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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在高考试卷里的阿者科

2023-07-26何国胜

南风窗 2023年14期
关键词:梯田民居计划

何国胜

阿者科村有过两次出圈。一次是电影给的,另一次是高考给的。

在2018年上映的电影《无问西东》中,黄晓明饰演的陈鹏带着章子怡饰演的王敏佳回到自己的家乡。那里有错落的“蘑菇屋”,有淳朴善良的哈尼族人。

影片中的地方,正是阿者科—云南红河州一个有两百多年历史的哈尼族传统村落。电影上映后,不少人慕名而来,寻访阿者科。

三年后,2021年高考全国乙卷文综科目旅游地理试题中,阿者科村作为案例出现。题目让考生分析,某研究团队在阿者科村实施的村集体企业主导旅游开发模式的优势。

这道题,杨兵会答。

题中所述的研究团队,正是杨兵的硕博导师、中山大学旅游学院保继刚教授所带领的团队。而杨兵作为研究团队中的一员,在阿者科村前后驻守了近两年,践行他们团队编制的“阿者科计划”。

杨兵觉得,阿者科计划的优势在于,它让创造旅游的人,真正享受到旅游带来的红利。这区别于传统的旅游开发模式—让外来公司承包经营,生活在其中的老百姓反而没有太多的收益。

而这一点的实现,是靠阿者科计划中的村集体公司和一套特殊的分红机制实现的。阿者科旅游公司由村集体成立,所有旅游收入除去公司运营成本外,尽数归村民所有。

此外,收入分红跟村内的传统民居(40%)、梯田(30%)、居住(20%)和户籍(10%)相关联,破解了保护和发展的矛盾,实现了保护就有收益、有收益更想保护的效果。

当然,阿者科计划的意义不止于此,更在于为乡村旅游发展及乡村振兴打造了一个新的品牌、新的模式和可能性。

“得罪了导师”

2018年初,在一次云南红河州元阳梯田旅游规划项目团队的内部会议上,杨兵突然被导师保继刚告知,将派他去阿者科村驻村一年,当“旅游村长”。

之后,杨兵跟家里人说了这件事。父母商量了下,一致认为可能是他哪里得罪了导师,不然不会被安排到山里去。杨兵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随后,父母给出了建议:如果真得罪了导师,干脆退学重考。

抱着这种疑惑,当年2月份,他和师姐去阿者科看了一趟,也算是提前熟悉环境。过程很短暂,他们在村内只待了20多分钟。

杨兵看到的,是一个在雨雾之中没什么人气的古朴村庄。

可那惊鸿一瞥,让杨兵难以释怀。他有点理解了,为什么导师要让他去驻村,帮他们发展旅游。“正如我导师所言,这个村庄如果没人帮助他们,很快也就消失了。”杨兵在一篇回忆文章中如此写道。

在作出驻村决定之前,杨兵导师保继刚教授带了7位规划专家和52名学生,到哈尼梯田世界遗产核心区进行调研。

走到阿者科时,他们发现,那里是为数不多还保留着哈尼族传统民居—蘑菇房的村子。景观优美,文化延续。

但保继刚团队也发现,阿者科在拥有如此富饶旅游资源的同时,面临着经济上的贫困。据当时的统计,阿者科村的人均年收入不过2745元。

他们看到村民家里也没什么东西,除了阁楼上的粮食和正屋里的腊肉,很多人家里连像样的电视机和洗衣机都没有。

而且村子已经表现出严重的空心化,若不加以干涉,随着原住民的外迁,这个传统的哈尼族村寨也会消失在钢筋水泥中。

阿者科计划杜绝引入外资,成立内源式的村集体旅游公司,让靠旅游挣的钱装进老百姓自己的钱包。

于是,保继刚教授团队和当地政府商议一番,决定选择阿者科来探索旅游发展,實现脱贫和乡村振兴。

在此前的调研中,保继刚教授团队发现,哈尼梯田已有的旅游模式存在一些问题。

当时,哈尼梯田的景区是一个外来的大型国企在管,已经经营了10年,大概有2亿的门票收入,但当地农民并没有分到钱。

此外,当地有三个观景台,主要是梯田观景。但创造从观景台处能看到的梯田景观的村民,实际上没有旅游收入可以分配。这使得当地村民对旅游发展的参与性低。

与此同时,在阿者科计划实施前,村民对游客态度不是很友好,导致游客对阿者科的印象也较差。

有时,村民会向游客收取拍照费、问路费,村里小孩也常缠着游客讨钱;

