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花生之夜
2023-07-23李黎
距离除夕还有五天,韩飞犹豫着要不要请父亲这一头所有的兄弟姐妹聚在一起吃个饭。在犹豫中,他一个个问了一遍,结果大家全都愿意,都说很期待,或者说谢谢哥哥,甚至有人说,早该这样了,今年第一次,以后每年都要聚一下。这些话让韩飞有些愧疚,似乎自己长期不称职,没有让大家多聚聚。想到这里,他在非常昂贵的忘园酒店订了一个大包间。
腊月二十八晚上,兄弟姐妹们如约而至,韩飞自然居中而坐,不断振奋精神保持侃侃而谈的状态。只是大家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宽敞而温暖的包间里出现了沉默。每个人都没什么好说的,每件挂在衣架上或椅背上的衣服也没什么好说的。大家的沉默已经持续了很多年,现在聚在一起,沉默还在,似乎今晚的聚会不是兄弟姐妹们聚在一起迎接春节,而是沉默这个无所不能的怪物把大家召集到了一起。
打破沉默的方式是喝酒,一桌是十八个人,除了一个小孩和三个人要开车,以及两个从不喝酒的,其余十二个人频频举杯,每个人都必须敬另外十一个人两杯,再接受十一个人的回敬,又因为具体的事情多喝几杯。饭桌成了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也像老家丘陵深处一个水草繁茂又寂静无声的池塘。
又一次沉默到来时,韩飞的表姐宋媛突然举起酒杯说,今天是我们这么多年第一次聚在一起,我们敬一下我哥哥吧。其他人纷纷举杯,但眼神里带有疑惑,年龄小的误以为宋媛说的哥哥是韩飞,又对这个称呼感到疑惑,年龄相仿的几个人知道哥哥不是指韩飞。宋媛接着说,敬一下我哥哥宋远,他如果……韩飞打断了宋媛的话,说,姐姐你不要说了,我们都记得。
就怕忘记他,我觉得我总是把他忘记了,根本想不起来有这个人。宋媛说着,眼睛突然红了。堂弟韩中天招呼着说,姐姐你不要喝了,已经喝多了。韩飞抢着说,她没喝多,她就是伤心,我喝多了,我敬宋远一杯。
就在韩飞说话的时候,宋远突然站在门口冲着大家笑,每个人似乎都看到了,七嘴八舌打着招呼。微笑与寒暄铺成了一座桥,宋远走过它,来到韩飞跟前,拖开椅子坐下来说,韩飞,我们两个喝一点吧,这么多年都没见了。韩飞非常兴奋,扭头对着房间的空白处喊道,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又挥挥手对旁边的人说,你们都去打牌吧,我要跟宋远好好喝几杯。
宋遠说,菜不加了,主要是喝酒。韩飞坚持要加点什么,扭头对服务员说,刚才那个生煎包很好吃,再来一份吧,然后再拿一瓶白酒。
白酒拿过来后宋远没有推辞,带着微笑倒酒,笑容几乎要和酒一样落进酒杯里。他从小就笑容满面,加上长得英俊,韩飞一直觉得他像1983年那部《大侠霍元甲》里的霍元甲。韩飞知道,这可能是误会,当时只有黑白电视,自己又只是见缝插针看了几眼,印象深刻,但不真实。宋远似乎知道韩飞的想法,举着酒杯说,我们兄弟两个喝一杯吧,我们大概在1983年就认识了。韩飞笑笑,扭头看看别人,似乎在说,你们看看,我们认识三十六年了,你们一个个都还没三十六岁呢。没有人理他。韩飞举起酒杯说,好多年不见了。宋远想了想说,十六年了,我是2003年走的。韩飞有些激动,干了一杯,又立刻倒上,把酒杯举到宋远眼前说,不止十六年,最起码二十年,之前那几年我很少回家,也没去找你们玩。宋远哈哈大笑说,你是我们这些人中第一个读大学的,不找我也理解。那几年你刚毕业,应该比较忙吧。韩飞笑笑说,也还好,不算很忙,就是特别穷,不好再跟爸爸妈妈要钱了,上班也没什么钱,自己想办法。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有几个关系好的同学,我轮流向他们借钱。
都不容易,宋远感慨一句,和韩飞碰杯,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到底还是不错的,越来越好了,现在又把大家都喊到一起聚一下,我做不到了。韩飞连忙打断他说,哥哥你不要这么说,给你看看我们吃饭前拍的照片,韩中天已经发在群里了。
