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一日
2023-07-25王诺诺
王诺诺,原名朱妍桥,科幻作家,现居深圳。已出版小说集《地球无应答》《故乡明》等。作品连续三年入选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国最佳科幻作品》,曾获得2021年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短篇、2018年中国科幻银河奖最佳新人奖、2020年中国科幻星云奖最佳新人奖、2018年冷湖奖一等奖、2019年冷湖奖三等奖等荣誉。多部作品被翻译为英语、日语,译介海外。
西奥多(零)
所谓最精悍的猎手,一旦锁定了目标,便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直至对方出现破绽。
稀树草原上的一匹猎豹埋伏在草丛后,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这已是它今天第三次出击。上天赐予它绝对的速度,却没有给它耐久的机体,很公平。惊人的爆发力也意味着循环和呼吸系统超负荷运转,110公里以上的时速它只能维持15秒,15秒后就会被角羚在弯道轻松甩开。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如果连续失手六次,它就要因为体力不支而面对死亡。
猎豹选择了一次伏击,它的视线延伸到100米外,低矮的柽柳丛中有一团褐灰色的影子。也许是一匹小憩的斑马或者高角羚,但这不重要,对猎豹来说,脂肪和蛋白质只要被吃进肚子里,是不会标明来源的。
它蹲伏下身体,腹部紧挨地面,黯淡的毛发与四周的干草混为一体。扁平宽阔的鼻孔轻微扇动,气息因为兴奋而变得急促。附着在肩胛骨的肌肉渐渐上弓,周身上了发条般积攒着张力。
视线里的柽柳丛簌簌骚动了一下——那团灰影正在翻身。
这就是时机。
猎豹的后腿蹬地,重心像弹簧一样跃起,身后扬起一阵尘土。猫科动物罕有这样修长的四肢,可以在奔跑时交替蜷缩舒展。它高度进化的肌肉延展性优异,积蓄的势能被瞬间释放。陆地上最快的动物出击,如同一颗飞旋的马格南子弹,带着死神一起安静地掠过草原。
只剩下不足10米了,距离短到不足以让猎物做出逃窜反应。
猎豹一跃而起,扑向灌木丛后的那团灰影。
这次不会再出差错——它在空中张开嘴,喉头发出低沉湿润的呜咽,伸出利齿和布满倒刺的舌头,下颚几乎已能感受扼断食草动物喉咙的快感……
但它还是没有料到,在绝对的速度之外,还存在更迅猛的杀机。
一支利箭迎面飞来,猎豹的脖颈被瞬间贯穿。
原本滞空的扑食姿态凝固住了,猎豹偏离了目标,伴随“嗵”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地上。喉咙被刺开一个口子,因痛苦产生的嘶吼变得破碎。温热的血从动脉里喷薄而出,从鲜红直至变成暗褐色,濡湿了土灰色的沙地。
过了大约一刻钟,猎豹的脉搏停止起伏,它死了。
卡拉哈里沙漠的最南端,少雨的夏季,刚刚受完孕的跳羚为了寻找新的草场,结成庞大队伍进行长距离迁移。一轮初升的太阳把血红色投射在成千上万跃动起伏的背脊上。
西奥多·埃尔斯拔出猎豹体内的钢箭,再用一把猎刀割断了它的喉咙。完成这一切,他抬起身子,远远欣赏着世界上最壮观的哺乳动物迁徙大军。
虽然人能够用工具杀死比自己更快的猎豹,但草原还是属于孱弱的羚羊。从现在开始的6个月的时间里,如果这些跳羚运气不好,便会在长途奔徙中命丧斑鬣狗和兀鹰之口;如果运气好一些,抵达水草丰满之地产下幼崽,后代就有机会去延续食物链底层的生活。
如果猎豹可以选,它会不会宁愿去做羚羊?或者干脆像西奥多一样,做一个猎人。
如果人类可以选,他们会不会宁愿放弃真实,去做一个完美又绵长的梦?又或者,离开地球,去深空里寻找新的边界?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西奥多继续埋头处理尸体,猎刀曾经的主人是父亲,他离家前把它偷了出来,用了那么多年依旧被养护得很好,在猎豹的身体里游走,可以很顺滑地分离肌肉、脂肪、软组织和皮毛。
而在身后,卡拉哈里的旱季,无数跳羚正背对着落日,奔赴着它们未知的命运。
西奥多(一)
一个雄厚而老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闪烁之神,你赐予我们的福泽悠远绵长。你带领我们从科学的泥淖中走出,找回真实而质朴的生活,重新教导我们与自然相处的技能,引领我们找回抗击黑云魔鬼的力量!”
“閃烁之神!请你归来!归来!归来!”众人应和道。
“闪烁之神,我们将永远谨记你的教导,物质、能量、信息三者之中,只有一个是人类永恒的归宿!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今天,是你再次降临人间的日子!今天,我们将点燃人间所有的火,照亮你归来的路!”
“闪烁之神!请你归来!归来!归来!”
平稳而持续的颂祷声与岩壁形成共振,仿佛中世纪基督教主教堂里正在进行弥撒。
无论活着的时候曾多么迅猛有力,此刻,这张猎豹皮只能安静扁平地铺在岩洞的前厅里。100来个人以它为中心围成同心圆,半跪着念念有词。西奥多则站在猎豹皮上。
作为仪式的主角,他明显分心了。猎人的本能促使他想弄清岩洞的构造,但实在是太暗了,视线掠过人群的头顶,只能勉强看见几条小径向更幽邃处延伸。
终于,颂祷声停止,领颂的首领支撑着站起身,他的右腿有些跛,燃起牛羚脂肪制成的火把,光亮增加了一点,但还不足以让西奥多看清楚通向岩洞深处的路。
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哥哥,真的是你杀了它?一个人杀了它?”
西奥多低下头,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穿着体面,领口平整,修剪着利落的短发,和周遭灰土布裹身长发掩面的人群截然不同。
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首领的嫡子——也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弟弟。
“是的,你长大一些也办得到。”
“我能看看吗?”男孩儿比画了一个拉弓的姿势。西奥多会意,从随身的简易弓包掏出一把轻盈的小灵蛇手弩,递给男孩儿。
“那么小!用它怎么可能杀死一只猎豹?!”
“埃尔斯家族的男人,也从来不是大块头,但却一直是卡拉哈利到好望角这一带的头儿,”西奥多蹲下身,用食指轻轻戳了戳男孩儿额头中央,冲他眨眼,“如果你善于用这儿,头脑,那么体格大小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见过爸爸猎斑马,他的弓要大得多,大弓才能射出最快的箭,最快的箭才可以穿透野兽的皮肤……”
“那么,他打猎的时候,斑马会向他跑来么?”
“这倒不会……”
“但是猎豹会。”西奥多说道,“小灵蛇手弩的初速度有50米每秒,而猎豹捕食时的冲刺最快每秒30米。我的钢箭只要快于80米每秒,就能刺透一定厚度的皮肤和脂肪。一道数学题,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呢?”
“唔!这……太危险了!没人能面对面杀死扑过来的猎豹!”
“这可不一定。脖子是哺乳动物的弱点,皮下组织和脂肪都是最少的。它迎面扑来时,弱点正好暴露在射程内。只要我能够保证准头,剩下需要做的就是耐下心等着它自己断气,免得被绝地反扑了。”
动物脂肪燃烧引起的焦煳味和温暖的橘光一起袭来,那个领颂的低沉男声向他们靠近:“咳,威廉,如果你想听更多丰功伟绩,或许可以等到今晚,西奥多从光之域回来的时候,他可以顺便跟你讲讲他是怎么点燃圣火的。”
人群默默散开一个口子,首领带着光亮向他们走来,叫作威廉的小男孩儿迅速停止了好奇的盘问,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
首领大约五十岁出头,一只脚跛了,但线条明朗的皱纹让他看起来精悍而睿智,和他的嫡子一样,穿着少见的体面衣裤,只是袖口和裤脚因为多次清洗而显得微微有些发白。
“你小子偏偏挑了今天回来……是成心的吧?”首领卸下了语气中威严的成分。
“说实话,打死一匹猎豹……这作为御火人的试炼,比我想象中简单不少。我很好奇,为什么之前没人这么做,”西奥多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没想到吧,老家伙?降临之日当天,我回来顶替你了。退休了有点失落,对吧?”
首领转向西奥多,因为酗酒变得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我不失落,相反,我很欣慰。埃尔斯部落里的前24任御火人,也都会为你感到骄傲。泰德,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泰德?上一次你这么叫我,我还和威廉一样高。”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也许这就是闪烁之神的旨意吧!也许我再一不留神,小威廉也会离家出走,过几年再带着试炼之印证回来逼走老家伙……谁知道呢?”头领爽朗地笑了。
“我不会逼你走。虽然自从母亲去世,我就没再对你抱任何希望,但我不会逼你走。”
头领笑着摇摇头:“猎豹试炼产生部落新的首领和御火人,而老首领将会被放逐,在荒野上寻找新出路。这是埃尔斯家族的传统,也是闪烁之神立下的规矩。”
“闪烁之神?不要和我提它,它是假的。”西奥多打断道。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岩洞中形成了尴尬回响。
部落民众显然被这句话一惊,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这位新领袖是否过于出格。
一位用破烂长布裹身的老者上前,他的皱纹里满是泥垢:“年轻的御火人,请不要狂妄!大地曾被科技的云翳占领,鬼蜮以假象诱惑人类進入它的黑云,从而吸食生的灵魂……就在一切将遁入虚无时,就在黑云即将释放出万毒之毒时,闪烁之神降临人间!他带领剩余人类击败魔鬼。教人类重新和大地相处,寻回真实世界的生存之道……如今,闪烁之神驾着预言之舟回归天界已有300多年,埃尔斯部落经历过24位御火人。每一任御火人都承担着保护火种、传达神谕的职责。而你,作为新一任御火人,也是最幸运的一位,今天将点燃圣火,照亮闪烁之神的预言之舟回来的路!这是所有御火人心中最神圣的,却没有执行过的任务,你应该敬畏!”
西奥多冷冷一笑:“又是这些。闪烁之神、黑云、万毒之毒、预言之舟、真实世界……这些鬼话!”他的声音里隐含怒意,“我的母亲赤脚在雨天劳作,被水洼里的铁器割开一个口子,第二天她倒下,第三天全身扭曲、抽搐再僵直,直至不能开口说话……我向闪烁之神彻夜祈祷,但第四天,她还是死了。活着的时候,她帮瞎眼的老人编制草席,为失去双亲的儿童提供食物,如果闪烁之神真的存在,为什么要带走一个善良的人?还有我们!我们就该这样活着么?睡在草铺上,和动物一起喝雨水,用铁器追捕野兽,妇女和儿童被流行病杀死……如果闪烁之神所说的真实世界就该是这样,那么不听他的也罢!”
西奥多激动的话音落下,众人中几个胆大的纷纷发表意见:“闪烁之神曾有过教导——即使真实世界充满牺牲,我们还是应该重拾祖辈与自然相处之道,回归本心。”
“但愿闪烁之神足够仁慈,不会因为你这番言论降罪于部落……”
“远古时代的大争论已经给过我们答案,唯有回归真实,回归物质,不依靠投机取巧,逐渐掌握祖辈失落的技艺,才是人类唯一的救赎之路!”
在嘈杂的质疑声中,西奥多意识到,尽管他早上通过了猎豹试炼,但真正的试炼这才刚刚开始。
他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演说家,大声对着人群说道:“我离开部落将近9年,我坐船,骑马,见识过欧亚大陆的城市。现在它们是废墟,但废墟告诉我,人类曾有过科技和希望。飞行器可以转瞬间把人从这里送到极北境的格陵兰岛;矿冶技术提供强度最大的合金;曼彻斯特的工厂里还能造出织物,各色的织物!发光的,保暖的,剪裁成各种样式……我们曾发明一切,曾经是自己的神,现在却赤脚在洞穴里跳酬神舞蹈!如果万能的闪烁之神真存在,它在哪里呢?谁又见过它呢?”
西奥多·埃尔斯话音落下,两百多只埃尔斯部落族人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透过火光能看见他们眼睛中的恐惧、愤怒和质疑。
西奥多脑中忽然有个古怪的想法:假如此刻自己变成一张易燃的白纸,那么,会不会像是被阳光下的凹透镜照射一般,在这些目光里的情绪中被燃烧殆尽?
