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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诗魂王勃及其精神光谱

2023-07-23李劼

天涯 2023年3期
关键词:新唐书

上篇

说起华夏文化,世人首先想到的不是史著或者哲学,而是诗歌。这是可以理解的。由楚辞、汉赋、唐诗、宋词所构成的审美空间,既是赏心悦目的,也是让华人最引以为豪的。只是有关这个审美空间的解读,却有着教科书式的整齐划一。比如,最伟大的诗人是屈原,因为其《离骚》体现的爱国主义精神;按照儒家的标准,杜甫是当之无愧的诗圣,那种因“生逢尧舜君”而来的“葵藿倾太阳”的向日葵姿态,无人企及;李白因为被贴上了浪漫主义的标签,故而也能得到追捧。似乎诗歌本身写得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成为一种典范,或者一种榜样。当这几位被抬上近乎诗歌皇帝的宝座之后,其他众多诗人便有如座下的臣民,众星拱月。座次是明确的,景象是庄严的。所有的论著,所有的论说,各式各样的课堂里,都必须按照这样的座次来讲说诗人、诗作,否则,就会被视作无知。然而,除了上述的爱国主义、向日葵姿态或者浪漫主义、现实主义之类的评判标准,还有没有其他的审美趣味呢?

假若能将诗歌看作是审美,而不是什么观念或什么主义的体现,那么显然,美学是第一位的。假如能够确定诗歌评判是审美,那么美是什么?美是自由的呼吸——别尔嘉耶夫如是说。这是我所知道的有关美的最准确最生动的定义。一旦世人将美是自由的呼吸引入诗歌审美,我认为最精彩的诗人不是上述三位,而是《滕王阁序》的作者——王勃。

王勃当然不是诗圣,也不是因为爱国主义而显得伟大的诗人,更无法被所谓的现实主义或者浪漫主义所框架。王勃的《滕王阁序》乃是最自由的呼吸,从而也成为了整个辞赋诗词的审美空间的灵魂所在。作为审美的诗歌,无论是辞、赋、诗、词,以其是否呈现自由的呼吸,得以确认是否属于灵魂的吟唱。

自由,是王勃及其《滕王阁序》的关键词。有关此作的成文过程,《新唐书》有记载如是说:

九月九日都督大宴滕王阁,宿命其婿作序以夸客,因出纸笔遍请客,莫敢当。至勃,泛然不辞。都督怒,起更衣,遣吏伺其文辄报。一再報,语益奇,乃矍然曰:“天才也!”请遂成文,极欢罢。

这段记载所描述的王勃大大咧咧,历历在目地彰显了王勃自由自在的个性。这与其说是王勃不通人情,不如说是王勃根本不把世故放在眼里,既然主人相邀就欣欣然提笔了,全然不顾人家只是走个过场。尽管王勃也会不无敷衍地客套两句诸如“腾蛟起凤,孟学士之词宗;紫电青霜,王将军之武库”,但马上便是一句不无淘气的无心快语“童子何知,躬逢胜饯”,这无疑会让那位都督大人读了哭笑不得。好在阎都督毕竟不是朱元璋王朝时代的粗人,既懂诗又识得天才。

有唐一朝,同样如此大大咧咧的诗人,恐怕也就是李白了。只不过,比起王勃,李白少了一份雅致,多了一点俗气。在《新唐书》里有记载如是说:“白尝侍帝,醉,使高力士脱靴。力士素贵,耻之。”后来,“白自知不为亲近所容……恳求还山,帝赐金放还”。这《新唐书》是宋朝人写的,其中有诗人同行如欧阳修者。不知这记载是否属实,或许有些下意识的文人相轻?这段故事源自《旧唐书》,估计李白当年在朝廷里的人缘极差。及至宋人编撰《新唐书》时,又被津津乐道了一番。当然,不管怎么说,李白当年荣获唐玄宗诏见时写下的《南陵别儿童入京》也确实失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李白没有杜甫“窃比稷与契”的为臣理想,却颇有在其《侠客行》一诗里表达的“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的向往。倘若唐玄宗了解李白有这种志向就应该给对方些许机会,比如让他去行刺一下安禄山之流,或许也就遂了李白的心愿。有道是,金麟岂是池中物;很不幸的是,李白恰好有点想做池中物。李白这样的小心思,唐玄宗没能弄明白。须知,作为诗人的李白,在朝中不会被当回事;一旦成为皇帝的剑客,那才令人刮目相看。但不管怎么说,李白对成为池中物的向往,无疑让其自由的个性打了些折扣。

相比之下,王勃不是池中物,也不想成为池中物。王勃具有李白所不具备的身心自由。失意时不会像李白的《将进酒》所写的那般买醉,身在庙堂也不在意如何为朝廷效力。王勃曾经入王府做沛王的侍读,但并不把王子们当回事,想开玩笑就开玩笑。瞧着王爷们斗鸡取乐,戏作《檄英王鸡》文。结果此文被人上达朝庭,《旧唐书》记载:“高宗览之,怒曰:‘据此是交构之渐。即日斥勃,不令入府。”于是乎,王勃旋即被赶出京城。彼时心境,其诗作《郊兴》有言:“空园歌独酌,春日赋闲居。”潇洒得很。又道是:“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空灵得很。

不知是不是因为皇上发了话,故而底下的臣子马上响应附和。自从李世民开了皇帝审阅史官史著的先例,此后的官方著史庶几如同奏折,史官们大多成为讨好皇帝的人。唐朝史官写的《旧唐书》中关于王勃的文字短得不能再短,却不忘给王勃贴上“恃才傲物,为同僚所嫉”的标签。该传引用当时的吏部侍郎裴行俭的评语:“士之致远,先器识而后文艺。勃等虽有文才,而浮躁浅露,岂享爵禄之器耶!杨子沉静,应至令长,余得令终为幸。”这番话的意思显然是将王勃列入有文才而无器识之流,仕途黯淡,不如杨炯有望做个县令什么的。那句“勃等……”之人,无疑是王骆卢杨四子之中的骆宾王和卢照邻二位。该传引用裴行俭评语之后又加了“果如其言”四个字,以示这位吏部侍郎很有眼光。确实,骆宾王后来与反武则天的徐敬业走到了一起,兵败后不知所终。卢照邻也一生坎坷,郁郁不得志,最后投水而逝。卢照邻在其《长安古意》中的那一联“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可以看作是其人生写照。此二子虽然不像裴侍郎那样能够成为朝廷命官,但“浮躁浅露”却是无从说起的。他们或者有担当如骆子者,或者有风骨如卢子者。相反,为裴氏所赏识的杨炯,虽然最后做了盈川县令从而人称杨盈川,但其人品却了无裴氏所说的“沉静”资质。

杨炯编过王勃的文集并为之作序,但当宋之问将四子排名为“王杨卢骆”后,据《旧唐书》记载,杨炯表示:“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前面一句有发嗲嫌疑,因为卢照邻一生低调,足以让杨炯得了便宜还卖乖;后一句显然是了无自知之明,无论就人品还是作品而言,王勃与杨炯相较都有天壤之别。杨炯的名作《从军行》里看似豪迈的“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骨子里透出的,与其说是奔赴疆场的气慨,不如说是羡慕那些以军功升官的捷径人物。顺便说一句,那位裴侍郎也曾去边境立过军功,故而彼此之间会有如此相通。相比于王勃在王府里随便开王爷玩笑,杨炯看到武则天坐稳龙椅之后,赶紧献上《盂兰盆赋》以表忠心,谀辞汹涌。如此鲜明的对照,王、杨二子的人品,高下立判。更不用说,王勃处世一身正气,杨炯为官以酷吏出名,连《旧唐书》也不得不承认:“炯至官,为政残酷,人吏动不如意,辄搒杀之。”该史书还说:“又所居府舍,多进士亭台,皆书榜额,为之美名,大为远近所笑。”可见,裴侍郎那句贬低王勃的“浮躁浅露”用在杨炯身上,倒是恰如其分。可叹的是,撰写《旧唐书》的朝廷巴结者在杨炯的那番表示后面,竟然罔顾事实,作出了“当时议者,亦以为然”的结论。可见,那位裴侍郎的高论显然是不能随便推翻的,因为背后有唐高宗李治之于王勃的震怒。

