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土地皮影戏
2023-07-24任成友
父亲去世已有十余年了,对于父亲的怀念,一直像影子一样挥之不去而又成为隽永的记忆,尽管是铅华洗尽,依然清晰。
父亲于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出生在一个青海农村的农民家庭,在我从孩童时起直到今天的记忆里,黑土地、皮影戏是父亲的两大生活背景和陪伴父亲的生活画卷的两样主色。
父亲是农民、艺人的化身,更是一个儿子、丈夫、父亲和平凡的缩影。说他是农民,父亲一生没有脱离过生他养他哺育我们和辛勤劳作的黑土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他在时间的年轮中勤恳地劳作;说他是艺人,那是他有着一生酷爱和赖以生计陪伴他半生的皮影戏演艺。准确地说,父亲是皮影戏乐手。所以,父亲把一年分为两个季节,那就是农忙季节和农闲季节,农忙季节,我的父亲就把自己埋进那片黑土地里辛苦耕作。农闲季节他又把自己系在皮影戏的倾情演艺里。
父亲自16岁跟随我的爷爷,操起爷爷的老本行,跟随他的皮影戏团游走在海北、海东一带成为一名皮影戏乐手。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皮影戏、秦腔和电影曾经是农村文化的主题和老少皆宜的精神大餐。童年的冬春季节,总会有那么几个晚上,父亲和他的皮影戏团在我们村里演皮影戏,用几根木料搭起的不到10平方米的台子或是中型拖拉机、汽车的货箱再加上一顶帐篷,便成为皮影戏的简单而奢侈的戏台。在那个不大的舞台上,开始演绎他们天堂、人间、地狱的传说和故事,诠释着人世间的善恶、忠奸与美丑。
由于和父亲36岁的年龄差,我记不得父亲年轻时代的生活及经历,自我有了记忆,父亲和伯父都有油匠和画画的专长,凡是本村和外村的人家需要打家具,就会邀请父亲去油漆家具。而今,父亲已故去,他油漆和绘画的大红柜、米柜、衣柜、炕桌等仍摆在老家的屋舍,留下古色古香和淳朴的印痕,就像父亲的安然和正直,不停地召唤我的记忆。
上世纪80年代初,县文化局来人考研父亲的传统皮影演艺发展情况后,给予父亲和伯父大力支持,他兄弟二人也去参加了传统皮影艺术的学习交流会。也是那个受益匪浅的活动,父亲和伯父的皮影艺术第一次得到国家的认可和名师的指点,这也大大激发了父亲对皮影戏的爱好。接下来的三个月,父亲和伯父便把自己关起来,开始了皮人(道具)的雕刻制作,一张张牛皮在他们兄弟二人的手下变成一个个活灵活现的小皮人,福禄寿星、天官阎王、文臣武将、官宦草民应有尽有,个个栩栩如生,把神话的传奇、历史的楚歌都定格在那些所谓非物质文化的小皮人身上……一个所谓的“把式”(主唱人),还有父亲、伯父及那個我不曾记得姓名的父亲的搭档的四五人组合的“乐队”,是他们皮影戏团的主力;三弦琴、四弦胡、二胡、干鼓、铜锣、铜叉钵、笛子、喇叭,在那个年代已算是乐器丰富。除了把式以外,三个人每人负责和把持的乐器有两三样,跟随着“把式”不断变换的唱腔,婉转柔和在不知是谁创始和编排的演艺里。
那时候,每当演皮影戏,村里都会杀一头猪,购置蔬菜及用品,我家就会成为他们戏团的招待所,村长会召集村里有点名望和热心于皮影戏的人员组成戏管会。妈妈自然成了主厨,也就少不了我这个给皮影戏团的成员打洗脸水、洗脚水、倒茶的小伙计。每当下午戏前或是夜戏过后,总会开始他们的宴席,在那个年代,坐在桌上大块地吃肉、大碗喝酒也算是一场奢侈,自然少不了我的口福。酒过三巡,是这场宴会的高潮,各自把持着他们的乐器,开始了他们吹拉弹唱的演唱会,好似一场音乐盛宴,此起彼伏,最后落幕在村落的鸡叫声中。