寂静压低了气压,让人胸闷。刚卸下首领职位的父亲歪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岁月和思绪共同协作,在他眉心犁出两道沟,他缓缓开口道:“我带你去见闪烁之神。”
“什么?!”西奥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是降临之日,御火人在点燃圣火前聆听他的神谕,见证他遗落在凡间的神迹,心中才不会迷惘。”在目光的注视下,父亲一瘸一拐地朝岩洞蜿蜒的深处走去,停下回过头来摆了摆手。
“你跟我来吧。”他示意原地发呆的西奥多跟上自己。
S912(一)
在活了9230年之后,S912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他活得实在太久了——这次无论怎么看,都是要被擦除的样子。
尽管如此,今早他仍然在珠穆朗玛峰南麓攀爬,因为这个习惯已经维持5000年了。
5000年,一年是365天,一天爬一次珠穆朗玛峰。
简直是个疯子。
随着海拔逐渐上升,头顶的东亚冷杉开始增多,阔叶植物投下的厚实阴凉越来越少。
S912抬头看一眼树冠,快速估算了一下,现在大约位于海拔四千米的亚寒带针叶林,以目前的步行速度,还剩下12个小时的脚程,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可以登顶了。
“记得5000年以前,从山脚到珠峰步行来回只要10分钟,现在居然要12个小时!越来越费时间咯!”听他语气似乎是完成了不得了的成就。说罢将登山杖插进蓬松的落叶层里,蹲下身子捡起地上一片火红的槭树叶子,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旋转,“这是五角枫啊?这个海拔上还能长?也太高了点……”
“S912,你有名单了?”
S912闻声抬起头,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兀地站在面前。
S912迅速检索了公共池里的数据,眼前的陌生个体编号K1289888,存续时间5年。
“我真是老得跟不上时代了,‘你有名单吗?,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这样打招呼的?”
K1289888皱起眉头:“你不老,是我过于年轻了,分不清老狐狸是不是在撒谎。”
S912两指一搓叶梗,红叶打着旋飘落到针叶为主的腐殖质上,鲜明的水红色和土黄纤维碰在一起。
他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冷淡的语气变得兴趣盎然:“哈,每一帧都没失真!我记得一千觞以前,叶子逆时针旋转的时候,边缘会因短时脉冲波干扰而融化。现在图像能优化到这样……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K1289888挑起了左边眉毛,原本打算掩藏起的怀疑和轻蔑,这下彻底暴露出来:“别再装蒜了,你有大擦除的名单,对吧?”
“你是今天第209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为什么都来问我呢?問我又能有什么用呢?”S912终于不再埋首于地上的落叶,他抬头望着K1289888,眼里满是困惑。
“因为只有确定自己第二天不会被擦除的人,这会儿才能有心情爬山捡树叶玩吧?”
“就因为这个?还真是高看我了。哎呀……我只是一个痴迷于大自然的老人家而已。”
S912笑着摇了摇头,起身继续往山上走,而K1289888不近不远地跟着。朝阳在远处露出了一个头,雪线之上的山顶成了暖暖的浅粉红。
林荫投射在两张年龄相仿的脸上,一个看起来没有那么老的老人和一个看起来没有那么年幼的孩子,并肩在山腰间的绿洲里默默行走。
由远到近,从两个黑点变成两张看起来整齐匀称的脸。他们都不算英俊,但又说不出相貌有什么缺点,过目即忘,仿佛五官跟他们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为了用来区分彼此的随机组合。
几乎所有兰亭世界的居民都无氧登顶过珠穆朗玛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个个身强体壮。
兰亭世界是人类意识数字化后的储存容器,在这里人可以不受物理定律的束缚,瞬间飞跃40光年外,触摸大角星的橙色焰芒;也可以缩到微观尽头,无视电磁力,在两颗原子之间来回穿梭。所以,在K1289888看来,此刻S912爬山的方式是极其诡异的。他太慢了——用1倍速攀爬,这是物质世界才会有的运行速度,也是桎梏着他们远古祖先肉身的速度。
低速运行是罕见的,系统必须无压缩无损耗展现出地图里每一帧的细节,对兰亭世界来说是很耗费算力的。幸亏几乎没人这么做,不然系统早就会因为内存不足而崩溃。
“走那么慢,特别不适应吧?让我猜……你一定是个急性子,平常起码是用三万倍速在生活吧?”S912说。
“今天我开到了五万倍。”
S912怔了一下:“五万倍?那么快的数据流你接受得过来?”
“我把自己的数据备份了5份,除了这一个在陪你用1倍速爬山外,其他4个都在用五万倍速在运行。”
S912又是微微惊讶:“5个备份?这算违规操作了吧?那……另外的4个你都在哪儿?”
“一个在中世纪的热那亚,一个漂浮在平流层,一个贴着天鹅座黑洞的史瓦西半径环行,还有一个在幻想机械世界S1。”他说道,“哦,不,刚刚从机械世界到了蒸汽世界S8。”
“冒那么大的风险,你肯定不是为了环游世界吧?”
“我得寻找活下去的方式,如果今天是末日,那以后也罚不到我什么了。”K1289888的声音变得咄咄逼人。
这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的虫鸣和鸟叫在刹那间销声匿迹,风在皮肤上拂过的轻柔感觉消失了,上方的云层停止了涌动,从洁白变成浓厚的深灰。
这种机械的、非自然的骤变并不常见,而一旦出现就意味着从中枢服务器传达来重要的跨服通知。
果然,暗下来的天空变成一块环形幕布,穹顶上投射出乳白色的字:“亲爱的兰亭居民,抱歉地通知大家,为了满足外部世界供能需求,兰亭世界不得不大幅度缩减算力。大擦除定于今夜进行。届时,大部分服务器将进入休眠状态,95%的非液态数据和人口将在休眠中被抹除。在大擦除正式开始前,系统将公平地甄选幸存者——所有能够在落日之前完成‘真实成就的居民,将获得生存资格。祝你们好运。”
S912和K1289888知道,就在他们仰脖子看天的此时此刻,这段文字被送达到了兰亭世界的不同服务器里。无论是海底地图、都市地图、微观地图,还是星际地图,都在同一时间暗了下来,遍布在几百万张地图的几兆人类几乎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开始思考一个一秒之前还从未存在的问题——“真实”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实成就……”K1289888喃喃道,“你听说过么?”
“没有。”S912摇摇头,空中的文字淡出,天又渐渐变亮,一阵风带来了属于高山草地特有的凛冽气息。太阳已经从峰峦参差的天际线中完全显露出来。从现在到日落,还有13个小时36分钟,这也将是兰亭世界有史以来最戏剧化的13个小时36分钟。
“算了……管它是什么呢,如果说找到‘真实就能够活下来……那我也只能试试了。”K1289888拉起衣领,叹了一口气,声音出现了半秒钟的虚化,他好像是更加疲惫了。
“你又做了备份?”
“对,刚才我又做了5个,现在正将他们传送到不同的地图里。这样能够增大一点概率。”
“真那么想留在这个世界里?”
“你不想吗?”
“我无所谓,我活明白了。”S912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可知道,我们这里的一天,换算成外部物质世界的时间,其实不到1秒?我们的生命原本就只有一瞬……擦不擦除又有什么所谓呢?也罢……5万倍速,开着10个分身的你,又能感受到些什么呢?那幾个分身感受到的世界,现在应该都糊成马赛克了吧?”
“画面边缘的像素是有点模糊,但那些细节其实看不看也无所谓。”K1289888心不在焉地说道。
S912叹了一口气:“在意识数字化之前,我们的祖辈每天都在与周遭环境抗争,对物质世界的感应和反馈至关重要,可以说,对细节的感受支撑着人类进化。寒冷的空气、高山植被的景色,还是脚底的触感……在这样的海拔上剧烈运动,我们的祖先还应该能感觉到晕眩和脱水。”
“眩晕和脱水?就是很难受的意思,对吧?”
“应该是的。非常可惜,为了节约算力去容纳更多人类,服务器把所有被判定为‘消极的感受都去掉了。所以我也不确定这两种感受具体意味着什么。”
“但是,消极的感觉又能有什么好的呢?”K1289888一脸困惑地问,仿佛在等待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
“等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一个道理。相比于物质世界里的祖先,我们的生命是残缺的。”
“他们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奔波,为了社会地位残杀。我们从来不用担心这些,只要脱离了物质存在,就没有紧缺的痛苦,没有斗争,没有饥饿,没有束缚……兰亭世界之所以伟大,不就是因为脱离了物质而存在吗?”
S912摇摇头:“从来没有生过病,就不会体会到身体健康有多好;没有感受过饥饿,也不会知道食物有多好;系统甚至把‘呼吸的感受判定为无意义的,我们连呼吸都没体会过,能够感受到‘活着的美好吗?”
K1289888脑海里的许多意象都与“美好”这个词绑定:夏天的微风、园子里的花木、姑娘的发梢、下雪天里的暖炉。但它们丝毫激不起心里的波澜,他闭上眼睛,这些词汇如同一队僵硬的锡兵,排列整齐,面无表情。
他狠狠甩了甩头,把锡兵们赶出意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没有时间思考这种哲学问题。
“抱歉S912,可能我们要分别了。我的时间紧迫,得找到达成‘真实成就—”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S912冷不丁说道。
“嗯?这是莱布尼茨说的,但是现在不是背名人名言的时候,我劝你也——”
“名人名言可不能全信,喏,你看,这两片就是一模一样的。”S912起身向他递过手中的树叶。
K1289888瞥了一眼两片树叶。一片是长条形锯齿边缘的栎树树叶,另外一片是鸭掌状的枫叶,颜色也差别很大。
“这两片树叶完全不同。栎树树叶刚刚落下,是水红色的,而这片枫叶都已经枯得卷起来了。”
“那是表象,你细看它们的纹路。”
K1289888看着S912的眼睛,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便低头去细细端详。那两片叶子有着一样的叶脉!从叶柄到最细小的网状脉络,哪怕是锯齿状的边缘也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那么巧?”
S912随手从齐腰高的灌丛中摘了一片绿色的忍冬叶,又递了过去:“只是过去没注意罢了,谁会真正低下头来观察叶子呢?你看这片呢?”
K1289888接过那片狭长细小的忍冬叶,虽然四季常青的树种没有因季节变化而枯黄,但叶脉就连最细微的分叉点也丝毫不差,就是枫叶叶脉的一个微缩变形的翻版!于是他蹲下去,捡起了地上的每一片叶子细细比对,同样的叶脉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K1289888抬起头,却没有得到S912的回应,他又迅速埋下身去捡起一片片叶子,一片,两片……
在扔下第7片叶子之后,他放弃了。
S912缓缓开口:“活了那么多年,我每天一路爬山一路捡树叶,就为了找到两片不一样的叶子。可是……为了减少运算量和数据储存量,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们的世界是偷工减料的世界,这样的世界里怎么会有‘真实?”
“叶子脉络都一样,那又怎样呢?”K1289888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摆,掸去冲锋衣上的泥灰,似乎想把自己从刚才的震惊中拉出来,专注更加重要的事。
“不仅是叶脉,结晶的形状、岩石的颗粒,甚至是海浪的纹路和风的声音!它们都是一样的。”S912凝视眼前的年轻人。
“我不是你,我还想活下去,我不想把最后的十三个小时浪费在观察花花草草上。我还要达成‘真实成就,保重了,S912。”说完,K1289888消失在雪地上。
S912看了看那个曾经站着年轻人的地方,那一片雪地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他耸耸肩,又缓缓迈开步子。
海光(一)
“海光领航员,务必记住,我们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准确地说,是13个小时36分钟的时间。”
“真的不能缓一缓?”登陆舱里的男人被仪器和操作台包围,此时脸上的表情是近乎哀求的,“几百年前祖先们删除了地球的坐标,这次捕手号误打误撞能再找到地球,实在是走大运了,就不能再多争取一点时间?”
“不能。”通信器那边传来的女声很坚定,“13小时36分,不对,是13小时35分以后,星梭会分裂出引子,吸附在捕手号上为我们加速,在离开地球同步轨道之前,你就得回来。”她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似乎在给听者一个警告,“如果错过这个时间,星梭下一次巡弋到现在位置就是300多年之后了。如果你想一辈子待在地球上,就随便你好了。”
海光撇撇嘴,放弃了抵抗:“好好!我知道了……哎,第一批用星梭来航行的就是麻烦,那帮能量委员会的专家,总在想怎么样让我们走得更远,却不研究该如何让我们随心所欲地回去……”
“不要质疑能量委员会。多亏他们研制出黑洞引擎,又造出利用黑洞引擎运行的星梭,我们才能以接近光速飞行。”
“哎?抱怨一下都不行么……从小我们只在故事里读到地球,这次能回到人类起源的地方,其实我还是很激动的嘛。”海光笑起来露出了8颗上牙,很肆无忌惮的样子。
影像透视畸变后出现在屏幕上,从轨道舱的婷的角度去看,就有一点痞气。
“……咦?婷,怎么你看起来不开心啊?”
