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来座头鲸
2023-07-25曹鹏伟
曹鹏伟,甘肃灵台人,甘肃省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四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发表在《清明》《朔方》《广州文艺》《芳草》《星火》《飞天》等刊物,小说集《密须往事》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
短短数月时间,志明先生就掉下了《临州文艺》的头把交椅,甚至失去了他预期得到的某行政单位一把手的位置。有一段时间,这件事成了临州的一个热门话题,大家都替他惋惜,说可惜到手的鸟儿飞了;也有人说他自作孽不可活,其实志明先生犯的错还没那么严重,至多是贪小便宜吃大亏而已。一个文化人能掀起这样的话题波涛,让人由衷佩服。大活人能搞出舆论风暴的,既不涉黄也不暴力,更不牵扯贪腐,志明先生独树一帜。
今年春季,两家文学期刊先后发出一则声明,点名朝志明先生喊话,他把一篇小说的标题和人物名字换了三回,在三个刊物上分别刊发,这就有点不地道了。结果是两家刊物追回稿费,并声明从此对志明先生的刊发渠道永续关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志明先生这篇小说原发刊物挺硬,后面的两个投稿都选择了那种不怎么出名的市级小刊物,就是为了得一点稿费而已,可惜没有不透风的墙,声明一出,志明先生因小失大,就有点难堪了。
但志明先生很坚强,见了人依然谈笑风生,大家私底下都说,真是人家不尴尬、尴尬的是咱们啊。
可能志明先生都没有想到,发小说这件事会影响到他的升迁,“德才兼备、以德为先”的选才标准挺硬的。早前大家盛传他将到某行政单位就任一把手,他在目前单位当副职已经十年,也该熬出头了,没想到杂志上一个声明,带来的并不单纯是经济和声誉上的损失,给他的仕途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麻烦。
有一天,在我们行政统办楼上,看见志明先生正好出了领导的门,在楼道里一手拎着公文袋,一手委委屈屈地抹眼泪。很快,新一轮人事变动的公示挂到网上,志明先生果然没有得到传说中已经稳稳到手的岗位。从那天起,一直高调行事的志明先生突然就从各种应酬的场合里不见了身影。更糟糕的是,不久志明先生的母亲又殁去,我们去他的老家参加祭奠仪式,志明先生看上去一蹶不振,精神分外差。
志明先生母亲殁去时只有66岁,算不得高龄。我在灵堂前烧纸敬香,和别人一样,体己地安慰志明先生节哀顺变。一系列的波折让志明先生的情绪非常低落,他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愿分开,让我的思绪一时间变得纷乱且悲伤。
安葬完老人之后不久,我和志明先生在一個饭局上逢着,他虽然形容憔悴,但状态可以,还和从前一样,谈笑风生,端酒如端水,脖颈一仰,千杯不断,后来依旧是喝多了。饭局结束之后,志明先生和我结伴步行回家,他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写什么文学作品呢,从前他颈椎、腰椎、坐骨都有问题,现在呢只是静养,啥都不干了,身体马上好多了——人生就是这样了,多活几年,多领几年工资而已。我想不到,浪漫的志明先生突然变得这么庸俗,泯然众人了。
那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我记得最后分别时,他分外亲热地抱了我一下,问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你信不信,天空会飘来座头鲸?
