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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村怎么能叫村?

2023-07-26张旦珺

南风窗 2023年14期
关键词:花园村花园村民

张旦珺

第一次来花园村的人,恐怕很难相信这是一个村。

新建的高层商品房拔地而起,银行、商铺伫立道旁,成片的别墅掩映在绿化中。花园村俨然一副大城市的面貌,没有半点“村”色。

但它确实是一个村。

行政上,它隸属于浙江省东阳市南马镇;地理上,它距离东阳城区16公里,置身其中远眺,四周是浙江中部常见的低山丘陵。

花园村具有城市特质的景观,离不开其强大的经济实力。根据花园村2023年工作会议披露的数据,去年,花园村全村营业收入为655亿元,人均年收入达到了16.5万元—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把花园村建成世界上最富有、最美丽的农村,让花园村民成为世界上最富裕、最幸福的农民。”花园村党委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邵钦祥曾说过这样一句话。这个颇有野心的口号,透露出花园村的底气。

花园村能否成为“世界之最”,反倒不太重要了。毕竟过去40年,花园村切实地从一个穷山村,成长为中国有名的富庶村庄。

这般巨变,是如何发生的?

这不是豪宅,这是庄园

通向花园村的路四通八达,义东高速公路、浙江S217省道都从其东部穿越而过。离花园村还有近30公里,路上的标牌就开始提醒旅人:中国十大名村、国家AAAA级旅游景区花园村就在前方。

驶近花园村村北,“豪气”渐显。其道路两旁的商铺门面统一建成了仿古的牌楼,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形成一道绵延3.5公里的红木文化长廊。

对大多数奔赴花园村的外地人来说,他们的第一站,多数是村中央有名的红木家具城。

花园红木家具城,中国最大的红木家具专业市场之一,市场面积约40万平方米,在2019年的时候,这里已入驻1800多家品牌经营户。

比起村外动辄上万的红木家具,村内家具城的一张花梨木大床卖六七千元,价格更低,令人心动。

家具城一位专营店老板告诉南风窗记者,花园村中有众多专业的物流公司,顾客挑中了喜欢的红木家具,就可以直接打包,发往全国各地。

迎来送往天南海北的生意人,撬开的是人、物,还有钱的流动。

红木家具城还带动了花园村的第三服务产业,其边上走几步路就是一家名为“花园雷迪森大世界”的五星级酒店,高99层,总投资达10亿元。

今年的经济虽不景气,但村子里的豪华酒店却难得地正常运转。甚至酒店大门前的花园喷泉在太阳底下不知疲倦地汩汩涌水,酒店内的泳池澄蓝,开阔的高尔夫球场绿草如茵,保持着被精心修护的状态。

从家具城往西走,能遇见“元宝形”的吉祥湖。

与此同时,一座摩天轮在视野中升起。那是花园游乐园里的摩天轮,边上还簇拥着剧院、寺庙与博物馆。

当然,花园村也是有耕地的。

村子的西北方向,有一片3000余亩的田地,名为“天香湾”。但田里种的不是长三角常见的水稻,而是花卉和果树。天香湾实际上是一个供游人赏花、摘果的景区,初夏是李子挂枝的时节,游客花40元买一张门票,能摘4斤李子带回家。如果是秋天来,摘的就是桃子了。

在这些城市气息十足、公共基础设施完备的建筑之间,分布着花园村整齐的住宅小区—花园小区、南山小区、方店小区……

一个村子里有那么多能拿出千万元购买房产的富豪,也无怪乎邵钦祥说:在我们村,家庭资产500万以下是困难户,1000万刚起步,5000万才算富,1个亿以上的才真正是富裕户。

在两次“一村并九村”之前,这些小区原本是山间的自然村落,农民自建的土房错落地围聚在一起;旧改之后,它们摇身一变,成为了统一的排屋。故而,花园村里“家家住别墅”,并非一句虚言。

浙江农村豪宅名声在外,但它们中的大多数面对花园村的豪宅,也会羞愧地低下头。

站在吉祥湖边,除了摩天轮外,最惹眼的是西北角一群宫殿般的建筑,建筑前有一片巨大的临湖花园,这是有名的“吉祥湖1号”。

这样的房子,称为“豪宅”恐怕是远远不够的,用“庄园”形容更加恰当。

相比之下,吉祥湖边的豪宅林立,西南边的小康新区,则看起来不太“小康”。

不同于村民分得的拆迁房,小康新区学起了城里高档小区的做法,以黑色的铸铁围栏隔开了路人打探的目光,依稀可见里面深绿的草木与砖红色的独栋别墅。据说,这里多是花园村的“新贵”们的住处。