有时,游客会在村里留下垃圾,不顾村民的习俗,进入家中拍照,或进入他们的“禁地”—寨神林。

这些都不利于梯田景观的维持,不利于哈尼族文化的延续。

哈尼梯田在2013年成功申报为世界遗产名录,其核心就是农民耕种的梯田。如果有一天梯田不在了,遗产也就无从谈起。

为了解决这些问题,阿者科计划提出了不同于传统旅游发展的方法。

谁创造,谁分红

阿者科计划奠基于保继刚教授提出的一个理论:旅游吸引物权。

简单讲,就是创造“旅游吸引物”的人,对此享有类似产权的权益,由此产生的收益,应该归创造“旅游吸引物”的人。

在传统旅游开发模式中,大多是直接引进外来公司,最大的受益者则是开发公司,而非当地创造旅游吸引物的老百姓。相比之下,阿者科计划杜绝引入外资,成立内源式的村集体旅游公司,让靠旅游挣的钱装进老百姓自己的钱包。

计划前期,中山大学旅游学院派出研究生驻村,提供技术指导,落实阿者科计划。同时,当地政府派出一位年轻的驻村书记,提供政府服务,同驻村研究生一起践行阿者科计划。

目前,正在阿者科驻村的中大旅游学院博士生杜晓蒙告诉南风窗记者,最初讲好了,村民以自己的传统房屋蘑菇屋、梯田等入股,折价700万,占公司70%的股份。

此外,当地政府以基础设施建设折价大概300萬,占公司30%的股份。

而政府投入的30%,最终不以现金分红,其留存的部分,会用作村集体旅游公司的发展金;另外的70%,全部用来给村民分红。

村集体公司成立后,为了达到保护和发展的平衡,阿者科计划还制定了一套特别的分红制度。按杨兵的说法,这套分红制度是阿者科计划的核心。

分红制度由四部分构成,占比各一,分别是民居分红占40%、梯田分红占30%、居住占20%、户籍占10%。

可以看出,民居在保护中是最重要的,只要有传统的民居,就可以拿到40%的分红。

阿者科传统民居被叫作“蘑菇房”,形似其名。其外墙由石块砌成,顶部覆盖茅草。一般是三层,一层养牲畜,二层住人,三层储谷晒粮。

如果有村民将钢筋水泥房恢复为传统民居,40%的分红下一次就会补发。

种田了,就给30%,弃耕或水田改成了旱田,就扣除这30%。住在阿者科有20%,搬走了这20%则取消,户籍在这里有10%。

这种分红制度既保护了哈尼族传统民居和梯田,也让阿者科村成为一个活态的哈尼文化村寨,而非那种光有建筑、没有内核的传统村落。而且,分红的,正是留守在村里需要补贴的妇女和老人。

“我们通过分红规则去告诉大家,你在这里维持传统的生活方式,保护遗产文化,就可以产生实际的利润。”杜晓蒙对南风窗说道。

杨兵说,这种分红制度既保护了哈尼族传统民居和梯田,也让阿者科村成为一个活态的哈尼文化村寨,而非那种光有建筑、没有内核的传统村落。而且,分红的,正是留守在村里需要补贴的妇女和老人,这也会让在外务工的人放心很多。