我不信,云在青天水在瓶,虎在深山鱼在渊,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想象力可以超越生活,但自然科学才是生活中的基本法则。我为了安慰他,我说信。我们喝多了,这个时候他说他能得茅盾文学奖我都得信。
时间来到了秋季,志明先生又一次掉进了舆论的旋涡,就在近日,他居然失踪了。
据说志明先生失踪之后,他的妻子很快就报了警,我也被警察调查到,可惜我和大家一样,只能双手一摊,对其踪迹无可奉告。或许,志明先生对我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但在未找到他之前,我觉得他暂时成了我最关心的一个人。
所以我们都认为,今年的志明先生真是流年不利,倒霉到家,几乎是挨了一顿组合拳,倒下去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但我们都希望他能重新回来,尽管他的失败,多是因为他的格局和眼界,将他困在了可悲的杯水风波之中。这样想其实是不怎么科学的,我贸然发现,在一个人朝上走的时候,我们总是把他的成功秘诀归因为个人的奋斗,那种面对人生正面强攻的狂狷成了一种有利的加持,而一个人走下坡路的时候,那种局面却多半会被归因于他天生的“性格”的问题。
志明先生失踪一周之后,我再见到公安局工作的朋友,他告诉我,志明先生躲在苍云山上,已经近十天不曾下来,如不是他自己给妻子澄清了这事儿,警方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据说,志明先生是在和妻子的家庭矛盾激化之后愤然离开的。
苍云山位于志明先生的老家孟和镇,距离城区有50多公里,那座山上有一座香火甚旺的白云观,每年大年初一的庙会,热闹得不像话,山下连泊车的地方都没有,往往需要交警甩胳膊撂腿地指挥。苍云山的山后有一个密云谷,是一块圆圆的直径四五公里的小盆地,深秋的早晨,谷地被浓雾深锁,站在谷边,就能看见雾气白茫茫地在眼前溢出,让人顿生天外飞仙之感。
所以我觉得志明先生是有点想不开了,没准是想去跳一次密云谷,但又想到“多活一年就能多领一年工资”的人生奥义,又把脚板撤了回来。或者,他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我们都听说过,志明先生的父亲在志明先生小时候离家出走,把一个破败之家丢给了志明先生的母亲。这个坚强的农村女人没有半句怨言,独自撑起了一个家庭,让志明先生读书、考学,娶妻、生子,而自己却未再出嫁,志明先生曾撰文说,母亲是自己前进的精神动力,这句话丝毫不为过。
我记得在埋葬了志明先生母亲的一周之后,在上班路上遇见过志明先生,他说,原来回家看见什么旧,就想拿去扔掉。但是母亲去了,院子里空空荡荡,他觉得,一样儿东西都不属于自己了,当然,也不属于已经长眠地下的母亲了,他一样儿东西都不敢扔了,甚至就这样摸上一把,都感觉是动了别人的东西,这个别人是谁呢?他问我。
我说,是老屋自己吧。
志明先生便嘀咕着,对,是老屋自己。又呻吟似的补了一句,你说得对,的确是老屋自己。
世界多么奇怪,志明先生一个多月没有下山,突然之间就和世界失去了联络,最后撤出了我们茶余饭后的预备谈资,他的选择易于让我们遗忘。但就在今晚的黄昏,志明先生打来电话,叫我连夜到苍云山一聚,有要事要讲。我本想推托,他说,这段时间,我有好些问题想不通……
一听这话,我只能说,行行行,没问题,我今晚加班,但忙完之后,我就来找你。
我有必要再次回溯志明先生和我的過往,虽然有些事情亦是道听途说,但其真假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意义。
志明先生叫左志明,是本地最有名的作家,在全省都颇有影响。他出版过好几本大部头的长篇小说,每本发行都不错,给他带来了切切实实的经济效益。他既有成绩,又有文化,所以腰杆儿挺拔,很多文化活动中,他都会勉为其难地受邀参加,面孔朝天斜举45°,看着又骄傲又气派。如果讲话,旁征博引、天花乱坠,处处散发着古朴的理性之光,所以大家说,一个人如果能活成志明先生那样,既能文以修身,又有钱可赚,精神物质两手抓,都抓得坚实有力,才称得上成功人士。