“没有不开心,我也很激动。”可她表情怎么看也不是激动的样子。
她当然不可能开心,虽然轨道舱和登陆舱只有一门之隔,但几十分钟后便会相隔出三万多千米,其中一个落在地球上的某一点,另一个在干净寒冷的真空中悬停在那一点的上方。
“喂,你不会嫉妒了吧?……谁会知道小船有一天能找到传说中的秘宝呢?早知道要登陆地球,能量委员会肯定派最先进的星舰来了,那登陆舱就不会只有一个座儿了……”海光戏谑道。
“没有嫉妒,分工不同而已。”但是她翻的白眼伴随信号传到了登陆舱,无论是图像还是情绪都没有丝毫失真。
“以为做鬼脸我看不到么?你前平后板,脾气又差,如果再把脸蛋弄歪了谁会娶你?”
“海光领航员!论职级你还比我低,工作时不要在频道里开领导玩笑。”女人的脸憋得微微泛红,海光不由觉得十分有趣。
“我说……你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呐,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两舱分离准备完毕!”随着登陆舱与轨道舱的分离,他们俩手头的工作多了起来,但双方似乎都没有嘴上休战的意思。
“收到。系好安全带,身体贴合座椅,以应对着陆时的冲击力!……什么叫作‘一点儿没变?!你倒说说我上学时候是怎么样的?”
“安全带已系好,撞击防护设备检查完毕!仪表盘显示登陆舱轨道舱分离顺利进行中。上学的时候啊……你一点女人味也没有!体能课非要跟着男生选修定向越野。身体不如男生,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还非要逞强。”海光说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最后伤痕累累地爬回营地,浑身是泥,晕死在营地门前500米。简直像屎壳郎一样又臭又硬啊……两舱分离结束!”
“收到。两舱分离复位进行中。请再次检查安全防护设备……亏你还记得!那次定向越野至少我是回营地了,不像某些人!我听说截止时间后的第二天他还在四十公里外!都快跑到母舰舱体边缘了,最后全舰排查才给找回来……”
他们的争执似乎完全不影响手上的操作,默契得行云流水。
两舱渐行渐远,争吵的声音被转化为信号,在地外空间中飘荡。
“还好登陆舱只有一个人的位子。不然地球人会以为漂流文明的女人都和你一样凶悍……安全防护设备检查完毕!”
“当初领任务的时候,是你非要跟我一组的吧?如果现在真那么大意见,就地球上待着别回来了!仪表盘显示,荷载1.5个G。”
“收到,现在能感受到荷载了……行啊!我就在那儿定居,娶几个妻子再生一堆孩子,过国王一样的生活。”
“凭什么你能过国王一样的生活?”婷狐疑地眯眼。
“童话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外邦的英俊小伙子通过重重试炼,杀一头猎豹或者一头大象什么的,然后成为新一任首领……接管原来坏首领的家族……再,再娶几个最漂亮的女人,然后……”
婷听见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就瞥了一眼仪表盘,登陆舱的荷载已经超过了4个G,这意味着此时海光全身器官正承受着自重4倍重力的加速度,她迅速在周遭几个屏幕上检查海光身体的各项数值,嘴巴依然没有停下来:“还想娶几个漂亮女人?哼,童话?你的童话都是在色情小说上看的吗?”
但她没等到海光的驳斥,频道里的人声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噪音——登陆舱进入黑障了。
通信中断。
登陆舱飞入大气层,气体高速摩擦使得舱体表面出现一个几千摄氏度高温层,气体和登陆舱表面材质被部分电离,等离子吸收并且反射电磁波,登陆舱就像进入了一只刀鞘一般,与外界的通话基本中断。
心跳140,血压180/120,屏幕上海光的几项身体指标正随时间推移逐渐逼向临界值。
这几个数值也成了婷和海光之间唯一的连接,眼前浮现他被超重的痛苦压抑到说不出话的表情,婷觉得错过欣赏无疑是暴殄天物。
其实令她耿耿于怀的,并不是吵架时自己总不占上风,而是更糟糕的原因——在這次任务中,她彻底沦为了配角。
从学生时代起,婷就一直和海光争高下。无论是航行理论、航天器操作,还是星际定位学,甚至连男生才需要修的负重越野,她都不甘落下。直到最后,他俩毕业成绩并列联合航天大学第一,同时作为联大空间航行系的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辞。但天意难料,在毕业三个月后,他们又以差不多的分数通过了考核,成为第一批利用黑洞引擎远行的人。
黑洞引擎是漂流文明对能量利用的又一次尝试。
黑洞有霍金辐射,尤其是小型黑洞,会源源不断地向外辐射能量并损失质量。利用人工微型黑洞的霍金辐射作为能量源,可以将飞行器速度增加到接近光速,同时,沿途的任何物质都可以丢进黑洞里用于补充燃料。
这看似十分理想,但黑洞引擎也有个缺点——它无法制动,一旦进入近光速运行模式,以漂流文明目前的技术水平就几乎无法让它停下。作为弥补手段,能量委员会只好设计了永动的星梭,让星梭永远以近光速在轨道上飞驰,在目的地附近用“引子”为搭载在星梭上的航天器加速、减速。
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时空将被极大地扭曲,婷和海光从入选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漂流文明的生活隔绝,进入完全不同的时间线……
“笨蛋,怎么没声音了?你还在吗?”
耳机里的男声再次响起,很虚弱,带着长时间超重后特有的沙哑泛音。
婷从体征数值和他的语气里能够感觉到,这个训练有素的宇航员正快速恢复着体能。
黑障结束,他快要落地了。
西奥多(二)
山洞里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神谕之地,看样子,父亲已经走过很多次了,跛腿丝毫不影响他前进的速度。动物脂肪燃烧的噼啪声在封闭的空间中很刺耳,焦油和黑色烟尘飘进眼睛里,西奥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我猜猜,这个时候你肯定在想:我们人类为什么要放弃科技,没有保留电灯呢?”
“不,其实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一个打火把时知道照顾儿子,让他不至于被呛死的父亲呢?”
“是啊……为什么你没有呢?”父亲笑道,“为什么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靠谱又省心,愿意老老实实给我侍奉闪烁之神的儿子呢?”
西奥多看了看走在旁边的威廉,他年龄太小,只能吃力地跟上成年人的步伐,不一会儿就有了沉重的呼吸声。前方依旧是幽暗一片的钟乳石过道,路却越来越狭窄了,他们需要侧身或蹲伏才能从潮湿的碳酸钙石林中穿过。
“还有多久到?威廉的体力快到极限了。”
“还远。他自己要求跟来的,就忍着点。人要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负责,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父亲根本没有回头看他的幼子,这番话却让威廉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呼吸声更重了。
“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教育儿子的水平能稍提高一些,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惨不忍睹。”西奥多说。
“我把你教育得不好么?”
“至少没有好到让你省心的地步,也没好到愿意老老实实给你侍奉闪烁之神的地步。”
“嗯……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会注意的,再有下一个儿子,如果他忤逆我,我就会加倍惩罚他。”
“你的玩笑不好笑。你不知道自己多老了吗?”
父亲停下,似乎听到了最好笑的段子:“哈哈哈……你太小看老头子了!等你接了班,我就要离开好望角,离开这个部落,我要往北走,或许更加接近沙漠,也可能往南走,靠近海边,那里风光更好。找到好地方了,我要挑战一个当地部落,战胜他们的御火人,然后迎娶族群里最漂亮的女人们,繁育后代,建立我的家族。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有一群年幼的弟弟在远方降生,你得告诫你的女儿们,别跑到我的部落里来找男人结婚……”
父亲的高谈阔论充斥在洞穴的过道中。
西奥多熟悉父亲的声音。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每一种声音都会和特定的碎片捆绑,尘封已久的片段就像前路的钟乳石笋,层层叠叠钻出地表,又在时间和地点的维度上坍缩到一个具体的坐标。
那时候的西奥多比威廉还小,白天成年男人们都去打猎,自己就在野兔林里玩。他在树林的最边缘找到了一根奇怪的铁杆子,杆子顶端有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球。西奥多耗尽全身力气,想从倒伏的铁杆上摘取小球。而要弄断小球后面连着的细线,对一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来说并非易事,这耗费了他大量时间。
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擦黑了,斑鬣狗嗤笑一样的嚎叫从四周传来,这令西奥多感到害怕。
隐约的绿色光芒似乎每一双都是狼的眼睛。
他开始奔跑,风从身上狠狠掠过,把指尖最后的一点温度也带走。野地的黑暗像质密的液体,他无法摆脱这个无光的暗场,四处逃窜,却在更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再度迷失。
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西奥多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这个声音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似乎遇到再大的事情,父亲只需要喝一些发酵的浆果酒,再睡一觉,太阳出来什么都会好起来。
那个声音带着火把橘红色的亮光包裹了他,那个声音粗暴地将他托起,那个声音把他带回家,又边咒骂边狠揍了他一顿。
“这,就是闪烁之神留下的神迹。”
同一个爽朗浑厚的声音,衰老了二十年的版本,它将西奥多拖拽回现实。
绕过巨大粗糙的灰色石幔,岩洞深处豁然开朗,无规律频闪的红色光芒映照在父子三人的身上。西奥多有猎人的眼睛,他本能地追寻红光的源头,一个数十米长宽的岩体内室里整齐摆满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尽是相同大小的黑色匣子,每个匣子上都有一颗麦粒大小的发光点。
成千上万个发光点各自以不同的频率闪烁、熄灭,共同把晦暗模糊的红光投射到岩庭中。
与火把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不同,黑匣子上的红光在自然界中罕见,是一种冰冷而机械的纯红。绝对的黑暗里,无数个细小的红色光源就像一双双啮齿动物的眼睛,它们每一只都能看见西奥多,但西奥多却无法确定其中任何一只的方位。
他跨过一圈围栏,径直走向垒放黑盒的架子。
“这是……电线?!”西奥多愣在架子前。他注意到每一个黑匣子背后都拖着一条细线,所有细线在岩壁底部汇聚成一股黑色绳索,穿透岩体,通向外部。这和他在欧亚大陆的城市废墟里见到的电线很像,只不过后者残破不堪。
“这就是神迹!围猎、搬迁、寻找水源、战斗,任何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御火人都会来这里请示闪烁之神,闪烁之神会通过它们传达神谕,告诉我们该如何作出决定,为我们指明方向。”父亲解释道。
西奥多显然没有接受这一套说辞,自言自语说:“不可能,这是电。盒子上的红光我游历时见过,是发光二极管?!现在即使是欧亚曾经的大都会,科技都退化到了铁器时代之前,造出简单机械已是勉强……怎么还会有这些?怎么会有那么多?!”
“我说了,闪烁之神在342年前留下了这些神迹……”
“你還当我是听故事的小孩子吗?”
“在神面前,我们都是孩子。” 父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闪烁的红光和火苗的噼啪声填充他们之间的尴尬,“或许,现在你可以问问闪烁之神,今天该如何履行你的职责。”
“什么意思?”
“御火人提出问题,神会给一个指示。长闪代表肯定,短闪代表否定。这是人类和闪烁之神独有的交流方式,从这儿到欧亚大陆的所有御火人,都世代传承着这个秘密。”
说罢,父亲矮了半截下去,他单膝跪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低沉的声音喃喃念祷:“闪烁之神,预言之舟再次降临时,我将不再是你的仆人,请赐福于新的御火人。赐福于草原和草原上的人类,让新的御火人顺利前往光之域点燃圣火,照亮预言之舟回来的路。”
他身旁的威廉也跪了下去,一同开始念祷。其实西奥多也不能够分辨清楚,小威廉的虔诚是来自信仰,还是来自对父亲的畏惧。
西奥多有一瞬间的晃神,似乎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
那一次他在野兔林里拼了命捡到的“水晶小球”,被赶来的父亲说成是神在世间留下的神迹,被掴了两巴掌不说,还只能一语不发地看着父亲夺走自己的宝贝。
那个时候怎么会那样怕老头子呢?
“为什么要铺垫那么多?不能直接问问题么?”西奥多不耐烦道。
父亲没搭理他,继续颂祷。
西奥多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用清晰的声音向一片闪烁的红点提问道:“闪烁之神,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显灵吱一声。今天傍晚在光之域,我点得燃圣火还是点不燃圣火?”