目前为止,杜晓蒙说,村集体公司已经进行了7次分红,总共分红金额近92万元,户均1.4万元左右。最近一次分红是在今年的1月7日。

起初,他们计划一年只分红一次,时间定在哈尼族传统节日“昂玛突节”。但为了能让村民获得感更强一点,他们就决定一年两次分红。疫情三年,尽管收入减少,为了让村民们知道这个“计划”一直在继续,他们也坚持分红。

成立公司和设立分红制度之外,阿者科计划还划定了四条底线:

传统民居不租不售;

不引进任何外来社会资本,孵育本地村民自主创业就业;

不放任本村农户无序经营,严控商业化,力保村落原真性;

旅游开发以传统村落保护为首要前提,不破坏传统。

这主要是为了实现对阿者科村过度商业化的有效控制和对传统村落的有效保护。

杨兵告诉南风窗记者,根据保继刚教授团队此前的研究,阿者科村的商业化程度宜控制在15%左右,再多就会让阿者科变味。

杜晓蒙补充说道,除数量外,在类型上也要对商业有所干预。村集体公司会跟有开店意愿的村民交流,指导他们差异化经营。他们不希望大家过度同质化,像是一股脑全开餐馆或全开民宿。

今年春节以后,旅游复苏了,阿者科的游客也比前三年增加了不少。好几户村民受此情景影响,纷纷来跟公司咨询他们开店的事宜。

关关难过关关过

知易行难。阿者科计划说起来似乎就是成立一个公司和设立一套分红机制,但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

阿者科的美丽是真的,偏远也是真的。

从广州过去,得先坐飞机到昆明,接着再转高铁至红河,或搭七八小时顺风车到元阳。

若选乘高铁到红河后,便要再搭3个多小时的顺风车进村。车开过元阳县城边后,便是盘绕的山路,弯多又急。

2023年6月14日,南风窗记者去阿者科的途中,遭遇了大雾,能见度只有几米,车子无法开得很快,漫长的路程就显得更加漫长了。

五年前的6月,2018年,杨兵同样翻越山岭,与元阳县派来的第一任驻村书记王然玄一同入驻了阿者科村。

一进村,迎接他们的,并不是村民的热情好客,而是不信任。

“他们对外来人员不信任,觉得两个小孩过来能做什么。”王然玄说。

杨兵也记得,刚入村时,村民对他们和旅游发展都没什么概念,“你跟他问啥,他几句话就打发你了”。

同时,旅游公司成立的各种手续、程序,没有想象中那么快,诸多流程走下来,等了差不多4个月。

等待期间,为了解决村民信任问题,王然玄带着杨兵跟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通过更深层次的交流,逐步获得他们的信任”。

阿者科计划在房、田、人等方面实行差异化的分红,村民无法理解,并要求平分。传统的观念左右着他们的想法。以往,村里有祭祀献牲时,最后的肉都是家家均等平分的,他家不多,你家不少。但旅游发展不是吃大锅饭。

一开始不容易,村民并不愿意和他们交流。后来相处久了,再加上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党员带着王然玄和杨兵挨家挨户找村民聊,才渐渐建立起了信任。这个过程也花了将近4个月的时间。

手续办完,村集体旅游公司成立了。

等到他们向村民们公布分红制度的时候,新的问题又出现了。

杨兵告诉南风窗,阿者科计划在房、田、人等方面实行差异化的分红,村民无法理解,并要求平分。传统的观念左右着他们的想法。以往,村里有祭祀献牲时,最后的肉都是家家均等平分的,他家不多,你家不少。

但王然玄知道,旅游发展不是吃大锅饭,如果平分收益,村民的积极性很难充分调动。经过了解,他们知晓了反对现有分红制度的人,是那些已经将蘑菇房改建成钢筋水泥房的,或自家蘑菇房已经租出去的。按照分红制度,这类人拿不到民居40%的分红,所以他们反对,甚至要赶杨兵和王然玄走。

杨兵和王然玄不可能走,而是繼续去说服村民,也寻求当地政府的帮助,一家一户地去解释、沟通。同时,他们也争取其他大多数村民的支持,讲清楚这种分红制度的优势和公平所在。

“可能有一两个月的时间,天天做思想工作,天天去跟那些村民喝酒聊天,慢慢地,他们就理解了。”杨兵说。

王然玄也理解村民们,谁都想住更好更现代化的房子。他还想起,之前有文物专家来村里考察,建议他们要保护好蘑菇房,别让村民改建成钢筋水泥房。

当时王然玄不是很理解。

他问文物专家:这样的房子给你住,你住不住?