不过,王勃倒是专门写过一函《上吏部裴侍郎启》。当然,在《旧唐书》里,无论是关于王勃的部分,还是关于裴行俭的部分,全都只字不提;致使后世弄不清王勃此信是在听到裴行俭的那番评说之后写的,还是之前写的。从信中的内容来看,似乎是之后。因为该信如此开头:“猥承衡镜,骤照阶墀。本惭刀笔之工,虚荷雕虫之眷。殊恩屡及,严命频加。”大意是:“承蒙阁下对卑微的我作出衡量品评,犹如阳光突然照亮门前的台阶。我一向惭愧自己只有舞文弄墨的本事,枉担了些许雕虫小技的虚名。如今阁下屡屡施恩于不成器的我,好比严父般一再耳提面命。”言辞谦卑,却是绵里藏针。相信裴侍郎读了不会爽快。更何况,此信直言不讳地向裴侍郎坦陈自己对选拔官员的看法:“伏见诠擢之次,每以诗赋为先,诚恐君侯器人于翰墨之间,求材于简牍之际。果未足以采取英秀,斟酌高贤者也。徒使骏骨长朽,真龙不降。炫才饰智者,奔驰于末流;怀真蕴璞者,栖遑于下列。”大意是:“我闻见阁下在选拔官员的时候,总喜欢将其诗赋上的才华作为首要条件,真心担忧阁下仅仅限于笔墨之间挑选国家栋梁,在书简当中寻求廊庙之材。最终难以获得杰出才俊,或者选取到高人贤达之人。结果会使英杰被长久地埋没掉,有真才实学者不再出现。夸夸其谈的平庸之辈将会招摇过市,有抱负有本事的才俊之士只能在底层挣扎。”

王勃的致信无疑是有感而发,有的放矢,显然是专门与那位吏部侍郎探讨如何选拔人才之语。言辞间从容不迫又句句紧逼,锋芒直指裴侍郎的那番评判。相信裴行俭应该是收到了这封信的,但在《旧唐书》里看不到他做了什么回应。王勃此信表面上是对裴行俭的回应,骨子里却暗含着对皇帝震怒的不以为然。这无论是裴行俭,还是《旧唐书》的作者,全都心知肚明,但又全都装作看不见。

当然,比裴行俭更不堪的是唐高宗李治。李治并非看不出王勃的那篇《檄英王鸡》是玩笑之作,没有任何政治意图,但李治皇帝的小心肝却被这个玩笑无意间戳痛了。因为李唐王室有个痛脚,当初李世民是经由兄弟相残上位的。李治是李世民的第九个儿子。其长兄被废了太子之位后,按说该李治的二哥顶上。但李世民担心这老二上位之后会不会对弟弟们不利。作为九子的李治看出了父皇的心思,故而在父皇面前极力表演成一个忠厚仁义之人,绝对不会做出兄弟残杀之类的事情,最终赢得了父皇的信任,成功接班。李治没有重演玄武门血案,更害怕看到他的儿子之间重演这类故事。这应该是李治震怒的主要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是李治从王勃的玩笑文章里,感觉到了王勃的漠然于向李唐王朝顶礼膜拜的“恃才傲物”。“恃才”的王勃不小心傲了李唐王朝这个“物”。《旧唐书》里的这四个字,对王勃触犯朝廷一事把握得精准,字字句句都戳在要害上。

不过,这无意间倒也彰显了李治的格局:上位时精明,在位时平常,比起连他自己都佩服的武则天娘娘,其才干、能力、心胸、格局,都差了一截。武则天也碰到过相类似的难题——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武则天读着非但没有震怒,还对着文中的“蛾眉不肯让人……狐媚偏能惑主”哈哈大笑;及至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不仅不怒而且心生钦佩,询问左右,作者是谁;随即责怪宰相没有将如此人才招揽入朝,致使人家流落在外,怀才不遇。武则天不仅重才,而且识才。须知杨炯在《盂兰盆赋》里曾是那么的阿谀奉承,但她就是不为所动。骆宾王一篇骂她的檄文,却看得她心花怒放。不知那么在乎排名先后的杨炯,对此作何感想。

或许是为了替李治开脱洗地,曾经有人编造过李治读到王勃《滕王阁序》后如何的后悔,得知王勃溺亡之后又如何三叹可惜。这当然是不能当真的。就算李治真的读到过《滕王阁序》,也未必读得懂其中的意蕴。假如李治当初读《檄英王鸡》能够像武则天那样哈哈大笑的话,那么他读《滕王阁序》可能会读出共鸣。李治没有武则天那样幽默,更不懂王勃在《滕王阁序》里呈现出来的审美意境。

《滕王阁序》首先令人瞩目的是其惊人的文字才华,或者说在遣词造句上的鬼斧神工。即便是贬损他的《旧唐书》也承认,“勃文章迈捷,下笔则成”。这篇《滕王阁序》一气呵成。须知,当年王羲之的《兰亭集序》尚有涂改之处,王勃挥笔却不加思索,不打草稿,便可妙语连珠,精彩纷呈。相形之下,后来贾岛那样的“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着实苦涩得让人忍俊不禁。王勃这种在文辞上的自由酣畅,颇类莫扎特作曲时的随心所欲。莫扎特可以将他人所作的平常旋律,随手改成一首美妙动听的乐曲。王勃也一样。庾信的《三月三華林园马射赋》中的“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王勃信手拈来地改作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世人通常会被《滕王阁序》里纷至沓来的典故所折服。王勃的渊博是连史官都不得不承认的。《旧唐书》里说他“尤好著书。撰《周易发挥》五卷,及《次论语》等书数部。勃亡后,并多遗失。有文集三十卷”。但学问不等于见识,见识又有别于审美。王勃的非凡在于,他能够在一篇赋文中将学问、见识和亮丽的文辞浑然天成地融合成一幅浩瀚深邃又历历在目的图景。天文地理,历史掌故,人物传说,精深哲理,所有这一切都犹如镶嵌在天上的繁星一般,晶莹闪烁。“物华天宝,龙光射牛斗之墟;人杰地灵,徐孺下陈蕃之榻。”刚刚让你瞥一眼天上的星宿,随即便指给你看地上的人杰。在此,所谓的天人感应就是这样显现的,不知董仲舒在地底下得知有何感想。不要以为王勃写过《次论语》那样的儒学专著,就可以将他排在儒生的队列里。王勃的博学不在于书本之中,而在于其自由自在的畅想以及洞幽烛微的体悟。学问也罢,见识也罢,在王勃全都被诉诸了灵性十足的自由里。这与其说是学问做得到家,不如说是其文化底蕴已然深湛到了与生命的内在律动融为一体。假如没有听说过学问可以是灵动的,那么读一下《滕王阁序》就知道了。

倘若将王勃在文化底蕴上的自由置于思想层面加以探究的话,那么可以一眼看出的是,这不是孟轲那样的儒家民本主义,而是有类于雅典思想家普罗泰戈拉所说的:人是万物的尺度。是的,王勃是普罗泰戈拉那样的人本主义者。这是王勃与杜甫在思想层面上的区别所在,杜甫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民本主义的名句,继承孟轲的“民为贵”。杜甫与孟轲略有不同的是,孟轲认为“社稷次之,君为轻”,但杜甫在其咏怀诗里将君看得很重,并且把自己放在了为君王效力的臣子位置上。这是王勃有所不为的。整篇《滕王阁序》提及诸多历史人物,没有一个是君王。既没有秦皇汉武,也没有尧舜禹汤。至于孔孟两位的痕迹,在此赋中是如此呈现的:“非谢家之宝树,接孟氏之芳邻。他日趋庭,叨陪鲤对;今兹捧袂,喜托龙门。”大意是:“自己并非谢玄家的子弟,却能够在今日的宴会上结识各位名士。不久之后我就要与父亲相见,像孔子的儿子孔鲤那样聆听父诲。眼下我举起双袖有幸拜见都督大人,有如登了龙门一般。”说是谦卑吧,却又有些淘气;说是在附和孟母三迁的美谈吧,却又让谢玄扫了孟母的兴。孟轲虽然滔滔不绝,但哪有谢玄一面下棋一面决胜于千里之外那般潇洒。将阎都督府第比作龙门,对阎都督来说,庶几就是无上的荣光了。如此妙喻,杜甫绝对想不出来。李白可以在大自然里天马行空,但无法像王勃这样将众多的人物典故转换成人文气息极其浓郁的自然景观。

