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体意识的空间化表征:《牡丹亭》的空间转换与意识觉醒
2023-07-26陈仕国陈丹婷
陈仕国 陈丹婷
摘 要:《牡丹亭》是汤显祖借助空间转换的方式,以呈现主体意识及其觉醒过程的经典文本。剧作家以空间为基点,将晚明时期封建伦理社会对女性的桎梏进行空间化叙事,呈现出一种象征着女性失语的表征空间。同时,剧作家以主人公的活动轨迹为行文线索,阐述了杜丽娘在现实空间与虚幻空间进行场景转换的空间实践。此外,以过渡的客舍与赋权的朝廷为载体,剧作家还进一步呈现了连接表征空间与空间实践的象征性空间表征。多种形态的空间类型及其转换不仅使剧本的层次更为分明、空间感更为显著,也暗示了不同权力关系之间的博弈与交锋。
关键词:《牡丹亭》;表征空间;空间实践;空间表征;主体意识
中图分类号:J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444X(2023)04-0085-04
国际DOI编码:10.15958/j.cnki.gdxbysb.2023.04.011
空间是展示戏剧情感与戏剧行动的关键维度。戏剧舞台的调度、剧情的发展、剧中人物的塑造及其情感的走向等均要处于特定的空间场景,空间本身就是戏剧作品叙事进程的载体。然而,人们往往关注戏剧作品舞台呈现的空间性,忽视了戏剧文本的空间属性,遑论空间的转换问题。某种意义上,空间理论拓展了传统戏剧文本研究的维度,且有助于深化当前学界关于空间转向研究的深度。《牡丹亭》中的空间意象与主体意识之间存在着紧密的内在关联。汤显祖借闺阁和闺塾符号化的表征空间、花园与冥府物质化的空间实践、以及客舍与朝廷主导性的空间表征,详细描述了杜丽娘为寻求个体自由和主体存在意义,与杜宝、陈最良、甄氏和判官等展开权力交锋,并最终获得个体自由与话语权的意识觉醒过程。剧本围绕空间展开的情节转换与意识流变,无一不隐喻了汤显祖身处晚明时期社会思潮的更迭,这亦可见于汤显祖“临川四梦”其他作品中对空间主体存在意义与价值的探讨中。有鉴于此,笔者以列斐伏尔的空间批判理论为研究视角,尝试对《牡丹亭》的空间转换现象及文化内涵进行探讨。
一、 黄堂与闺塾:象征女性失语的符号化表征空间
《牡丹亭》中体现杜丽娘生前活动的现实场所,主要为南安府之黄堂、闺塾、闺阁和后花园等地。作为父权社会的典型环境,南安府是一个严格遵循世俗礼法的现实空间,是主人公成长旅程中象征着话语秩序与权威的表征空间。所谓表征空间,是指由物质性与精神性、感知与想象的合一所构成的、人类生存其中的体验性空间。[1]表征空间以其特有的方式,对个体实施着某种主导性影响;个体受制于空间及其制度与权威。
作为封建社会对女性进行身体规训和空间压迫的权力场域,南安府呈现着男性掌权者单方面剥夺女性话语权的霸权主义特点。“黄堂”是权力场域的中心地带,父亲杜宝是这一表征空间的绝对掌权者,他强势要求女儿杜丽娘长课女工、少闲眠、多读书,以“知书知礼,父母光辉”[2]10。他还责备母亲甄氏没能约束女儿的闲眠之举。在闺塾里,师父陈最良限制了杜丽娘的行动范围,否定其游园之舉。在闺阁内,母亲甄氏亦极力约束杜丽娘的游园行为,认为“凡少年女子,最不宜艳妆戏游空冷无人之处。”[2]62身处父权统治下的表征空间,作为官宦之女,杜丽娘必须遵守现实空间所定下的礼教习俗:听训于父母、勤做针线女工、遵守后妃之德。这些日常生活的行程安排,无不符合伦理道德对女子的约束与管制,连春香都认为杜丽娘“名为国色,实守家声”[2]48。因而,她与杜宝的权力博弈并未能在南安府中顺利进行,反倒在封建家长制权力场域的场强地带中日渐缄默,导致了主体失语的成长困境。
杜宝之所以提议杜丽娘阅读书籍,并不是为了教育子女,而是考虑到为家族增添光彩的需要。且最终目的依旧是限制其言行与思想自由,使其符合封建礼教的规范。他以圈定活动范围、限制活动行为等方式操纵着杜丽娘与甄氏作为个体的言说自由、行动自由与思想自由,挤占其生存空间,规定其生存意义。而同为女性的母亲,甄氏是在封建伦理思想的浸染下成长起来的,她顺从着封建礼教对自身的道德约束,甚至以此为己任教导儿女。《训女》一出看似是甄氏以母亲的身份在教育子女,实则是封建礼教对女性的变相囚禁。由此可见,封建礼教对女性的束缚不仅表现为男性对女性的限制与迫害,更体现在女性或自觉、或不自觉地对女性的伦理道德约束上。这正是封建社会父权话语对女性合理情欲的桎梏、对人之自然天性的摧残。从身体规训到空间压迫再到话语剥夺,以杜宝为代表的男性群体全面地剥夺了以杜丽娘为代表的子女群体和以甄氏为代表的母亲群体这两大女性群体的主体自由与话语权。因而,女性群体在南安府父权中心的这一体验性的表征空间中,逐渐丧失了话语权。从这个角度来看,封建社会下现实的自然空间不可避免地成为主人公成长过程中符号化、体验性的表征空间。
