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哲学古典之美
2023-07-23韩伟光
东方歌舞团以《千里江山图》蓝本打造的舞剧《青绿》在春晚大放异彩,北宋画家王希孟传世的唯一作品《千里江山图》被众人所知,大家对它的关注除了画作本身的艺术价值外,开始关注素材延伸的历史价值和人文情怀。近日《千里江山图》的另一个衍生艺术产品——交响音诗《千里江山》也在著名作曲家赵麟手中创作完成。
从结构上看,作品分为六个乐章。
第一乐章标题“云飞起,楚天千里”出自宋代辛弃疾《贺新郎·邑中园亭》中的“回首叫、云飞风起”与《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的“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
第二乐章标题是“水云溶漾”,为笙与管弦乐队所作,副标题是“荣光浮动,声和流泉”。标题出自宋代苏轼《画堂春·寄子由》的“平野水云溶漾,小樓风日晴和”,副标题分别出自苏轼《哨遍·春词》的“一霎晴风回芳草,荣光浮动,卷皱银塘”与《醉翁操·琅然》的“醉翁啸咏,声和流泉”。
第三乐章标题“月壑松风”,为琵琶与管弦乐队所作,副标题是“琅然、清园、谁弹、响空山”。出自五代巨然画作《万壑松风图》,副标题同样出自苏轼《醉翁操·琅然》。
第四乐章标题“千叠浩荡”,为二胡与管弦乐队所作,副标题是“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标题出自宋代范成大《满江红》的“山倒影,云千叠。横浩荡,舟如叶”。副标题出自宋代辛弃疾《水调歌头·和马叔度游月波楼》的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第五乐章标题“峥嵘曙空”为钢琴与管弦乐队所作,歌词“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出自宋代辛弃疾的《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
第六乐章标题“万山入海”为女高音、笛、萧与管弦乐队所作。副标题是万众归心,天下一家,五、六乐章歌词均出自唐代孟浩然《彭蠡湖中望庐山》。
这些诗句大多反映了中国古代文人墨客在面对山水风景时的内心感受,充分体现了中国哲学中“天人合一、天人相应”的观念;如庄子所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观念既是中国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理念之一,也是作曲家赵麟在创作这部音乐作品时的中心思想。
一、作曲家创作灵感与动机
《千里江山》的作曲赵麟和其父赵季平都是作曲家,但是鲜为人知的是这父子俩出身于书画世家,赵麟的祖父赵望云是长安画派的创始人之一。他出身于一个显赫的艺术世家,世代从事绘画艺术,受家传影响,赵麟从小就对绘画尤其是中国传统绘画很感兴趣,而他本人从小就对中国国画耳濡目染,再加上他博览群书,热爱中国文化,他过去创作的交响乐作品《度》《逍遥游》等都是将交响乐语言与中国传统文化完美结合的例子。
交响音诗《千里江山》虽与王希孟《千里江山图》卷有着紧密的联系,但并非单纯用音乐诠释画面。如作曲家本人所说,“这部作品是我通过山水抒发情怀的一种创作,是一种内心的感受。它其实并不是在写景,而更多的是写人身处自然、身处社会时的内心活动,以及外界对人的影响。”作品以管弦乐队与笙、琵琶、二胡、钢琴、竹笛、女高音等不同器乐协奏的方式来表达中国的古典之美。
作曲家巧妙运用交响音诗这种题材而非传统的交响音画,交响音诗一般由单乐章构成,作曲家用标题来区分各个乐章,各个乐章之间既各自独立又彼此有关系。作曲家赵麟依图作乐,谋篇布局,规划出六个乐章来呼应图卷的六个部分,并为乐章配上了典出于中国唐宋诗画名篇的正副标题,又安排六种独奏与独唱形式为不同乐章“随类赋彩”。民族独奏乐器的加入,既在听觉上强化了声音的中国民族色彩,又与世界性的交响乐语言融于一体。