志明先生年龄比我大一轮,在我上高中时候,他就已经是临州首屈一指的文化人,作品经常出现在一些省刊、报纸副刊上。我还抄写过他写的那些句子,至今想来,那些好词好句还是值得学习,睿智而余味悠长。
那时候,我们临州一中有一个文学社,因负责文学社工作的老师和志明先生是省师大的校友,就请志明先生来给我们讲了一课。
我们对志明先生多崇拜啊,因为要听他的课,我还专门洗了头,换上了一身干净整洁的衣裳。
当时志明先生以白马非马的故事为例,讲小说和故事的差异,虽然我大多听不懂,但觉得很有意思。他说故事即描述,公孙龙是什么样的状态,城门的守门人又是什么样的状态,那匹马呢,又是什么样的状态。公孙龙是“名家”和“辩者”的代表人士,平原君的门客,是知识分子,不管在府里受不受宠,走路上肯定优越感十足,没准还有点趾高气扬——知识分子嘛;守门人虽然只有芝麻粒大的权力,但人家一句话,跑路的商鞅或者伍子胥就能出关逃命,重新开始自己的事业。所以小人物有权且看重自己权力的时候,就会了不得。他有一把哗啦作响的金属钥匙,肚子前挺,突出了钥匙就是突出了特权,有种花猫充豹子的感觉。再说马,你可以这样辨识一匹好马:远看一张皮,近看四肢蹄;前看胸膛宽,后看屁股齐;当腰掐一把,鼻子捋和挤;眼前晃三晃,开口看仔细;赶起走一走,最好骑一骑。当然,也可以说那是一匹驽马,但不管是什么马,它必须是白马——这是典故框定了的。如果你讲公孙龙说出了白马非马,守门人无可反驳,那么你就完成了一个小有趣味的故事。但如果你想完成一篇小说,这样是远远不够的。我们可以想,公孙龙喊出了白马非马,但守门人不为所动,结果是公孙龙不得通关,他气咻咻地牵着马折回头走了,这就是把典故中原有的道理朝前推动一步,这个故事开始进入了剖析人性的层面。你可以说哲学被践踏,也可以说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人与人之间的难以沟通,或者是权力让普通人变得骄横,小说的思想性初步就呈现出来了……
到了课堂最后,主持活动的老师拿起了旁边志明先生的笔记本,举起来让我们看,天哪,那上面只写了三行字儿——他写了三行字居然就讲了两个多小时,言简意赅、风趣幽默,比我们的语文老师还讲得好,我们把最热烈的掌声送给了敬爱的志明先生。
后来我一直会想起那一幕,写小说可真好啊,我也想坐到讲台上,桌面上摆那么一个花篮(虽然是塑料的),纸上写三行字就讲一节大课,也想被雷动的掌声包围,谦虚得朝学生们挥手,双手合十表达着自信满满的谦虚,带劲至极啦!
那是我上高一时候的事情,虽然看过一些文学作品,但其实并不知道故事和小说的差异,所以这就是我最初接受的关于小说理论的教育。我一直认为,我的入门师父就是志明先生。上大学期间,虽然我修习财经专业,但心里一直存有一个文学梦,通过不停地看和写,靠着一手矫揉造作的破烂文风,居然也一度成了学院最有名气的学生作者。
毕业之后,我通过考取公务员回到了临州,开始分配到乡镇人民政府工作,计划生育、宣传专干、政府文书都干过。
参加工作整三年之后,我带着自己的习作去找志明先生讨教。那时候我虽然写小说已经有好几年,但一点儿都不自信,要拿给一个真正的作家看,心里极度自卑。所以一夜没睡好,小娘子上花轿,激动到心头鹿撞,小鹿都快被撞死了。我到了志明先生的办公室门口,站着歇了一会儿才把气调顺。
志明先生在一家行政单位任副职,桌上的文件、书本乱七八糟地摆开,烟灰缸已经冒了尖,散发着袅袅青烟。他粗略地翻翻我的文稿,问我喜欢看谁的书,那会我喜欢看潘军、王小波、金仁顺、苏童等作家的作品,一说出这个名单,志明先生就咧嘴笑,说我还真是个年轻人。
他喊办公室的年轻人来给我倒水,因为热水瓶就摆在我面前的茶几上,我连连推辞,说自己倒,他果断地拒绝了我。
志明先生讲自己最喜欢的苏轼,也讲了更多的文学创作上的体悟,让我受益匪浅,感到了文学圈里的温暖,它是朝进揽我,而不是朝外推去。
