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龙吟
2023-07-26黄靖芳
黄靖芳
龙舟水一到,龙舟季就要来了。
端午节前后,华南地区往往会迎来一阵阵的降雨,每当这时,我奶奶就会颇为淡定地望着天说,“是龙舟水来了”。瓢泼大雨,老人们并不厌烦,他们对节气的熟悉就像见到熟人一样。雨会来,龙船也是时候出水了。
今年夏天,广东房东们赛龙船的视频在各种短视频平台走红。“赢了减房租,输了跪祠堂”,这一项古老的节日活动,被网友们赋予了极致的财富幻想和宗族传奇。夹杂着好奇和热闹,大家在网络上观摩了一场场充满力量、韵律、神秘感的龙舟赛。
现实中,一个普通乡村的龙舟赛是什么样的呢?
实际上,龙船的结构比看起来更精密,但它更特别的地方,在于集聚的人气。
从起龙舟到赛龙舟,一连串的习俗能年复一年举办,需要划船的人,需要鼓手,需要观众,更需要一整个家族和村落的维系与支撑。从这样的热闹走近龙船,能看到一片乡土的历史文化脉络,亦能在热闹中感受到“自己是一个有根的人”。
距离广州市中心50公里的地方,佛山南海西岸理学堂村,正在筹备“起龙船”仪式—挑个吉利的时候,村里的青壮年聚到一起,将三条埋在河塘底的龙舟挖出来,为它装饰上龙头和龙尾,带它去拜神。龙舟由此拥有了人气,重新驶入江河水道。
农历五月廿三,6月10日,就是这个好日子。
鞭炮声中起龙船
起龙船的仪式开始前几天,理学堂村口早早张贴的红色通知,在一堆告示里相当醒目。
距离这里不远就是沧江。宽敞的河道两边,一边是高楼林立的高明城区,另一边则是理学堂安静的农田水乡。沧江的水流向北走,还会经过沧江水利枢纽,这座上世纪70年代竣工的建筑看起来还很新,它在50多年来,数次抵御西江的洪峰,保护着两岸的正常生活。
沉着三只龙船的水域,村民们叫它龙船塘。
6月10日早上八点半,龙船塘周围,早早就围满了人。鼓声是最早响起的,锣和鼓比约定的时间还早到来。从远处赶来的人,如果找不到地方,鼓声就是最好的向导。
每个年龄段和身份的人,都能在这个仪式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上了年纪的妇女带着一个个红色塑料袋,里面装满了香支、鞭炮、蜡烛和拜祭用的杯筷。塘边的一片地方被开辟了出来,人们纷纷往上面插香拜神,然后再烧起一通通炮仗,噼里啪啦的声音是农村里的交响乐。
有龙船的地方,一定也有鼓声。
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也不会闲着,一面大鼓和两面铜锣放在塘边,地下放着一根根的棒槌,很方便就能拿起来跟着敲。而当他们的爸爸下到河里时,小孩子还要负责呐喊和加油。
至于青壮年的男性,大都早已穿上了龙船比赛的队服,做好了下水的准备,隊服上面写着这个村庄里最大的姓氏—黄姓,格外显眼。
起龙船的第一步是“摸”。
大概30人的队伍平均分布在两侧,要下探到河底,找到把龙船摸起来的“势”。
有人负责指挥,先向东出力,再向西发力,趁着锣鼓和助威的声音,队员找到了起龙舟准确的发力点。如果势头是对的,那么黢黑的龙舟很快就会从尾端翘起,一点点渐渐露出水面。
长期沉积在塘底,淤泥快要填满了龙船的船身,还得靠起龙船的队员用水瓢,将淤泥一勺勺舀开、泼出。
先是年纪最长的“老龙”,然后是两条年轻、略短的“国际龙”,先后出现在了水面。
长期沉积在塘底,淤泥快要填满了龙船的船身,还得靠起龙船的队员用水瓢,将淤泥一勺勺舀开、泼出。
几个穿着救生衣的小男童,直接坐在了船头,舀泥沙的工作对他们来说像是到了游乐场,充满了乐趣。
那么长一艘龙船,是怎么沉到塘底的?网上有报道说需要放沙包用来压着,当我问村里比较有经验的前辈敬叔时,他说村里的龙船不用这么麻烦的方法,船底有几个孔,平时用木塞堵住,只要把木塞拿开,放水进到船里来,就自然沉下去了。
