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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昕然:“安陵容”在重生

2023-07-26黄茗婷

南风窗 2023年14期
关键词:安陵全职母亲

黄茗婷

瘦削的脸亮着油光,雀斑点缀在蜡黄的皮肤上,黏糊的头发搭在额边,操着一口夹杂粤语、湖南等地口音的普通话,蹬着厚底人字拖……这是“李青草”,一个在城中村中随处可见的女性形象。

这也是演员陶昕然,在电影新作《夹缝之间》中所饰演的形象。

在今年6月初回归的上海国际电影节(下称“上影节”)中,陶昕然以主演、总制片人、总出品人的身份,带着新作以及剧组成员亮相红毯。

在这部混杂着异地上学、留守儿童、青少年犯罪等复杂主题的影片中,陶昕然扮演一位单亲母亲。她在影片中的戏份让人眼前一亮,一瞬间竟差点想不起来,她曾经在电视剧《甄嬛传》中塑造过令人难忘的“安陵容”一角。

《甄嬛传》播出已有13年,但围绕剧中角色的命运跌宕,讨论从未停息。安陵容的自卑、怯弱、挣扎、黑化和终局,都让这个角色文本在现实生活中得到了回响—“我们99%的人拿到的都是安陵容的剧本。”陶昕然说。

但作为一个有野心的演员,她不甘于止步于此。

“安陵容”之后,陶昕然做出了许多尝试,《胭脂》中的“冯曼娜”、《找到你》中的 “朱韵”、 《女士的法则》中的“蒋琼”……

那几年,陶昕然的人生也步入了新阶段,恋爱、结婚、生女……在事业巅峰期激流勇退。有人不理解她,有人反对她。

在与奶粉与纸尿裤为伴的5年全职妈妈生活里,女儿的出生以及给自己无条件的信任与依赖,给予了陶昕然一次重生的机会,让她学会慢下来、停下来、放松下来,学着与生活、与自我、与过去做和解。

今年5月底,陶昕然在微博发布了一则“寻人”,邀请5年前飞机邻座的陌生人,来看自己的新作《夹缝之间》。他当年曾向陶昕然施予援手,并鼓励陶昕然“一定不要做一个全职妈妈,要继续拍好戏给大家看”。

这条微博的讨论度很高,有关于那位男士身份的,有期待电影新作的,有重提陶昕然和“安陵容”的,也有争论“做全职妈妈到底是好是坏”的。

在上影节期间,陶昕然和南风窗记者在一个天朗气清的上午自在地聊了起来。

聊到演艺事业时,我看到了一个电影从业者的敬业与野心,而聊到家庭和成长时,陶昕然三度落泪,她似乎卸下了坚硬的盔甲,露出了柔软内心。

一双厚底人字拖

演员李宗翰记得,2年前,他在咖啡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急急忙忙、走来走去,还穿着一双厚底人字拖。当时的他有点恍然,不敢相信这就是陶昕然。

“安陵容”之后,陶昕然做出了许多尝试,《胭脂》中的“冯曼娜”、《找到你》中的 “朱韵”、 《女士的法则》中的 “蒋琼”……

陶昕然告诉他,自己在拍一部电影,这可能不是一部票房电影,但她还是想拍下来。

拍摄电影的想法,源于8年前陶昕然和母亲的一次通话。

作为中学教师的母亲,讲述了一个关于老家湖南安化的留守儿童犯罪的故事。听完这个真实案例之后,陶昕然已是思绪万千。作为一名女性和一位演员,她很想做点什么,讲述一个故事,“让不常能被看见的人被看见”。

就这样,拍一部电影的想法,像一颗种子那样出现在了陶昕然的生活里。

在那之后,陶昕然的职业以及整个世界都发生了很多变化,但她没有忘记这个故事。偶尔与朋友或是工作伙伴讲到这个故事时,她都会忍不住鼻子一酸。

“我应该是这个故事的最佳讲述(者)。”陶昕然说。当她意识到了这个必要性之后,这个种子开始慢慢破土而出。

影片中,李青草是一个从留守儿童成长起来的女性角色。在时代洪流中长大,李青草成为了一位带着女儿在大城市里漂泊的单亲妈妈。正如名字所隐含的“春风吹又生”的寓意,这是一个在城市化建设轰轰烈烈的大地上,随处可见的女性形象。