孟轲将众生世界分得清清楚楚:庶民、社稷、君王;但在王勃眼里,只有精彩纷呈的人或物,没有什么庶民、社稷、君王之类。而且,王勃列出的大都是不为朝廷所看重、所认可、所当回事的才俊人杰,诸如冯唐、李广、梁鸿、孟尝,被贬谪的贾谊,穷途之哭的阮籍,甚至干脆就是隐居山林的徐孺子,或者知音难得的伯牙和钟子期。王勃的目光,纯洁清澈,晶莹透亮,宛如林中缕缕晨曦,一尘不染;又如初生的婴儿,了无是非。

相比之下,屈原在《离骚》中的泪目是相当混浊的,看人看事,黑白分明,是非赫然。上溯历史,是“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说到自己,是“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先不说尧舜如何个耿介,桀纣又如何个猖披。这里很想弱弱地问一声,屈原那么忠爱的楚怀王,究竟算是尧舜还是桀纣呢?若是尧舜,那么就不必那么伤心;若是桀纣,那么离开了岂不是更好么?何苦感叹:“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还要一个劲地“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跪敷衽以陈辞兮,耿吾既得此中正”。就诗人而言,屈原当然才华横溢;但就一个人,就个体意义上的人而言,屈原活得很不像一个人。他的呼天抢地也罢,痛哭流涕也罢,总觉得有些太累了。教科书上几乎千篇一律地将屈原的这些痛苦归结为爱国主义,偶尔有个别学者把屈原的伤心理解成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恋恋不舍,但这两种情感中都看不到作为一己存在的屈原。事实上,误入庙堂和沦落风尘是一回事,都把本真的自己忘得干干净净。

或许有人会说,屈原也是很关切老百姓的。怎么说呢?从“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这一句来看,好像是伤心国事。只是“恐皇舆之败绩”那样的忧心仲仲,又更像是在忧虑君王和社稷。孟轲所谓民生、社稷、君王三者,在屈原的《离骚》里,倒是一样不缺。就此而言,屈原还真是杜甫的先驱,只是太过哭哭啼啼,像个失恋的女子,而不是失宠的臣子。但无论后人将屈原怎么看,概括为一个哭泣者形象,应该是成立的。不过,纯粹就哭泣而言,更能够打动我的是孟姜女,而不是屈原的诸多委屈。

王勃的个性中没有这种太息或掩涕,有的是阳光明媚。王勃并非没有个人的人生坎坷,人们甚至可以将《滕王阁序》的那句“穷且愈坚,不坠青云之志”,看作是王勃自况。当然,此处的“穷”并非指贫穷,而是处境困厄。联想到《续逸民传》里有“嵇康早有青云之志”一说,人们进一步认为王勃在此暗喻自己与嵇康相通,也是可以说得通的。王勃当然不是嵇康,李治也不是司马昭。这些联想其实都不重要。这里重要的是:王勃既没有杜甫的为臣志向,也没有屈原的离骚和忧愁;王勃既不属于庙堂或朝廷,也无意于如同徐孺子那样隐逸山林;王勃活在天地之间。或许伯牙子期那样的相知,王勃有些向往。其他生存上的磕磕碰碰,王勃都不太在乎。有人认为王勃在《别薛华》里的“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比他在《送杜少府之任蜀州》里的“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要沉重多了,因为遭受了被逐出王府、赶出京城的缘故。但那也不过是一时悲欣而已。在那篇文采飞扬的《滕王阁序》里,根本看不出什么漂泊苦辛;不说意气风发,起码也是朝气蓬勃。

以前一直相信王勃十四岁写作《滕王阁序》的传说,因为这似乎比较符合此作那种朝气蓬勃的青春气息。直到查询了洪州都督阎伯玙重修滕王阁的年份,是唐高宗上元二年,亦即公元675年,才确认是王勃在去交趾见父亲的途中碰上阎都督的这场聚会,即兴写下了这篇传世名作。王勃时年二十六岁,第二年在途中遇难。死因至今是個谜团。有说是意外,有说是自杀,似乎也不排除是他杀。不管怎么说,王勃是在他离世前一年给后世留下了此作。

世人在这篇才气横溢的辞赋里,根本看不出有丝毫人生沧桑或者心理阴影,仿佛一个初涉人世的青春少年,了无忧愁与烦恼。整篇作品所呈现出来的是一团纯洁无瑕的充沛元气,犹如婴儿投向世间的一个灿烂微笑。此作似乎是给老聃的《道德经》里那句“专气致柔,能婴儿乎”的一个坦然回复:婴儿般纯净的心地,并非不能抵达。当然,王勃落笔挥洒,完全是尽兴而已,就像王羲之的那些家书,挥毫之际他全然不知给世人留下的是宝藏级书法艺术作品。王勃只是很快乐地抒写胸臆,挥发才情。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然后一口气列举了冯唐、李广、贾谊、梁鸿;正让人读得唏嘘之际,马上以一句“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轻轻抚平。及至说到自己,不过“三尺微命,一介书生”而已,没有什么伟大抱负,“抚凌云而自惜”。此刻只不过碰到一众高朋胜友,才随手写上了一篇辞赋,有道是:“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

倘若世人能够从这篇辞赋中历数恢宏而又清丽的景观,那么必须留意此作是如何结束的。先是一句“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从云影上空的悠然阳光,轻轻地推向物换星移的世道轮转。最后如此作结:“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非常经典的由色而空!空得非常自然,空得坦荡如砥,空得实实在在,空得无所畏惧。

登高望远之作,通常会有比较宏大的叙事,或者比较苍茫的感慨。比如稍后于王勃的陈子昂就有过“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再后于陈子昂的张若虚,更有一首《春江花月夜》,被人称之为“孤篇盖全唐”之作。陈子昂的感慨,是由色而不空,故而沧然涕下。张若虚的发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乃是以空设问,然后由空而空,故而不空。王勃虽然以空作结,却是实实在在的由色而空,整篇辞赋里充满着世事的无常,人生的激荡,生命的律动,以及为王勃所特有的知天、知地、知世、知人、知运、知命的豁达。王勃的人生不可谓不坎坷,顶着皇帝震怒的重压,吏部侍郎的蔑视,甚至还背一个莫名其妙的罪案,即《旧唐书》所说的那个语焉不详的杀人案,就像裴松之在《三国志》之注中云遮雾障地赠送给曹操的那个吕伯奢灭门案一样。所有这些,王勃不喊冤、不申辩、不计较,故而不会在辞赋结尾沧然涕下,更不可能像张若虚那样,在空泛一番之后,以“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那样的小清新文字作结。摇情树虽然比摇钱树要优雅太多,但毕竟还是在世俗中的摇曳。

以王勃的经历,说他被伤害得遍体鳞伤都不夸张。他差点送命,最后还幸遇赦免的浩荡皇恩。这其中的缘由或者细节,《旧唐书》讳莫如深,似乎只是想诏告天下:王勃负有血债。这就像《旧唐书》说王勃恃才傲物一样,究竟傲了什么物,也是语焉不详。大凡读过《旧唐书》,世人只能得到这样的印象:王勃者,恃才傲物也,杀人被赦也,触犯皇帝也,吏部侍郎讨厌也,最后稀里糊涂地死去也。但《旧唐书》津津乐道的所有这些段子,从王勃的《滕王阁序》里却根本读不出来。因为从这篇辞赋里读到的不是恃才傲物,而是持才爱物。热爱大自然,热爱天文地理,热爱诗书人物,热爱新知故旧,即便萍水相逢,也一律将他们视作是能够倾听伯牙鼓琴的钟子期。一篇《滕王阁序》呈现出了不同凡响的自由品质:文辞的自由,知识的自由,文化的自由以及人文底蕴的自由,最后又全部归结为生命本然的自由,从而让人感受到超高的生命振动频率。一个简单的求证便是,大凡读过《滕王阁序》的人们都会感觉到一种生命本身的扬升,人们也可以将此理解为心灵的净化或者灵魂的洗涤。是的,纯真的审美有时就相当于宗教的救赎。作为自由的呼吸,美能使人变得纯净。