龙船每隔5年到7年就要送去保养,“不能间隔太长时间”。敬叔说不然灰口会爆开,船板和船板之间有缝隙。龙船的保养要打磨、过木油,再“紧龙筋”。龙筋是抵在船头与船尾之间的薄木板,“筋”是人身体重要的一个部分,也是一条龙船里的精气神。龙筋紧了,龙船才能坚固下去。
起出来的龙船,正正朝东。人们驾驶着它,经过河涌,往北边调头,在一处涌边停下,这里还不是龙船入江的终点。
随后,接近60个人会用木担子绑定船身,一鼓作气,再像挑扁担一样将龙船挑起,从涌上踩过农田地,直接挑入沧江里。
龙船落水,这时候颜色亮丽的龙头和龙尾将会被安装上去,一面面彩旗插到了岸边。
经过这一系列的洗刷、装饰,龙船变得生动鲜艳,仿佛拥有了自己的表情,犹如一只真正生活在村子里的吉祥物。
龙船的仪式能保留下来,和村里老人的口口相传与身体力行分不开。敬叔今年70岁了,他的全名是黄敬来,出生在上世纪50年代,他和很多老人一起见证了理学堂扒龙船的辉煌年代。
辉煌年代
盛夏时节,广东各地都是炎热的高温,起龙船的时间定在八点半,皆因早晨的天气还比较凉爽。下过一场稀疏的阵雨后,天气渐渐热了起来。
起龙船过后,人们集聚在村里的祠堂。这里没有空调,只有大扇叶的风扇呼呼地吹,没有重量的一次性碗筷很容易就被吹走。
人们纷纷坐在祠堂里乘凉,等着龙舟饭的到来。一段龙船的历史也就在此时口口相传,被悠然讲起。
上世纪80年代,广佛各地的龙舟比赛纷纷复办。那个时候,理学堂本来有一条从清朝传下来的龙船,但历史斑驳,早就破烂不堪,只剩几块木板。
村民们决心把龙船按原来的样子造起来。
为了找到有技术的龙船厂,他们去了江门、广州,一遍遍问船厂师傅,按原来龙船的样子,你们能复制出几成?有的说五成,有的说六成,直到江门一家船厂承诺能做到八成,就这么定下来了。
龙船的造假不便宜,人均工资数十块的年代,建造龙船要一万多的价钱。“这里凑一点,那里凑一点,再加上海外侨胞的捐助”,最后这个钱终于凑齐了。
理学堂龙船用的木头是缅甸的青坤木,这款木头的纹理很特别,一眼就能认出来,颜色也会特别黑,但是木头好,做出来的龙船能成为历史敦厚的见证者。另一位理学堂的老人华叔告诉我:“那是一两百年都不会烂的木头。”
1980年代开始,理学堂在1981、1982和1993年的比赛里连接卫冕,拿了三届的冠军。龙舟赛不是每年都会固定举办,但只要有大型比赛的机会,人人都有信心拿第一。
华叔说,理学堂能年年拿第一,靠的是队员的身体素质,这跟村里的营生有关。
经济还不发达的年代,理学堂每一家人都以农业种植为生,这里有方方正正的鱼塘,塘基上种满了甘蔗和一株株桑树。这些桑叶用来养蚕,蚕沙、蚕蛹又能作为鱼的饵料。
华叔说,以前贫穷时“没钱买化肥,所以用塘泥来当肥料”,塘泥黏性大,保持肥水能力强。村民每次从塘底舀塘泥到塘基,就像是往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也像是完成了一次划龙舟的划水动作。在我们面前演示了一遍动作的华叔说:“慢慢手臂有力,扒龙船的时候自然比其他村扒得快。”
自小我就听家里的老人说过旧时耕作的艰辛,天刚亮就要起床去劳作,没想到这种耕作方式在扒龙舟之时转化成了优势。
手力、腰力都要到位,龙船才能扒过别人。敬叔说,理学堂拿的冠军是光明磊落。“我们不偷步,有的龙船会在起跑线时驶出一点,裁判不一定看到,但我们就不这么做。”
祠堂里,坐在敬叔身边一起向我讲述这段历史的是华叔,他的年纪要大得多,已经80岁的他再想起当年的事情似乎并不遥远,就像在讲昨天的事情。
村民每次从塘底舀塘泥到塘基,就像是往空中画了一个半圆,也像是完成了一次划龙舟的划水动作。
划船的记忆,对于华叔来说再熟悉不过。他在五六岁时就帮忙干农活,父亲在船尾撒网,他就跟着划船,扒龙船的技巧,他从小就了然于胸。
他们不一定知道网上火起来的一段段龙船视频,那是遥远的互联网生活。但在一辈子都和龙船有关的村民看来,赛龙舟是他們应该忙碌的事情,他们乐在其中。