最后,志明先生说他特别忙,需要看的东西太多了,时间都不够用。又说,你的作品放着吧,我有空了就看。
一放就没什么事了。
但没想到,我送志明先生看的作品最后居然在本省的省刊发表了。那年我二十七岁,就因发表了这么一个短篇小说,在临州的文学圈也产生了一点影响力,都说我是李贺、王勃,好像我身体不好所以急着发表这篇小说似的。
那时候地方作协经常组织采风活动,我并不觉得这种事有什么意义,但有意义没意义都要尽量参加,因为是集体活动,多认识几个人好像也很有必要。在一次采风活动中,志明先生见了我,说我后生可畏,加油干,有前途。
再过一年,志明先生单位的负责人有次下乡,找我简单谈了几句话,说他们单位的文秘办公室缺个笔杆子,问我有没有兴趣调去他们单位,我自然求之不得。那会儿我的工作是乡镇人民政府的政府文书,没日没夜加班,天天枕戈待旦,有时候衣裳都不脱,没睡过个囫囵觉,苦闷得很。他们负责人回去之后,我一直在等好消息。
有一天志明先生给我打电话,问我是不是想来他们单位。我说是啊。他问我,你来干啥?我说我啥都能干。他说局长能干嘛?这话就有点奇怪了。志明先生最后说,你这事,其实还是挺难安排的,局长和我谈了两次,你最好过来和我谈一谈……
我没有去找志明先生,一是因为没必要,二是因为没时间。果然,后面就没什么事儿了。后来有朋友分析,志明先生可能是在暗示什么,没准他是想从我这里收一笔“助攻费”——谁知道呢?
不过三个月之后,我就被调往县委外宣办,从此开始给报纸写稿,成了一个没有记者证的野记者,准确来说就是外宣工作者。
再次见到志明先生,他一面道贺,一面说,他为我能调入他们单位,费了不少口舌,但他们领导临时又变了主意,怎么都说不通。志明先生的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我虽然心里笑他装模作样,但也只好向他道谢。
后来一次出差,那时候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空等一回的志明先生单位的负责人已经转任别处,他给我说,志明先生坚决不要把我调入他们单位,甚至说有你没他——你们写小说的也真逗,这算不算煮豆燃豆萁?
八九年前,自上而下突然掀起了一波拍微影视作品的潮流,县上给单位压任务,各单位不得不拍些片子应景,微电影、微记录电影、形象宣传片迎来了春天,不管什么样的微影视,都需要写脚本,基层文学爱好者逢着了一条难得的赚钱之道。
當年夏季,志明先生突然不期而至,他找我写一个反映某乡镇产业发展的微电影脚本。新生事物自然让我心里畏难,不知道怎么做,有点能力恐慌,但胡萝卜已经吊到了嘴巴前方,不伸长脖子够一下就太不礼貌了。
志明先生说,不会就学习嘛,这有什么难的,多加几个班,吹灰之力而已,有钱赚还不想下功夫……
恰好我手头有一本叫《暖》的书,内容包含了莫言的小说原著《白狗秋千架》、秋实所撰的《暖》的文学剧本、霍建起的《暖》的完成台本。我原本就是电影爱好者,业余还装模作样写过电影观后感,啃完了这本书,照猫画虎,就写了一个脚本出来,发给志明先生之后,他回复说“可以”,就收下了。后来又发来叫我修改了三次,估计是乡镇方面回馈的修改意见。
到了深秋季节,乡镇将拍好的微电影用他们的公众号推出,我兴致勃勃看了一遍,完毕才发现编剧写了志明先生的名字,这才想起了他曾说过的酬金。志明先生是个人物,我觉得他不会昧掉这个钱,这个判断是对的,没几天他就给我转来500元,我觉得还可以。
不过后来才知道,脚本在县上有行价,一个3000元,不打折的。
第二年,志明先生的商机又来了,他再次来找我,不用我说,他就说这次钱叫我拿,但要同署名,我还要谢他,百分之二十吧。还说他为揽这些生意也是操碎了心,赚钱的事嘛,哪有好赚的,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其实志明先生想多了,我私下里也接过活儿,最后只收了千儿八百,还没在他手里赚得多呢。
志明先生不愧是文学圈的老江湖,好多活儿跟鸟儿一样主动投林,事后我慢慢知道,他就是把这些活儿分配给大家,他在里面抽份子钱,跟建了一个工作室一样。你要是送例钱,以后还有你的活儿,你要是不给呢,以后就只能拜拜了。