宋远凑过来看照片,大概是角度的问题,他眼中的照片的光线不太对,他笑着说,是不是没拍好啊,感觉除了我外甥女艾玛,你们都没照清楚啊,全部都虚了。
生煎包端了上来,韩飞招呼宋远,你吃一个,非常好吃,刚才我连吃两个。宋远夹了一个往嘴里送,韩飞说,小心汤。就在他说话间,一股浓稠的汤汁从宋远嘴边喷涌出来,朝他胸口溅去。宋远不为所动,继续往前俯身,一边吞咽一边给自己和韩飞倒酒,滚烫的汤汁在宋远俯身的动作中消失了,似乎他的身体是一个漆黑的深洞。
韩飞觉得喝得太快了,摆摆手说,哥哥我们喝慢一点,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喝多少,以前好像没跟你好好喝过。宋远说,那时候我们都不喝酒啊,再说你到县城读高中我们见面就少了,也就是逢年过节聚半天,不像以前,有事没事就凑在一起玩,你骑自行车还是我教会的呢。
韩飞哈哈大笑起来,既得意自己一个多小时就学会了骑车,也是觉得当年好玩。我一直骑不过你,有好几次跟在你后面拼命蹬,可就是赶不上你,非常生气,回去我还偷偷练习。记得有一次我们过了西湖的天桥就开始比赛,你还让我冲到前面去,突然又赶了上来,超过我了,我拼命骑,从万松开始赶,一直到陈塘都没赶上,后来还是你停下来等我。
主要是我个子比你高,我初二的时候就一米七了,你到现在也没有一米七啊。
韩飞点点头,若有所思,脚下似乎在用力蹬车,要追赶宋远。
宋远问,舅舅、舅妈都还好吧?韩飞说,都还行,我爸爸几年前查出患食道癌,不过发现得早,手术比较成功,也不需要化疗,明年满五年。我妈身体一直不是很好,也久病成医了。宋远点点头,没说什么,也像其他人一样陷入了沉默。
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宋远站起来说,不早了,酒也喝得很多了,要不结束吧,他们回乡下差不多要一个小时呢。韩飞深吸一口气说,结束,明年再喝吧,宋媛你们抓紧时间回去吧,我要跟宋远走一会儿。
随着一阵挪椅子、穿衣服的嘈杂声,十多个人一一走出包间,往楼下停车场走去。忘园酒店在新区中央公园里面,出来就是公园的侧门,通向奥体大街,再上高速,奔向郊县和外省。大伙找到各自的车,在接连不断的招呼声中纷纷关上车门。回老家还有一段路程,韩飞选在这里吃饭,也是不想让他们穿过主城区。
宋远一直站在树林的阴影里,笑着看着大家互相道别。最后一輛车在公园门口消失时,韩飞走过来说,哥哥我们两个走走吧。
奥体大街每隔二十米就是一盏高悬的路灯,金黄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路面,渗进每个缝隙,眼前是一片浮动的金黄色。宋远挺直了身板,走过来和韩飞并肩而行。韩飞发现宋远比自己高很多,坐着看不出来,远远站在一边也不明显,现在很明显。他似乎离开了地面,飘浮在灯光之中,追逐忽明忽暗的灯光中最明亮的那一部分。
哥哥你还喝茶吗?韩飞一边走一边问,小时候我喝茶也是跟着你喝起来的,我爸爸他们都不让我喝茶。最开始那几次,夜里睡不着觉,所以我失眠也是你教给我的。
宋远朗声笑着说,一直喝的,不喝茶觉得不踏实,而且越喝越浓,有时候大半个杯子都是茶叶,每次泡茶都提醒自己少放一点,但都做不到,胃口已经喝坏了。韩飞不理解浓茶到底有多浓,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时候,两个人的脚步加快,脚步声在深夜的喧嚣里显得非常沉重。
韩飞突然说,我不怎么喝茶,这些年主要喝咖啡。
喝咖啡好啊!对了,有一次遇到你的同学马宝才,一聊才知道原来是一个地方的,他在推销咖啡机,几千上万一台,为了卖机器,就把咖啡说得天花乱坠,就像是包治百病一样。他说,他每次推销咖啡机都会遇到有人跟他谈茶叶,比较茶叶和咖啡哪个更好,说到最后他只有承认喝咖啡没有喝茶好,才能把咖啡机卖掉。宋远说着笑了起来,韩飞等宋远说完,感叹说,马宝才已经死了,还有孙国,两个人在学校门口那条路上飙车,以为夜里没什么人,时速开到了一百八,几个学生突然蹬着自行车从校门里冲出来,前面的马宝才猛打方向,连人带车从两棵树中间飞到操场上,继续往前冲了三百多米,一直撞在升旗台的水泥底座上。另外一边的孙国朝猛打方向,车子撞到路边工厂里的一大堆废钢筋上。