概言之,无论是闺阁、还是闺塾,无一不体现着封建礼教的束缚,整个现实的自然空间呈现着极端压抑与扭曲的状态,因而它成为象征着封建父权话语秩序与权威、剥夺女性话语权的符号化表征空间。这一表征空间挤占着杜丽娘、甚至是甄氏的生存空间,使其无力表达自身的情感和自由需求,并导致女性主体失语现象的出现。在以父权为中心的现实空间里,女性群体无力反驳、无法反抗其权威,遑论主体意识与精神的自我把控。
二、花园与冥府:张扬主体意识的物质性空间实践
汤显祖以杜丽娘的场所转换为空间实践的基点,描述了在摆脱封建父权社会这一符号化表征空间的监督与管控后,杜丽娘逐步觉醒主体意识并进行空间实践的过程。空间实践侧重感性经验的物质性空间生产,[3]312强调空间是由实践生产出来的产物。势力强大的封建伦理社会秩序禁锢着杜丽娘,监察其言行举止。杜丽娘无力抵制黄堂和闺塾等表征空间的权力渗透,只得借助空间转换的实践形式,逃离封建权力场域的场强地带。她只能在相对自由的后花园、虚幻的梦境与冥府等边缘空间进行情感表达与权力诉求,这象征着其主体意识的逐步觉醒。因此,后花园和冥府等边缘空间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杜丽娘关于追寻个体自由与实现生存意义等社会生产实践的产物。
因在闺阁闲眠而受到父亲责备的杜丽娘,短暂地逃离了父权文化统治领域的权力中心,进入无人问津的后花园。汤显祖正是通过转移主人公个体活动的具体场所,从而实现了叙事话语主体与内容的根本转换。正如龙迪勇所述,“由于作为‘家的住宅的私人性被剥夺而成为伦理化、秩序化甚至公共化的空间,所以‘花园几乎成古代中国‘私人空间或‘休闲空间的唯一形式”[3]。当黄堂与闺塾被指认为象征着女性失语的符号化表征空间时,鲜有人问津的后花园却吊诡地成为封建话语制度下边缘人物进行边缘化叙事的中心空间。
在后花园,杜丽娘获得了暂时的言论自由。在杜丽娘眼中,后花园“姹紫嫣红开遍”[2]53,适逢“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2]53的大好春光,春意盎然与生机勃勃的后花园景观打开了杜丽娘的心扉,刷新了她对南安府这一现实世界的认识,并引起了她對爱情婚恋的美好想象。目睹后花园的美景与生机,自小备受束缚、未曾获得自由的杜丽娘反观自己二八年华却深锁芳闺,“恰三春好处无人见”[2]53,于是更加触景而伤情:“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2]53
汤显祖以杜丽娘的行动轨迹为主线,勾勒出杜丽娘与杜宝在人生价值特别是婚恋问题上的观念差异。向往自由与遵循礼教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念在南安府这一现实空间里相互排斥:杜宝禁止杜丽娘闲眠,要求其勤做女工与阅读书籍,以期知书达理、光耀门楣,而杜丽娘却不为所动,瞒着长辈私访花园、违背父命闺阁闲眠,甚至于睡梦中幽媾情人、还魂后在梅花观与柳梦梅私定终身。然而,由于父权话语的强势逼迫,身处管控严格的南安府中,杜丽娘日渐消瘦。在充满绝望的闺阁生活中,她最终选择了涅槃重生:一梦而亡、魂入冥府,并在冥府中发展自我,以全新的自己重返人间,最终在朝廷上与父亲分庭抗礼。此外,这些不符合封建礼法要求、离经叛道的行为,如私相授受、无媒媾和、开棺重生、朝廷辩驳等表明杜丽娘自我意识的的逐步觉醒。她反抗父命、坚持己见,不断改变着软弱顺从的性格缺陷,逐渐发展出积极主动、思虑周全、坚毅果敢的全新特征。这一空间转换过程既是杜丽娘主体意识从初步觉醒到发展完善的过程,又是戏剧叙事空间从中心到边缘、再回到中心的过程。由此可见,杜丽娘在改善自我之保守性格的同时,也体现了对父权压迫下的闺阁现实生活的反叛,从侧面反映了后花园和梅花观的反中心特征和杜丽娘个体意识觉醒的主体性意义。