神圣感
龙船饭是端午节一系列的习俗里,少不了的重要环节。
不同地方的菜式不会完全一样,丰俭由人,但是有几个保留菜式一定会有,那就是大头菜、烧肉和新鲜的蒸鱼。
乡亲父老聚集到一起,讲究的是热闹,人丁兴旺。不仅“起龙船”后有饭吃,如果有比赛训练,那么每次训练后,也都要一起吃龙船饭。
最热闹那天应该是端午正日,各家各户都聚到一起。5年前,理学堂的新龙船“入伙”,沧江边的大堤坐满了吃龙船饭的黄姓人家,一桌桌延开数十近百桌,甚是壮观。
“以前的大头菜要滋味得多。”说起龙船饭的菜式,敬叔突然感慨了一句,旧时的饭菜当然不及物质丰盛的现在,但以前物资紧缺,生活说不上充裕,勤力训练后,一顿高盐分的大头菜捞饭,肯定比现在要令人印象深刻得多。
龙舟菜的特点是味道浓郁,口味较重。因为划龙船运动量大,扒丁需要及时补充盐分。
扒丁,就是扒龙船的队员。
龙船竞技里想要胜出,就要有人来担当扒丁的位置。怎样选出合适的队员?
前辈敬叔说,首先要有基本功。“古话讲有气有力,气和力是两个部分,有人用气,有人用力”,那就要看队员有没有力气,这个力气经过锻炼能不能运用得好,能不能自如发挥。
其次,指挥的策略也重要,比如要根据里程来安排发挥,节奏要一步步增加。里程长的话,力气不能一下子就用完,“回气”变得很重要。一趟比赛全程,扒丁在中途可能会稍微歇一下,蓄力,再鼓劲出发。
除了扒丁,还要有鼓手。
鼓手站在龙船的中间,全盘指挥,“由他话事”。这个位置也很重要,敬叔讲得津津有味,“闻到鼓声就要落腰”,也就是说,一声鼓点,就意味着探身划一次龙船。在这样的节奏下,整条龙船才能有规律地前进。
跟唱歌也许有点类似,鼓手也很讲究天赋,看他功夫多深,就要看“上天给的底子怎么样”。
跟敬叔同一代的鼓手80岁了,耄耋之年,身体已经不允许他们参加到龙船的一线,像华叔、敬叔这样的前辈渐渐老去,他们能帮忙做的是培养第二代、第三代。
起龙船和训练的过程,他们还是会参与进去,让下一代知道习俗是怎样的,规范的动作是怎样的,年轻一点的人就跟着学。
就像是约定俗成的习惯,大家自然而然地参与,很少有人会特意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龙船饭的中途,天气太热打了赤膊的黄宪球走了过来。今年40多岁的他说,培养下一代很重要。就算是再小的小孩子,也要让他“摸摸龙船,帮忙干点活”。
起龙舟之后,哪个小孩还想下船,即使龙船正在前进的中途,大人们也会允许他们上来。龙船每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型桥墩,就是小孩趁机上船的机会,船上的队员互相提醒,接住一个个从桥上下来的小孩,再继续前进。
跟唱歌也许有点类似,鼓手也很讲究天赋,看他功夫多深,就要看“上天给的底子怎么样”。
龙船是依赖配合的集体运动,不过更难得的是,几乎村里每个人都认同这项运动跟自己有关,龙船才能存在理学堂一年又一年。
“龙船的精神就是同坐一条船,‘大家一条心。”黄国垣这样说道,在这个村庄里,他比其他人都更了解龙船的历史和脉络。
龙船饭的末尾,会有人自发地到每一桌敬酒,大家的敬酒词是“吃完这餐龙船饭,各个都龙马精神”。就像每个节日那样,提前一个月,端午节的氛围在村里已经很浓郁。
水,是南方地区常见的地理特征,一片又一片的鱼塘,架构起理学堂发展的脉络,村民以水为生,龙舟的习俗是水乡特定的产物。从这样的环境里成长,人从小就能获得和土地、环境、宗族的连接,那他一生将不会再困惑于自己的身份认同。
我想起有一位龙舟制作传承人说过这样的话:“做龙船有一种神圣感,村民们会对你发自内心地尊敬,很有人情味,这是我在其他行业不曾体会的。”
这样的神圣感,或许已经是当今社会最稀缺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