回音在山洞中瓮声瓮气地响了好一会儿,就在他想放弃等待的时候,千百个黑匣子上的红点突然齐齐熄灭,鲜红色的亮光骤然消失,黑暗中只剩一支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
令人窒息的黑暗在三秒后结束,那些红点再度亮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频闪,成百上千红光整齐划一地开始了有规律的闪烁。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长的闪烁,也不是短的闪烁——它竟然接连不断地闪烁个没完。
“记下!”父亲吼道。
西奥多马上反应过来,蹲下用小刀在地面刻出长短不一的划痕。长条代表的持续一秒以上的长闪烁,点代表半秒以内的短暂闪烁。
大约三分钟后,这种整齐划一的集体闪烁又消失了,所有光源恢复了之前无规律频闪的状态。
“不应该只闪一下吗?我刚刚问的不是一个选择疑问句吗?”西奥多问道。
“唔,确实少见。神谕一般都是闪一下就完了,偶尔遇到过给一个单词的。”
“神谕怎么给出单词?”
“你说你周游世界,那你知道什么是摩尔斯代码吗?”
“无线电通信时代,人类最早传送信息的方式。我在海上见过,少量保留通信设施的船只还在用……”西奥多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端详地上长短不一的划痕,嘴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拼出一句话——“穿过狂风暴雨,来到你身边”。
他愣了一会儿旋即抱怨起来:“这算什么啊?歌词么?我要的答案呢?到底点不点得着啊?”
父亲缓缓站起,瘸了的那条腿无法完全站直,他揉了揉膝盖,试图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来到你身边,也许这就是闪烁之神的启迪吧,神谕牢记心里,正确的时候它自然会为我们指明方向。还有,今天傍晚的点火仪式,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你不是都卸任了吗?”西奥多惊得跳起来。
“你认识路吗?”
“……”
“落日之前要赶到光之域,我们抓紧时间。”
西奥多只好撇撇嘴,跟上父亲的脚步。走出了洞穴原路返回,又收拾好简易行囊,父子俩人背着太阳朝南开始行走。如果一切順利,几个小时后就能穿过稀树草原,到达目的地的海边。
“哥哥!你的十字弓还在我这儿!”威廉站在土丘上挥动手里的小灵蛇手弩,对着一老一少的背影大喊。正午的太阳让他们的背影干净利落,影子很短,丝毫不拖泥带水。
“你留着练练吧,反正这次我也用不着。”
西奥多对小威廉说道,他并没有回头。
S912(二)
以杜鹃、山胡椒为主的灌木丛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山苔原。S912感觉到今天地图加载得异常缓慢,如果放在以往,他会觉得这是件好事。
每走过一次这条路,沿途的一花一木就会被更深刻印入脑海。几千年下来,即使S912闭上眼睛,也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野草摇摆的形状。
这是一个数据和算法主导的虚拟世界,兰亭服务器检测到S912对这张地图越来越熟悉,为了让画面前后一致,从而维持兰亭世界的客观性和合理性,它不得不消减地图里随机生成的部分,复刻S912之前记下的细节。
比如S912记得路边的每一块石头,它们是沉积岩还是火成岩,是否有片麻状构造。服务器就不得不记录下它们的位置和朝向,每次还要花费大量算力呈现出石头的细枝末节。
正因如此,这片地图加载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S912企图用自己的数据库,吞噬和占据兰亭世界的一部分算力。
他有个大胆的猜测,如果自己重复这样的路程无数次,记清楚了所有细节,是不是地图的打开时间就会趋近于无限?那么他就会失去退出这片雪山草原的方法,永远被困在地图加载的那一个瞬间里。
无法完全打开,又无法退出……听起来让他兴趣盎然,因为这像极了祖先们生存的物质世界。
可惜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思想实验了,因为今天是大擦除前的最后一天。
过了雪线之后,路变得难走了许多,阳光照在奶油蛋糕一样的细雪上。
横亘在S912和顶峰之间的,是雪檐和冰堆,还有一条条冰雪沟壑深处的幽蓝色梦魇。
“看来要找些工具来帮忙了。”这么说着,他的手上出现了登山杖,和一把冰镐,“要不要多加点衣服呢?”一件鲜红的加绒软壳冲锋衣罩在了身上。
松软的雪触及登山靴的底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感受到自己湿热的呼吸濡湿了防寒服的高领,风吹了一会儿领子变得坚硬冰冷。
他的手因为肢体末端血液循环不畅渐渐变得僵硬。于是他干脆停下来,隔着手套使劲儿搓了搓手。
就在这时他定住了,一只山鹰从视野的尽头略过天空,就在蓝天和雪顶交接的地方盘旋着。因为好奇心的缘故,他摘下了自己的雪镜,刺眼的白光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是的,今天是特殊的一天,所有感觉都格外清晰。
他第一次体会雪盲、寒冷、缺氧和高山特有的凛冽气息。
“多活几年,多在这地图走几趟,说不定就能活明白了!”S912在K1289888面前装作不在意,其实内心还是惋惜的。四下无人,他只能自言自语:“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回来呢?回来就回来,为什么要把全部的能源供给照明系统?当初他活着的时候又是装神弄鬼,又是大建工程。现在死那么久了,还要停了兰亭世界的电,大擦除会死多少人啊……我该说这是浪漫,还是胡闹呢?!大争论中选了‘能量的人都是疯子!”
长着一张少年脸庞的S912,像所有长者一样,虽抱怨着,却没停下脚步。
但他还是把雪山想得太简单了。在两块冰川的连接处,S912驻足眺望了一会儿,似乎绕着缝隙走有点太远了。于是,他决定冒一次险,跳过冰裂缝。反复确认边缘是否坚实后,他闭上眼纵身一跃。
可冰川随着他落脚的那一次冲击,还是发生了崩裂,破碎成了雪白寒冷的一大片,随着重力的牵引,跟他一起掉进冰缝隙。
S912消失在高山雪原之中,曾经驻足的地方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海光(二)
“智能生命探测器找到人类聚居的城市了,还不止一座。”婷在轨道舱内说道。
制动结束后,登陆舱启动了探索模式,并回传数据利用轨道舱内的设备进行辅助运算。
轨道舱和登陆舱,就如同大脑和手脚,只不过中间隔了荒芜的三万六千米。
“有多少座?带我去最近的!”登陆舱屏幕投射来外部的景象,海洋和波涛从脚下迅速掠过,海光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具体数字还没统计,估计在300座以上,分布在各个大陆的河流入海口。”
“啊……果然!古时候,贸易让人类聚居在海陆交汇的地方,那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变!”
但当海光随着婷的指引,将登陆舱驾驶到河流入海口,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摩天建筑。事实上,他甚至很难把这片插满柱子的滩涂和“城市”一词联系到一起。
柱子们密密麻麻立在海边,每一根都有三四米高。太阳还未升起,在黯淡的光线里,像一大片惨白的罗马柱残垣。退潮后留下的藤壶如同坚硬的甲壳,覆盖着柱子的下半部分。
海光放低高度,小心翼翼从罗马柱林里穿过。
“这得有上万根柱子?”
“从我这里看,少说有几十万根。”婷处于同步轨,在高空能够看到全景,她将屏幕放大,系统识别图像后给了她一个七位数,“哦,不,一共一百多万根。巧了,这座‘城市应该也是百万人口级别的……”
“婷……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习惯了,每次跟你一起出来总没好事。”
“别抢我台词,这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婷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异常的光点:“等等,这里好像还有个能量密集区,似乎是一座……大型核电厂?!”
“诶?早在我们祖先离开地球之前,家用可控聚变能源不就取代了大型核电厂吗?是废弃的遗址吧?我们得去看看。”
靠近核电站之后,他们意识到海光推断得没错,它怎么看也不像正常运作的样子。或许当年是为了取得更多的冷却水,发电站就被建在了海边,常年的海风腐蚀让建筑面的外层脱落成斑驳一片,杂草从门框和砖缝里挤出来,改变了平面桁架原本的形状。
“进行建筑结构力学分析,受损度29%,轻度坍塌威胁。”婷犹豫了一下,“建筑物会阻挡同步舱视线,我就看不见你了。进去之后自己小心,记得留意时间!”
海光点头。
光太阳渐渐出来,给了这幢建筑一点光辉,他探索着走进室内,发现建筑物半坍塌的门厅里,竟然有几个人影在一片瓦砾中闪动。
海光选择蹲伏在一扇虚掩的门后,人影处有对话声传来。
这样的隐蔽方式让他一时竟开起了小差,是不是在数千年之前,他们的祖先在地球上狩猎,也会选择藏在掩体之后?就像他现在一样,听着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猜测那是一只豹子还是羚羊。
“头儿,咱们这样做……真能阻止缸人吗?”
“没问题,现在他们的中枢电脑正进行系统升级。笨辦法只要坚持反而更牢靠,五百年过去了,那些会跑的铁盒子都被我们毁了,他们的机器人帮手也一百年没再出现过。缸人现在退化成了残废……机器只要被我们毁了就没有人能修理维护。所以你猜,时间到底站在谁那边?”
海光循着声音,看见了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在地上捣鼓。
“但是头儿,我们和缸人对峙了几百年,现在要是把这最后一个可以供能的电站炸了,他们不会真急眼了,把电脑控制的病毒库打开吧?”
“你傻啊!对峙能平衡那么多年,也不仔细想想为什么?他们不敢放毒!缸人自己也会被感染……相反,如果我们放任不管,这座核电站彻底被修复的那一天,他们有了足够的电能完成意识上传,缸人就真无所畏惧了!那个时候……你,你,还有你,包括我!我们都得死!”
海光眯起眼睛想看清楚那几个人,从肢体语言看出来,“头儿”越说越激动。海光连续按压了颈边的通信器三次,这个动作是和婷约定好了的,代表他虽然短时间内无法通信,但暂时安全,让她保持待命不必担心。
然后他又饶有趣味地听下去。
“但是!头儿,据说大争论之后的战争里,核弹能摧毁一个城市。等会儿这核电站要是爆炸了,我们能逃掉吗?”
“这问题够蠢……你现在真一点书也不看啊?”头儿在四五个人中间显得趾高气扬,“虽然核弹和核电站里都有铀或者钚,但含量差太多了,前者90%以上,后者只有3%。我们要做的只是炸毁水循环系统的主泵,这样,冷却水就不能带走核岛产生的热量了。”
“……为了不被缸人的中枢电脑入侵,所有大陆都颁布了电子禁令,我们这种平民出身的,哪有机会获得知识啊?不过……我们有头儿就行了,知识渊博,又愿意给我们讲。你说炸了水泵之后,核燃料的热量就不会被带走,那然后呢?”
“马屁拍得倒是勤快!核燃料跟我们平时烧的东西都不一样,碳和柴越烧越弱,而核燃料越烧越烈,如果热量不被带走,链式反应就会失控,堆芯裸露在空气中,最后被烧成熔融状态。那样的话……”
头儿的手下似乎想通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脸兴奋道:“那样的话……核电站就不能用了,缸人没有充足电能完成意识上传……”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该用什么词语,“数字文明也就完蛋了!他们是一群永远泡在缸子里的废物!任我们摆布!”
海光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声,细细观察着眼前的一幕。
尽管根据仅有的信息,他无法弄清“缸人”究竟是谁,但面前这群原始人装扮的家伙,显然是为了一个庞大“阴谋”而来。可他们的装备又显得那么寒酸。防身的工具是插在腰间的铁镰和手中一些生锈的铁戟。衣服已看不清颜色,布料皱巴巴地被污渍粘满,一群人聚在一起还不如中世纪的农奴。而这幅画面中唯一超越铁器时代的存在,就是他们手中正在捣鼓的炸弹。灰色的结实弹体,是水泥拌铁块钢筋凝固成的,雷管横出一截,就像一只蛀虫从水果里探出身子。这种简陋的氯酸盐炸弹,大约也是大争论之前久远时代的产物了。
海光感到不解,从登陆到现在,他目之所及,除了那些无法解释的石柱外,一切都远比祖先离开地球时落后,难道这些年间发生了不可抗拒的灾害,让人类文明出现了倒退?
“诶?你怎么了?”
“头儿,抱歉。我太激动了。我的弟弟,当初就是被黑云电脑诱惑,说可以通过算法预测人一生的命运,保证他永远衣食无忧。于是他加入了倒戈的部落,最后……”
“放心!炸毁他们的能源之后,我们就去毁了那台计算机!”
“对!为你弟弟,还有一样经历的苦命孩子报仇,我们要杀光所有异类!”
“彻底把数字文明逐出人类世界!”