据研究表明,《千里江山图》以庐山为摹本,以彭蠡为原型,可谓取法自然,寓情于景。得宋徽宗亲自指授,天才希孟这幅“只此一卷”却“青绿千载”的绢本山水图卷,整体布局宏远、笔法设色精微,不仅充分体现出“咫尺千里”之趣与“艳而不俗”的美学品格,更是通过山河锦绣来寄寓疆域辽阔、国运昌盛的政治意象。
二、画作背景解析
《千里江山图》是一件纵51.5厘米,横1191.5厘米的绢本大手卷,作者是仅十八岁的王希孟在宋徽宗的指导下花费半年时间完成了此作,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神秘的《千里江山图》有了一个具象的范围,增添了几分亲切感。如果你是音乐爱好者,一定能感受到画面中的浪漫主义气息。
中国山水画一贯以游动的视点来取景造境,这是郭熙概括的“三远法”的重要特点。《千里江山图》也是以“三远法”来表现的,而且此图的“三远法”不是一次方,而是N次方,“三远法”在手卷移动中得到了叠加式运用。一个十八岁的学画少年,似乎不该有如此大的气魄,任意挥洒如此昂贵的颜料,以精练的墨线层层勾出《千里江山图》中的水面,近处紧密,远处稀疏,这种画水的技法被称为“网巾法”,就像编织渔网的细线一样密集。再看此画的天空,淡蓝色由上而下、由浓到淡地渲染,这样的渐变效果让人感觉在群山背后投射了追光灯,山体顿时在背光的衬托下亮了起来,加之正面的青绿色,一前一后的光彩让千里江山出现了舞台般的视觉美感。这样的渲染画出了山川的辽阔、空气的流动,更有了日照千山的辉煌。东晋王羲之以《兰亭序》的流畅笔意,超越前代以篆隶笔法为主的古体,开创了行草笔法的今体书风。而在美术史上,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超越了晋唐勾描平面涂色的古拙画风,开创了立体空间的青绿山水新风向。
三、用民乐的音色勾画出各乐章的主题
整首作品约1小时10分左右,各乐章表现形式均有独立主题和副标题,作品不仅以画作为灵感源泉,作曲家也在创作时借鉴了诸多历史上的优秀诗歌,辛弃疾、苏轼、范成大、孟浩然等诗人的作品,甚至《万壑松风图》都成了创作视域之内的素材,并且演化成了六个乐章的标题。作为交响作品来说,如此具有人文气质的构思,在近年来的大部头作品中,并不多见。
第一乐章开场,作曲家用恢宏的圆号拉开了序幕,随之定音鼓的呈现为圆号的旋律做有力的推进,彰显祖国河山厚重的根基和祖国广阔无垠的风光,随之用更辉煌的小号来复述圆号的旋律,弦乐声部再慢慢进入,最后融合在一起,层层递进,铜管声部、弦乐声部交相辉映,最后融合在一起,展现出“云飞起,楚天千里”标题的画面感。本乐章的点睛之笔在于用木管声部的乐器特点来模仿“蝉鸣鸟叫”,再加上弦乐在下面声部的衬托,让人浮想联翩,如闭眼,仿佛置人于森林之中,感受山间溪水流过,鸟儿在树上嬉戏,瞬间忘记自己身处音乐厅,然而当你正要享受这种宁静时,忽然短笛高亢的旋律进入你的视野,竖琴随之进入给短笛单旋律乐器予有力的和声支撑,这个旋律像接力棒一样,依次传达到第一提琴、大提琴、双簧管、长笛,最后各旋律声部融合在一起复述起短笛的旋律,这像极了圣桑的《动物狂欢节》用乐器来模仿各种动物,大提琴来描绘动物所在的环境,仿佛自然与动物和谐相处的画面。
第二乐章“水云溶漾”最重要的是“溶”字,在声效上笙与弦乐的音色的相似再加上指挥的高超处理皆使得弦乐声部和笙无缝衔接,象征着东西方的融合和山水画的交融时刻。第二乐章 作品在笙奏出的犹如梦境的氛围中开始,笙的主题则在整个乐队的铺陈中自高音区向下蔓延,钢琴、弦乐、马林巴依次地出现最后又回归到笙的主题,意味着水、天、云、雾之间没有间隙,是水乳交融的,乐队协奏与笙的主题旋律彼此交织,本乐章亮点在18分10秒笙用短吐的技法来演奏出第二主题,单簧管也用此技法和笙相互回应,这两种乐器是西方管乐与东方管乐的相互碰撞,同是管乐器,演奏相同的旋律,虽有音色上的统一也有风格上的不同,折射出中华人民的包容能力,但又能反映出中华人民的独立气质。在承接的部分中,颇为动人的是第二乐章“水云溶漾”和第五乐章大段的音乐以笙的音响轻轻点缀,穿梭于弦乐的拨弦声中。轻描勾勒中如果说文首描绘的第五乐章“峥嵘曙空”是整个作品的结构转折点。笙演奏名家翁镇发的演绎也有洗尽铅华的气韵,好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而与音乐相融。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甚至作为观者、奏者、作者都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投身在自然的怀抱中,寄情于山水,折射出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之境。
