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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体之辨·文本解读·教学思考

2023-07-25孙景鹏

语文建设 2023年6期
关键词:散文教学文体学冰心

孙景鹏

【关键词】冰心;《荷叶·母亲》;散文诗;散文;散文教学;文体学

统编语文教材七年级上册第二单元的《散文诗二首》包括泰戈尔的《金色花》和冰心的《荷叶·母亲》。对于后者,已有研究者从情感(母爱)、语言、意象、写作手法(借物喻人、借景抒情)等方面展开诸多研究[1],但是,认真阅读这些研究成果之后,我们发现其在论述的全面性、阐释的准确性、研究的深入性、教学的实用性等方面均有待进一步提升。

一、《荷叶·母亲》文体之辨

“辨体”是阅读文本的必经之路,也是解读文本的首要工作。冰心《荷叶·母亲》的特殊之处在于,它的体裁是“散文诗”,而非“诗歌”。综观现有研究论文、教学设计和教学实录,不难发现:一些研究者按照诗歌来研究这篇文章,还有一些研究者按照散文来研究这篇文章;中学教师亦然,一部分教师按照诗歌的教法教学这篇课文,还有一部分教师按照散文的教法教学这篇课文。究竟是二者皆可,还是一对一错?抑或是两种做法都有不妥之处?

“散文诗”这种文体早已有之,16、17 世纪,欧洲就有不少作家写过“富有诗意的散文”。不过,散文诗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样式,是在19 世纪中叶以后。法国诗人波德莱尔作于该时期的《恶之花》将这一文体运用得出神入化,使这一文体在百年间传遍全球。伴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兴起,这一文体被引入国内,当时的主流报刊上不时可见“散文诗”这一名称。对于这种“新文体”的性质和特点,刘延陵、郑振铎、王平陵、滕固等人都发表了相关见解。刘延陵认为“诗的真髓在乎精神不在乎形式”[2],换言之,用诗的形式写出来的不一定是诗,用散文的形式写出来的也可能是诗。郑振铎则在《论散文诗》中开门见山地指出:“在一世纪以前,说散文诗不是诗,也许还有许多人赞成。但是立在现在而说这句话,不惟‘无征,而且是太不合理。”[3]也就是说,他认为散文诗是诗。滕固虽称散文诗是“用散文写的诗”,但认为“有许多小品文可称散文诗”,如屈原的《渔父》、郦道元的《水经注》、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等[4]。滕固所举的这些小品文均为公认的散文,可见其对“散文诗”的认识十分独特。及至后来,柯蓝、郭风、耿林莽、孙绍振、谢冕、叶维廉、楼肇明、郭宏安、王光明等人都专门探讨过“散文诗”的问题,但依旧众说纷纭。

为了研究的便利,多数学人按照“现代文学‘四分法”(即小说、诗歌、散文、戏剧)对“散文诗”进行归类,这无可厚非。不过,给散文诗归类是一件烦琐的工作,这也是“分类工作”所固有的特点。一些研究者认为散文诗虽然略有诗意,但从本质上讲仍属散文,应该划归到散文中去;另一些研究者则认为散文诗虽然没有分行排列,但具有诗意,且落脚点是“诗”,应该纳入诗歌研究之列。时至今日,双方依然争论不休。综观学术界,研究散文的人往往把散文诗纳入自己的研究范围,而研究诗歌的人也常常将散文诗作为自己的研究对象。

严格地说,“散文诗”这种体裁既与“散文”不同,也与“诗歌”有异;诗歌往往凝练集中,散文通常自由活泼,散文诗是诗和散文相互渗透、相互促进的产物,往往融合了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灵巧。倘若非要划分领域,也即按照“四分法”对散文诗进行归类,就需要认真对待、仔细辨别:更偏向散文的,可归入散文行列;更偏向詩歌的,可划到诗歌之中。也就是说,诗性较弱的散文诗,可归于散文;诗性较强的散文诗,应归于诗歌。换一个角度,从创作群体来看,“诗人的散文诗和散文家的散文诗还是有着若干差别的,前者大多近于诗,后者大多近于散文”[5]。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总有一些散文诗的诗性介于强弱之间,难以归类,也总有一些诗歌和散文兼擅的作家。因此,为了研究之便,我们更倾向于按照通行的“四分法”,把“散文诗”这一文体归入“散文”这一文类中,也即将散文诗纳入散文的研究范畴。这样做“虽有一些争议,但切合现代散文诗更靠近抒情散文的创作实际”[6]。