残破的内室充斥着刺耳的讨论声,没人注意到虚掩的门后,一个黑洞的发射装置伸出,准心对上了一颗头颅。
海光拿着武器从门后走出来:“虽然……我也不知道你們跟‘缸人有什么仇,但你们的计划,怎么听都觉得要死好多人。”
“农奴”应声回头,虽然他们和海光隔着巨大技术鸿沟,但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个概念之后,所有武器都惊人地相似,也惊人地容易辨认——出现在敌人手中,最具杀伤力的锋芒正对着自己。
面对海光,他们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提起了警觉。
“你是谁?”
“我只是个路过的回乡旅人,但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抛弃知识、文化和科技,还想把别人的一点技术成果毁了,怎么听着都有点……”
可还未等海光的这句话落下,他就感到喉间传来了冰冷金属触感。
“怎么听着都有点可悲?”一个低沉的男声接上他的话,“你说我们抛弃了知识文化?所以我问问你啊回乡旅人,有一句充满知识文化的成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用来形容此刻的状况是不是还挺恰当?”
海光呼吸一滞,没想到这群原始人还有同伙。大约这个男人早发现了自己躲藏的踪迹,只是暗中观察自己的动向,从他挟持自己驾轻就熟的程度来看,绝对是个难缠的对手。
尽管拥有强出百倍的武器,但近脖颈间的生锈铁器紧紧抵着,只隔着薄薄一层皮肤就能触及动脉,海光还是无力地垂下双手。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压迫力从头顶传来——
“究竟谁才是黄雀,还没有定论呢。”
中枢计算机升级完成,随着“吱吱”的声音,室内无数黑森森的发射口转过来对准了这群“原始人”。
西奥多(三)
好望角的碎石滩边,太阳走到了西边,体感变得燥热。
这是印度洋与大西洋的分界线,顺着好望角一直延伸到无限远的远方,两边的海水盐度和温度截然不同,在这里交汇成一体。
岸边的木桩上拴了一只红影木做的船,只能乘坐2个人。但即使是这样的船只,在技术倒退至此的当下,也是精巧的稀罕物。
西奥多尝试解开拴船的绳子,却发现因为连年累月的腐蚀,绳结已经变得朽烂,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
“刀呢?”父亲问。
西奥多将猎刀递上,父亲娴熟地将刀抽出割断绳子,将剩余的残绳抛入水中,不一会儿它们就被浪卷入海的深处。
“怎么绳子扔了?这艘船不要了?”
“你是御火人,为了点燃圣火,为了预言之舟的归来,连命都可以不要。”
西奥多撇撇嘴:“好好好……那至少把猎刀还我吧。”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
西奥多无可奈何摇摇头。
他们合力把小船拽入海水中,与浪潮推搡了几个来回。等到海水没过腰部,父亲就跳上了船,在舱内站定,十分自然地向儿子伸出手——
可西奥多没理睬那双手,自己撑住船舷向下发力,船重重摇晃了一下,他的两腿和重心便缩入船舱。
父亲似乎没有在意,自然地收回手,又向他递去桨:“喏,接住。”
“怎么只有一支桨?你的呢?”
“我有肩周炎。”
“……要去的地方不会太远吧?”
“真实和虚幻的连接处,光之域是个岛。”
西奥多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视线尽头有若隐若现的一个小点,蒸腾的水汽让它看起来遥远而缥缈。
“这么小的船……能去得了么?”
“可以的,你离家以后,我经常去。作为御火人,我需要守护祭坛和所有圣火,确保它能被顺利交接到下一任御火人手上。”
“结果就交到我手上了……”西奥多讪讪地说。
西奥多在船尾将桨当作橹一样摇着,朽木般的船就如同一条灵巧的鱼,在水里活了过来。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来?”
“比起這个,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一走九年?嗯?”
“母亲死了以后,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去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不是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信仰什么闪烁之神,甘心退化成物质的奴隶。”
“……那么这些年,你都看到了什么呢?”
“出人意料,闪烁之神是一个全球范围的迷信。从这里到欧亚大陆都有闪烁之神的传说,都有御火人的存在,连传说中预言之舟回归的日子都是一样的。”
“那让我来猜猜,看见这一切的你,也开始怀疑闪烁之神是否真的存在,于是你才带着试炼之印证回家,为的就是点燃圣火,亲手揭开困扰多年的谜底吧?”
渐渐起风了,小船摇晃不止,西奥多不得不降低重心才能在船尾站稳。带有海草咸腥气息的风把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将这些年的回忆倾倒了出来:“对。在欧亚大陆最大的城市,技术没退化得那么彻底,还能看到轮子和织机,信息保存得也比较完整……我在那里的资料馆待了一天一夜,明白了当初母亲浑身抽搐到无法呼吸,是因为破伤风梭菌分泌的痉挛毒素,而不是因为恶魔黑云向她的眼睛吹了一口看不见的辛辣之气!”
西奥多的语速渐渐变快:“当时能救她的是一支抗毒血清!而不是指望闪烁之神听了我们的彻夜祈祷,对准她额头降下治愈的冰露!”
父亲只静静地在风中看着他不作答。
西奥多激动地说下去:“所以……我不管刚才在祭坛看到的是什么,也不管三百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看了你的愚昧,闪烁之神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传言而已!他是假的!”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父亲叹了一口气,半晌,缓缓答道:“但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年轻的时候总是黑白分明,等你娶妻生子就明白了,只有笨蛋才会把真真假假分得那么清楚。”
父亲只是在船头静默地坐着,远眺天边的几朵积雨云,它们逐渐聚拢,变成了一片厚实的阴暗。伴随着一阵急切的气流,温度骤降五六摄氏度,这是典型的下沉冷锋,在他们头顶的高空暖气团被冷空气渐渐抬升,而暴风雨就在冷锋之后。
“今晚闪烁之神会降临大地,如果你真有那么多抱怨,不妨向他当面讲。”父亲说道。
S912(三)
S912用冰镐狠狠砸入冰壁,试图以此降低自己的滑坠速度,但还是伴随着雪块掉到了最深处。
抬起头,阳光从冰川裂缝的四壁照射下来,呈现出柔和的冰蓝光泽,而裂缝深处却是幽静而清冷的,像极了中世纪教堂的墓穴。
S912集中注意力尝试了一下,他无法凭着主观意愿脱困,也无法终止地图运行,他活了那么久,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地图确实越来越逼真了……
于是他开始尝试向上攀爬。数十米的皑皑白雪终年沉积,被重力渐渐压实,形成了坚硬的冰壁。S912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在物质世界里,探险者坠入冰川裂缝就意味着死亡。冰镐和钉鞋都太无力了,他每次只能攀附着突出的结构向上爬三四米,很快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滑脱,再次坠落到底部。
记不清多少次下坠后,他仰面躺在地上,剧烈运动导致汗水把身体浸了个透。在低温环境下出汗非常糟糕的,四肢末端因为冷却的汗水带走了大量热量而渐渐失温,变得麻木起来。
他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逐渐升起,形成一缕逃逸的青烟。
为什么偏偏要和这张地图过意不去呢?这下好了……可能在大擦除之前,会先冻死在这里。
死?他重复了一下这个新鲜而陌生的想法。物质世界里的祖先为什么要拼命攀登呢?
据说在外部的物质构成的世界里,地球上一共有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一群疯子,在能源技术尚未步入核时代的时候,立誓要集齐登顶这14座山峰的成就,而他们中最后只有不到一半能够活着爬完所有的山。
王尔德说,所有的乐观都来自于恐惧。S912想,那是不是所有的活着,都来自于死亡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高度角变小了,越来越少的阳光射入冰裂缝,温度急剧下降,他挣扎着站起身,想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告别仪式。
但这时他却发现……冰裂缝的亮度,并没有因为太阳高度角的变化而下降太多。
他残存的理智马上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因为头顶的缝隙并不是光线的唯一来源,冰裂谷的底端有另一个开阔的出口,他还有出去的机会。
海光(三)
对峙中,海光被中枢计算机救下,那些野蛮的“原始人”也被关进了封闭的空间。
他再次回到海边,双脚陷入一片泥泞之中,海水随着浪潮退下去,露出龟裂的盐碱滩涂。
他轻轻触摸着那些海边石柱,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莱姆石、白垩为主的柱体上,朴素而没有任何装饰。
冰冷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刚刚我正进行系统升级,差点被他们扑了空,谢谢你救了我。你说你是个回乡的旅人?”
“是的,”海光答道,“500年前,一支人类离开了地球,建立漂流文明。我是他们的后裔。”
“500年前啊……巧了,500年前发生了大争论,也是我们‘数字文明确定‘信息作为发展方向的时候。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祖先应该是因为大争论才走的吧?”
“是的,一切的起因都是500年前的那次科技革命。香农定理、摩尔定律的极限相继被打破,信息技术有了飞跃;同时,舱内生态循环装置和能源技术的成熟,让长距离迁徙和太空移民成为可能。但是,和过往的科技大爆炸一样,这一次,科技革命也带来了数不尽的社会问题和环境问题。”
“大争论啊,”那个无处不在的声音接道,“‘大争论的母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诞生的——面对艰难的生存境况和种种矛盾,信息、能量、物质,三者中究竟哪个是人类生存之根本?这原本是一个纯粹哲学层面的讨论,却因为政客和利益集团的参与,三方观点的持有者最终变成价值观敌对者,甚至引发了战争。”
“我们的祖先相信‘能量,能量蕴藏在深空之中,所以他们选择了离开。”
“在我听来毫无逻辑,利用‘能量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地球呢?”冷酷的声音反驳道。
海光摇头:“每一次人类探索未知疆域,都意味着能源使用方式的进步,百万年前,直立人、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分别走出非洲,他们就渐渐学会使用火;而大航海时代对新大陆的拓展,带来了新的资源和新的生产关系,又推动人类进入蒸汽时代和电气时代。只有走得更远,我们才能掌握新的能源。而停滞不前和安于故土,只会导致内耗和资源‘内卷化,历史上的中国江南就是个例子。于是500年前,还是化学燃料的时代,我们先选择了殖民火星;后来又造起庞大的太阳帆,离开了太阳系;在那之后,为了走得更远,猎户座核引擎、反物质引擎相继被发明,我们也终于有了可以容纳整个文明的巨型母舰。在母舰上,文明主体发展兴旺,无数次级星舰又被分裂出来,继续探索未知世界。而现在我们有了黑洞引擎——”
那个声音打断道:“‘最美的风景,不要去遥远的地方寻找,它早已存在于脑海。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箴言,他们选择了‘信息,我们坚信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脱离对外部世界的依赖。就如同一个博物馆,宝贵的不是石头和破布,而是石头上的字,织物上的画。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因为血肉之躯,而是因为他的思想。我就让你看看,你们究竟错过了些什么吧……”
话音刚落,海光所触摸的石柱发出了“咯咯”碎响。从底部到顶部,一条裂纹迅速贯穿着生长出来,如同有重锤狠狠砸过一般。
少许白垩的粉末落在海光肩上。
“小心!”婷在通信器那一头惊叫。海光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离开柱体直到一个安全距离。
但意料之中的坍塌并没到来,顺着那条裂缝,更多缝隙像树杈般生长。柱体表面像板结的石膏一样,被地心引力一块块剥落,簌簌坠入海水中。
“远离它!做好防冲击姿势!说不定是个炸弹!”
“你就不能早点说吗?!”海光大喊着迅速趴下,夹杂着颗粒的海水溅到皮肤上。
他没有合紧嘴巴,一口海水灌了进去,咸的。心里却有个机关被触动了,海光出生长大的星舰上没有海,却有无数和海有关的故事。教科书里写过,人的眼泪和血液之所以是咸的,因为生命的起源就在海里,海是咸的。
他之前只尝过眼泪和血,今天尝到了海水。
婷的声音又响起:“那个柱子……它好像裂开了。”
海光从浑浊的海水里抬起头,发现粗糙的莱姆石外壳剥落后,出现了一个光滑透明的內胆,而内胆里的是……
看清楚的一瞬间,他的心跳停滞了一拍——
——人,那是一个人!
苍白,消瘦,在不明液体里浮浮沉沉。
和海光这种受过训练的健美人体完全不一样,那个躯体四肢纤细到病态。不知是因为天生畸形,还是后天肌肉萎缩,小腿胫骨像是被一张薄纸直接裹住。硕大得诡异的头颅戳在干瘪躯干上,五官比例倒是正常,但他两眼紧闭,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眼睑痛苦地皱起,似乎正在经历一个梦魇。
“活的?”海光一脸嫌恶地靠近,用蜷起的指关节叩了叩透明的内胆,似乎像在敲门。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作为客人,你还真是没礼貌。”
海光触电一般把手收回,四下张望。
婷说:“石柱。从震源来看,每个石柱都在发声!”
人形的躯壳依然双眼紧闭地漂浮在液体中,更没有开口,海光不禁好奇起来。
“你……是怎么说话的?”
