。)

传忠书局版《求阙斋日记类钞》二卷,是曾国藩日记最早的版本。该版本扉页有双行牌记云“光绪二年丙子冬传忠书局刊”。行款为竖排,繁体,黑口,上下单边,左右双边,页十行二十四字,传文行字大小一致,刻写整齐。首目录,分上下二卷十个目类:上卷为问学、省克、治道、军谋、伦理;下卷为文艺、鉴赏、颐养、品藻、游览。所辑条目均以曾国藩的原本日记为蓝本,辑录体例为先抄录日记内容,后标注日期,日期仅列年月,部分条目仅列年份。王启原序中称“此编所钞,谬讬于《朱子语类》之义,而一句一字悉出于公之自记,不敢于中有所增损”(曾国藩:《求阙斋日记类钞》,清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刻本。)。

赵烈文指出,《求阙斋日记类钞》虽保存有曾国藩日记的精华,但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选编之人能力有限,导致选录的内容并不能真正彰显曾国藩日记的价值。《求阙斋日记类钞》中所涉十大类中,条目分别为:问学(142条)、省克(123条)、治道(34条)、军谋(20条)、伦理(13条)、文艺(181条)、鉴赏(24条)、颐养(34条)、品藻(64条)、游览(109条)。从数量可以看出,“文艺”类内容最多,“问学”“游览”次之,且“游览”条目竟有109条,但关于人物评品的“品藻”类只有64条。据赵烈文的记述,曾国藩多次评价当时权臣,如恭亲王弈葤“貌非厚重,聪明则过人”(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78页。);李鸿章“才则甚好,然实处多而虚处少,讲求只在形迹”(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65页。);刘蓉“非能作事者也,其过亦在自命太高”(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77页。);左宗棠“喜出格恭维,凡人能屈体已甚者,多蒙不次之赏,此中素叵测而又善受人欺如此”(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54页。);官文“城府甚深”(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54页。);沈宝桢“其人大抵窄狭”(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054页。);等等。甚至对当时最高统治者慈禧太后,曾国藩也表达了对统治者执政能力的怀疑:

两宫才地平常,见面无一要语,皇上冲默,亦无从测之。时局尽在军机恭邸、文、宝数人,权过人主。(赵烈文:《能静居日记》,岳麓书社2013年版,第1258页。)

基于对王启原个人能力及选编标准的怀疑,赵烈文认为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最大的缺陷就在于曾国藩思想精华的缺失。这也是赵烈文最不满的地方。据笔者考证,传忠书局版《求阙斋日记类钞》还存在着条目所注日期部分有误的问题,如:

倭艮峰前辈先生言:“研几地夫是要紧,颜子之有不善,未尝不知是研几也!”……(壬寅正月)(曾国藩:《求阙斋日记类钞》,清光绪二年传忠书局刻本。)

经校,此条出自壬寅(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十月初一的日记,并非“正月”。

郭嵩焘虽不怀疑王启原的个人能力,但他指出,在编纂《曾文正公全集》的过程中,校编人员之间不仅能力参差,且人事矛盾重重,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的不尽人意:“鼎丞编辑《曾文正公读书记》《弟子记》,于文正公生平著录搜括无遗,而皆能撷其精英,足资后人搜讨。曹镜初才力百倍不逮鼎丞,而一味负气,所刻《文正公文集》,已多不惬人意矣。”(郭嵩焘:《日记二》,《郭嵩焘全集》第9册,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644页。)

四、结 语

从同治三年十卷本的《胡文忠公遗集》,到同治六年八十六卷本的《胡文忠公遗集》,曾国藩“身后不免一劫”的隐忧并非空穴来风。结合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的成书来看,编纂负责人并没有重视曾国藩在个人著作刊刻上“求精”的理念。光绪二年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按曾国藩对个人著作的刊刻要求来看,可以说是事与愿违。

而无论是同治六年版《胡文忠公遗集》,还是光绪二年版《曾文正公全集》,都可以看出,人事矛盾對于书籍刊刻的影响。在胡氏遗集的编纂过程中,汪士铎最初是在严树森的指派下参与编纂胡氏遗集。同治三年,严树森被官文弹劾后,汪士铎则重返金陵,而其所编的十卷本《胡文忠遗集》没有得到郑敦谨、曾国荃的认可。曾国荃正是在十卷本《胡文忠公遗集》的基础上进行扩充,刻出八十六卷本《胡文忠公遗集》。而曾国荃刊刻的八十六卷本《胡文忠公遗集》,没有得到曾国藩的认可,反而导致曾国藩担心个人遗集的编纂。曾国藩的担心不无道理。参与编纂《曾文正公全集》的人员不仅能力有高低,编纂人员之间更是矛盾重重,曾国藩生前有心委派的赵烈文在此文集的编纂过程中,更是成为“边缘人”。曾国藩生前所期待的赵烈文主持编纂下的“持正之论”的愿景亦落空。这是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的遗憾,但传忠书局版《曾文正公全集》为后世研究者提供的研究材料与研究空间,却是不容忽视的。

〔作者张鑫洁,烟台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

On Zeng Guofans Hidden Worries About his Publication of Personal Collections from the Engraving of Hu Wenzhongs Collection

Zhang Xinjie

Abstract:In the sixth year of Tongzhis reign in the Qing Dynasty, the Wuchang Bookstore edition of Hu Wenzhongs Collection was engraved under the supervision of Zheng Dunjin and Zeng Guoquan, the two former governors of Hubei. The first that was in charge of compiling Hus collection was Wang Shiduo. He received great support from Zeng Guofan at the beginning of his compilation. However, Wang Shiduos ten-volume The Collection of Hu Wenzhong was not accepted by Zeng Guoquan. Later, Zeng Guoquan presided over the engraving of Hu Wenzhongs Collection, which made Zeng Guofan deeply worried about the publication of personal collections. Zeng Guofans idea of engraving lies in the word “refined”. Specifically, the content is refined to political papers, and the selected papers should be prioritized instead of simply being numbered. Considering this idea, the Chuanzhong Bookstore edition of Zeng Wenzhengs Collection, published in the second year of Guangxus reign, proved Zeng Guofans bleak prophecy of the publication of personal collections.

Keywords:Hu Wenzhongs Collection, Zeng Guofan, idea of engrav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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