综上,《荷叶·母亲》的作者冰心是一位散文、诗歌、小说兼擅的作家,无法简单地从“诗人的散文诗和散文家的散文诗”这一角度区分该文应该归于散文还是诗歌。若从“诗性强弱”来看,《荷叶·母亲》诗性偏弱,或者说“更偏向散文”,可归入散文的行列。当然,这一判断可能存在争议。但为了研究和教学的便利,不妨搁置争议,暂将《荷叶·母亲》归入散文这一文类,借用散文理论加以研究,运用教学散文的方法开展教学工作。

二、《荷叶·母亲》文本解读

《荷叶·母亲》选自冰心长篇散文《往事——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于1922 年10 月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3 卷第10 号,署名“冰心女士”,共20节),为其第七节,题目是教材编者加的。教材中的注释指出课文“节选自《往事(一)——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冰心全集》第一册,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7],对此有如下几个问题需要澄清:首先,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冰心全集》中的标题并无“(一)”,编者依据的版本应该是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 年版或1999 年版《冰心全集》;其次,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 年版和1999 年版《冰心全集》收入此文时,编者在标题中加上“(一)”,大概是为了和冰心其后创作的长篇散文《往事(其二)》(于1924 年7月发表在《小说月报》第15 卷第7 号)相区分,但这样做不仅没必要,而且不应该;最后,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冰心全集》将分属于“1922 年”辑和“1924 年”辑的《往事——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与《往事(其二)》合并为一篇,标题改为《往事——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放在了“1922 年”这一辑,这种做法显然更加不妥。

《荷叶·母亲》结尾的落款是“1922 年7 月21日”,有人顺着教材注释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海峡文艺出版社2012 年版《冰心全集》,看到了文章末尾的“附注”——“每篇末的日月,是那段‘往事发生的时期与地点,和写作的时地,是不相干的”[8],认为这不是该文的写作时间。事实上,从篇章结构、文章内容、最初写作发表情况等方面综合来看,这一“附注”只针对《往事(其二)》,并不包含写于一两年前的《往事——生命历史中的几页图画》。这就是不能将以上两篇文章合并为一篇的重要原因之一。

由此可见,1922 年夏季的某天,冰心收到父亲朋友送来的两缸莲花,想起了九年前发生在老家的事情,那片荷叶带给她的感动至今难以忘怀,内心积聚的情感越来越浓,不断喷涌而出。终于,她按捺不住,提笔写下了此文。可以说,正是这两缸莲花触发了她的创作动机。文章从表面看主要是写景,实际上重在抒情;初看是见花忆事,再看是睹物思人。

20 世纪20 年代,中国只有少量民众接受了西方思想文化的冲击,那时为人父母的,大多不善于表达感情,尤其是父亲。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子女通常和父母一样,羞涩、内敛,除非后天努力改变,摆脱“原生家庭”的影响。1913 年,冰心随父亲迁居北京。到写作《荷叶·母亲》的这九年间,她先后就读于贝满女中、华北协和女子大学,一开始因想做一名医生而攻读理科,后受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影响,转入文学系,写下了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小说《两个家庭》《斯人独憔悴》《去国》《超人》、诗歌《繁星》《春水》等。此外,她还积极投身学生运动,参加“文学研究会”,努力实践“为人生”的艺术宗旨。人们常说“十年一轮回”,这么多年过去,冰心的思想产生了很大的变化。当她父亲的朋友送来一红一白两缸莲花的时候,她的表达欲望被迅速激活。多年来,一种特殊的、难以名状的情感在其内心深处慢慢积淀,蓄势待发。颜色、数量完全一致的物品突然出现,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冰心恰到好处地抓住了这个契机,一挥而就,为我们留下了这篇佳作。