宋远脸上挂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继续往前走着,似乎两个人的死亡对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从后面驶过来的车辆的车灯在他前方闪过一道亮光,随后熄灭,另外一辆车又带来一次明暗交替。宋远突然叹口气说,其实我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了,他们是你的同学,我记得他们跟着你到我家玩过几次,不是很熟悉,还有很多人,都记不得了。很多亲戚也记不得了,很长时间只跟父母打交道,连最亲的亲戚也会模模糊糊,可能是因为几年不见,大家都老了,人和名字开始分离了。
韩飞说,也正常,刚才吃饭前,这么多弟弟妹妹,还有他们的家属,我就没办法把人和名字对上,一直到现在我也没完全记清楚。
不过你的变化不大啊,韩飞打算岔开话头,宋远不等韩飞说完就抬高了声音问,不要总是说我了,你自己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你也不常回老家,但是每个人都看着你呢。韩飞有点不好意思,轻轻咳嗽了一下说,最怕说这个话题了,哥哥你既然问了,我就好好说说吧。我现在的生活就是四五条线索,梳理清楚了,好不好就一目了然了。宋远带着鼓励的眼光看着韩飞,这眼光和周围的灯光融为一体,似乎有更多的人和物在鼓励韩飞说下去。
韩飞说,第一条线索就是工作,工作本质上就是不断有新的问题冒出来,每个人只能跟在后面不断调整,想要随心所欲是不可能的。但是工作被当成第一条线索,这本身也很有意思,好的一面是,毕竟工作是第一位,不是生病看病,不是穷,工作有时候还有一点希望。不好的一面就是,它排第一说明了我只能把它放在第一位,不能把家庭和儿女放在第一位,不能把自己的享受放在第一位。宋远点点头,韩飞接着说,第二条线索就是韩雨,她上二年级了,小学还有五年,中学六年,总共还有十一年才去读大学,到时候这条线索肯定也就断了,可能还会提前,所以这条线索很快会结束,看起来很多年,其实是一转眼的事,反正从她出生到现在就是转眼之间的事。第三条线索是父母,父母那边其实不用操心的,他们经济上问题不大,但确实都老了,一身毛病,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大事,然后就不在了,我能做的就是等,让自己不要出问题,对他们报喜不报忧。我跟老婆关系虽然不太好,但是她父母也都七十岁了,我也只能等着。第四条线索是家,不管怎么样,家还是大事情,不然能去哪里呢?家里各种各样的事情多得很,最起码每天洗碗、拖地、洗衣服这些事都要我来做,有时候也会有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头,但大部分时候我还是很喜欢的,特别是洗碗的时候,放着评书,慢慢弄,脑子里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好好想一些事情。第五条线索才是自己的事,这条线索本来好像不应该单独当一条线索来说的,有工作又顾着家庭,哪有什么自己的时间,但我觉得人不能总是被别的事牵着跑,自己喜欢的事还是要尽可能去做,这样既开心又不会去怪别人。最近几年我开始露营,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天气好的时候,我一周要外出一天,走得也不远,就在江北的山里,有时候也在紫金山里面。韩雨已经开始闹着要跟我一起去,我想等她大一点再带上她。她妈妈也不让她去,说夜里进山就是和死人在一起。
韩飞突然沉默了,他发觉了其中的悖论,只能在韩雨长大后才能带她出去露营,而随着她长大,一定会和自己疏远的。
要注意身体,你这个年龄身体最容易出问题。宋远关心了一句,只是声音很微弱,这个话题让他底气不足,不够自信。韩飞答应一声,又突然问,哥哥,你恨不恨你舅舅和姨妈他们?