基层就是那么回事,前几年搞微影视,过几年,那一阵风就吹远了,各单位开始利用抖音快手之类的APP,或者短视频去宣传自己的工作,随手拍成了最节能省钱又被社会喜闻乐见的宣传方式,按分钟支付制作费用的微影视的刚需急剧下降。
志明先生后来见着我,说以后不要份子钱,钱我都拿去,但编剧署名写他。我笑他真精明,从此便收手不做,我一年也能写点专题片脚本之类,混点零花钱。更多的是我醒悟了过来,小说爱好者,本来读书写作的时间就少,还是好好写写小说吧,风里雨里,杂志上见,踏踏实实写,这才是修正果的方式。
志明先生为什么约我去呢?我不是他圈里的人。
志明先生约我去,我从心里有点抗拒,公务繁忙是个好由头,等我办好单位的事情,已经到了晚上十二点多。我从统办楼上下来,走到后院,看见那些点缀黑夜的路灯多数已经灭去,只留下一些长明灯兀自迷瞪。我启动了车子,放眼看去,远天上几颗星星,随风似在摇曳。我得在回家和志明先生之间做出选择。此时,我收到了志明先生的短信:走哪了?路上小心。
我的情绪突然就有了新的变化,于是一脚油门,不过五分钟就穿越了路灯绵延的城区,走到城郊,上到通往孟和镇的省级公路,天地黑压压地弥合一起,平日里的连绵青山都隐匿了起来,只有那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张开双臂,欢迎车的灯光,也送走车的灯光。
赶到苍云山已是凌晨一点多,白云观就在半山腰,斜斜的石径直通上去,平日里得走近半个小时。在黑夜里,耳旁微风吹着,夹道松柏森森,我心里有点不踏实,便从储物箱里取了手电筒朝山上爬去。
或许因为我的惊扰,树丛间就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传出,黑黝黝的树荫道,让人浮想联翩,想得最多的依然是平日的传言,据说山上有花豹出入,可别把我架到树上去当了粮食储备。好在半山腰有人提着一团灯火正在树间明灭着下来,七八分钟后和我会合一起,果然是志明先生。他提着一个笨重的矿灯,见了我便握手,寒暄着带我朝白云观走去。这时候我才觉着了冷,捻紧了衣裳,牙床还是响得和打点计时器一样。
所谓白云观,其实就是一个四合院,正殿塑着道教“三清”尊神,其余偏殿各有陈设,志明先生带我去正殿磕头,烧纸敬香。他怕我心里抵触,悄声说,来了还是拜一下,总没有坏处。
他带我到后院,有五间低矮的房子,应该是专供香客住宿的房间。我们进去刚一落座,一位道长就拎了暖瓶进来,将白日里的陈水换掉,沏上了茶。
等道长一走,我就说,没想到这山上还真有道人。有点没话找话。
志明先生说,这个道人还真是个道人,比这座修起来只有二十多年的道观还正宗一些。说起来也可笑,道人化缘到我单位,一说话就对上了眼,到后来,倒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志明先生和我寒暄完毕,突然问我,你信不信,天上会飘来座头鲸?
座头鲸?
我百度过,“座头”之名源于日文,意为“琵琶”,指座头鲸背部的形状。座头鲸身体较短而宽,一般可以长到15米,座头鲸跃出水面的姿势非常优美,前翅特长,叫声多样繁复,这些特点让座头鲸闻名于世……
我想起了早前那次酒后,志明先生问我的话,我大概猜到了他为什么约我的原因,可能和我那个晚上敷衍说相信他的答复有关。
志明先生说,小时候,我睡在自家炕上,透过窗户玻璃看天空,不知道为什么,总想象我们是生活在水底,我们的天空是注满水的汪洋——这么想的时候,我就觉得天空应该有鱼,不是那种浅水中小小的和人藏猫猫的鱼,而是大得和房子一样的鱼,它们俯瞰着大地之上渺小的人类,窗户一样的大眼睛里满是悲悯,就那样骄傲地、慢吞吞地从天上飞过。尤其是在有霞的夜晚,我站在老家门口的塬边看西边的云彩,就更有这样幻想的意趣了。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父亲,他笑了笑,用粗糙的手摸我的脑瓜,告诉我,天空会飘来座头鲸,但需要耐心去等。
座头鲸是什么呀?