“说话一定要靠嘴巴么?”
“不然呢?你嘴巴只是用来吃饭的啊?”
“我们进人也不用它来吃饭。”
“进人?你们管自己叫‘进人?‘不用嘴巴吃饭?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嘴巴、耳朵、眼睛我们早就不需要了。四肢也没什么用途了,如果严谨一些的话,恐怕这个单子上还可以加上一些脏器,比如胃、肺、肠道……”
“等等,那你们还需要什么?”
“进人只需要大脑。”
“你在说什么疯话?那我要叫你大脑先生?Mr.B?还是……脑脑?”海光将手掌压在透明内胆上,身子前倾压覆在圆柱体缸上,似乎想用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缸中人,但缸中人无动于衷。
“别看了,那个肉体不是我。”
海光将身子从缸体上撑起来,回过头四下张望:“那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也是进人的一员,叫作08……”
“等等……08?这不是个名字吧?”
“名字的意义是为了区分个体,如果用特定序列的数字来命名,可以保证唯一性和可溯源性,比你们烂大街的名字靠谱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每个人的名字都是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你爸妈……也太随意了吧?”
“我没有父母。”
“所有人都有父母。”
“这是退人才会有的观点。如果你非要问我的父母……那就是中枢电脑吧。在它的安排下,我们被人造子宫生产出来,出生后就在石柱中与它相连,每个人的数据都在系统中保存、运行,我们的诞生就是为了享受极致的体验,比你们的生活强太多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原始人就是疯子,能不能把正常的人请出来?”
婷此时提醒道:“海光,说话谨慎一点,别惹事。”
神秘声音又传来:“还是女孩子比较懂事。你女朋友?”
“不是!谁会找她当女朋友?”海光下意识地否认道,又马上觉得不对劲,“等等,你怎么听到了她的声音?”
“电磁波。虽然你们利用能源的能力和远程航行技术非常卓越,但似乎信息处理、传递、交流技术还是低效的。恐怕这种技术水平,连登陆时的黑障都没办法避免吧。相比之下,我们的传感器和信息传送技术要高明许多。根据红外辐射的变化,你这是脸红了?”
“我没有!少自作聪明可以吗?”海光暴跳如雷。
“诶?好像女生脸也红了……”
几乎是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海光耳机里传来一声尖叫:“胡说!我在同步轨道上!隔那么远怎么可能感受到红外辐射!”
“嗯没错,你很聪明,我确实无法感测到……不过,从你说话的反应来看,我判断得好像也没错。”
海光揉了揉太阳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蠢得可以啊,婷!”
婷清嗓子,更像是在轉移话题:“不过……你们手脚被供给系统的管子束缚,不能生存在空气里,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们身体被现实束缚,不能生活在无限时间和无限可能性里,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08回敬道。
“活在无限的时间里?你的意思是……你们寿命延长了吗?”
“没有,个体的寿命平均是30年。”
“我们漂流文明为了去更远的地方,可以利用人体冷冻技术把寿命延长到几百年!30年叫什么无限的时间?”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虽然时间是个客观的量,但人类对时间流速的感受却是主观的。惊恐中的一分钟,也许比睡着的一小时要长许多倍;小时候觉得一天非常漫长,而年龄越大就觉得日子越快。这都是因为神经适应性——当神经适应了外界环境,会进入低速响应期,而新刺激会打破这种适应性。新的信息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处理,人就感受到时间被拉长了。”
“所以呢?”海光皱眉。
“所以,当我们祖先确定了‘信息是人类文明的根本后,找到了将时间主观感受拉伸到无限的方法——高速、持续而又安全稳定的信息流。只要通过脑机接口连上中枢计算机‘黑云,现实世界的一秒,我们感受起来就是一天,一周,甚至一年。”
“但那些感受都是假的,是计算机模拟的结果。”
“我们可以在一生之中,读完所有人类写过的书,听完所有的歌,看完所有人类能想象到的风景。而你们,只能在无边际的深空里漂流,短短一生就这么一晃过去了……”柱子里的人顿了一下,“哎,就像你没法向盲人解释什么是‘红色……你们榆木脑袋的祖先如果能理解数字文明的妙处,也就不会离开地球了。”
海光瞥了一眼柱子里的人体,他苍白畸形的本体仍旧在透明内胆中漂着,比第一眼看的时候稍微上浮了几公分。
他环视四周,指着一望无际的石柱林,说道:“真是难以置信,所有人,都泡在缸里……”
“也不是所有人,我就不是。作为第一个完成意识上传的个体,我现在没有肉体,思维和记忆都储存在中枢电脑中。”
“意识上传?就是那些原始人阻止你们做的事?”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带着脑机接口,这意味着我们大脑的全部构造、每一个神经冲动、每一次的选择,甚至最细枝末节的回忆,都被记录着。这些数据独立于我们的肉体存在,它们便是数字化的人!将这些数据激活、上传,并带入黑云的算法,就是意识上传。”
海光握紧拳头,困惑极了:“但那只是些备份……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写下了日记,日记就是我了?”
“如果用日记事无巨细记录下你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神经细胞的所有动态,那么,日记就是你。”听他的语气,如同解释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理所当然,“只要能够完成核电站的修复,那么我们就有足够能源和算力,让所有的进人都完成上传,数字文明将彻底抛弃肉体的桎梏,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们疯了!一群人泡在缸子里疯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抽取了海光的最后一丝气力,他无奈地垂下双手。
婷突然明白了,原来海光对地球是存在幻梦的。而当羸弱的“数字文明”和蛮荒的“物质文明”在他面前相互碰击,这个梦,关于蓝天大海勇者公主的梦“咔嚓”一声破碎了,变成了千千万万个悬浮的苍白躯壳。
她开口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08,谢谢你的讲解,可能我的同事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但我们尊重每一种文明的形态,即使人体退化成这个样子,‘数字文明也是值得敬佩的。”
“不是‘人体退化成这个样子,而是‘进化成这个样子。”08纠正道。
此时海光盘腿坐在海水里,瞪着容器内漂浮的人体发呆。
婷接着说:“好的,进化。我们送上漂流文明最真挚的祝福。那个……海光,傍晚快要到了,捕手号回归星梭轨道已经进入倒计时,你也应该回同步轨道了。”
海光怔怔地起身,做出离开的姿态,但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说实话,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支持祖先的决定——掌握了能量的使用方式,我们就是自由的。”
他说完,四周便陷入沉默,唯有海浪一拍拍地打着节奏。
“海光,时间。”婷在高空催促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海光忽视了婷的催促,转向08说道。
“问。”
“意识上传结束后,准备怎么处理‘退人?”
“他们也没给我留下别的选项,不是么?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破坏我的设备,几百年来都如此,今后还会如此。如果不想有一天中枢电脑被他们用粗暴的方法弄坏,我们只能果断一些了。”
“所以……在全体进人数字化之后,你会释放病毒,彻底毁了所有还有肉身的人类?”
08没有否认。
西奥多(四)
海上的风浪已经大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船被推送上浪端,又被狠狠摔下,西奥多感到内脏也撞成一团。
海浪遇到峡湾,变成巨大的翻涌,而恶劣的天气让这一切变得更糟。在陡峭的岩壁下,波涛断裂拍出的浪花可以飞溅到十米开外的小船上,预示着水面之下,存在无数涡旋和暗礁,随时可能把红影木船碾成碎渣。
“现在靠岸就是送命!”很快狂风吞没了西奥多的声音。
“如果你真的害怕,今天就不该带着试炼之印证回来。”
“不能晚一点上岸吗?”
“不能,圣坛的火要在傍晚点燃,时间不多了。”父亲和风雨搏斗,给出的回答没有质疑的余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西奥多停下了手上的桨。
“我从小就这样教你,也这样教威廉的,一个男人应该承担起他的责任。没人逼你做御火人,这是你的自由选择,从你带回试炼之印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要为此负责。”
“那你呢?!你现在已经不是御火人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一起送死?!”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教育自己生出来的家伙,这也是责任,对儿子的责任!”
“责任?”
“是的,责任。”父亲从狂风骤雨中转过身,西奥多愣住了,“现在的你令我骄傲!”
西奥多感觉心里被什么狠狠撞击了,这和船只的摇摆无关。
他没有想到在狂风怒号的此刻,在远离大陆风雨飘摇的海面上,父亲说出的话,是他前半生里从没听过的……他心里的一个结扣似乎松动了。
一个浪头拍来,狭小的船舱里进水了,两个人的重量加上风雨飘摇的海面,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见父亲顶替上自己摇桨的位置,全力划动,想把船靠近峡湾。
“你不是有肩周炎吗!”
“骗你的!年轻人划船,老人家悠哉地看风景,这不是自然规律么?”
父亲爽朗的声音穿过了风雨,直达西奥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斑鬣狗和野兔林之夜,原来,他还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聽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也许,那么多年他想找的答案根本不是闪烁之神的存在……而是父亲的这句话。
“我不仅没肩周炎,还比你想象得结实多了!等今天结束,你接了我的班,我就要离开埃尔斯部落。我要往东走,靠近太阳升起的地方,那儿水草也更加丰美……”
“你是老糊涂了吧?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你老了!你做不到这些了。省省吧,正好我需要一个助手……”西奥多脱下上衣,厚实的帆布料子围成一个袋子,双手持着,将海水一兜一兜地向船外倾倒。雨点和飞溅的海水打在脸上,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更加疼一些,但动作依旧是轻快而迅速。
“助手?”
“对!助手!我早不是单手就能提起来的小崽子了,现在的我力气比你大,箭法比你准。接你的班你可以放心,虽然你说的那些闪烁之神啊,预言之舟啊的理论狗屁不通,但我也会担起责来!”
西奥多笑了出来,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在一条生死未卜的船上,去执行一个异想天开的任务,有一团莫名其妙的火等着他点燃。此时还因为往船外排水而感到体力透支——但他却感受到了肆无忌惮的快乐。
父亲大笑着摆摆手说:“助手!这实在是太丢人。如果让我当顾问,那还可以勉强接受。”
西奥多刚想开口反驳,一阵猛烈的晃动袭来。
咣——
一声巨响,下击暴流掀起风浪,小船被甩到礁石上。西奥多因为愣神忽略了周遭的危机,没来得及抓住船舷,风浪把他甩出船外。
在一瞬间,冰凉咸涩的海水就占据了他的感官。他不再听到风,而是被巨大的涡旋拖拽到水底深处。唯一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他也想用双手抓住一些可以固定的东西,却只有流体从指间划过。
迎面而来的是海流中夹杂的碎木块和碎石块,它们在黑暗中碰撞着四肢,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但西奥多明白其实也活不久了。
成年人可以在水中闭气3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大脑会失去意识,呼吸道被迫打开吸入海水,肺部进水意味着溺毙。当然也有别的可能——在溺死之前,就先随着乱流被礁石砸烂,这样的话,寿命可能就剩不到3分钟了。
西奥多沉沦到了意识的边界,突然他感到一双手从他腋下绕过肩膀,熟悉又陌生,结实而有力。有人牵引着自己向上,拖到有微光的地方。
看来,刚刚的话还是说早了……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居然还是那个用手就能提起来的小崽子。
他这么想着,安心地把自己托付给黑暗……
等西奥多再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平躺在目的地的岛屿上,后背的触感是阴冷潮湿的石块。他松了一口气,但下个瞬间,却又被遍布全身的剧痛折磨得皱紧了眉头。
“你的伤口我检查了,都是皮外伤,不会要人命的,我就不帮你处理了。”父亲的声音传来。
西奥多心想父亲果然还是老样子,总以为儿女们都是睡一觉伤口就可以自动愈合的怪物。
可是当西奥多一抬头,吐槽的欲望就烟消云散了。
父亲坐在一块礁岩上,保持着上半身的僵直,头微微下垂,把苍白的脸埋在阴影里,从胸腔的起伏看得出他呼吸急促。就像被捞出鱼缸的一只金鱼,四周都是空气,却怎么也呼吸不到。
父亲对上西奥多的目光,勉强用下巴指一指左胸:“撞在石头上,肋骨断了。”
“不要乱动!折断的肋骨刺穿肺叶的话,会让内部出血,压迫周围脏器,你会死的!”
