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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霞与孩子,普通话与石榴籽

2023-07-26姚远

南风窗 2023年14期
关键词:海霞石榴普通话

姚远

“推广普通话,这有啥可做的?”

当海霞找到李搏的时候,李搏“懵”了。

那是2016年,海霞正致力于在边疆地区、民族地区和欠发达地区,做一个推广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公益项目,并第一次找到李搏商量。

在山东人李搏的认知中,普通话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儿,“顶多是有些地方口音,说得不标准,怎么着都能交流吧”。

但随着逐步了解,李搏才明白其中的复杂、艰难与重要性。

据教育部调查,截至2020年底,全国范围内普通话普及率达到80.72%,比2000年的53.06%,提高了27.66个百分点。

然而,基于我国14亿人口基数,80.72%的普及率意味着,还有约2.7亿中国人无法使用普通话交流。这些无法使用普通话交流的人,主要就是生活在海霞口中的边疆地区、民族地区和欠发达地区。

2017年6月,习近平总书记曾在深度贫困地区脱贫攻坚座谈会上指出,深度贫困的主要成因之一,就是社会发育滞后、社会文明程度低,其根子就在“很多人不学汉语、不识汉字、不懂普通话,大孩子辍学带小孩”。

在中央电视台工作30年,海霞说,自己“这辈子最擅长的就是说普通话”。理所当然地,她希望普通話能成为桥、成为眼,成为走出沙漠和大山的一把钥匙。

“促进各民族像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海霞说,她牢记着这句话。

2016年,海霞发起“石榴籽计划”,一个致力于普通话推广的公益项目。

吃过普通话的亏

古露镇,位于西藏自治区那曲市色尼区境西南部,海拔近4600米。

藏语中,“古露”的意思是“黄羊聚居的山沟”,镇上生活着的,绝大多数是牧羊的牧民。

美朵老师在古露小学工作了20年,她告诉南风窗,镇上牧民能听懂普通话的大概50%;但会说的,“不超过百分之二三十”。

按照美朵的说法,有的家长比较年轻,上过学,但更多的家长,在小学毕业后就辍学了—这是他们普通话水平不高的原因,也是结果。

在边疆、民族地区,普遍存在一种“成绩倒挂”现象,即学生年级愈高、成绩愈差的现象。

“原因就在于普通话不好,课程跟不上。类似我们还没学会英语,就直接开始英语上课了。”作为北京语泽公益基金会的理事长,李搏解释。

据统计,2017年,新疆和西藏是全国跨省务工人员比例最低的地区,新疆为6%,而西藏几乎为0。到了2022年,新疆跨省务工人员46万人,西藏虽有提升,但也仅为6万人。语言是他们向省外流动的主要障碍之一。

“久而久之,一些孩子就会厌学,甚至辍学。大人干个事总是干不成还会烦恼,何况孩子?一考就20分、30分,还学什么?不想学了。”李搏对南风窗补充道。

美朵自己上学时,就吃过普通话的亏。

在班上,美朵的成绩名列前茅,但普通话却不那么好。

小学四年级,她才开始学习拼音和汉字,只会简单造句;后来上了初中,一些课程,比如代数,开始使用普通话教学,她的理解“就很受限了”。

这导致美朵认为,她后来没读上更好的学校、去省外上学,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普通话表达能力的缺乏。说起来,美朵总觉得遗憾。

美朵老师在学生时期的遗憾,仍然困扰着今天古露镇的孩子们。

古露小学的孩子数学成绩不好,“平均只有二三十分”。美朵觉得,很可能是与她读书时一样:普通话不行,对抽象知识的理解就不够好。

“被限制住了。”她对南风窗再次强调了一遍。

被限制的,不仅仅是求学之路。

外出务工,是贫困人口增加收入最直接、最有效的途径。2020年,国务院扶贫开发领导小组办公室的一组数据显示,贫困家庭中,“2/3左右的直接收入都来自务工”。其中,跨省务工的收入又是最高的。

但据统计,2017年,新疆和西藏是全国跨省务工人员比例最低的地区,新疆为6%,而西藏几乎为0。到了2022年,新疆跨省务工人员46万人,西藏虽有提升,但也仅为6万人。

语言是他们向省外流动的主要障碍之一。

海霞记得,她曾在《新闻联播》播报过这么一则令她印象深刻的新闻:

新疆小伙阿卜杜拉去江西南昌谋生,卖羊肉串儿,会说的普通话只有“两块钱一串儿”。

后来,一位好心的大姐教他学会了一口河南味儿普通话,再有当地政府的支持,阿卜杜拉渐渐在南昌经营起11家店面、10个摊点,管理着几十名员工。

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海霞多次跟随全国政协民族和宗教委员会在祖国边疆民族地区调研。海霞发现一个问题:“很多民族群众听不懂、不会说普通话,在老乡家里调研,双方要借助肢体动作和当地干部的翻译,才能勉强沟通交流,这严重影响了他们和外界的交往,也影响了脱贫致富发展。”

语言不仅阻碍了各民族之间的交流交往交融,更羁绊住民族群众走出家乡、打工创业、过上好日子的步伐。

在边疆、民族地区,如果不会普通话,基本上意味着以后的人生只能一直待在这里。

“普通话其实是一座桥。”李搏说。

教师,是重中之重

推广普通话,推给谁?

“石榴籽计划”将目标锚定为当地的幼儿园教师。因为,教幼儿教师说普通话,就是在教幼儿说普通话。

幼儿园阶段是语言学习的黄金期,资深国家普通话水平测试员、石榴籽计划志愿者徐博文对南风窗说,3至6岁年龄阶段的孩子,对语言的吸收和掌握能力的确是最高效的。再有,幼儿园孩子“受母语发音习惯的影响还不是很深”,同样是学习普通话发音,相较于成人,他们学得更标准、更规范。

语言不是目的,而是工具、是载体。

但要做这件事,就有一种与时间赛跑的紧迫感。李搏说:“必须在学前学会,等到小学,课本已经开始用普通话教课,孩子就跟不上了。”

2016年以来,“石榴籽计划”在新疆麦盖提、叶城,甘肃静寧、会宁,西藏那曲,云南怒江等地,开展幼儿园教师能力提升培训项目,累计开展线下培训6200余人次,超过400课时;线上培训直播,超10万名教师在线参与。

借幼教教师群体的力量,“石榴籽计划”希望辐射和影响一片地区。

而且,他们希望给当地带去的,不仅仅是普通话。

作为“石榴籽计划”幼儿园教师能力提升培训项目的负责人,叶红梅说,语言不是目的,而是工具、是载体。“老师们的目标不是学普通话,而是使用普通话去进行更优质的教学。”

张润玲是天津市河北区教师发展中心的小学学前教研部副主任。今年的4月和6月,她作为志愿者、培训讲师,分别参与了两期“石榴籽计划”在新疆叶城县开展的幼儿园教师能力提升培训项目。

每期200位学员,有园长,有骨干教师,四期项目下来,一个县的参培人次达到了800人。

作为幼教工作者,张润玲坚信,自己的这份工作不仅仅是“教小朋友”。在孩子的背后,是一个家庭。

“假使一名教师带30个孩子,这又是多少孩子、多少家庭?”张润玲追问着。

在她参与过的不少志愿项目中,“石榴籽计划”是特别的。

其特别之处在于:忙、累,“行程非常紧凑”。

每一期的项目,张润玲在叶城待五天,每天上一节四小时的大课,余下半天就去下乡,去当地幼儿园现场视导。

走进幼儿园的教室,张润玲发现不少问题。

张润玲举了一个例子—学词。

只有三岁的小朋友,刚入园时,对普通话一窍不通,“本来理解大人讲话的意思就很费劲,还要学一门语言”。而这时,张润玲看得出老师们态度上的认真、执着,但教学方法却是枯燥和单一的。

比如,教“杯子”这个词,就指着物体把“杯子”重复三次,让孩子记忆,不仅无法调动起孩子的兴趣和好奇心,效率也不高。

其他学科也是一样。

张润玲又举了一个例子—数学。

发达地区的幼儿园已经开始普遍应用“游戏化教学”—这种教学方法旨在让孩子在充满乐趣的游戏活动中学习知识、发展各种能力—这是因为“数学活动需要孩子获得直接经验,再上升为认知结构。就像数数,大人可以眼睛看着心里默数,但小朋友必须拿着几张纸片、几个水果,有亲身的感官体验,才能真正地认识什么是数量”。