如何塑造这一种对于观众来说“熟悉又陌生”的角色?陶昕然用的是“最笨”的办法,去体验,去观察。

2021年上半年,陶昕然跟着《女士的法则》剧组在深圳拍摄。拍摄任务不重时,陶昕然会跑到深圳布吉的城中村里,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人来人往,听着来自五湖四海的方言和夹杂不同口音的普通话,到小摊上喝啤酒,吃凉皮还有臭豆腐。

為了把角色形象塑造得更贴近真实情况,她带着另一名主演赵炳锐一起在太阳底下把皮肤晒黑,晒出斑来。开机之后,泛着油光的脸和带着黏腻质感的皮肤出境,一个在潮湿亚热带地区谋生存的小摊贩形象就出现了。

片场收工之后,陶昕然就穿着剧中纯色的T恤、牛仔热裤和厚底人字拖,坐车回酒店。在那段时间里,陶昕然就是李青草,这些衣服、晒斑,“都要长在我(陶昕然)身上”。

一个硬盘

要讲好一个故事,陶昕然觉得,只有演员的身份是不够的。于是,她成立了影视公司,摸索着做项目。

2019年,关于这个故事的想法,被陶昕然做成了一个PPT。

她带着这个PPT去找投资、拉团队。一个女演员,要如何让别人相信自己能拍出一部电影?陶昕然觉得,自己没有其他答案,只有“真诚”二字。

“作为影片第一出品公司的老板,我既不懂管理,也不懂经营,我怎样去运作好这样的一个项目?”眼前这位素颜且打扮随意的演员,开始剖析自己的想法。

“商业的最高境界是真诚,我只能捧出一颗赤诚的心去打动,然后让对方去感受,如果他感受到了就感受到了,如果对方没有感受到或不喜欢,我不可以去勉强了。”陶昕然告诉我。

这份真诚,为陶昕然拉来了一位只负责给钱,从不过问什么时候开机、什么时候杀青的出品人闫竹影。

当拍摄进度因为疫情不得不推迟一年,在饭桌上,陶昕然鼓起勇气向投资方表示歉意时,闫竹影告诉她:“现在什么都不要说,你以为我投你的项目吗?我投你这个人。”

被陶昕然真诚所打动的人不止一个,还有声音指导李丹枫、剪辑指导孔劲蕾。

陶昕然说,团队每个成员都把电影当作孩子一样在保护、培育。作为制片人的她,放心把攝制工作交给摄制组,而在片场的她,只需要安心做一个演员。

资深制片人黄霁记得,今年年初,一个冷峭初春,她在国家电影局门口遇到了陶昕然。黄霁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一个女演员亲自带着(硬)盘,在电影局门口完全找不到门”。

那一天,是电影《夹缝之间》申请“龙标”的日子,而此时的陶昕然,已经不再只是一位演员,她有了新的身份:电影制片人。在映后交流环节上,黄霁对陶昕然说:“我对你刮目相看。”

拍摄任务不重时,陶昕然会跑到深圳布吉的城中村里,坐在马路牙子上,看着人来人往。

“演了个茄子,紫色的东西都找上门”

在上影节开幕的当天,一袭黑色礼服的陶昕然带着剧组成员走红毯,在红毯上舒展、定格。一颦一笑间,气场十足,网友为她制造了一个热搜—“陶昕然好像安陵容翻身了”。

在点赞有3.7万的微博的评论区里,很多人提到了陶昕然的自信气质与实力底气,甚至说她是“钮祜禄·陵容”。她自己也跟着玩起梗来,发了一条微博:“以后是钮祜禄·陶昕然。”

这种轻松诙谐的心态,对于从前的陶昕然来说,很是难得。

对于“安陵容”的出色演绎,以及这个角色争议给陶昕然本人带来的影响,是绕不开的话题。

微微驼背的姿态、半垂半张的眼帘、永远照着别人做的卑微,不少观众从陶昕然的演绎中,对这个庶出的、出身相对一般、在宫斗中被利用、最后被打入冷宫的角色产生了共鸣—“人人都想做甄嬛,其实人人都是安陵容”。

安陵容在四方宫墙之中的终局,似乎在当下不确定性充斥着的世界中,成为一个范例:一个普通人,如何在命运交错之际,踏错一步就跌落深渊的?