作为第一身份为农民的父亲,他的一生是清苦而勤俭的,父亲和母亲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和辛勤换回我们兄妹五个及一家人的衣食,养育我们一个个长大。孩童时代,对于父亲的记忆似乎是一本书,总是有着他每夜讲不完的三国、杨家将、水浒、封神榜等故事。在我10岁那年,赶上农村联产承包,我真正的生活记忆也才有了开始。那年,我家承包了土地,父亲牵回生产队分配的一头牛,每到星期天或是放学回来,我总是去放牛或是帮家人干点力所能及的农活。渐渐地学会贪玩不想上学,然而就这个看似简单的想法,让我第一次感受了父亲的严厉和藏在他和蔼背后的怒气,也是第一次听到父亲饱尝了没有文化给他带来的苦涩和懊悔。我与父亲在他没有停止的“唠叨”和“呵斥”及恨铁不成钢的抱怨中距离越来越远,我只想如何完成父亲梦寐以求让我成为“工作人”的心愿,完成了我的小学、初中学业。17岁那年,我考取了中专,当我把录取通知书拿到父亲面前时,第一次,父亲把常念叨的“没出息”转为夸奖和称赞;第一次见他对我是那样地满意,虽然是不多的赞誉,我竟然在他的美言中那样地惬意和飘飘然。继而,我和父亲的共同语言又多了几句。三年的中专生活和与父亲离多见少的日子,见着父亲,缠绕在我心底而无法放下的就是朱自清的《背影》。看着父亲一天天变老,身体每况愈下,我的心情就一次次沉重。我开始一点点地读懂我的父亲,让我慢慢明白了父爱如山的真切含义……1993年毕业,当我真正成为一个人民警察,第一次领到工资穿着崭新的警服站在父亲面前的时候,父亲看我的眼神是那样地深邃,充满着无以言表的自豪和满足。而那时,父亲的面容已显得有点苍老,肺病已经让他变得不再年轻,也催生出我的成熟和作为儿子的孝道来。我把头两个月的工资一分不留地交给我的父亲,让他和母亲做件像样的衣服,吃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可父亲只是把一半工资均分给自己和母亲、哥哥和嫂子,剩余的一半又塞进我的手中,只是说了句:“家里不紧张,你留着吧,你在外面没有钱不行。”我留了点生活费,把剩余的悄悄留在母亲手里,叮嘱母亲不要舍不得花钱,不要亏待了自己和父亲。父亲特地交代哥哥杀了只鸡丰富一家人的晚餐,一瓶青稞酒给我们父子三人的脸上挂上了红晕。妹妹提议父亲给我们拉一段二胡,父亲也没有推脱,只是他的手法已经没有了以前的娴熟和灵动。
1995年冬季,我刚刚结婚不到一个月的一个晚上,我接到哥哥打来的电话,说父亲不行了。我来不及多想,急速赶回了老家。当时父亲躺在床上已经说不出话来,母亲、哥哥、叔叔还有当地医生都守在床前。医生说:“得准备后事了。”看着父亲的面容,我泪如泉涌和撕心裂肺地痛,顾不及旁边的亲人,我一遍遍哭喊我的父亲:“爸,我来了,你知道是我吗?”我把父亲无力的手握在手中,父亲的嘴角略微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丝轻微的声音。此时,母亲含着泪对我说,让你父亲安静一会吧,我双手捂住嘴,任那泪水大颗大颗地滑落在面颊和指缝。母亲和伯父已经在收拾父亲的老衣,我跪在床边不停地抽泣。不知过了多久,我看见父亲的眼睛微微睁了一下,一行泪水随着鱼纹滑向枕巾。我心似锥刺,我不知道那是我与父亲最后的一眸,更不知道,就在这一刹那间我的父亲将永远离开我们。母亲、哥哥和我的哭声再一次交织在夜空,父亲去世了,父亲永远地离开我们,这是真真实实的事情,可是此时,死亡在我心中留下的只有实实在在的痛……
时间在父亲的面容和身体里刻满了沟壑和印痕,最终让他安息在那个饱经风霜而贫瘠的黑土地,又是一个清明节,怀着对父亲的思念,踏上扫墓的路途,雨雪纷纷扬扬,淋湿了思绪,我的思念如潮水般纷至沓来。
任成友 1972年出生于互助县东和乡麻吉村,现就职于互助县公安局。
责任编辑 范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