但在边疆、民族地区,“老师们还比较缺乏这方面的指导”。

走访下来,张润玲发现,教育扶贫不再单纯是硬件设施的捐赠,更应该是教学方法和教育理念的分享。

论硬件,西部与东部的差距越来越小,西部个别教学园区的配备甚至比东部更优渥,但教育质量还是有差距。为什么?就差在了“软件”上。

论硬件,西部与东部的差距越来越小,西部个别教学园区的配备甚至比东部更优渥,但教育质量还是有差距。为什么?就差在了“软件”上。

“游戏材料是买了,但不会玩,乐器是捐了,但不认识,怎么利用起来?往后的教育扶贫,对当地教师团队的专业化培训指导,是重中之重。”张润玲说,“这一点上,‘石榴籽计划是有远见的。”

“做公益是会上瘾的”

在新疆叶城,推广学习普通话的力度是极大的。

面向教师,当地专门组织了普通话集训班。但对于一些老师来说,学习仍然充斥着困难。

声调,是一头拦路虎。

叶红梅向南风窗介绍,从学理上看,维吾尔语属于阿尔泰语系,“普通话的字调词调,在维吾尔语的记忆习惯中是没有的”。

平时的普通话培训,基本就是台上带读一句、台下跟读一句,通过灌耳音去学习。但这始终是个“笨方法”,“就像是我们生了病,让你去喝白开水一样,没找到症结”。

于是,去叶城之前,叶红梅组织专家学者开教研会,基于当地的语言特点,摸索出一套更科学、精准的普通话教学方法论。

比如,讲舌尖在口腔中的位置。比如,讲声调的不同音高。

这套方法,果真在课堂上取得立竿见影的效果。

下了课,学员们会拥上来对她说,只要记住这个方法就能找到调,“真的太好了,从来没有人和我们说过”。

令人惊讶的是,五天课程下来,没有学员迟到,也没有学员请假。

有一位皮肤黝黑的女老师,从中印边境附近最偏僻的幼儿园赶来,走过危险的悬崖,走过覆盖在山上的厚厚冰层,车程颠簸了6个小时,最终竟坚持参与培训。

还有一位怀孕了九个月的孕妈妈,坐得久了,就挺着肚子在教室后方一边踱步、一边听课。

他们踊跃、专注,他们安静、认真,让叶红梅也获得了力量。

“做公益是会上瘾的。”几位“石榴籽计划”的工作人员不约而同地对南风窗记者说。

海霞也表示:“在公益推普路上,我决心从‘海霞姐姐做到‘海霞阿姨,再做到‘海霞奶奶。”

一部分人的知识与资源,原来真的被另一部分人热切地需要着,原来真的可以让一些人的生活面貌就此不一样。

第四期课程结束,即将离开叶城的前一天,叶城县负责教研工作的郭主任拉住了张润玲的手,闪烁着一双真诚、恳切的眼睛。

郭主任声音轻轻地对张润玲说“:张主任,我有个请求。您能带带我吗?”

“我怎么带你?”张润玲心头一软。

“您回了天津也别落下我,可以带着我么?”

张润玲答应下来。“我一定带着你。”

她们彼此添加了微信。

回到天津,张润玲只要去参加各种幼教方向的讲座、活动,就会建个线上会议房间,发给远在边疆的好友。“真的就像是石榴籽一样,紧紧抱在一起,结成学习发展进步的共同体。”

在遥远的青藏高原上,古露镇的天气变幻莫测。几个小时之内,一会下雪、一会狂风,一会晴空万里。

青藏公路、青藏铁路横贯境内,让这座小镇,成为拉萨周边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但也正是因为交通相对便利,过往,古露镇上条件比较好的家庭,会不远万里地把孩子送去拉萨或那曲读书。

海霞也表示:“在公益推普路上,我决心从‘海霞姐姐做到‘海霞阿姨,再做到‘海霞奶奶。”

这两年,古露幼儿园和古露小学的学生,慢慢多了起来。

2021年的夏天,“石榴籽计划”向古露小学捐赠了一间智慧教室,包括纳米智慧黑板、多媒体教学设备、音响系统和LED大屏。

通过智慧黑板,古露小学与一些内地学校建立起联系,给孩子们上云端的数学课、音乐课、美术课。

渐渐地,特意去外地上学的孩子少了,从附近乡镇转来的孩子多了。

美朵说,自己在古露工作了23年,小镇上的人们大部分从未走出过大山,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就是这两年,在古露小学,老师和孩子们算是真正开阔了眼界。

令她最感叹的是一次智慧教室组织的天宫课堂之后,一个来自牧民家庭的孩子画了张手抄报,画50年以后的梦想。他在纸张上写道,50年以后,“我要去月球上踢足球”。

这梦想真的太不可思议了,美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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