花园村内有商品房,2021年,村中一块地皮以总价6.01亿,出让给了浙中一家本土开发商,溢价率最终达到了330%。

花园村的商品房既有公寓,也有别墅。其中,村委会边上的花园中华城的别墅,一套卖约1000万元。当听到南风窗记者打听房子,商品房门口的保安羞涩一笑,说:基本上已经卖光了。

一个村子里有那么多能拿出千万元购买房产的富豪,也无怪乎邵钦祥说:在我们村,家庭资产500万以下是困难户,1000万刚起步,5000万才算富,1个亿以上的才真正是富裕户。

断电的婚礼

很难想象,这般富裕的花园村,在40多年前,是一个资源匮乏、贫穷落后的村子。

“村民花园不长花,草棚泥房穷人家,种田交租难糊口,担盐捉鱼度生涯。”这句话描绘的就是花园村曾经的面貌。

最早的花园村是一个小村庄,占地面积0.99平方公里,远没有今天这么大。村里只有183家农户,共496口人。

解放前,村里人靠打长工、卖盐为生,解放后,又靠抓泥鳅、劈柴换钱度日。

上世纪70年代,花园村人年均收入仅80元左右。一位来自附近村子的老水泥匠师傅对南风窗说:“这个地方以前很穷的。”几十年前,花园村还是周围村庄中相对落后的那个,现在,他反而要到花园村找活计。

花园村的振兴与领头人邵钦祥密不可分。有村民告诉南风窗记者,他就是吉祥湖1号的主人。

1976年,22岁的邵钦祥当选为花园村生产大队长。根据《中国县域经济报》的报道,邵钦祥结婚时,从隔壁村借来了电,然而,当婚礼正热闹的时候,却突然断电了。这一遭遇激发了当时作为生产大队长的邵钦祥的斗志。

1981年,邵钦祥带领村民在村里创办了蜡烛厂、服装厂。最早的蜡烛厂虽说是工厂,实际上也只是几个人加一台制蜡烛的小机子,服装厂也还得靠村民的缝纫机。

但仅六个月,蜡烛厂就赚了1500元;服装厂办到第四年,利润突破了50万元。对当时的中国农村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文数字。

花园村翻天覆地的巨变,深深嵌入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无工不富”的思想激发着村民自己动手办厂的热情,上世纪80年代,只有140多户的花园村一下子冒出50多家户办联办企业。

花园村的“工业化”是从劳动密集型产业发端的,凭借低廉的土地与充足的劳动力,花园村发展了众多分布于纺织、食品等行业的乡镇企业。

也是在这个时候,花园村的普通村民从土地里走了出来。当地的经济结构,从农业转向以工业为主。

1995年,花园村的人均年收入达到7112元,村里的黄泥地变成了混凝土,花园村开始展现出今天焕然一新的城镇面貌。

万事皆有规律,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进入瓶颈,花园村的产业也经历了多次转型。

比如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面对传统制造业产能过剩问题,花园村及时转向电子机械、生物医药等更具科技含量的产业。

还比如,1996年,邵钦祥看中了“维生素D3”—这一当时在中国一片空白的项目,经过多年投入研发,花园集团在2003年成长为了全球最大的维生素D3生产企业。

邵,是花园村的大姓,邵有金也属于花园村村民中自主办厂的那一批人。他最早做出口美国的工艺品,后面又增加了板材烘干加工。生意最大的时候,邵有金家里有十几亩厂房。

花园村翻天覆地的巨变,深深嵌入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无工不富”的思想激发着村民自己动手办厂的热情,上世纪80年代,只有140多户的花园村一下子冒出50多家户办联办企业。

从2013年到2015年,浙江省政府实行针对旧住宅区、旧厂区、城中村的“三改一拆”政策,邵有金的厂房从十几亩变为了一亩。夫妻二人决定“退休”,剩下的一亩厂房用来出租,一年租金有60多万元。

邵有金皮肤黝黑,他与妻子二人都是朴素打扮,看不出半分家底之雄厚。

事实上,浙江不少有钱人和邵有金一样,没有可以用来挥金如土的个人爱好,对装点自身门面也无甚兴趣,除了扩张生意,攒了钱就想拿去盖楼。就像邵有金的妻子对南风窗记者说的那样,感觉自打结婚以来,一直都在盖房。

夫妻二人有两个儿子。

大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一个月的工资7000多,总是嫌不够花。回老家后,大儿子拜了一位风水师傅为师,如今在杭州开了一家风水公司,做得风生水起。