《荷叶·母亲》是一篇回忆性文章,因故事发生于九年前,所以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失真的问题,这是所有“回忆文”无可避免的问题,也是“叙述”固有的特点。一场大雨过后,之前已经盛开的白莲被雨水打谢了;而之前还是花苞的红莲,过了一夜,已经盛开。如果到此为止,这篇文章只停留在写景层面,充其量就是一篇二类文。紧接着到来的倾盆大雨,让作者见证了盛放的莲花在雨中的模样:本以为仅剩的那朵被“打得左右攲斜”的红莲也会和被打谢的那朵白莲一样,没想到,一片荷叶倾侧过来,覆盖在红莲上,勇敢地护住了她。作者要对比的显然不是白莲的脆弱和红莲的坚强,而是有荷叶遮风挡雨的红莲和没有荷叶遮风挡雨的白莲;作者想要展现的也明显不是生命力的顽强,而是母爱的无私与伟大。这正是作者笔法的高妙之处,也是该文能成为佳作的重要原因之一。

缘何如此?因为该类文章的初级水平是作成一篇写景文,主要介绍莲花的色彩和香气,突出其观赏价值,如叶圣陶《荷花》中对清晨荷花的生动描绘。该类文章的中级水平,是在写景的基础上升华莲的冰清玉洁,乃至像周敦颐的《爱莲说》一样,延伸到象征着文人雅士洁身自好的高洁人格、寄予了作者对理想人格的肯定和追求,或是在写景的基础上,采用隐语、双关的修辞手法,如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提到的乐府民歌《西洲曲》,诗人将“莲”与“怜”谐音双关,含蓄地表达出女子对情人的爱怜(爱恋)。该类文章的高级水平,正是冰心这种出人意料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写法。由莲花写到母爱,从植物转到人类,借景物抒发情感,由方寸窥见人心,冰心的写作格局由此打开,文章的艺术价值得以大幅提升。

三、《荷叶·母亲》教学思考

对于《荷叶·母亲》,现有教学成果并不算少,较有代表性的是余映潮、陈改红、王牧玲等人的课堂实践与教学论文。余映潮的教法是先让学生自由朗读课文,再由教师介绍作者,指出“歌颂母爱、歌颂自然、歌颂童心是冰心作品的思想内核”,接着让学生对课文进行“术语点评”,教师进行点拨和总结——“以物喻人、写物抒情、融情于景、一线串珠、开门见山、卒章显志、巧妙穿插、生动照应”,然后让学生进行“课文集美”(从课文中选出优美语句,组合起来,形成一篇微型美文)并朗读,再然后是让学生齐读教师的“课文集美”,最后让学生进行“妙点揣摩”(研读课文的最后一段),体会文章的“比喻之美、句式之美、抒情之美、点题之美、升华之美、虚实之美”。[9]陈改红首先播放阎维文演唱的歌曲《母亲》,引导学生背诵孟郊的诗歌《游子吟》,以此导入课堂,然后让学生小组间朗读、听录音朗读、个别朗读,引导学生在朗读中体悟文章,最后进行“课文集美”,让学生品读优美语段,培养其审美情趣。[10]王牧玲则采用“审美教学法”,先分析课文的“构思美”,再鉴赏课文的“层次美”,然后品味课文的“语言美”,最后体悟课文的“主旨美”。[11]以上教师无论以散文的教法展开教学,还是以诗歌的教法进行教学,都实现了既定的教学目标,不过,他们对课文的解读还有待加强,该文的教学还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

“散文教学的首要任务是‘辨体,只有正确地认清‘体,把握‘体的基本特征,才能更好地确定并实现教学目标。”[12]《荷叶·母亲》的“体”不用多辨,已经确定为散文诗,对这种“得到现有理论认可、文体特征又比较鲜明的散文文本”,必须采取“依体而教”的应对策略。[13]换句话说,对于《荷叶·母亲》,最好的教法是按照散文诗的教法来教。

