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919突围
2023-07-26姚远
姚远
商业首航一个月之后,C919仍是“顶流”。
每个中午,一走出成都天府机场安检口,C919就在眼前。乘客从登机口开始就举着手机,一直到摆渡车和停机坪,快门按个不停。
这是一款中国首次按照国际通行适航标准自行研制、具有自主知识产权的喷气式干线客机,是第一款“中国制造”的大飞机。它在2008年立项,历经15年的研发、制造和适航取证,如今终于投入市场,中国的飞行爱好者们盼了太久。围绕在她身边的人们,给这架飞机起了个更亲昵的爱称,“九妹”。
之所以命名C919,拆解来看,“C”即中国China和中国商飞公司COMAC的首字母,“9”则取自中国文化中“九九极盛,天长地久”的寓意,最后的“19”,代表着最大载客量190人。
巧合的是,世界上仅有的另两家大型客机制造商,欧洲空中客车公司(Airbus)和美国波音公司(Boeing),首字母缩写分别是A和B。
C919的交付,意味着这个被波音与空客双寡头垄断的大型客机制造市场,迎来了中国的新玩家。一些从业者衷心地盼望着,未来的航空制造业,或构成“ABC”三足鼎立的竞争格局。
“C919肯定是一座里程碑。”民航资深从业人士、中国航空运输协会特邀专家林智杰对南风窗说,“不仅对民航业,对于中国整个的高端制造业都是—她的诞生,意义重大。”
减掉多余的每一克
早在1958年,中国自主研制的第一架军用喷气式飞机“歼教-1”就已试飞成功,再过了65年,中国首架喷气式干线客机C919正式交付。
中国人早已掌握了制造飞机的技术,但为什么还是过了半个多世纪,才将大型客机制造出来?
造飞机与造大飞机,个中难度不可同日而语。
原因其一,在于规模的不同。战斗机的尺寸和载量相对较小,而一款干线客机,通常在130座以上,C919的最大载客量更是达到了190人。
飞机设计这一行,复杂程度与其规模呈显著的正相关性。民航业内人士李瀚明向南风窗解释:“让一个人飞起来很简单,但造一架直升机让10个人飞起来,就已经筛去很多制造商了。50人、100人,又分别筛去一批。因此,制造一架能载着400、500甚至更多人飞起来的飞机,世界上可能就只有两家公司能够持续做到了。”
其二,在于安全性要求。
一款民航飞机,需要每天保持5至10小时的飞行,同时将发生安全事故的可能性降至无限趋近于零。“这种高安全性、高可靠性、长寿命的导向和标准,与更强调作战性能的军机是完全不同的。”林智杰说。
难点三,在于大飞机作为一款产品必须具备的经济性和市场价值。
早在中国首架支线客机ARJ21-700设计讨论之初,时任中航商飞公司总经理汤小平就说过:“在纸上画出一架符合空气动力学原理的飞机并不难,难的是,能够从客户的角度、从市场需求的角度设计出一架符合空气动力学的飞机,只有满足这些要求的飞机才能真正飞起来。”
“民用飞机是一种科技产品,但它首先是一种商品。”中国工程院院士、C919大型客机总设计师吴光辉曾说:“是要卖给航空公司投入航线运营的,是要能够赚钱的。从这个角度上看,一款民用飞机的成败,最终要由市场来决定。”
很多时候,C919设计制造中面临的技术难关,就是经济性需求所带来的。
比如,减重。
重量,是飞机设计中的一项重要指标。在最大起飞重量固定的前提下,飞机自身吨位越重,能够承载的乘客或者货物就越少,对于航空公司来说,收益就越小。所以在国际民机制造设计的过程中,减重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