就王勃个人而言,《滕王阁序》乃是其成道之作;就整个华夏民族之辞赋诗词的审美空间而言,王勃的《滕王閣序》则是灵魂之作。王勃在去交趾的途中,经过广州时,应一座寺庙的僧侣请求,写过一篇题为《广州宝庄严寺舍利塔碑》的碑文。这篇碑文呈现了王勃极其精深的佛学根底,以及不同凡响的悟性灵性。在王勃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里,不仅有着老聃所说的复返婴儿的品质,同样也有着很深的佛缘和非凡的佛性。在此摘录二段,与大家分享:

向使三灾克殄,八正咸修,人握戒珠,家藏宝印,则三十二相,不可得而视也;八万四千法,不可得而闻也。然则圣人以运否而生,佛机以道丧而显。况迦维授手,摩竭推心,高张妙用之功,自拯横流之弊,盖不获己,岂徒然哉?故能业拥大千,化形真一,由乐推而起七觉,因来苏而坐三昧。发挥五演,以寂灭为身常;提挈四流,用慈悲为化迹。

初唐之际,唐三藏的佛经译著尚未问世,但鸠摩罗什的佛经译著已经广为人知,再加上东汉时流行的《四十二章经》,浮屠在士大夫当中颇有影响力。王勃在撰此碑文之前,就曾写有《释迦如来成道记》;可见王勃早已于佛经佛学了然于胸,故而这篇碑文不仅深深得知“迦维授手,摩竭推心”;并且领略七觉三昧,寂灭慈悲。碑文的结语更是隽永深邃,饶有意味:

尚想知音 有怀明发 谬为雅顾 叨陪天骨 爰抽弱翰 式叙高纵 孤音易竭 独赏难逢 思起王粲 悲生蔡邕 岂无章甫 谁适为容

在《滕王阁序》是“叨陪鲤对”,在此碑文是“叨陪天骨”。独赏之际,“思起王粲 悲生蔡邕”;这应该是联想到了王粲的《七哀诗》以及蔡邕的悲惨遭遇吧。在一幕幕的人间悲剧面前,“岂无章甫 谁适为容”。大意是:这世上并非没有像样的冠戴,而是没有什么人能够借此人模狗样。因为这人世间实在太悲惨了。这篇碑文的结语并非空灵,而是慈悲,实实在在的慈悲。

读《滕王阁序》要是从《旧唐书》所描写的王勃读起,那一定会读得不知所云。但倘若能够从王勃这篇为广州寺庙的舍利塔碑写的碑文读起,那么就可以将《滕王阁序》所纷呈的景观、眼界、气度、心胸以及由色而空的空灵甚至无以言说的审美境界,尽收眼底,一目了然。这是灵魂的吟唱,这是婴儿的呢喃,这是伯牙的高山流水,这是维摩诘跟前的领悟或者礼赞。读过如此精妙的作品,“孤篇盖全唐”之类的话应该没有必要再唠叨了。

接下来需要探寻的是,王勃的精神光谱。

下篇

作为辞赋诗词的灵魂人物,王勃宛如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能够接续其光芒从而使这一灵魂获得转世般的涅槃再生者,在唐朝繁星般众多的诗人之中相当罕见,而李商隐就是其中一位。他那首《锦瑟》仿佛灵魂自白,遥指着前世的光泽。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勃当年在《滕王阁序》里的耀眼光华,至李商隐已经有些惘然,犹如庄生梦蝶,望帝化鹃。最有趣的是,王勃在《滕王阁序》里那团婴儿般充沛的元气,此刻被李商隐追忆成了朦胧的情爱。而李商隐之于诗歌审美的贡献,恰好就在于绵绵不断的深情款款。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在李商隐的无题诗中,这是最令人动容的一首。那一联“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真正是千古绝唱。仅此一联,足以使屈原的整篇《离骚》黯然失色。情爱的纯粹性是不附带任何东西的,无论是君王还是国家甚至是天下或者民众。爱是私己的,不能是公共的。正因为爱的这种私己性和纯粹性,致使美是自由的呼吸,在李商隐的这一联诗句里被悄然改作了爱,也是自由的呼吸。

在另一首无题诗里,别有一联与此互相辉映:“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爱,就是这么的彻底,这么的决绝,不存在什么“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也不需要什么“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

决绝的爱是不离不弃的,而不离不弃的爱又是极其朴素的,了无《离骚》里的那种华丽。李商隐的朴素就像王勃的坦荡一般,天然无饰。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夜雨寄北》日常得不能再日常,平实得不能再平实。相对于在无题诗里将缠绵写到极致,李商隐在此将恩爱铺陈得栩栩如生。夫妻间的刻骨铭心,其实就是这么的朴素。突然想到杜甫那首思妻的《月夜》,有道是:“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倘若没有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作比较,杜甫的《月夜》也算实在,虽然在画面里呈现妻子的玉臂,会让人感觉老杜想老婆想得有些压抑了。《月夜》的最后一联“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与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相较,就显得不无逼仄了。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杜甫跟屈原一样,动不动就老泪纵横。屈原更是动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诗人一旦将自己的私人情感与国家君王捆绑在一起,似乎在诗歌里就特别容易浪浪掩涕。李商隐没有这副模样。

爱情在辞赋诗词中并不或缺,既有欢快轻松的“关关雎鸠”,又有悲伤沉重的《孔雀东南飞》,甚至还有娇羞热烈的“感郎不羞赧,回身就郎抱”;但如同李商隐这般诉诸生命的品质,从而成了自由的呼吸,前无古人。后世的来者,恐怕也只有柳永的词作或者《红楼梦》那样的绝唱了。这是整个中国文学史上最玲珑剔透,最值得这个民族为之骄傲的精华所在,倘若说王勃以《滕王阁序》圆满了汉唐之气的话,那么李商隐的诗作则以丝方尽、泪始干那样的名句开启了后来的宋明之情,最后在《红楼梦》里蔚为大观。如此美景,不要说华夏民族理当万般珍惜,即便对照西方文学,也是弥足珍贵的高尚。

被誉为欧洲文艺复兴启明星的诗人但丁,在其《神曲》里面对待爱情是相当迷惘的。他将心中的所爱幻化成一个叫做贝娅特丽丝的女神,引领他走向天堂;同时又将历史上诸多爱情故事里女主们打入地狱,借用“保罗与弗兰西斯卡”故事中女主的自白,认为“爱欲,把我们引向同一条死路”。但丁在情爱面前是完全分裂的,可以說,正是这样的自我分裂,致使人们不禁要问,但丁随着他心中的女神贝娅特丽丝去向的,真的是天堂么?说一句大为不敬的话,倘若没有薄伽丘的《十日谈》作支撑,但丁的整个《神曲》架构将处在摇摇欲坠的境地之中。就此而言,但丁这颗启明星是相当黯淡的。这与其说是但丁的天堂太过虚幻,不如说是因为爱的缺席。

倘若读者还没有弄懂这爱的缺席是什么意思,那么不妨再列举尼采作补充。尼采可能是自康德建造了巍峨的理性大厦之后,最激烈地反抗理性从而成为整个西方世界所谓非理性哲学榜样的哲学明星。他极其激烈地也可以说相当疯狂地在一本本哲学著述中表达其非理性思想,最后真的疯掉了。他发疯的标记性事件,据说是他抱着一匹马的脖子边哭边说道:我的老伙计呀!可我的感觉刚好相反,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早已发疯了,但是,当他抱着马的脖子哭诉,恰好是开始变得正常起来的标记,因为他在向那匹马倾诉着他的爱。须知,爱的缺失,乃是尼采那些疯疯癫癫著述的致命伤。可是,当他内心突然滋生出爱的时候,却被家人以及世人认定,他疯掉了。倘若说,爱是自由的呼吸,那么尼采此前从来没有对爱有什么感觉,只有在他抱住马脖子的那一刻,才感觉到了爱。纵观尼采的那些著述,虽然不以理性为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思想是自由的。我想,读过《滕王阁序》并且真正领略过其内涵的人们,读不读尼采根本不重要了。同样道理,领会了李商隐诗中的丝方尽和泪始干,会觉得但丁的《神曲》太过苍白,从而显得很虚假。