是一种大鱼。
为什么天空能飘来大鱼?
因为你心中有海。
父亲还说,座头鲸藏在密云谷的雾海里,一般人是看不见的。
父亲出身较好,是高中生,和不识字的母亲是包办婚姻,两个人那时候一直不好,一直吵嚷,好像根本没有安静的时候。闲时父亲翻书,母亲就说他懒得要命,狗都知道把门,鸡还晓得下蛋呢,就父亲无事可干。他们不管说天气,还是说别人家的闲话,怎么说怎么有吵架的由头,家里就是个军火库,每一丝空气都带着火药味。尤其是每年过年,更是闹得不可开交,别人家过年是团聚,我们家是摆擂台。
我八岁那年,大年初三的黄昏,他们干仗,我在院子里拉着兔爷灯瞎跑,父亲吵骂间出了家里的大门。也怪,我没和平时一样,自己玩自己的,却出门去找我的父亲。
父亲穿着一件过度褪色了的旧中山服,坐在离家不远的公路边的里程碑上看夕阳,我叫父亲回家,父亲摸我的脑瓜,问我,志明,看见大鱼了没?
我启动了我的畅想模式,叫我看见什么,我就能看见什么。
我说看见了,鱼鳍还扇了几下,跟扬麦子时风车的轮叶一样。
父亲又问,你能听见它的叫声吗?
我张开耳朵听,说,能啊,你听不见吗?嗷,嗷,嗷……
我感到父亲的手在颤抖,抬头看,父亲满脸泪水,眼泪沿着腮帮下来了。
我没有带回父亲,自己回家去了。我以为父亲看够了夕阳就回来了,但是父亲不见了。
我上小学的时候,仍然通过幻想去取乐,但我已经开始不单幻想那头座头鲸,而是开始联系实际,幻想有那么一天,老师告诉我,有人找我。出门去,就会看见父亲,他给我一个崭新的铁皮笔盒,里面装着圆规、三角板、量角器……
我在课堂上跑神,看窗外的天空,流云。想,你们怎么都不来?不管是父亲,还是座头鲸,他们都不来。没准,那些都只是我的幻想而已,父亲是幻想,座头鲸也是幻想。
一晃多年过去,在我上大学的时候,父亲联系我了,他在福州做事,叫我去转转。
你知道一个人石化了是什么样的吗?那时候我就石化了,我的父亲和我联系了。
我回头告诉母亲,母亲说,他生娃不管娃,还有脸找儿子?
母亲的脾气真不怎么好,按道理,我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了,可是她连我都容不下,什么事情都要管,所以大学毕业参加工作,结婚之后,我们也没有在一起生活。
我们几乎是互相躲着对方。
就在今年春,我回家去,发现母亲的身体大不如前。或许,这是生命力慢慢消退的一个过程,只是我没有留心而已。我发现母亲有离我而去的可能,猛然察觉,我亏欠母亲的太多,然后就开始密集地回家。每到周末我就回去,母亲看见我,也开始和颜悦色,她问我,我是不是恨她,她把父亲骂走了。
于是只有每周都去见母亲,我才会心安,才会看见一个生命的消逝是如何肉眼可辨,如何抽丝剥茧,如何失去控制。我们每见一次,她每走一个碎步,时间每朝前一秒,她的生命力就要被抽走一分。
母亲去世时,我守在她身边,她走的时候双手凌空举起,像要去收拢什么东西,两个眼角同时流下了一行清泪,我抓住她的手,她呻唤似的叫了一声,志明。
母亲去了。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树枝在晃动,窗内木桌上素净的桌布也被掀动了起来。我起身关了窗,给志明先生续上了茶水。
志明先生继续说,母亲去后,我一直做梦。按道理,我该梦见的是母亲,可是并没有,我一直梦见我的天空飘来了座头鲸,不是一头,是一大群,遮天蔽日,跟放羊一样,对着我吱里哇啦地叫,像是一群缺奶的孩子。