你恨不恨我们?你有没有想过跟我们谁互相换一下?你有没有后悔生在大姑父家?你说大家都看着我,有没有想过你是我?韩飞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眼睛死死盯着宋远,但他眼前什么都没有,没有宋远,没有熟人,也没有答案。酒劲一点点上来,周围仿佛是小时候房前屋后和池塘里无处不在的水花生,黏稠密集,让他既恶心又恐惧。他加快脚步,夜色和灯光让熟悉的路蒙上了一层虚实难辨的色泽。有那么几分钟,韩飞想原路返回,顺着灯光围拢成的隧道,或者顺着黑色的河流般的路面往回走,似乎这样就能再遇到宋远,还有更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完全不用担心时间不够,不用担心大家散开以后会怎么样。韩飞发现自己没有办法转身,最多回头看看,又被无形的力量扭回来,继续朝前走。
大家已经纷纷在手机上给他发消息报平安了,韩飞试着打字,他想写一句,我也快到家了,大家明年再聚,没来的人全都要来!但他的手指不听使唤,眼睛也看不清,总是打成“我也会和活的忽地的后记的惹的得到色”这种。韩飞叹口气,放弃了。
大约十五分钟后,韩飞摸到铁门前,掏出感应钥匙开门。一声清脆的咔哒声之后,锁开了,韩飞伸手拽住铁门,缓缓往外拉。随着铁门缓缓张开,即将发生的事情也变得清清楚楚。韩飞可以看到自己挤进去,爬楼,身后的铁门会缓缓关上,在自己到二楼的时候传来和开门声相对应的一声咔哒声。门完成了自己的一开一合,韩飞则继续往上,一直到六楼,拐角处有女儿的一辆自行车,现在已经嫌矮,放在过道上,既像是被扔了,又像是还放在家里一样。天蓝色的自行车一天天在变暗,它提醒韩飞快到家了。
韩飞顺利到家,虽然眼前开始模糊,但瞪大眼睛还是可以强作镇定。他拿出两包袋装的红茶倒进玻璃杯里,虽然他知道这样很浪费,茶水很快会变凉,像人去楼空后的残存品。老婆没有问他吃饭的情形,韩飞本想說点什么,想想算了,这些本身也不重要。但有件事还是要说,韩飞走过去告诉老婆,明天下午通信学院的曾教授邀请我们到他们的新校区去玩,晚上在学校吃饭,住学校的招待所,后天再回来。为什么?老婆反问。韩飞本想说,不为什么,你不想去我们就不去了,想了想又说,可以带韩雨去看看他们的通讯博物馆,应该很好玩。看到老婆不置可否,韩飞补充说,我之前给他们学院帮过一点忙,他一直想邀请我去玩一次,我觉得还是去一趟比较好,曾教授会有面子,也让他觉得不欠我什么人情了。老婆突然扭过脸冲着女儿的房间大喊,你还不睡觉啊,明天一大早要上课你不知道,瞎混什么啊,去玩不去玩关你什么事,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带你出去玩?弱智!因为距离韩飞太近,虽然是斥责女儿,但每个字都首先在韩飞的耳边炸裂开:你,还,不,睡,觉,啊,明,天,一,大,早,要,上,课,你,不,知,道,瞎,混,什,么,去,玩,不,去,玩,关,你,什,么,事,你,这,个,样,子,还,怎,么,带,你,出,去,玩,弱,智……或许这么清晰的声响只存在一瞬间,转眼间每个字都因为急速飞翔而彼此碰撞,碰撞的声音和单独飞翔的声音又叠加为另外一种充满了质感和冲击力的声音,像一把枪连续扣动了几十次扳机,第二声枪响带着第一枪的回声,第三声枪响带着第二枪、第一枪的回声,第四声枪响带着第三枪、第二枪或许还有第一枪的回声,以及回声之间的碰撞交融。韩飞开始觉得窒息,像小时候很多次把头埋在水里一样,周围都是水草,尤其是密不透风的水花生,让他既恶心又恐惧。他端着茶杯走到书房里,仰面靠在转椅上,手机里放着评书,很快便睡着了。