但丁《神曲》里的地狱图景,很像好莱坞电影里的动画片。相比之下,李商隐那些深情款款的诗句,全都出自在地狱里的历炼。倘若要问李商隐经历了什么样的地狱,翻翻《旧唐书》即知。

史官在《旧唐书》里以非常不屑的语气,记录了李商隐的宦海沉浮。在那个靠着宦官上台的灭佛皇帝唐武宗的治下,整个官场有如黑暗丛林,帮派林立,险象环生,令李商隐无所适从。最终是“名宦不进,坎壈终身”。巴结者史官的嗅觉极其灵敏,能够从李商隐身上嗅出王勃的气息,故而也给了他一个“恃才诡激”的概评,并且也与王勃一样,“为当涂者所薄”。相比之下,被后世拿来与李商隐并称为“小李杜”的杜牧,祖孙三代皆为朝廷命官,在当时的官场里混得比李商隐要滋润多了。至于这《旧唐书》将温庭筠与李商隐并称,既说他们“文思清丽”,又说他们“俱无操守”;赞得随便,贬得僵硬,有如贾政斥责贾宝玉。

杜牧跟李商隐根本不是一回事,彼此完全放不到一起。李商隐的诗风朴素、典雅;杜牧的诗风华丽、夸张。最突出的便是他那篇《阿房宫赋》。杜牧在此赋里将其想象力发挥到了极致,虽然比不上但丁,却要比但丁更离谱。当今的考古发现,所谓的阿房宫其实只是一个可能用于祭祀的土台,根本没有杜牧渲染的足以隔离天日的亭台楼阁,还覆盖三百余里。老天!

或许会有人指出,杜牧在赋中也提到了爱:“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但这里爱的是国家,这里列出的教训是朝代的兴亡。杜牧把国家的兴亡看得很重,故而有名句如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番感慨又突显了杜牧的夸张风格。因为与国家兴亡最没有关系的恰好就是商女,凭什么指摘她们唱歌呢?

与杜牧和李商隐截然不同,相反,温庭筠与李商隐确实非常接近。温和李并称,是一个很重要的诗风流变的标志。从文学史的角度来说,从主气的唐诗到主情的宋词,其间的演变或者说转折就在于温李。李商隐为后来的宋词之情奠定了审美精神,温庭筠则为重情的宋词发展了温婉可人的词作形式。五代后蜀赵崇祚编的《花间集》首推温庭筠之作,无意间给出了一个宗师地位。此外,比起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温庭筠还留给后世一个与鱼玄机相爱相惜,因为过度怜惜而造成悲剧的凄美传说。温似乎比李更浪漫,故而以温李相称,倒也合适。

当然,李商隐虽然是后世主情诗风的先驱人物,但这并不意味着其诗作没有汉唐之气。倘若说王勃在《滕王阁序》里有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坦荡气度,那么李商隐则以极其含蓄的方式将这种气度发挥得淋漓尽致。李商隐的这一面,大都体现在他的政治讽喻诗作里。饶有趣味的是,李商隐诗作所及,正是汉唐两朝的皇帝。比如那首《贾生》:“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就李商隐此作而言,并非给汉文帝一个盖棺定论,只是借题发挥而已。这样的发挥不是具体针对哪个皇帝,就像王勃在《滕王阁序》里那样,感慨天下之事,鄙睨庙堂之高。试想,倘若李商隐像贾谊一般被皇帝召去聊天,情形也可能会是如此这般的对牛弹琴。

李商隐的两首《马嵬》,也并非在编派谁的不是,而是感叹皇室之爱的脆弱以及当事者的无奈。诸如“自埋红粉自成灰”,“他生未卜此生休”,与其说是刻意的嘲笑,不如说是深深的怜悯。这跟白居易的《长恨歌》将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当作笑话来讲,是截然不同的。因为在“自成灰”的沉痛里,有着“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悲切。李商隐是绝对不会将爱情故事当作笑话来讲说的,正因如此,他才会在该诗的尾联如此的唏嘘不已:“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倘若从这样的视角观察李商隐的《龙池》,便可得知,最后一句“薛王沉醉寿王醒”,并非是指责唐玄宗的荒唐,而是在替唐玄宗的爱情捏一把汗。

有关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的诗作很多,但能够具有李商隐这般怜悯的,恐怕凤毛麟角。至于能够读懂这般怜悯的,也同样屈指可数。至于李商隐如何看待那些官员,可以在他的《宫妓》《宫辞》里窥见一斑。

珠箔轻明拂玉墀,披香新殿斗腰支。

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

(《宫妓》)

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

莫向尊前奏花落,凉风只在殿西头。

(《宫辞》)

什么叫做借题发挥?这就是。借宫中歌舞伎,影射李唐王朝官场里的衮衮诸公。他们在皇帝面前轻歌曼舞地斗腰肢,用今天的话来说叫作“做身段”。李商隐冷冷地提醒他们:小心君王怒偃师。所有那些在君王跟前争宠的官员,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失宠;《梅花落》唱得开心时,没准就“凉风只在殿西头”。清代的纪晓岚不愧是官场里的老油子,看出李商隐这首讽喻诗“怨诽之极而不失优柔唱叹之妙”。不知纪晓岚是否也经常会担心殿西头的凉风,至少是被李商隐说到心里去了。

李商隐将恋爱中的皇帝当人看,也将官场里的油子们当狗看。倘若没有王勃式的超然,哪有如此气度、如此幽默?王勃也罢,李商隐也罢,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或者说有一个能够把他们联接起来的连贯性,就是没有皇帝这块天花板。这块天花板死死地压在臣子和文人的头上,以致于他们终其一生都不曾抬头看天,看星空,看宇宙。不说其他,仅有唐一代的诗人,大都顶着这块天花板写诗。杜甫如此,李白也如此。初唐诗人如此,开元天宝年间的诗人也如此。因此,王勃成了异类,李商隐成了异类。这便是《旧唐书》里说王勃恃才傲物的由来,说李商隐恃才诡激的由来。殊不知,这正好道出了这两位诗人共同具有的自由品性:文辞的自由,文化的自由,生命的自由。他们一个以美作为其自由的呼吸,另一個以爱和怜悯作为其自由的呼吸,从而以不同的作品抵达了共同的绽放。这是自由的绽放,也是生命之花的绽放。唐诗因为有了这样的诗人,才具有了第三进向,而没有停留在君君臣臣的历史平面上。这就是李商隐与王勃之间的遥相呼应,也是唐朝诗歌星空里那两颗最明亮的星星之间的互相致意。

提一个有趣的问题,倘若李商隐以了无天花板的审美气度从事政治,会成为什么样的人物?会写出什么样的诗歌?这样的人物历史上是有过的,但不在唐朝,而是出在汉末。是的,正是那位叱咤风云的政治家、胸襟浩瀚的诗人——曹操曹孟德。正如读王勃的《滕王阁序》要从他那篇为广州寺庙舍利塔碑写的碑文读起,读李商隐或者读王勃的气度,得回溯曹操其人其诗。这是一种在生命的隐形存在中悄然传承的历史信息,从不见于任何史书史著,任何传说,任何文字,但读懂的自然会懂,不懂的再怎么说也不懂。这很像佛门传说里的佛祖拈花、迦叶微笑。文字层面上的历史是头脑思维的语言编造,内心层面上的传承是心灵审美的吟唱体悟。

那么读曹操应该从哪里读起呢?若要读曹操其人,当然得从他的《短歌行》读起;若要读曹操的政治生涯,无疑要从他的《蒿里行》读起。

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

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

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

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

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

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诗中首句里的“义士”并非自谓,而是泛指当年的各路豪杰。但是,此中最具义士气度的,正是曹操本人。曹操当时是放弃了董卓授与的骁骑校尉逃出宫中返身讨伐董卓的。此事在陈寿的《三国志》里记载如是:“卓表太祖为骁骑校尉,欲与计事。太祖乃变易姓名,间行东归。”当时袁术也是从董卓身边逃走的。但袁术是害怕董卓,曹操是不屑于与董卓共事。《资治通鉴·汉纪五十一》有说:“术畏卓,出奔南阳。”