“我没动。”父亲低声道。
“现在风和雨都已经停了,我把你送回去……”
“即使我活着回去,又能怎样?医疗条件我知道的,当年夺走你母亲的,今天一样可以夺走我。”
西奥多沉默了。
海上的雨幡飘走,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太阳从云层间隙里透射出橘黄的光——快要日落了。
白昼和黑夜的交替在自然界里如此迅速,它不会顾及人的生老病死。
“去岛上最高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你……咳!咳!”父亲的嘴角沁出一丝淡红色的血沫,西奥多知道他无法捉住一条消失的生命,就像无法捉住流星的尾巴。
“然后呢?”他追问。
“你走进去会看到闪着荧光的操作界面,有语音提示的,按照指示……就可以切断兰亭供电系统,将电源接入整个照明电路。”
“照明电路?!”西奥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从贴身口袋里翻出一个破损的透明球体:“你还记得这个么?因为身边没什么跟你相关的物件吧,我就留下来了……”
西奥多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7岁的自己在那个迷路的夜晚,从铁杆子上摘下的透明“水晶球”!
“御火人一直守护的圣火,就是它……”父亲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闪烁之神还在人间时,亲自挑选了第一批御火人,和他们一起铺设供电系统,把无数这样的灯安装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神与御火人们定下了契约,待他离开大地后会留下法力,通过黑匣子的闪烁泄露天机,让御火人的部落未卜先知。而作为回报,御火人们世代传承他的秘密,守护圣火。他离开前曾告诉我们,342年之后的今天,预言之舟将会再次降临,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降临之日为他点燃圣火。”
“你的意思是……闪烁之神真的存在?”
父亲艰难地点点头:“你所看到的一切,哪个不真实存在?圣火、神谕、光之域……只不过,虽然我们御火人传承闪烁之神的丰功伟绩,却也为他保守秘密,他的身世、他的过往、他的动机我们都讳莫如深。”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弄了那么多的规矩,又是御火人,又是世代传承,只为了点亮几盏灯?有什么人会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也许闪烁之神,也和什么人有个不能违背的约定吧……”父亲咳了几下,摇摇手道。
“父亲!”
“是啊……你倒提醒我了……这一辈子……我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费那么大劲,就为了点亮那些灯……到底是給谁看呢?……哪个疯子会这么做呢……”
父亲在问西奥多,又是在问自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能否得到答案,随着句子和微弱的气息一齐吐出,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太阳要下山了。
西奥多背对夕阳,将父亲失去生命指征的身体放平。
“又是哪个疯子……自己快没命了,还要催着儿子完成仪式呢?”他小声念叨着,背脊上传来的温热渐渐消逝。
他知道这意味着点燃圣火前的时间不多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几个小时之前,西奥多还觉得御火人的职责愚蠢至极,现在却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完成的承诺。
所幸这是一座不那么大的岛,刚才受的伤也不算太重。西奥多简单包扎伤口后,就手脚并用攀上布满鸟巢与鸟粪的崖壁。
果然如同父亲所说,最高处有一扇凿在山体上的门。
他推门而入,室内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全是电线和电子屏幕,机器转动有细微的轰鸣声。
似乎父亲经常打扫,这里鲜少灰尘,一切被料理得井井有条。
检测到有人进入,最大的屏幕亮起,显示出一行字,同时伴有机械男音响起:“新一任御火人,你好。我是兰亭服务器大陆南部沿海地区的控制中枢。是否确认点燃圣火?提示:确认后,大陆南部沿海地区将切换为照明模式,停止向兰亭服务器供电。”
西奥多犹豫了一下:“服务器?指的是山洞里那些黑色的,会闪烁的盒子吗?如果……‘停止向服务器供电,会发生什么?”
“是的,那些黑盒子就是兰亭世界的服务器,切断了它们的电源,兰亭世界就不得不大幅度缩减算力。大部分服务器将进入一小时的休眠状态,一大部分液态存储数据丢失,绝大多数兰亭居民的数据将被抹去。”
“你说的大部分意思我都不懂。人的数据被抹去是什么意思?”
“在兰亭世界,就是死的意思。”
西奥多皱眉,果然,第一天成为御火人,在没有搞清楚的状况下被委以重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现在能够做的,只有再谨慎一些:“会有人死?什么样的人会死?”
“数据抹除是随机的,所以仅会随机留下5%的人口,但介于兰亭世界居民的特殊性,这5%的人口会迅速复制和演化,数字文明会顺利存续。”
“那……”西奥多想了一会儿,“虽然我不懂为什么那些盒子里会住着人,但我希望活下来的那些人不是随机挑选的,而是善良的人和真实的人。”
过了一会儿,机械男音再度响起:“收到,亲爱的御火人。应你的要求,筛选幸存者的机制修改为达成‘真实的人。我已拟好向兰亭世界集体发送的广播,将在地球时间19时44分59秒发送——‘亲爱的兰亭居民,抱歉地通知大家,为了满足外部世界供能需求,兰亭世界不得不大幅度缩减算力。大擦除定于今夜进行。届时——”
“等等,”西奥多打断道,“19时44分59秒发送通知?我记得点火时间是19时45分,对吧?只给他们1秒的时间,够做什么呢?”
“足够了。兰亭世界是由算力和信息构成的,在那个飞速运转的世界里1秒相当于一天了,能在一天的时间里找到‘真实的人,就会成为数字文明的传承者。”
西奥多依旧不明白,但在这一天中他经历的事,又有几件是能想明白的呢?人类进化到今天,又有几件事情是自己能够事先想明白的呢?……就像他想不明白“闪烁之神”降临之后会为他们带来什么,但他却相信草原上的未来不仅仅属于羚羊,还属于猎豹和他的族人。
“好,就按照你说得去做。我,西奥多·埃尔斯,作为大陆东南沿海第26代御火人,确认点燃圣火。我将带领我的子民恭迎预言之舟的到来,愿闪烁之神带我们走出迷茫,赐予永恒的安康。”他念出这些话,眼前仿佛又看见了父亲。
S912 (四)
S912在9000多岁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到寒冷。从前他只知道立毛肌是什么,但从未起过鸡皮疙瘩,今天他冻得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耳朵和每一根汗毛。
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冰壁上,他正缓慢向上挪移。冰镐打进头上方的冰里,碎裂的冰碴脆生生地落下来。
现在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距离大擦除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以现在的状态,别说爬到山顶,他甚至不可能从冰裂谷里出来。
太阳只剩下一点边角料了,余晖照在上方的冰壁上。
S912想看看兰亭世界里最后的夕阳……这夕阳陪着自己走过了9000多年,也曾经照射在每一个古人身上。
可是当他眯起眼睛去聚焦那一抹阳光,目光之极限停留在头顶的一线天,冰裂缝的边缘上似乎出现了一棵树?
S912怀疑自己有了雪盲的症状,于是他闭眼,良久,再张开。
没错,那是一棵树,一棵槭树,华盖像火一样烧在冰裂缝的顶端。
一种不知因何而起的冲动让他想凑上去一探究竟。
“这不科学。这不是幻想地图,写实地图里的引擎严格复刻了物质世界的规律,槭树没办法在这个高度生长。”S912自言自语道。
他将冰镐再次挥入冰壁中,双脚小步向上移动,直到肩膀跟低处镐的镐头齐平,两只鞋上的冰爪踢入冰中,牢牢将重心吸附在高处。而这一系列动作也大幅消耗了他的体力,高原带来的缺氧让他四肢和意识都出现懈怠,不得不时常停下动作大口喘气。
思绪完全不受控制,他想起了希拉里台阶,这一簇著名而陡峭的岩脊是通往世界最高峰的必经之路,在大争论之前,曾经断送过几千条的性命。据说他们的尸体因为无法被运下8000米的高度,至今还停留在山上。
而今天兰亭世界里几十兆人都要死,却不会留下一具尸体,一滴血。
所以,哪个故事更加血腥?
“喂,需不需要搭把手?”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S912循着源头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K1289888出现在冰裂缝边缘,高山和寒冷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S912看到老朋友的到来,显得疲惫而兴奋:“怎么样,你找到‘真实成就了吗?”
“没有,我的十个分身翻遍了20000张地图,所有和真实世界有联系的地图,我都翻遍了。没有。”
“至少最后一天你过得挺充实。”S912戏谑地说。
“你可真乐观。”
一条绳子从高处甩下来,S912将它与自己腰间的挂环绑定,又拉拉绳索示意,渐渐地,一股向上的拉力传来。
“你怎么就这么点儿劲儿?”S912向上喊。
“我也不知道,好像……好像物理引擎发生了变化……我拉不动你。”
S912只好在此之外,也依靠自己的力量向上攀登。
他们的距离渐渐缩短,S912看见K1289888摇了摇头抱怨道:“那个疯子死了那么多年,到今天还把我们所有人都折腾疯了……你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我到了外事局,那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吧?记载着外部物质世界的所有数据,并且用它们预测外部世界会发生什么,最后再以摩尔斯代码的形式传给物质世界的人。在那里,我看到从100多年之前开始,物质世界的照明系统就进入启动程序的准备阶段。为了这个庞大的工程,有人不惜为此付出生命。我甚至在影像资料馆里目睹了10年前一对非洲南部的父子,为了到达照明系统控制中心,驾着一艘小船,冒着狂风暴雨出海。”
“后来呢?他俩怎么样了?”
“父亲溺死了,儿子到达了控制中心,介于他们的一瞬就是我们的一天……大约现在他已经发出了点火指令吧……从极北之地到炎热的沙漠,几十年来,这样的故事一直在发生,成千上万的御火人都在行动。”K1289888说着,视线接触到了S912裸露在空气中的手,“等等,你受伤了?”
“不碍事的。”
“这是怎么回事?冻伤?兰亭世界里,不应该存在这种设定啊……”
在K1289888晃神之间,手上一个不吃力,绳子从手中滑脱,再伸出手够,竟发现绳子那头的力道竟突然变得如此之大,自己原本站在冰雪边缘,脚下一个趔趄,也被拖拽下了悬崖。
只有一棵不合时宜的火红的槭树,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海光(四)
海光跳上身边的登陆舱,却没有返回同步轨道,而是又向核电站开去。
“海光!你要做什么?!赶紧回来,星梭分裂出的引子马上就要为捕手号施加加速场了!”婷在频道里大声警告。
“婷,抱歉,我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登陆舱在阳光与海水间穿梭,强大的气流使得平静的海面变得波光粼粼。
所有景色在海光瞳孔中迅速切换,他忽然有了一丝幻觉……自己的祖先曾经也是这样在滩涂上奔跑,有的是因为被野兽追捕,有的是因为追逐心爱的姑娘。
登陆舱最终停在了核电站废墟前。
海光径直走到关押退人的房间前,无视铁栅栏内退人惊异的目光,将激光武器对准焊死的锁头。
在08的控制下,此刻所有黑漆漆的发射装置都指向他。
“你要做什么?”
“我们来谈个条件吧。你放了他们,我会守着核电站修复,直到意识上传完成的那一天……”
“海光!你疯了!赶紧回——”海光将通信器调为单向传输的模式,婷的反对被打断。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不怕我把你也杀了?”
“这一套对冷兵器时代的人有效,我将自己的武器和使用方法都留在了登陆舱里,如果我死了,退人可是有手有脚的,而且他们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我的要求很简单——在意识上传后的世界里,不要释放病毒,和退人一起在地球上生存。”
“这是不可能的,之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捣毁我们的设备……”08说道。
“是可能的,只要他们把你们奉为宗教就可能。只要他们崇拜你们,敬畏你们,以宗教的名義为你们进行硬件维护——我想这一点一直令你们苦恼吧?如果消灭了世界上所有的退人,失去外界帮手,你们的硬件设备只会随着时间推移损坏得越来越多。”
08的犹豫让海光看到了希望。
此时,牢笼内几个精壮的退人愤怒地喊道:“你还没问我们的意见吧?我们为什么要跟这些残废共享地球?为什么要把他们奉为神?”
“因为当所有进人完成意识上传,他们的整个文明体就只在一台电脑里,不会与你们抢夺资源,不仅如此,还会给你们、你们的后代提供气象和地质灾害的预警,他们拥有强大的感应器和计算能力,甚至能预测农作物的长成,和鱼群的出现。”
“他们擅长蛊惑!”退人的“头儿”说道,“信息、科技、预知这套东西,他们会用这些来分裂我们的族人,之前又不是没试过!为了防止被蛊惑,我们已经下了电子禁令,只有彻底毁灭他们,我们才有安宁!”