说是睡着,但人会继续往前走,韩飞翻山越岭,走到拆迁之前的老家,带着几分欣喜,看着房前屋后的水杉树、香樟树和银杏树,母亲在树木间走来走去,带着白手起家的悲壮和家业兴旺的自豪,韩飞犹豫要不要去喊她一声。这本来不是难事,喊一声妈妈,在很多年里都是脱口而出的事,但现在韩飞担心如果喊她,会让她从对未来的期待中跌落下来,并开始对自己一味地关照、说教,把自己纳入对未来不利的事物中,像对待水花生一样。
作为一个有着相当程度的洁癖的人,母亲一直不能容忍水花生的存在,起码它们不能出现在眼前,可水花生总是从院子里和大门前的水泥地缝隙里钻出来,稍不留意就蔓延开来,变成视野正中间绿油油的一片。它们低调无声,紧紧贴着地面,绝不昂起头,绝不发出声响,由此得以占据更多的地方。就算被发现了,被铲除了,它们的根还是牢牢扎在泥土里,在地下酝酿着更猛烈的生长。母亲非常厌恶水花生占据院子内外的地盘,厌恶它们从其他花草树木和蔬菜那里抢走营养,甚至厌恶它们不能作为食物出现在韩飞的童年之中。她长期和水花生搏斗,用尽了各种办法。但水花生一直除不尽,和心底的烦恼还有身体上的疾病一样时时出现,没完没了。母亲的办法也无穷无尽,喷洒各种可以买到的农药,铲干净茎叶之后往上面撒石灰,还有想办法连根拔起。只是,水花生似乎有一种高人一筹的智慧,总能在承受诸多打击之后继续存活下来,在别人觉得稳操胜券的时候又复活过来。
后来母亲想到了一个办法,兴奋不已,她拔起一批水花生,有一盆菜的量,决定像芦蒿、芹菜之类的炒着吃。如果水花生能吃,就肯定能被处理干净,有什么东西能经得起人吃呢?母亲这么说。韩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他问母亲,如果能吃的话为什么别人不吃呢?母亲不以为然,坚信自己就是第一个吃水花生的人。在黄昏时分摇摇欲坠的光亮里,母亲洗干净一盆水花生,细细摘干净,旁边是两条新鲜的鲫鱼、一盘青椒,四个鸡蛋缩头缩脑地在远一点的地方放着。如果不是韩飞从学校回来,就没有那两条鱼,或者没有鸡蛋。韩飞一直劝说母亲不要炒水花生,肯定不能吃,可能还让锅上沾上怪味。母亲琢磨好一会儿,说,应该加一点蒜头和葱,再配一点干辣椒,去去腥味。韩飞说,要吃你自己吃,我不吃。母亲白了韩飞一眼,我多放一点油,看样子这个菜很费油。
这不是菜!韩飞喊起来,转到院子里跟黑狗玩,不再理会母亲。
天暗了下来,厨房里昏暗的灯光让周围的夜色更为凝固和久远,桌子上放着三道菜,红烧鲫鱼、青椒炒鸡蛋和清炒水花生,韩飞厌恶地站在厨房门口,不愿意走近饭桌。在踌躇中,天色黑下来,残存的夕阳和广阔的苍白全都消失不见了,眼前只有灯光和灯光之外的一片漆黑。厨房门口突然出现一个人影,大姑父走了进来,伴随着唉声叹气,既真切又刻意,刻意的叹息声在努力模仿真切的叹息声。大姑父说,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们借钱,宋远的病越来越严重,再不送到南京住院就不行了。母亲在短暂的错愕后用生硬的口吻说,求我们有什么用,我们已经借了那么多钱了,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大姑父又唉声叹气,说,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我总不能不管吧?