有研究者認为“朗读、体验、玩味是散文诗教学范式的三个关键词”[14]。朗读是可以的,但一味地、反复地朗读,显然就跑偏了。倘若是诗歌,因其短小精悍、语言凝练、节奏鲜明、音韵和谐,注重“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15],可以多朗读几遍,甚至是所谓的“最少要读四遍”[16];散文诗则大可不必,甚至不应该——因为散文诗的篇幅通常比诗歌长得多,倘若朗读占了大量时间,就会严重影响其他内容的讲授时间。

所谓“体验”,主要在学生,或者说学生是主体;教师能做的,就是想方设法地创造条件,把氛围感拉满;同时调动学生的主观能动性,让学生在阅读中尽可能地进入作者营造的环境之中,达到“身临其境”的效果。“玩味”或者说“品味”应该是教学活动的落脚点,亦是重中之重。对于散文教学来说,在这一环节,教师究竟要带领学生“品”什么呢?王荣生曾指出:“散文阅读教学,实质是建立学生的已有经验与‘这一篇散文所传达的作者的独特经验的链接。”[17]作者在散文中传达出的“独特经验”应该是最值得品味的。这种“经验”可能是写作经验,也可能是人生经验,还可能是情感体验;但有一点,不管是什么,都必须是“独特”的。

《荷叶·母亲》对母爱的赞颂之所以独特,诚然是因为冰心匠心独运,采用了与众不同的写作方法,但从更深层次来看,主要在于冰心一生对“母爱、童真、自然”这一“爱的哲学”的执着坚守。晚年时,冰心曾写下名句“有了爱就有了一切”,不管世人是否相信,她是信的,而且深信不疑。位于福建省福州市的冰心文学馆,其影壁上就赫然镌刻着这八个大字。这是冰心一生的坚守、一世的信念,也是历久弥新、颠扑不破的箴言。在作家张抗抗看来,这“就像一位先知的警示,委婉地提醒我们,无爱缺爱、只顾一己之爱、不懂得互爱的民族,情感发育和心理发育是残缺不全的,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的社会,必然也是天缺一角的畸形社会。”[18]这是一种十分深刻的反思,也是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有的基本觉悟。从另一个角度看,正因为冰心对“有了爱就有了一切”深信不疑,《荷叶·母亲》才愈发显得真诚,才不会被人批评矫揉造作、无病呻吟。

对于散文教学,除了前文提到的“依体而教”和“跨体而教”的策略外,还有“遵性而教”。[19]郁达夫曾说:“现代的散文之最大特征,是每一个作家的每一篇散文里所表现的个性,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20]毋庸置疑,每一篇散文都是独特的,但若要确证这种独特的“个性”,就要与“群性”比、与“他性”比、与“我性”比。[21]《荷叶·母亲》的核心特质是冰心“爱的哲学”中的母爱,写母爱的散文有很多,如同时入选本教材本单元的《秋天的怀念》(史铁生)、《散步》(莫怀戚);此外,还有老舍的《我的母亲》、张洁的《母親的厨房》、林文月的《给母亲梳头发》等;就连冰心自己,也写过《寄小读者·通讯十》等同样歌颂母爱的作品。然而,《荷叶·母亲》是独一无二的,其独特之处有很多,主要在于巧妙构思、象征比附而又不着痕迹。“莲”是一种较为常见的意象,早在《诗经》中就已出现,中国古人通常将之谐音为“恋”,用以象征爱情,但在《荷叶·母亲》中,冰心将之谐音为“怜”,借此表达父母对孩子的怜爱。在狂风暴雨中傲然挺立的荷叶,俨然是一位勇敢坚强的“母亲”,是柔弱的莲花“在无遮拦天空下的荫蔽”[22]。由之,无须多述,父母对子女的怜惜与疼爱、父母之爱的真挚与伟大跃然纸上。

冰心的《荷叶·母亲》是一篇值得深入研究的经典作品,虽然现有研究成果较为丰硕,但文体问题还未说清、部分论述尚不够准确。鉴于此,笔者从“文体之辨”入手,以“文本解读”为主,同时展开教学思考,指出其独特的文本价值,以期为一线教师及相关研究者提供一些参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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