“我可以做出一些限制,如果他们只能向现实世界輸出少量信息、传递低频次的信息流,比如,对特定问题回答是与否,这样一来……就不能挑拨离间了,不是么?我们一起设计一套交互方法,可以是特定的声音、图像,甚至是只能表达0或1的频闪!进人和退人取长补短,共同在星球上生活下去,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球文明的出路。”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也说不清。”海光低声说道。
“可这过程很难,你想过吗?如果我翻脸了,随时可以杀了你。”08声线冰冷。
“我们也可以随时杀了你。”退人摇晃着铁栅栏对海光喊道。
“哈哈……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至少在杀了我这个问题上,你们达成了共识!”此时海光一手用武器对准铁栅栏内的退人,一手试图解开他们门前的锁。但在这个诡异的姿势下,他居然笑了出来。
昏暗的室内,他通过丁达尔现象的光条感觉到自然光在外界迅速变换,笑声结束后,气氛是凝滞的。他手中的爆破性武器,在能量至上的漂流文明算得上复古,但通过多孔硅和氧气产生连锁反应,威力超过同体积TNT100倍,依旧可以毁灭半个海滩。
“别这样看着我,我又没在玩花样。”海光熔开铁栅栏,对上了“头儿”疑惑的眼睛。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在一点点缓和,08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我有个要求。你的能源,你登陆舱上所携带的能源,我们都要了。这样的话,完成全体进人意识上传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
“可以。”海光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我也有个要求,能给我一些独处的时间吗?或者说,你们维持现在的状态不要互相伤害,等我回来就行。”
08迅速会意,没有阻拦海光,让他安静地一个人走向门外。
此刻海上的太阳已经沉下去大半个了,倒影随着海浪的翻滚被撕扯成猩红的一片。
他将通信器切换回双向通信模式,预想之中狂风暴雨般的责难并没有到来,半晌,只有一个哽咽的女声:“海光,现在还来得及。我以捕手号指挥官的身份命令你!登陆舱就在不远的地方。快回到登陆舱,启动返航模式!”
“哎……婷,你……还是老样子啊。”
“……求你了!跟我回去!回到母舰……”
“我们离开的时候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即使回到母舰,所有亲人也都已经逝去,既然这样,我们留在地球又有什么不同呢?”
婷的声音因为绝望和哭泣而变成滑稽的颤音:“有的,有不同的!至少我们两个的时间轴还是一样的!回来,回来你还有我!”
海光微微一怔,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来,在嘴角化成一个苦味的微笑:“……对不起,婷。大争论……能量、物质、信息,究竟哪一个才是人之根本?我想这个问题从来就没有答案,我能做的,就是让诞生这个问题的这个星球继续运转下去。或许,未来漂流文明的人还会路过地球,那个时候他们就能找到答案了。”
通信器里的女声渐渐停止了抽泣:“如果你不走……那……就让我来寻找大争论的答案吧。我会回来的,回到母舰复命之后,我会直接通过下一列星梭折返!时间大约是……”她迅速读取屏幕上运算之后的数字,“342年!”
“如果,你到时候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呢?”
“那我就下下次再回来!如果还是没有,就下下下次……”海光看不见婷的脸,但仿佛可以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
“但是……这里可没有冬眠装置,342年以后我早死了。”
婷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这次终于不再有哭泣的颤音:“海光,我一直有个事情想问你。想了很久了,今天老实回答我好吗?”
“好。”
“那次毕业前的定向越野,我昏死在半路的那次,是不是你把我送回营地的?”
“没想到你会问这个……”
“我问你是不是?!”
“你还是一样倔啊……”
“……我就知道是你。”婷叹了一口气,“把我送回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呢?直接一起进营地你不也就完成考核了吗?”
“那样的话……我的分就比你高了,就没办法跟你一起在毕业典礼上讲话了。”
“……”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俩没有再说话。
婷听见那头传来海浪的声音,泡沫和沙砾正一次又一次有规律地摩挲海岸线,雕刻出大自然原本赋予陆地的形状,听着真让人安心。
太阳一点点沉下去,颜色越来越红,她被景色美得不敢睁开眼睛,似乎就在夕阳和海浪创造出的宁静空间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一生。
海光看了看时间:“引子是不是已经和捕手号连接完毕了?”
“嗯,加速马上开始了。可能再过2—3分钟,我们的通信就会被迫中断。”
“还有两分钟啊……不如……你给我唱支歌吧。”海光愉快地说。
婷清了清嗓子,她几乎没有思考,就选定了这首歌,一首地球时代的老歌,漂流文明的祖先几乎删除了所有地球上的音乐,不知为何却留下了这首:
我飞过宽阔的海洋
我越过黑色森林
我穿过令人窒息的山谷
是为了回到你身边
每英里,每一年,每个人心里都流过一些眼泪
我解释不了亲爱的
我也不想解释
我只知道一件事,爱和扑朔的羽翼一起到来
今晚我会飞到你的身边
但明天又将远行
清亮的女声在逃逸层的最顶端、最稀薄的空气里飘扬。
婷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直到她从通信器里再也听不见海光的呼吸声。
西奥多(五)
西奥多站在海岛的高处,看见远处的海岸线被灯光点燃。透过氤氲水汽,橘黄色的暖光映射到云层之上。
自从大争论之后,这片大陆就没了人工照明,黑夜是纯粹的黑,而现在它被无数手掌大小的灯点亮成灿烂一片。
“时隔342年还要我们费这么大功夫,闪烁之神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西奧多自言自语道。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每个区域的御火人都点亮了辖区里的灯火。
从干旱的沙漠到极北之地,也许这些御火人互不相识,但因为一些神秘的信仰,他们在同一时刻响应了闪烁之神的号召,共同点燃了地球。
他将父亲的尸体搬回船上,在一片静海中向灿烂的灯光划去。
“回去了……无论是闪烁之神也好,预言之舟也好,回归物质也好,这次我全听你的,你满意了吧?”
“唔,好好好,还有部落,我会照顾威廉,我会照顾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
“你要求真多啊!明白了,我会找个全南部最漂亮的女人,给你生一群孙子……让他们继续侍奉闪烁之神……这样总行了吧?”
西奥多自言自语道,他感觉眼眶变得温热。
哭了的话,就太丢人了吧?为了阻止泪水的坠落,他猛抬起头,却意外发现朦胧中的那片璀璨的灯光发生变化了。
它开始了闪烁。
S912 (五)
S912下方悬吊着K1289888,连接他们的是一条细绳。他们俩人的重量全都依靠着S912手中的冰镐和脚上的冰爪。
不知道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多久,直到他们听到来自系统的通知:“大擦除即将在5分钟后开始,请各位居民合理安排时间,系统即将进入休眠倒计时。”
通知结束,意味着他们只有5分钟的存活时间。S912叹了一口气:“哎!你说你是来救我,还是来给我添堵呢?”
“我从来没有遇到这种情况,我刚刚都试过了,这张地图没办法关闭,也没办法用主观意识瞬间转移,现在连还在其它世界里的备份都不见了。大约是大擦除的时间快到了,需要处理的数据太多,这肯定是系统异常吧。”
“你可真重!”S912抱怨道。
“你不也是!我刚刚在上面被你给硬拽下来了!”K1289888像一只蜘蛛悬挂在一根蛛丝上,腰间的绳套便是他全部的依附。
“现在好了,我俩对调了,现在是你在下面拽着我。知道在外面的物质世界里,如果登山者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吗?”
“会怎么做?”
“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割断绳索,这样至少俩人里还能活一个。”
“……至少俩人里还能有一个多活5分钟。”K1289888纠正道。
不知是因为释然还是因为自嘲,这憋足的调侃竟然让俩人一齐笑了起来。
而此时的冰雪之上,一片槭树叶子从那棵诡异的树上脱落,伴随着笑声缓缓飘下深渊。这片刺眼的火红色先划过了S912的眼前,他先是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抓,已经有些晚了,只能看它向更深的谷底飘去。
“抓住那片叶子!”他对下方的K1289888大喊。
K1289888调整身体的角度,用力一蹬冰壁,如钟摆一般晃出去老远,一把抓住了那片叶子。
第二片叶子又飘下来了,也被K1289888牢牢抓住。
很快叶子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S912光用单手就抓住了好几片。
“这些叶子!每一片都不一样!”K1289888在下方惊叫道。
听罢,S912用指腹将两片叶子捋开展平,在手中细细查看。
果然,与他之前看过的千千万万片叶子不同,手中的两片有着截然不同的叶梗和脉络。
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在他无数次运行地图之后,在他无数次尝试用自己的数据库拖慢服务器之后,存在于两片叶子之间的真实,就是兰亭世界给他的最好的回馈。
“S912,恭喜你达成‘真实成就,在漂流文明归来之后的时代,你的数据将存续。”系统给他发来了通知。
寒冷和缺氧的感觉袭来,他头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手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渐渐变得麻木,已经渐渐握不住冰镐了。
但此时,S912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期待。
海光(五)
从这颗黯淡的蓝色星球的角度来看,婷再次回到地球,是342年之后的事了。但对于她来说,只过了短短的一天。
像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一样,脱离星梭的轨道后,引子为他们进行减速。刚刚经过柯伊伯带,婷就开始搜索来自地球文明的信号。
但除了背景辐射造成的宇宙噪声外,她一无所获。
婷感到了绝望,海光是不是地球文明灭亡之前的一撮炮灰?
婷甚至可以想象,在她离开后,海光凭借一己之力在数字文明和物质文明筑起了脆弱平衡,但不久就被轻易打破,拥有强壮肉体的人绞杀了所有机器,而拥有信息技术的人毁灭了整个生态圈……
那么生命里最后一段时间里,海光是怎样的呢?
也许他成了纷争的第一个牺牲品。
而更糟的情况是他活了下来,守望着日渐破败的信息文明,也许会为他们做一些徒劳的修补工作,也许会和几个残存退人部落的首领交好,教会他们识别一些前大争论时代里人类的古文字。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日渐衰老,地球文明也日渐衰老的每一天里,他如同一个守灵人,低头是蒿草渐长的绝望坟头,抬头是让李白思故乡的明月,而比明月更远的地方,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母舰,是他再也见不到的人。
巨大的星舰缄默地前行,此时地球已经能用肉眼看见了,婷能凭着晨昏线上大气折射的冷光,看到朦胧的海岸线、云翳笼罩的南美洲大陆和冰层覆盖的两极——他们从太阳系外侧进入,他们现在能看到的正是地球背对太阳的一面。
婷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这一面是漆黑一片。
这里和地球全新世之前的所有时代一样,一片晦暗,没有一丝人造暖光亮起。
没有光意味着失去在黑暗中生产的能力,也意味着蒙昧。
她甚至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她能够找到多少属于342年前海光的印记……婷渐渐低垂下眼睑。
直到身后的同事突然叫出声:“等等……那是什么?!”
婷猛地抬起头,透过舷窗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黄色的温暖的灯光正一簇簇沿着大陆边缘绽开,一开始是沿着海岸线的零星散点,渐渐它们向光晕外沿蔓延开去,点和点连成了蛛网,如同巨大生命体的神经网络。
“那是……!”婷和她的同事们惊呼道。
那是文明。
从钻木取火的时代开始,人类就崇拜黑夜中的亮光,这是他们与其它生灵的不同之处,无数年之后还是如此,这颗星球用这样独特的方式,用带有橘黄色光晕的夜空,描摹了文明最美的形状。
更加让婷惊讶的是,过了不久,那些亮点聚合起的无数光斑开始发出规律的闪烁。
在她眼里,整个非洲大陆的海岸线的形状,此时正随着光影明灭而一下下地跳动。
“我,我没有看错吧?那些灯光……在闪?!”
“这是在传递什么信号吗?”
婷没有看她的同事,眼睛仍盯着舷窗之外。此时距离地球已经很近了,黄色的灯光逼近,成为视野里灿烂的一大片,如同金色的野火。
婷迅速将情绪从震惊中抽出,随着光的闪烁轻轻敲击舷窗,短、长、短、短,停顿,长、长、长……
她立刻明白了。
泛着泪光的眼睛几乎可以看见,那是许多年前和海光一起上过的通信史课,一个平常至极的下午,教授正在用单调的声音讲解着人类最早的远程通信方式,而海光在床边微微打着盹儿,她在一旁记下笔记:“摩尔斯代码,考点。”
“海光……你这家伙心机太重!居然装睡!那节课明明你都听进去了……”
“嗯?指挥官?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我在解读灯光闪烁传递出来的信号。这是一种密码。”
“这是智能生命传递给我们的信号?是在发出警告吗?!需要我们向它們传输信号,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吗?”
“不需要了,”婷摇摇头,“信号里是一首老歌。只是……唱歌的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我从深海和高山飞过,
我从你枕边的梦境里穿越而过。
我穿越无声的山谷,
是为了回到你身边。
亲爱的,我无眠无休地向你飞来
除非一直在你身边
每英里,每一年,每个人心里都流过一些眼泪
我解释不了亲爱的
我也不想解释
我只知道一件事,爱和扑朔的羽翼一起到来
今晚我会飞到你的身边
但明天又将远行
我明天将远行 我明天将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