杜丽娘转换场所的空间实践对个体的生存空间与自由发展具有重要意义。空间并不是空洞的容器,而场所转换亦并非没有价值的地点变更。空间作为一定社会历史文化的产物,是人类社会实践的基础,具有深刻的生活性。杜丽娘空间转换的成功实践与存在意义的精准探索,使她获得了支配婚恋自由与言论自由的权力。至此,《牡丹亭》构建了“现实”与“虚幻”两个相互对照的空间。通过主人公的行动轨迹及具体活动场所的实时变化,主人公的性格与自我特征随着空间的转换而不断发生变化与发展。“游园惊梦”是全剧的转折点,杜丽娘在父母规训之下备受压抑的痛苦现实和花团锦簇之中的美妙春梦,被“后花园”连接起来,而冥府处处模拟现实,连接生死两界,二者共同体现出现实空间与虚幻空间虽有区别,但在作为主人公个体情感、精神世界的外化方面是具有统一性的。借助空间转换的叙事方式,在完成空间实践的基础上,杜丽娘主体意识逐步觉醒并最终完成了理想自我的现实塑形。
三、客舍与朝廷:强调君主赋权的主导性空间表征
如果说黄堂与闺塾被指认为剥夺女性群体话语权、象征着女性失语的表征空间,而花园与冥府等边缘空间的出现是失语的女性借助转换叙事场所的方式来张扬主体意识的空间实践。那么客舍与朝廷等场所作为赋权的空间表征,它隐喻着杜丽娘自我塑形与权力博弈的不彻底性。空间表征是指特定的社会实践空间所凝聚积淀的构想性、观念性和象征性的意识形态空间,是一种侧重象征想象的精神性空间,属于列斐伏尔所说的要用身体来感受的空间。[1]杜丽娘重返人间的空间实践,包括“鬼可虚情,人须实礼”的礼法要求,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现实礼法要求的,与其暮色还魂的空间实践共同构成了杜丽娘争夺话语权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无论是客舍的陪考生活,还是朝廷的辩驳言论,均具有深刻的空间表征意义,由此构成了具有多元解读的叙事空间。
作为空间表征的客舍具有多重深刻的含义。第一,客舍主要是杜丽娘陪伴柳梦梅进京考取功名的社会空间,其功能是便于杜丽娘照顾柳梦梅的生活起居。第二,客舍作为柳梦梅考取功名的过渡空间,其存在服务于柳梦梅的仕途而非杜丽娘的情感,因此客舍的指代对象并不是爱情,而是事业。第三,客舍只是两人的临时居住场所,在本质上无法为杜丽娘提供真实的归属感,这也暗示着杜丽娘与柳梦梅无媒苟合的举动缺乏合法坚定的现实基础。
事实上,汤显祖将杜丽娘还魂后的活动场所设置在客舍,是对杜丽娘逾礼行动的现实思考。“他者”的客舍蕴含着杜丽娘话语斗争的不确定性,主要体现为杜丽娘进行场所转换的空间实践背后,隐喻着复杂的现实逃避性及虚幻对抗性。因为虚幻空间无论多么美好,它总是边缘的。杜丽娘在虚幻空间中可以暂时逃避约束以满足个体的情感需求,但是作为一种非常态的空间实践,虚幻空间本身具有的虚幻性决定了其不被认可的边缘性,杜丽娘最后只有回归中心空间,即走出客舍这一过渡场所,在朝廷上面见君王、与父权社会进行正面交锋,才能真正解决现实问题。
剧本最后一出以朝廷面圣作为赋权的空间表征展开叙事,所有人物汇集到父权社会的绝对场强中心,打破了以往杜丽娘单一的叙事维度,焦点人物在朝廷这一表征空间中展开自由辩论。整部戏剧都是杜丽娘在主动地争夺话语权,而最高统治者一直置身事外,看似是被动的、沉默的,但他却掌握着一锤定音的最终决定权。毋庸置疑,杜丽娘争取自身言论自由与婚恋幸福的举止确实出自个人的主体意志、是完全自主的行为;但其获取自身合法权益的方式竟是借助君权反抗父权。沉默的君主却拥有最终的决定权。可以说,君主所拥有的至高无上的终极赋权与言说方式,使得朝廷成为喻示杜丽娘斗争不彻性和妥协性的空间表征。因而,过渡的客舍与赋权的朝廷以其鲜明的构想性和象征性,以礼法约束个体行为、实现强权统治,从而张扬了君主的无上权力。
结 语