陈寿写《三国志》与唐朝史官写史截然不同,不需要交给皇帝审查,故而有自己的立场。当然,陈寿是蜀国官员,蜀亡后又仕于晋。作为一位史官,陈寿难免有重蜀轻魏的立场,尽管他享有良史之誉。陈寿对曹操的评价如是:“太祖运筹演谋,鞭挞宇内,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对比他在《诸葛亮传》中说诸葛亮出山之前“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似乎有失公允。就连诸葛亮本人都在《后出师表》里承认:“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孙子、吴起相当于乐毅之才,至于谁是管仲式的政治家,理当对比曹操和诸葛亮之间的大局观。

当时的大局观,主要在于对三国鼎足而立的认定。在赤壁之战之后,曹操便意识到三分天下的局面,从此再也没有兴师动众地举兵灭刘备、孙权。曹操如此这般的清醒,连诸葛亮都感觉到了,在《后出师表》中如此说道:“昔先帝败军于楚,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但诸葛亮本人却并不如此认定,而是在《前出师表》中向后主刘禅表明心迹,坚持要“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这跟当年与刘备说的隆中对里的想法,似乎完全不同。人们可以说,诸葛亮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就是为了报答先主的三顾之恩。不错,诸葛亮确实有这意思,一如他在《后出师表》中最后陈述:“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但问题是,诸葛亮有曹操那样的军事才能么?平心而论,将诸葛亮比作萧何应该恰如其分。陈寿虽然很想拔高诸葛亮的形象,但最后给出的评价还是中肯的:“可谓识治之良才,管、萧之亚匹矣。然连年动众,未能成功,盖应变将略,非其所长欤!”识治良才,一语中的。至于管、萧之亚匹,比作管是虚晃一枪,给个面子;比作萧才是实实在在之的评。在整个三国时代的政治家当中,只有曹操能够与管仲相媲美,即便周瑜那般人称完美的英雄人物,都难以望其项背。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说,曹操在赤壁之戰之后的心平气和,很大程度上也是看在东吴有周瑜那般人物的份上。孙权格局不大,若没有周瑜和鲁肃力挺,根本过不了那一关。后世的辛弃疾所谓“生子当如孙仲谋”,还真是没看懂那段历史。

回到曹操自叙式的《蒿里行》。此作庶几就是一部汉末历史,简明扼要地摆明了当时的政治局势。既点明是群雄讨凶,又指出盟友间的自相残杀,并且极其不屑于袁氏兄弟迫不及待想要做皇帝的可耻可笑。倘若在一般的政治人物手里,最后肯定会表明自己一定胜利的信心或者抱负之类,但曹操笔锋陡然一转:“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最后如此作结:“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曹操这首史诗般的诗作,不是结在自己的抱负上,而是结在了满目生灵涂炭的悲悯之中。这是我认定曹操堪比管仲而诸葛亮比不了管仲的根本缘由。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和《后出师表》里,是满满的忠臣陈情,一心想着的是“先帝虑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简而言之,眼里只有朝廷,只有复兴汉室,没有黎民百姓。曹操有着对民众的关切,“念之断人肠”。后世追捧诸葛亮及其《出师表》,鲜有人认真阅读曹操的《蒿里行》。同样,世人只知狂赞杜甫的“三吏三别”,不知曹操的《蒿里行》是什么样的悲悯情怀。

好在陈寿毕竟是良史,最后对曹操给出的评价是:“……不念旧恶,终能总御皇机,克成洪业者,惟其明略最优也。抑可谓非常之人,超世之杰矣。”但这可能让《三国志》的注者裴松之看了很不爽,于是在曹操离开董卓兴兵讨伐那段过程中,恶狠狠地加了一段曹操在逃亡路上灭好友吕伯奢一门案。甚至还引用一个叫做孙盛的人的杂记说曹操杀完吕伯奢全家后,扔下一句“宁我负人,毋人负我”便扬长而去(原文“遂行”)。后世又将这句话夸张成了“宁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以此突出曹操的所谓奸雄形象。但是,在《三国志》里,有关曹操出逃之后的情形,陈寿写得清清楚楚:“出关,过中牟,为亭长所疑,执诣县,邑中或窃识之,为请得解。”即便后来宋朝的名儒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也认同陈寿的叙述,“操变易姓名,间行东归,过中牟,为亭长所疑,执诣县”,只字不提裴松之的加料。不知裴松之为何要如此抹黑曹操。裴松之原来与陈寿同样在晋朝为官,后来又在南朝出仕期间,接受宋文帝的诏令给陈寿的《三国志》加料。不知良史陈寿九泉有知,作何感想?

裴松之注这类加料的出处,或者是来自吴人的佚名之作《曹瞒传》,比如说曹操少时戏弄叔父的那个段子;或者是源自《世说新语》,比如那个灭门案谣传。《曹瞒传》仅看标题便可知是戏说之作,曹操小名阿瞒。吴人不爽曹操完全在情理之中,毕竟赤壁之战哪怕是吴方得胜,也是刻骨铭心的,说起曹操怎么可能有好话?或许是那般戏说太不上台面,故而《曹瞒传》早已失传,甚至连作者姓名都无从查考。后来留存于世的,也就是裴松之注里所引用的这些段子。换句话说,要不是裴松之那么起劲,《曹瞒传》也不会在世上留下多少痕迹。

《世说新语》是魏晋南北朝时的志人小说,作者刘义庆又恰好也是南朝刘宋王朝之人;因为是王室成员,地位应该比裴松之要高。刘义庆在《世说新语》里对曹操的各种恶语相向,可能折射了刘宋王室之于曹操的咬牙切齿。

当然,比起裴松之加料,明朝的罗贯中有如刀笔吏,写了一部把曹操抹黑得不成样子的《三国演义》。就此而言,裴松之对《三国演义》是作了贡献的。只是那样的贡献,即便是被罗贯中捧上天的刘备,可能都不会认同。据诸葛亮在《后出师表》里提及,“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此处虽然是在讲说曹操信任夏侯渊有失,却同时不经意地透露了刘备之于曹操的佩服。

当然,曹操并非完人,尤其是在那个战火频仍的动荡年代,战袍染血,在所难免。其中最为人诟病的无疑是徐州屠城一事。此事在史书上说法各异。陈寿在《三国志·武帝纪》中如此记载:“太祖击破之,遂攻拔襄贲,所过多所残戮。”这里并没有明确指出所杀对象是残兵败将还是平民百姓,或者两者都有。陈寿在《陶谦传》中复述道:“谦兵败走,死者万数,泗水为之不流。”这里的死者万数,似乎是指败走的谦兵。但陈寿又在《吴书》中留下一句:“多杀人民。”将此三段叙说加起来,即便屠杀一事属实,也并非全都是平民,而是兵民混杂,万数规模。但这到了《曹瞒传》里便被发挥成了:“坑杀男女数万口中于泗水,水为不流……皆屠之;鸡犬亦尽,墟邑无复行人。”及至《后汉书》更成了:“皆屠之,凡杀男女数十万人,鸡犬无余,泗水为之不流,自是五县城保,无复行迹;百姓流移依谦者皆歼。”在此引出的这些记载,敬请读者自行判断。笔者想要指出的是,陈寿没有说得很清楚的那个事件,被《曹瞒传》《后汉书》作了相当夸张的发挥。

陈寿在《三国志》里既不提曹操的《蒿里行》,也不提曹操的其他诗作,却在《诸葛亮传》里几乎逐字逐句地引用了《出师表》。这应该是陈寿最有失公允之处,也是陈寿读史著史缺乏深湛的文化底蕴之所在。所谓诗以言志,所谓文如其人,诗也罢,文也罢,都是最能够折射出诗人文人品性的参照物。没有曹操的《蒿里行》作对比的话,诸葛亮的《出师表》确实光彩夺目得很。就连“三吏三别”的作者杜甫都被《出师表》感动得挥泪奋笔:“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杜甫好像忘记了孟轲的民为重、君为轻的教导。

曹操并不在意朝廷姓什么。当初有人想要废除汉室,就因为遭到曹操反对而作罢。《三国志》记载:“顷之,冀州刺史王芬、南阳许攸、沛国周旌等连结豪杰,谋废灵帝,立合肥侯,以告太祖,太祖拒之。芬等遂败。”曹操是当时天下所有群雄之中最有实力称帝的一位,但他终其一生不曾称帝。即便在《短歌行》里,他也只是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自许。虽然曹操囿于当时的史书史料,不知周公究竟是什么样的历史人物,但他以周公自许却表明了自己以辅政者自居,了无废除汉室自立为帝之心。曹操不以皇位为意,因为曹操与后来的王勃、李商隐一样,头上没有那块叫做皇帝的天花板。