据《大国之翼》一书记录,2014年3月,一场C919减重攻关动员大会在中国商飞公司举行,会上提出的需求是“将每一克多余的重量都减掉”。时任总经理贺东风亲自坐镇,要求减重工作每天有计划、有进度,日日汇报。
这种极致“瘦身”的背后,是无数技术创新的支持。假使一个零件重5千克,为了把重量减下来,就得设计出新的零件、应用新的材料或者采用新的布局,同时还需要综合考虑安全、寿命、经济性、进度、成本等各个方面。
“目的就是在保证飞机安全的前提下,最大程度地提高C919的竞争力。” 原常务副总设计师陈迎春说。
入场券
与其他产品不同,大飞机制造市场非常独特,林智杰告诉南风窗。
首先,它不像其他产品,不同国家和不同地域有着各自的市场细分。大飞机市场全球高度一致,一个世界一个市场。
其次,它被高度垄断,近半个世纪以来,几乎只有波音和空客这两家制造商分庭抗禮。
“是要卖给航空公司投入航线运营的,是要能够赚钱的。从这个角度上看,一款民用飞机的成败,最终要由市场来决定。”
之所以会呈现出这种特点,原因之一是技术壁垒极高。在C919之前,严格地讲,全世界能够自主完成大飞机总装的国家就只有美国,空客的总装,则需要依赖于德法两国的合力。
原因之二,尽管大飞机市场产值十分惊人,但按飞机数量算,容量却是有限的。“不需要很多玩家,”林智杰说,“不像汽车,销量随便就几百万辆。全球一年需要的窄体机数量大致就在1500架左右,无法容纳过多玩家。”
原因之三,制造一架大飞机,不仅仅是商业的游戏,背后少不了国家力量的支撑,没有强国,就没有大飞机。
例如空客,1970年成立,它是四个欧洲国家航空智慧的结晶。
空客首架客机A300B,法国人负责驾驶舱和总装,德国人制造机身,英国造机翼,西班牙生产前舱门;开销约2.09亿英镑,法国和联邦德国政府支付了其中的1.79亿英镑。
1974年,A300B2客机在法国航空公司投入运营,空客经营仍旧承压,面临着巨大的市场竞争压力,联邦德国政府一度计划停止拨款。在此时挽救它的,是法国政府的坚持。归功于此,空客最终熬过了残酷的市场压力和美国的政治打压,在1991年的春天实现了首次盈利。后来的30年间,它又逐渐成长为与波音平分秋色的竞争对手。
“航空工业从来不单纯是商业竞争,也是国家力量的角力。”林智杰说,“造出一架大飞机,打破现有的垄断格局,需要同时具备各方面得天独厚的条件,如技术、市场规模、国家力量的背书,以及供应商的管理能力。”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2008年,与C919几乎同时立项启动的,还有日本首款支线喷气式客机SpaceJet。几家日本顶级的重工企业联合成立“三菱飞机公司”,在大飞机梦上注入了1万亿日元和15年的时间。
就在C919交付的三个月前,SpaceJet宣告失败。
日本如此一个有底气的发达国家、三菱重工如此一个实力雄厚的公司,尚且难以成功。“所以,我们最终拿到了这张入场券,确实很难得。”林智杰感慨。
比卖飞机更难的
顺利首航、拿到入场券后,作为新玩家,后续怎么闯关,仍面临挑战。
尽管,据中国商飞透露,截至今年1月,C919接到的订单数量已接近1200单,客户遍布国内各大航空公司和飞机租赁公司,一定时间以内,C919将是供不应求的,但再往后看,或将构成麻烦的,是大飞机配套服务的构建与铺陈。
早在2001年,原中航商飞公司带着ARJ21-700飞机的资料走访四川航空公司时,四川航空就向这家刚刚起步的飞机制造商抛一个问题:“你们有客户支援体系吗?”