文物专家答:不住。

那为什么要让我们老百姓继续住这样的房子?看到今天的阿者科村,王然玄的疑惑有了答案。

整个村庄一改往日的脏乱和散装,齐心协力地发展旅游。而且阿者科计划实施后,当地政府也对村里的蘑菇房进行了修缮,改善了居住环境,让村民们在旧房子里也能住得舒心。

中国、世界的阿者科

分红制度敲定后,杨兵团队又打造了一些关于阿者科的旅游体验活动。因为单单靠30元的门票收入,不能支撑起阿者科的旅游发展。

体验活动分为自然野趣、传统手工和哈尼文化三类,包括梯田捉鱼、梯田徒步、野趣草编、打褙子、织麻布、长街宴、拜访非遗等。

2019年2月,经过前期的试运营以及整改提升,阿者科村正式开始经营乡村旅游。

一个月后,2019年3月8日,是哈尼族传统节日昂玛突节,也是阿者科的第一次分红大会。

那次,65户人,每户分了1390元,共分了8.89万元。王然玄明显感受到,这次分红过后,村民对他们的信任和参与的积极性增加了很多。

在这之前,虽然村民同意了他们的发展模式,但大都持观望态度,也时不时怀疑他们每天的账款,甚至有时会来质问他们是不是少计了收入。后来,他们索性每天在村民微信群里更新收入,每月汇总账单,抄在村里的小黑板上。

今年1月,杜晓蒙和另一个博士生来后,给阿者科做了一个财务系统和售票系统,使得公司的财务收入支出更加透明、高效。

总结经验,杨兵觉得当地政府的大力支持和他们导师团队的坚持推进,是阿者科计划在元阳县得以落地并发芽开花的重要因素。

但现在的阿者科村已经不是元阳县的阿者科,而是全国、世界的阿者科。2019年12月以来,阿者科村先后入选中国少数民族特色村寨和全国乡村旅游重点村,并入选世界旅游联盟“全球百强旅游减贫案例”。

实践中,阿者科的复制工作已经开展。

实践中,阿者科的复制工作已经开展。

王然玄从阿者科村离开后,去了隔壁攀枝花乡。他认为,阿者科计划的核心不是其他,而是社区参与,也就是村民的参与。

所以,他已经计划在攀枝花乡老虎嘴梯田景区旁的勐品村,开展类似阿者科的社区参与旅游。因为老虎嘴景区都是看日落的游客,所以他们计划让勐品村村民发展餐饮和住宿,承接从景区看日落下来的游客。

新疆吐鲁番有一个传统村落也在复制阿者科的模式,邀请杨兵团队去做技术培训,由新疆大学派出研究生驻村。现在计划已经落地,正在陆续推进。

或许这就是阿者科真正的意义,它并非为一地一村带来发展和保护,而是将其种子撒在更多的乡村,撒在乡村振兴的田野中。

离开阿者科两年多,杨兵和王然玄经常想起在那里的日子。

杨兵喜欢夏秋之交的阿者科,田里的稻谷绿中带黄。他会走进田里,一直往里走,风吹着稻田形成波浪,很治愈。

王然玄忘不掉的还是第一次分红的场景。

当时,村民的不信任犹存。分红现场,坐在前面的都是老人和妇孺,年轻人蹲在外边旁观,像是跟自己没什么关系。等红包发到老人手里,他们再把钱从红包中抽出来时,老人和场外年轻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笑容。

那一刻,王然玄觉得,之前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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