曹操不是个随便滥交朋友之人,他看得上的朋友,都不是等闲之辈。曹操将他的交友原则,堂堂正正地写在那篇《短歌行》里:“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曹操看重才学之士,并且求贤若渴。一旦获得那样的朋友,便是如同《诗经·小雅·鹿鸣》里所说的那样:“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正因为曹操的这种交友气度,使得其幕府人才济济。在那个英杰遍地的時代,曹操的幕府里所聚集的人才最多最出色。这是曹操能够纵横天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当然,曹操能够聚集人才实现其政治抱负,并非仅仅是识才重才,更重要的是重友情重情义。当年曹操与蔡邕交好,蔡邕后来被王充所杀,其女儿蔡琰后来被匈奴人所掳掠,曹操力救。曹操的儿子魏文帝曹丕在《蔡伯喈女赋》的序中提到此事:“家公与蔡伯喈有管鲍之好,乃命使者周近持玉璧与匈奴,赎其女还,以妻屯田郡都尉董祀。”此外就连《后汉书·列女传》,也曾提及:“曹操素与邕善,痛其无嗣,乃遣使者以金璧赎之,而重嫁于(董)祀。”蔡琰字昭姬,才貌双全,至晋因避司马昭之讳而改作文姬。蔡琰被掳往匈奴之后遭遇悲惨,曾写《悲愤诗》,其中“马边悬男头,马后载妇女”的景象触目惊心。

当然,曹操与王勃之间的这种遥遥相继的神秘关联,不限于此,尚有曹操《龟虽寿》里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对应于王勃《滕王阁序》里的“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这与其说是唱和,不如说是隔世的气场流传。曹操《观沧海》里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与王勃《滕王阁序》里的那联“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庶几就是一脉相承!倘若能够就曹操与王勃之间的这种神秘传承,细细品味《短歌行》里的“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是不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呢?

从《短歌行》里读懂曹操其人,再从《蒿里行》中读懂曹操其事;然后再翻开陈寿的《三国志》,便可知良史之笔虽然难以望向曹操的高度,难以抵达曹操的浩瀚,但还是忠实记录了曹操的一些实迹。比如“三月壬寅,公亲耕籍田”。诸葛亮自称躬耕于南阳,不知做了丞相之后有没有扶过犁锄?又如“九月,作金虎台,凿渠引漳水入白沟以通河”。这应该是曹操的兴水利之实事。从做金虎台一事来看,造铜雀台也很平常。陈寿很简单地写道:“冬,作铜雀台。”陈寿没有记述的是,当时曹操第三子曹植写了一篇《登台赋》,其中有“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虾蝾”那样的句子。据说,后来被诸葛亮为了刺激周瑜恨曹操,故意篡改成了“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再后来,那个擅长于夸张的唐朝诗人杜牧在《赤壁》一诗中煞有介事地写道:“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于是,一个天大的谎言便在后世流传开来:曹操造铜雀台是为了把人家的老婆关进去。这可能是陈寿写作《三国志》时绝对想不到的。

曹操没有像诸葛亮那样写有《出师表》,但陈寿在《三国志》里记载有曹操的不少相当于诏书的诰令,其中有安置阵亡将士的,有重建学校的,这里仅摘引一段:“自顷已来,军数征行,或遇疫气,吏士死亡不归,家室怨旷,百姓流离,而仁者岂乐之哉?不得已也。其令死者家无基业不能自存者,县官勿绝廪,长吏存恤抚循,以称吾意。”这些诰令应该是《蒿里行》最好的注解。曹操并非仅止于悲天悯人,而且身体力行地抚恤流离的百姓。

纵观整个东汉末年和三国时代,诸多弄潮儿式的英雄之中,能有曹操这样的悲悯胸怀者,实在寥寥。刘备在意的是他的刘姓王朝,孙权关注的是等曹氏称帝后也跟着称帝,至于袁绍、袁术之流,更是不堪入目。曹操留下如许诗篇,固然拜其文学才华所赐,但更主要的还在于他的坦荡如砥,直言不讳。倘若有什么藏着掖着的,怎么可能如此写诗作赋?因此,阅读三国时代,应该从一个疑问开始:为什么曹操写了那么些诗歌,其他政治风云人物没有如此雅兴?

当然,也正因为曹操留下如许诗篇,致使后世读懂曹操其人其事成为可能。倘若曹操的诗作有什么缺憾的话,那么就是没有留下与情感有关的篇什。曹操是个多情之人,但从《三国志》《后汉书》等史著里看不到任何曹操情爱的痕迹,从曹操本人的诗作里也看不到曹操有此抒写。令人好奇的是,一个有着“山不厌高,海不厌深”气度的男子,会写出什么样的柔情诗作?

曹操没有写过的柔情之作,世人倒是可以在隋朝皇帝杨广的诗作里读到。这里指的是,杨广的两首《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二妃。”虽然是春江,花开,月夜,但写得很是曹操。如如不动的江水,春花满满地开放;流水才将月色推过去,潮水又把星光带了过来。景象恢宏,气氛宁静,月色星光交织之下,宁静的江水与绚丽的繁花,洋溢着温馨和芬芳。最有意思的是,就在这样的春江花月夜里,杨广不知怎么地蓦然想起了飘逸在历史景深处的娥皇、女英。可见,此处的春江显然不是特指,而是泛指。故而诗作在情意绵绵之中,汹涌着浩渺和深邃。如此气度,除了曹操,我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古人与之相通相应。

杨广与萧皇后的夫妻感情极深。因为体味过了爱到深处的宁静,故而能感觉江水的如如不动。爱情与情欲的区别就在于,情欲是焦灼的,爱情是安详的;情欲图一时之快,爱情自然而然地天长地久。倘若说曹操的浩瀚在于气的充沛,那么杨广的恢宏则在于其深情犹如月色星光一般,满天闪烁。

从曹操经由杨广再至王勃,世人可以感觉出王勃不把李唐王朝放在眼里的底气所在;从王勃反观杨广、曹操,世人可以发现,那是同一种气度、同一种才华、同一种人文底蕴在不同的历史人物身上的不同变奏。从杨广的两首《春江花月夜》里,可以读出一种历经风浪或者数度沧桑之后的宁静。开满春花的江面上,空旷沉静;走过了情欲的爱情,在月色和星光中悄然升华着,将作者带到很遥远的年代。在那个年代,他也曾是一尊帝王,也曾有过真挚的情爱。那两个身影,在江面上静静地飘逸着,依稀记得她们一个叫娥皇,一个叫女英。这便是杨广的由色而空,空得非常感人。

曹操空在《观沧海》里,杨广空在他的《春江花月夜》里。相比之下,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显得太过空泛可以说是无物可空。更不用说,诗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很难不让人想起刘希夷《代悲白头翁》里的诗句:“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而另一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庶几又是《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翻版。虽然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也是翻写他人诗句,但那是令人耳目一新的审美创造。

诗魂王勃以一种生命的少年形态呈现,朝气蓬勃。这种生命形态的成年状态或者说壮年状态便是上述论说的李商隐、曹操、杨广。那么如此这般的诗人诗作,有没有步入老年状态的景象?答案是有的,比如王维。

笔者曾经在《唐诗宋词解》一著中,相对于讲说王勃的标题“王勃如彗星划过”,给王维下的标题是“王维像牛车走过”。那样的形容既彰显了王维诗作特有的苍劲含蓄,也暗示了王维其人的与世无争。倘若说三国时代有个人称完美的周瑜,那么唐代诗人当中则有个完满的王维。或许正是这样的完满,致使《旧唐书》无以挑剔地如此写道:“维弟兄俱奉佛,居常蔬食,不茹荤血;晚年长斋,不衣文彩。”并且王维“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绝尘累”。其安于孤寂的沉静,感觉很像李叔同。由此也可以得知,何以在他题为《相思》的诗作里,那么的置之度外:“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祝愿他人多多益善,与他自己全然无关。