“你们的飞机价格里是否包括飞行员培训?是否包括飞机的备件?是否包括……”
走访下来,几家航空公司对于一架新飞机的困惑几乎都集中于此。航空公司选购新机时主要就基于三方面考虑:性能、构型和机内布置;价格;技术支持,如航材、备件和培训等等。
“卖一架飞机,卖的不单单是飞机,还有售后服务、技术支持团队。”李瀚明认为,一家新的飞机制造商要尽快构建起这个技术支持团队,比飞机销售本身困难得多。
他以汽车打了个比方。一款用的人多的汽车,零配件容易获得、保养维修价格便宜,很多路边汽修门店都能维修,开去全国都没有顾虑。但如果是用的人少的汽车,在偏僻的地方出了故障,那就有麻烦了。
“事实上,商飞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个问题。世界各地机场的大部分工程师,他们会修波音、会修空客,但不一定会修商飞;那国际客户就一定会有顾虑,担心飞机坏了耽误生意。”李瀚明说,去年12月和今年6月,中国商飞陆续向印度尼西亚翎亚航空交付了两架ARJ21-700飞机,这是商飞的第一个国际商单;而为了这两架飞机的正常运行,商飞为客户专程派了一个现场支援团队去随行维护。
这其中的成本是极大的。
商飞目前仍在高度依赖第一方(制造商团队)的技术支持,而波音和空客飞机的维护能力,是和第二方(航空公司)和第三方(独立飞机维修公司)的机务工程师们共同构建起来的。
要想在全球市场当中培养起自己的维修保障网络、培养第三方维护能力,需要付出一定的成本、功夫,和恒久的耐心。
“万事开头难。”李瀚明说。
走向高端
世界上第一架C919,目前承担着东方航空“上海—成都”航线每日往返一趟的飞行任务,日均飞行时长约5小时。从行业平均水平来看,目前中国窄体单通道客机日均利用率在七个半小时左右,C919利用率似乎较低—“但其实是合理的。”李瀚明说。
日本如此一个有底气的发达国家、三菱重工如此一个实力雄厚的公司,尚且难以成功。加拿大的庞巴迪公司也一样,在支线机市场上叱咤风云,进入大飞机市场出师未捷身先死。
据他了解,东航6月即将接收第二架C919。所以,目前这第一架飞机在非飞行时段还承担着许多地面培训任务,还要考虑到一些特殊的排班要求,例如C919必须返回上海机场完成过夜检修,这是个逐渐适应的过程。
“随着维修保障能力的扩展,我相信C919日利用率会稳步提高。”他说。
另一方面,C919日利用率似乎较低,是出于“产品为本”的考虑。
林智杰说,一款新机型的运行初期,必然会经历一个市场导入期,或称之可靠性积累期,在实践中解决各种问题、建立维修保障能力。“此时相对稳健、保守地投入使用,我认为是对的。现阶段还没必要追求高利用率,关键是把产品弄好。”
无论如何,如今正日日往返于上海與成都的这架大飞机,被人们寄予着对中国航空工业乃至中国经济的新希望。
曾有一项就波音飞机对相关产业的拉动作用的详尽调查显示,一架波音飞机的10万余种零部件,由全球1600家企业生产,带动了70多个工业产业和行业的技术升级。在研发阶段,每1美元的研发投入,其综合收益高达34美元;而在量产阶段,其关联产业对美国经济的贡献率,是飞机生产直接效益的15倍。
从设计、生产、装配到后续维护和维修服务,这个航空产业的漫长流程中,C919零部件国产化率有望在60%及以上。未来,C919的量产,将培育一条较完整的大飞机产业链,上下游产业链公司将迎来巨大的成长空间。
具象地说,这或许意味着上万个就业岗位的增加。
宏观地说,这或许标志着中国工业发展奋起向更高端爬升。
“C919标志着中国高端制造业的历史性突破。”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教授路风说。
它还有长路要走。波音首席执行官戴夫·卡尔霍恩在C919商业首飞后接受媒体采访时称,C919是一架好飞机,“但中国商飞的生产能力要想满足中国航空公司的需求,还要很长一段时间”。一些分析师认为,距离成长为与波音、空客三分天下的公司,中国商飞还需要10年乃至30年的时间。
路总要一步步地走。“我是有信心的。”林智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