你们的儿子你们管着就行了,我们外人能有多大能耐?大姑父叹了口气说,他不是外人,是你外甥。母亲激动地说,那也是韩四平的外甥,他还是韩二樱和韩五妹的侄子呢,你怎么不说?大姑父带着一丝笑容回答,他们都来了,我们一起议一下,宋远还要不要治病。他们都来了,我们一起商量一下吧,一起商量出个结果。
在大姑父重复的话语中,几个人从他身后走了出来,似乎本来就藏在他身体里,在需要的时候才站了出来。二姑父程国庆的脸色很难看,眼睛、嘴巴都往下坠,整张脸也因为五官的下拉显得很长,他冲着母亲点点头,走到八仙桌旁边,把长条凳从桌子底下抽出来放在四边,好像就要开饭一样。小姑父周强宝和二姑父相反,满脸的笑容,傻乎乎的,让人误以为他对什么事都不清不楚。小姑父一边坐下一边扭头对门外喊,你们去找韩飞哥哥玩,大人说话你们不要插嘴。在昏暗的灯光中,瘦小的周颖抱着一周岁的周勇军站在门口,怯生生地不敢进来。韩飞走过去,一只手把周勇军抱在手里,另一只手拽着周颖说,进来啊,把他放到我房间里。周勇军突然哭起来,小姑妈大喊,哭什么哭,没奶喝啊,还是没给你吃饭!周颖瞪了妈妈一眼,低头跟着韩飞走到屋子里,像母亲一样把周勇军平放在韩飞的床上,轻轻拍打着裹在外面的抱被,哄他睡觉。韩飞看了看专心哄弟弟的周颖,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说了句“你在这里陪你弟弟啊”,就走出房间去厨房了。
大人们已经落座,大姑父坐在正当中的座位上,旁边是父亲,两个人都在吸烟。一边是二姑父、二姑妈,另一边是小姑父、小姑妈。母亲问,韩四平呢,他们怎么不来?他老婆可以不来,但他自己一定要来。父亲说,不管他了,他還在上夜班呢。母亲说,他最好能过来,省得过两天他又跑来说宋远多可怜,拐弯抹角地让我们借钱,自己却一分钱都不肯借,今天既然你们兄弟姐妹全都到了,他最好也来。父亲说,那我给他们厂里打个电话试试,不过就算他能来也要两个小时。
大姑父说,不打电话了,他年龄最小,就不算了,我们几个说了算。
他年龄最小就不算了?他是三岁还是五岁?他儿子都好几岁了,怎么还说年龄小就不算了?母亲突然愤怒起来,但这话似乎是冲着父亲喊的。父亲多年来一直对这个小弟弟照顾有加,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母亲的忍受范围,现在她喊出来,似乎在发泄。父亲克制着情绪说,他就算现在过来,起码两个小时后才能到,姐夫今天来得突然,韩四平确实来不了,要不姐夫你们今天都回去吧,哪天等人到齐了再说,又不急这几天时间。
父亲的语气让母亲缓和了一点,她看着三个姑父说,那现在是四家人,要是两家同意两家反对怎么办?大伙互相看看,发现母亲说的确实有道理。大姑父连忙说,大姐今天在家照顾宋远,那我们正好七个人,不是四家人,是七个人,不会不同意见有一样多的情况。
你们说呢?都说说看吧。大姑父又问大家。母亲说,你不算,你肯定要给宋远看病,这是明摆着的事情,你不能算。
大姑父抬高了语调说,我当然要给宋远看病,要是不给他看病我就不来找你们了,就不会把他们都请来了。难道我把你们都喊到一起,走这么远路过来,就是为了不给宋远看病的?
母亲也抬高了语调说,你不能算,你明摆着是要给宋远看病的,一清二楚,这样就不能算了,今天我们就是坐到桌子前,让大家说清楚哪些人想继续给宋远看病,哪些人不想,你一定是要继续给宋远看病的,就不能算了。
大姑父隐约觉得母亲的语气里有一些不确定的成分,再联想到以往的事情,他带着疑惑问,那就剩你们六个人了,六个人怎么投票?他这么说,等于是答应自己可以不算。要不,就按照三家来算吧,大姑父又提议说。然后,他看着大伙,眼神里都是悲伤和期待。不等谁附和,他又自言自语,不行不行,三家人太少了,两家反对就没办法了,还是按照六个人,要不再加上韩飞吧,韩飞已经读高中了,过两年肯定是大学生,他也算一个成年人了。
母亲坐到桌子边说,姐夫你这样就不厚道了,你让韩飞怎么选?他从小跟宋远一起长大的,难道他会选不给宋远看病?你想尽办法给宋远看病,又非要我们一起跟你受罪。反过来说,韩飞确实懂事了,他也知道如果他这一票投了给宋远看病,对我们影响有多大,我们家条件确实比你们几家好一点,但是也很有限,什么事都是我们承担得最多,他也知道我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怪他,你带上他是什么意思?