这或许就是一个经典角色的魅力。穿越时间长河,角色承载的时代意义愈加厚重。

“安陵容”,也让陶昕然被大部分观众记住。在《甄嬛传》开播的此后十余年间,陶昕然走在路上,还是会被一些观众认出,直接叫她“安小主(《甄嬛传》中安陵容的称呼之一)”。

一位名叫“麻辣菊花小团子”的网友,为“安陵容”重新写了一版共67章的《甄嬛传之安陵容重生》。2021年,陶昕然在舞台上再次演绎“安陵容”的角色,并为网友创造的“人生副本”哽咽落泪。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硬币的另一面”,是“这个强大的标签也曾给我带来过困扰,她(他)们说不知道是安陵容成就了陶昕然,还是安陵容限制了陶昕然”,在《甄嬛传》开播十周年时,陶昕然在微博“写信”给“安陵容”时说。

这些困扰,一开始就来得很猛烈。

因为这次反派的出演,陶昕然在网络上遭到攻击,被咒骂“活该没有自己的孩子”,甚至牵扯到了家人。暴力也从网络世界蔓延到现实生活中,有上了年纪的女性当面指责她坏,她的车也遭到了人为损害。

那时她才25岁,难以释然:为什么自己的出色演绎会换来攻击?

而职业道路也遇到了困扰,在“安陵容”火了之后,陶昕然接到了不少相似的剧本。这种重复单调让她不理解:“演了一个茄子,然后所有紫色的东西都来找上门,我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这些观众只看到了一个悲剧角色的“反派色彩”?某种程度上,安陵容和冯曼娜都是受害者,都是再丰富、再完整、再立体不过的角色。

为什么个别观众会对角色及演员抱有如此大的恶意?陶昕然本人的性格离安陵容很遥远,但偏偏,“坏女人”的标签,就“啪”一声贴在了陶昕然的脑袋上。

她自己也跟着玩起梗来,发了一条微博:“以后是钮祜禄·陶昕然。”

2021年,在连续忍受网暴的第10个年头,她忍不了了,将一条条讽刺、咒骂她的留言和用户ID一一截图发在微博上,写道:“每个人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任”,不再为“莫须有”的罪名隐忍内耗。

微博寻人

在《夹缝之间》首映之前,陶昕然的一条寻人微博上了热搜。

5年前,当她独自带娃坐飞机时,她得到了一位陌生男士的帮助。临走时对方回头对她说:他看过她的戏,让她一定不要做一个全职妈妈,要继续拍好戏给大家看。

“不要做全职妈妈”,是陶昕然前几年在微博收到的最多的留言之一。陶昕然理解的是,并非因为全职妈妈的选择不好,而是当下的环境和观念,并未为全职妈妈提供足够帮助和保护。陶昕然自己,也并没有要求自己成为一个最好的妈妈、成功的妈妈,只是凭着一种“我已经做好准备”的心态,迎接新生命。

曾经,陶昕然在咖啡厅遇到了深度合作过的一位女制片人,当得知她要暂时息影生孩子时,可能是当时的情绪传递使然,对方一下子就在楼梯上哭了出来,多少为陶昕然的事业发展感到惋惜。

虽然外界任何人的态度都动摇不了她的决定,但全职妈妈的生活确实让这个曾经骄傲的女演员,陷入不自信的状态中。

一个对事业怀着野心、在片场里奔波、获得同行认可的演员,一下子被扔到全职妈妈的世界里时,“心理落差是需要慢慢修复的”。

刚生完孩子还没满月时,就有戏约找上陶昕然,片酬开得很高,但她还是拒绝了,她想陪伴孩子。

全职妈妈的生活,天天围绕着孩子的吃喝拉撒转,每天晚上喂奶五六次,乳头有可能被抓破,也没办法睡到一个整觉。但这些琐碎、不耐烦、困扰,陶昕然都憋在心里。

这似乎是全职妈妈们的困境,在外界看来,这些似乎必须是一名母亲理所当然经历的、付出的,但真是這样吗?她见过太多妈妈没个整觉睡,晚上孩子哭闹只有月嫂帮忙的例子,凭什么爸爸可以置身事外,在旁边房间安稳睡觉?

“我说不要,凭什么他去睡整觉,让月嫂来跟我面对这一切?”