小儿子在村里的建筑公司上班,年薪40多万。

夫妻二人对两个儿子都很满意。

尽管从工厂“退休”,但邵有金在赚钱这件事上沒有停下来。他在村里买下了几块临街的地皮(一块地皮平均60万元),又自掏腰包往上盖了五层,部分用于自住,部分用于出租。

为了方便上下楼,邵有金还在家里安装了电梯。

花园村本地的产业吸引着不少外来人口。2022年,花园村常住人口6.5万,其中外来人口达到5万多。有房屋闲置的花园村本地村民,可以顺势做起包租公与包租婆。

邵有金盖的商铺和楼上的出租屋已经全部租出去了,租客们开起了汉堡店、拉面馆和理发店。一间店铺一年的租金是2万元,合同六年一签。邵有金说,楼下开华莱士汉堡的那家人,在楼上租了四间房用于居住。

目前,邵有金又买了一块新地皮,盖了新楼,新房子正在装修中。

“搞钱”的底气

走在花园村里,随时能感受到一股“全村创业”的氛围。

街角的村民住宅,时常贴出一张“出售红木手串”的广告,门口摆放着简单的木质饰品,供人挑选购买。

在东阳红木家具市场经营木雕工艺的骆群芳,是花园村本地人。她说,自己十几年如一日地待在家具城里,做生意的起因也很简单:除此之外,不知道该去干点什么。

正如邵有金的工厂曾做过板材加工,20世纪90年代起,花园村就开始了木材加工业的发展。2004年,花园村在村干部带领下,集齐1000多万搭起120多个钢架商铺—这是花园村早期的木材交易市场。

花园村本身没有红木原材料优势,但木材交易市场的存在,聚集了诸多红木家具生产企业。

2008年,金融危机导致红木产业陷入低谷,花园村再度鼓励社会投资红木产业,引来更多村民加入,花园村的村干部还重新带动村民聚合红木产业链上的各个环节,最终形成了从原材料到生产加工、销售的红木产业群。

2022年,花园村内的个体工商户达到3190家。良好的营商环境,让做生意成为当地人一种顺其自然的选择。

当然,做生意有风险,外部环境的变化与产业发展自身的规律,让创业者与整个花园村经历了不少起起伏伏。

眼下,他们也正面临着困难。

不少家具城老板向南风窗表示,因为现在买房的人少了,红木家具生意不如以往,一套红木家具的零售价和批发价一样低,卖一套只赚三四百。

村规提到的“村民生活靠集体”,不是一句空话。除了失地农民养老保险等兜底保障之外,花园村向村民提供免费的公交车;村民子女实行16年免费教育制,从幼儿园到高中学费书费全免。

骆群芳回忆,过去,家具城里人流如织,老板们在楼下谈好大家具的生意,就会转上来,在她的店铺买走几件木雕小玩意儿。

和浙江商人打交道,往往会发现他们实在、有问必答,不会因为经手过几十万、上百万的单子,就怠慢十几块钱的买卖。这或许出自一种朴素的想法:从不和钱过不去。

追求财富,是大多数花园村人的共识,它甚至被明文写进村规民约当中。《花园村村规民约》第十六条写道:花园村民生活靠集体,发家致富要靠自己,幸福的生活,要靠勤劳的双手,花园人都要树立主动就业、勤劳致富、劳动光荣的价值观和人生观。

《花园村村规民约》是由花园村村民代表会议通过的规章制度,最新版本共39条,除了关于社会治安、村风民俗的一般规定外,也有个别条款略显奇怪,比如村内不能饲养家禽。

村规提到的“村民生活靠集体”,不是一句空话。除了失地农民养老保险等兜底保障之外,花园村向村民提供免费的公交车;村民子女实行16年免费教育制,从幼儿园到高中学费书费全免;村民在医院看病除农医报销外,自费部分的50%由村里承担;村里还给村民每月发放大米、猪肉、鸡蛋、食用油等等。

村民生活靠集体,发家致富靠自己。集体保障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村民才有“搞钱”的底气。来日若真能发家致富,还可以反哺集体。

至此,花园村能从一个贫困村发展成如今的模样,答案也许已经清晰明了了,乡村的振兴需要两个最关键的条件:一个支持性的环境与一群勤劳的人。

傍晚时分,是夏季的花园村最热闹的时候,摩天轮亮起彩灯,吉祥湖边的广场上满是乘凉、散步的人。地摊上的小孩玩具和冰镇果汁,流露出营生之外生活的柔和质感。

这里没有太晚的夜生活,村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番热闹之后,花园村的一天就要过去了。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邵有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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