汤显祖对《牡丹亭》的空间及其转换寄予了深刻的“情”“理”哲思:体验性的表征空间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它通过礼法治理社会,约束个体,从而实现强权治理;而杜丽娘空间转换的逃避性与虚幻空间的虚幻性决定了其不被认可的边缘性,主人公最后只有回归中心空间,才能真正解决现实问题。然而,杜丽娘被压抑的欲望和生命力正是在后花园重新被关注、被释放,获得想象性的心理补偿和临时性的虚幻满足,那么从“情”的角度来说,花园、虚幻才是“中心”,而府衙、现实反倒成为了“边缘”。同时,还应看到,汤显祖借助空间转换的叙事方式,一方面肯定了主人公追求婚戀自由和生存价值的合理性,另一方面也隐喻了争取话语权、实现权力更迭的合法性要求与现实条件。
参考文献:
[1]宋伟. 后理论时代的来临:当代社会转型中的批评理论重构[M]. 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 2011:312.
[2]汤显祖.牡丹亭[M].徐朔方,杨笑梅,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3]龙迪勇.空间叙事学[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305.
(责任编辑:杨 飞 涂 艳)
Spatial Representation of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 Spatial Transformation and Consciousness Awakening in Peony Pavilion
CHEN Shiguo, CHEN Danting/College of Theatre, Film and Television, Shenzhen University, Shenzhen, Guangdong 518060
, China
Abstract:The Peony Pavilion is a classic play written by TANG Xianzu who employed the spatial transformation to present the subject consciousness and its awakening process. Based on space, the playwright spatially narrated the ethical constraints of feudal society on women in the late Ming Dynasty, presenting a symbolic representation of female aphasia. Meanwhile, the playwright followed the protagonist's activity trajectory as a thread to elaborate on DU Liniang's spatial practice of scene transformation between the real and imaginary spaces. In addition, by taking the temporary inn and the empowered court as carriers, the playwright further presented the spatial representations as symbols that connect representational space with spatial practice. The various types of space and their transformations not only make the script more hierarchical and spatial, but also imply the wrestling and confrontation between different power relationships.
Key words:Peony Pavilion; representational space; spatial practice; spatial representation; subjective conscious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