大姑父带着哭腔说,我没有祸害韩飞的意思,你们不算我,那不管是一家一票还是一个人一票,都是双数,要么是四家人,要么是六个人,总归是双数啊。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父亲插话说,既然是投票,韩四平就不能不来,再晚也要来,不管他们是一家人一票,还是两个人分开来投,都要说清楚,省得以后说闲话。大姑父问,他今天不是来不了吗?说是下次人齐了再看,人要是不齐怎么办?要是躲着我怎么办?你们让我怎么办呢?
随便你怎么办!你倾家荡产我们觉得没有问题,你马上就把药停了我们也不会怪你的,医生都说没有希望了。只要你别把我们扯进来、别把两个妹妹扯进来就行。韩五妹嘴笨不会说话,你觉得她愿意?你看看周颖,一到开学就到我们家来借钱交学费,现在又有了小勇军,你指望他们借多少钱给你?一千还是一万?管什么用!
母亲最后几句声音虽然小,但确实是咆哮,她自己也陷入了悲伤之中,似乎宋远的肝病长在韩飞身上,而自己已经倾家荡产。她指着桌子说,我们也没办法啊,你看看我们,连水花生都吃了。母亲突然喊,韩飞,过来吃饭!韩飞挤到饭桌边坐下来,夹起水花生,一股苦腥味扑面而来,旁边是大姑父身上发出的酒味和特有的苦味,几种味道以久别重逢的热情混合在一起,韩飞几乎要吐出来。大姑父盯着韩飞,母亲端起这盘水花生戳到大姑父眼前说,你看看,你看看,是不是水花生?我们连水花生都吃,再借钱给你们让宋远看病,我们的日子有谁管呢?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每个人和母亲一样,心里想着不要宋远看病了,但没人敢说。他们只是沉默,似乎沉默代表赞同母亲,而开口说话表示不赞同。
母亲喘了口气,突然间换了温柔的语气说,宋远的病治不好的,每个人都说不要再往里面扔钱了,响都不会响一声。只不过姐夫你现在要我们投票来决定的话,我就告诉你,我会投继续看。你们都觉得我会反对,那我就投继续看病给你们看看,我只是把道理说清楚,选哪一个,是另外的道理。她说着,把手里的一盘水花生放回到自己眼前的桌面上,放在双臂之间,似乎在保护这盘菜。大家都有些茫然,都一起看着大姑父。大姑父的五官纠结在一起,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涣散。韩飞举着一筷子的水花生,没有地方放回去,更不想放进嘴里,刺鼻的腥味难以忍受,他把筷子连同水花生往桌子中央一丢,说,我选择不看病,死了就死了吧,活着也是受罪。说完他站起来,朝厨房外走去,漆黑幽深的夜色让他吓了一跳,只得小心地朝旁边走几步,背靠在粗粝的墙上,抬头看着前方接近纯粹的漆黑,似乎哥哥宋远已经化身为黑暗,并随同更多更浓厚的黑暗一起朝眼前逼近,他用眼角的余光望向两米外的门,温和的灯光让他觉得踏实了一点点。
厨房里,在所有人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后,大姑父站起来朗声说,算了,我不找你们了,反正我死了也要让宋远活下去!然后他微微挺拔一下身板朝外面走去,其他人也站起来,唉声叹气地跟在他后面,走到大姑父身体里面去了。父亲也跟着站起来送一下,出门看到韩飞时,他低吼了一句,回去!
母亲望着几个人的背影消失在厨房门外,长舒一口气。她伸手快速地抹了一下眼泪,对韩飞吼道,你快吃啊!韩飞把水花生塞进嘴里嚼起来,但怎么也咽不下去,感觉嘴里塞进了一个村子那么多的土,陌生而浓烈的味道让他呼吸困难。
李黎,作家,现居南京。主要著作有《深夜截图》《雪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