我还梦见小时候,我在家门口和伙伴们一起捉迷藏,我藏了起来,但没人可以找到我。当我再也耐不住无人知晓的孤单走出自己藏身之处时,我看见父亲又一次背身坐在公路边的里程碑上,他那褪了色的旧中山服落满了尘埃。于是我朝父亲走去,天空突然出现了座头鲸。它有着小小的扁平的头,嘴宽大,排布在嘴边的几十个瘤状突起,齐刷刷还在滴水,那眼睛多大多空阔,瞅着我飞来,用宽阔的腹部遮住了父亲头顶的天空,同时,再次唱诗般地发出了清亮的叫声……
我从梦中醒来,突然很想父亲,父亲的面孔越来越清晰,像是从水中打捞起来的一件旧物。
除了找到父亲,我没有其它选择。
两天之后,我在福州找到了多年未见的父亲。父亲多么苍老,我和父亲面对面站在一起,原先想象的激动的情绪并没有及时出现,只有一点略微的惆怅和尴尬而已。我的头发和他的一样花白,看面相,此时憔悴的我和他可以做兄弟了。
父亲住在一个又小又旧的房子里,那个比父亲年龄略小的“后妈”其实并不比我的母亲年轻多少,不过眉目间的温和依然让我感到欣慰。父亲问我,母亲身体怎么样。我说挺好,我不愿意让自己的这次出行变成一种有必然目的的寻亲行为,这让我觉得自己很脆弱。来之前,我对父亲说,我是到厦门出差来的。父亲也不含糊,叫了他到福州之后生的两个“弟弟”及弟妹、孩子一起吃饭,他们对我的招待特别细心,生怕我有什么不适。其实,我的心里一点儿都感觉不到多少温暖,只像大冬天抱了一会儿别人的暖宝而已。
几天之后,很快就到了离别的时候。父亲送我到机场,我俩在路边又寒暄一会,父亲叹口气说,他当年离开家乡,现在想起来,挺后悔的。我便把刚抽了半支的烟扔在地上,用脚蹂了一下。
父亲突兀地说,照顾好妈妈,其实……我挺愧疚的,人世的苦是吃不尽的,但我跑了路,你们母子一定很不容易……
我问父亲,你相信空中会飘来座头鲸吗?
父亲愕然,你说什么?
我说,座头鲸,我小时候听你说的。
父亲笑了,我忘了。
我说,你说过,座头鲸会从密云谷的雾海中飞起来……
父亲笑了,左边的眼睛沁出了一滴眼淚。
话说到这里,我抬手看自己的腕表,已经到了早晨五点多。志明先生泡的茶很浓,喝得我睡意全无,志明先生的叙述特别详细,只有这样的叙述密度才能把一夜的时间去填满。
志明先生讲完他的父亲,又重申了一遍,座头鲸会从密云谷中的雾海中升起……
你叫我见证奇迹发生的时刻?
志明先生信誓旦旦,这件事是毫无疑问的……
窗外的晨曦已经亮了起来,志明先生站起身,去打水,我俩草草地洗了脸,刷了牙。
我们在山路上逶迤而行,草木蓁莽,霜飔四起。因为我没有睡好觉,所以脚下发虚。脚下的野草露珠很重,不多时,我就感觉裤腿湿透了。我将裤腿挽了上来,虽然脚踝很凉,但是总算脚下干净了些,经过半小时的山路,终于来到了密云谷,四面山地,稳稳地把一汪深沉的云海掬在谷地中央。
志明先生说,你听……
此时山谷静谧,谷地中果然发出轻微的叫声,似乎是呼噜声,又夹杂着短促的尖叫。这声音的确明亮、空灵,是纪录片中座头鲸所谓的“美妙的歌声”或者“复杂的语言”,还有什么样的生物有如此曼妙的诗意般的吟唱呢?我一时间也开始兴奋,以至于汗毛都齐刷刷地立了起来。
沉默而浩渺的雾海中,突然开始波动,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生物体即将跃出,这越来越紊乱涌动的雾的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