陶昕然不想把自己扔在一个被绑架了的身份中,她会向丈夫要求,带孩子不应该只是母亲和月嫂的职责。晚上孩子哭闹需要喂奶,爸爸也应该在场。爸爸喂不了奶,可以换尿布。“孩子怎么长大的、怎么辛苦带大的,男性都需要知道。”

所以,当她曾经灰头土脸地带着孩子出行时,那位陌生男子施以的援手—把他自己的包从行李架上拿下来,垫在陶昕然支撑着抱着孩子一个半小时几近酸麻的肢体下,这份帮助、对在事业和家庭夹缝之间女性的理解,才会让陶昕然一直记着。

三度落泪

但全职妈妈的生活,并不是只有一地鸡毛。

在成为母亲、经过30岁之前一切生活的锤炼之后,陶昕然在30+的年龄阶段,换来了一种自我觉醒式的成长。她说不要内耗、要自洽。

在这个过程中,与女儿“何陶”的一同成长,滋养着陶昕然,让她获得了更多接纳自己不完美的力量。

在聊到女儿时,陶昕然的语调放缓了,笑意跃上眉头,状态明显松弛下来。

女儿是她当下生活中的甜味剂。每一天,何陶都会跟她说“妈妈好漂亮”“妈妈我好爱你”“妈妈亲亲”,出门上学之前,会跟妈妈抱抱,给出三个飞吻。这是属于母女间亲昵的仪式感,但从前的陶昕然与母亲之间并没有这种亲昵。

她跟我分享了一个故事。有一天,她问女儿说:“如果给妈妈打分,满分是10分,你要给我多少分呀?”

“我给妈妈打100分!”

女儿脱口而出的瞬间,当时的陶昕然已经鼻子一酸了。而在讲述这个故事的当下,豆大的泪珠滴落在了我们交谈的咖啡桌上,我们的采访也中止片刻。

一个女演员也渴望在不断创作的路上,作别过去沉默着的伤痕。

昨天还在舞台上披着战袍的制片人、演员,在聊到女儿时会突然落泪。因为这种无条件的信任和爱,是陶昕然从小很少能感觉得到的。

从小,陶昕然是在父母的严格要求下长大的。母亲是语文老师,管教严厉。陶昕然考了98分会被打一顿,考到第四名,也会被打一顿。她不理解,为什么家教会如此严格?为什么自己的童年会如此压抑?

陶昕然曾经问过母亲:“那个时候你对我那么严格,真的是望女成凤吗?还是说,多多少少因为你跟爸爸的虚荣心,因为你们是老师,如果教师子女学习不好的话,你们脸上挂不住?”

母亲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地看着自己。

直到陶昕然30岁后,自己也成为了母亲,她才理解,当初24岁就早早生女的母亲太年轻了,可能自我还没成熟,就被推着进入下一个角色,已经尽力做到自己最好的职责了。作为女儿,又凭什么去苛责母亲呢?说到这里,陶昕然的眼睛又不禁悄悄涌出泪来。

如今,被女儿日常的赞美和爱意包围着的陶昕然,在慢慢理解母亲。

今年母亲节前夕,何陶需要完成一份作业,用彩色纸做出一朵康乃馨,一边做手工一边重复着“母亲节快乐”“妈妈我爱你”。但还差一些材料,陶昕然到楼下文具店买。

出门前,女儿依然很有仪式感地一边抱着陶昕然亲亲,一边说“妈妈我爱你”。

这时候,被女儿的爱意引导着的陶昕然,顺势抱了抱在一旁的自己的母亲,跟她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

陶昕然清楚地记得,当母亲听到这句话时,眼睛一下子湿润了,但又忍着。这是成年人之间的克制,没有孩童的天真简单,却又意味深长得多。

陶昕然告诉我,这是她人生第一次跟母亲说“我爱你”,情到浓时,采访中,她第三次落泪。

这似乎很难说是母女俩之间年岁积久后的和解,但却让陶昕然感受到了成年人也需要解开亲子关系的结。

在《夹缝之间》的映后环节里,有一名观众问陶昕然下一次的电影创作题材会是什么,陶昕然回答:我们这代人的亲子关系。

像陶昕然渴望用“李青草”的演绎来告别从前的“安陵容”与“冯曼娜”一样,一个女演员也渴望在不断创作的路上,作别过去沉默着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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