相比之下,王维似乎更在意兄弟亲情。比如《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節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首诗与王勃的《蜀中九日》极其相像:“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全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写的,就连遣词造句都一样,一者是他席他乡,另一者是异乡异客。这又是一种神秘的关联,就像王勃会在碑文中突然提及曹操的管鲍之交蔡邕一样,王维会写出一首与王勃遥相对应的九九之作。

当然,与王勃的朝气蓬勃不同,王维的气度里满是老子式的含而不露。《旧唐书》里记载:安禄山陷两都之时,“禄山宴其徒于凝碧宫,其乐工皆梨园弟子、教坊工人。维闻之悲恻,潜为诗曰:‘万户伤心生野烟,百官何日再朝天?秋槐花落空宫里,凝碧池头奏管弦。”须知,王维这是冒着被安禄山发觉的危险悄悄写下的诗作,再低调,也有风险。不管安禄山如何看重,但王维内心就是不愿屈从。当然,他也不会像明朝的方孝孺那么夸张,只是将抵触默默写入诗中。好在后来翻盘,李家父子得以回銮,王维侥幸躲过一劫。

同样含蓄的诗作尚有《息夫人》:“莫以今时宠,能忘旧日恩。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表面上是在指责被宁王强占的厨子妇人,骨子里句句戳到宁王的心里。《新唐书》曾提及王维与宁王的关系:“宁王、薛王待之如师友。”王维看不惯宁王强占他人之妇,但又不能撕破脸皮斥之,于是就选择了如此含蓄的方式,让宁王自己感到惭愧从而将妇人归还给她那位做厨子的丈夫。

从上述两则事例可知王维在朝廷和官场里是如何安身又不失风骨的。他有原则,但不张扬;他会替弱者打抱不平,却又给足豪强面子。这与其说是圆滑,不如说是张弛有度。世事洞明,人情练达,这在王维与其说是处世之道,不如说是自我修炼的通达方式。这跟高僧在寺庙里潜心修炼,证道悟道,可谓异曲同工。正是基于这样的修为,故而王维可以将应酬之作《和贾舍人早朝大明宫之作》写得风轻云淡:“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真正叫做看到什么是什么,既不夸张,也不轻慢。

倘若再要列举出王维与王勃之间的那种神秘关系,那么应该就是其《山居秋暝》与王勃《郊兴》的相近相似。一者是:“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一者是:“泽兰侵小径,河柳覆长渠。雨去花光湿,风归叶影疏。”同样是雨后的景致,王勃以兰以柳以花以风呈现出清新的宁静,安宁之中照样的生机勃勃。王维刚好相反,以月以松以水以石凝聚起肃穆的孤寂,安之若素之际充满着与月色山石同在的释然。倘若王勃活到王维这一世,恐怕也会这么写;要是王维退回到王勃那一世,没准也会风轻柳拂。真可谓意趣盎然的对照。

不过,王维的《竹里馆》就颇有嵇康的孤傲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鹿柴》更是有一种便纵有万般苦衷、更与何人说的孤寂:“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王维并非是个由空入空之人,而是个内心有太多的心事却无处诉说,故而只能自我排解的沧桑老翁。先不说其他吧,仅一首《送元二使安西》便可见出其内心的浩瀚:“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清新的景致,配上的是一句过来之人的劝慰;款款深情,语重心长,又尽在不言之中。这让人想起的,不是王勃的诗风,而是李商隐的《夜雨寄北》那样的韵味。

要是有人问道,王维的诗作里有没有曹操那样的豪放?那么一首《老将行》便是回答,这里仅引出开头的部分:“少年十五二十时,步行夺得胡马骑。射杀山中白额虎,肯数邺下黄须儿!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汉兵奋迅如霹雳,虏骑崩腾畏蒺藜。”这感觉已经不是王维了,好像是高适或者岑参。那“一剑曾当百万师”的豪气,足以让向往成为剑客的李白黯然失色。想要成为一名剑客的狂野,与胸中自有百万雄师的气度,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即便高适或岑参都不曾写过这样的诗句。這应该是曹操才有的胸臆。

倘若说曹操之空表达在《观沧海》里,那么王维之空则在其《使至塞上》一诗中喷薄而出:“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如此恢宏壮观,远接曹操的“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近邻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从秋水到沧海,再到春江花月夜,最后到孤烟落日,那颗自由的灵魂在隐形存在的生命时空里兜兜转转地画出了一条直线,一个圆圈。非常美丽的几何图案,与神圣几何的生命之花、生命之果全然对应。这也是壮观而沉静的由色而空之色之空。不屑为官的王勃与沉潜官场的王维,以周公吐哺自喻的曹操与暮江不动的杨广,在这个几何图案里闪闪烁烁。最后,是李商隐在幽幽地呢喃:“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结语

要将一种无形的精神光谱勾画出来,无疑是非常困难的尝试。幸好,这样的光谱有诗作承载,让笔者得以尽可能清晰地呈现出来。作为文本的作品并非孤立于诗人之外,相反,恰好既折射出诗人的生平又映照出诗人的内心世界。当世人将个体生命的人生置于所谓的历史之中加以考察时,最为真实的并不是历史,而是生命本身作为隐形存在的光泽。历史因为语言文字天然的模糊性,往往会成为书写者随意发挥的涂抹对象。因此,在历史书写中的人物,很难不被扭曲,或者丑化,或者美化。但历史与演义的区别在于,演义可以是完全虚构的,而历史书写不得不尊重史料或者史实。至于诗歌的真实性,就在于任何历史书写都无法改变的审美内涵。历史书写中的人物是由事件和细节构成的,而诗作中的诗人品性及其内心的存在内涵,却是由其审美趣味及其个人秉赋所决定的。当陈寅恪试图在《元白诗笺证稿》里以诗证史时,似乎本能地感觉到了诗歌的叙事可能比历史的书写更加可靠。但他没有进一步意识到的是,诗歌的真实在于深藏在审美趣味里的内心世界,或者说隐形存在。那个隐形存在的真实性远远超过了史家用史笔写出的所谓历史。以诗证史倘若没有进入诗人内在的隐形存在,那么能够证出的只是外在世界的历史,或者说物质层面上的历史。

陈寅恪虽然隐隐约约感觉到史著的历史书写不可靠,但他的努力却是以诗证史,并非以诗疑史。用他在《元白诗笺证稿》里的话来说便是:“世所不闻者,予非开元遗民,不得知。世所知者,有《玄宗本纪》在。今但传《长恨歌》云尔。”换句话说,陈寅恪只是想用诗作来证实《旧唐书》那样的史书,并非借此质疑史书的书写有什么可疑之处。在陈寅恪看来,史书一旦被写出来了,便是可信的。这可能就是陈寅恪称赞范晔的《后汉书》是“信称良史”的原因。

笔者在此列出的五位诗人,除了王维之外,全都被史书泼污或抹黑过。笔者无意于通过诗作去改写历史,只是通过诗人的作品,还原诗人的真实品性,还原诗人的真实形象。经由诗歌审美,人们可以看到被史书雪藏的人文景观、被史书歪曲了的人物形象。这是一个经由作品审美呈现出来的美丽世界,是隐形的,也是可见的。有时如流星般耀眼,有时又如月色般沉静;有时是豪气冲天的,有时宁静如止水。与王勃在滕王阁里挥毫疾书相对应的,是王维在庙堂里的默然潜行。杨广在如如不动的江面上体味着爱的久长和遥远。李商隐深藏在《夜雨寄北》的朴素之中的,是丝方尽和泪始干的决绝。曹操在“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之中体味着一览众山小的孤独。从诗作中呈现出来的诗人,是精彩的;从诗作中品味出来的历史,是真实的。当历史被充满谎言本能的历史书写所扭曲时,人物在诗作中的返朴归真却让人看到了以人为万物之尺度的世界,如何经由内心的审美而使真实成为可能。历史的虚假不是虚假在人物的有无或事件的虚实,而是虚假在书写者本身的单薄和猥琐。诸多史家无法在其历史书写中做到的坦荡,在上述诗人的诗作中,经由审美抵达了。

本文的这个话题要说短,几句话就可以讲完;要说长,那可能会是绵绵无绝期的。不管怎么说,这篇从王勃开始的长文,最后还是以王勃的诗句作总结。“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美丽的诗作就像江水一样,从读者的心头,默默地流过。

(本刊发表时有删处)

李劼,评论家,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个性·自我·创造》《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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