第三樂章“月壑松风”,为琵琶与管弦乐队所作,副标题“琅然、清园、谁弹、响空山”。从作曲家给的主题和副标题可以清晰听出各段旋律在主奏乐器和乐队之间的交替、混合、承接、融合。随后而来的“月壑松风”以及“千叠浩荡”也先后从琵琶和二胡的声音特性出发,将自然气韵铺陈开来。轻拢慢捻、弓弦缠绕之间,皆有山水之声。王希孟的长卷在视线和步伐移动之间将静态图像转化为动态效果,让观者的情绪随着画面的变迁产生起伏,人物在大自然的壮阔悠远面前,只是微小的存在,甚至成为静物的一部分;赵麟笔下则并非单纯描绘景物,而是立足音乐抒情的本质,将人面对自然的情感放大,每个乐章都不是单纯地绘色,更是在借此言志,表达人面向自然时的情怀和胸襟。
第四乐章33分40秒开始,以二胡大段的solo和乐队交织演奏主题,旋律通俗且具有美感,让我想起赵季平乔家大院的插曲音乐,二胡演奏家陆轶文当晚可谓全情投入,成为令人瞩目的焦点。作品中主题乐句在不同的段落中上下翻飞,作曲家还借鉴了传统戏曲韵白的“滑音”效果,这些对演奏家音准、弓法及弓指配合都有很高的要求,体现哲人激昂热烈的思想碰撞。而这些,也都被二胡演奏家精准轻松地驾驭。在现场演出中,无论音色、音质还是多处具有挑战性的乐句,她的演奏都堪称完美,令观众叹服,也为作品增色。
46分25秒第五乐章,如果说慢乐章主要用来表现平缓开阔的水之意象,那么快乐章则更适合表现山之意象。在钢琴与乐队的铿锵交驰与大开大合中,全满音量与强势声场给予那座傲然耸立、赫赫显耀的最高峰以至高的威望与荣誉。
末章“万山入海”显然是全篇的总结,赵麟启用了民族女高音吟唱出孟浩然的《彭蠡湖中望庐山》,从淡然平和的“太虚生月晕,舟子知天风”,到撼天动地的“势压九江雄,峥嵘当曙空”,诗韵与声歌点明了全曲的主旨大意,也将江川湖海、山峦叠嶂的祖国自然风光,水墨青绿、诗情画意的中华传统美学,以及道法自然、天人合一的中国哲学精神,在“乐和天地”的交响音诗《千里江山》里统一了起来。作曲家设计结构精致巧妙、配器细腻丰富,反映出作曲家“以小见大”的创作功力。这个乐章作品的配器尤为精彩,乐队华丽、丰富又不过分“夺声”,使音响上呈现出“和谐悦耳”的效果,且与人声相得益彰。方琼的音色、气韵也与作品完美契合,这几首作品仿佛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她自然巧妙地将中国古典戏剧声腔、气韵等技巧,完美融于交响乐队为背景的艺术歌曲之中,更凸显了作品余韵悠长、余音绕梁的效果,可谓是这几首古诗词艺术歌曲难得的诠释者,民声的加入不仅是在文化背景上与画作呼应,也为整个作品的志向做了总结;而另一件文人乐器箫,其中有不少与乐队,特别是与竖琴唱和的段落颇为精美雅致,为这个气吞山河、收束全篇的乐章平添了几分诗意。在孟浩然的诗句中,既有壮阔的气势和激昂的情绪,也有寄情山水、脱俗超凡的志向。而在赵麟的创作中,也巧妙地与之应和,将艺术家置身于时代、面向大自然所带来的沉思和对美的探索杂糅于一炉。
如果说第一乐章“云飞起,楚天千里”打开了观众的“耳界”将音乐厅现场的观众带到了远方广阔的天地间,那么后三个乐章从不同侧面描绘了华夏大地自然界的美妙景观,同时也反映了人类身处自然的情感体验,作曲家将奏鸣曲式与变奏曲式灵活的组合,整体音乐结构不拘一格、挥洒自如。在尾声民族乐器和乐队的对话,如同跨越时空的哲人对谈;而在作品尾声,民族乐器独奏段落接连满弓奏响粗粝的低音,为庄子哲学增添了厚重与深沉。最后,由乐团与民族乐器共同奏出“万物并作”的哗响中呈现出恢宏气象。人从自然来,必归田园去。人与自我如何相处,与自然如何相处,与整个世界如何相处,在当下有着复杂而紧迫的思考价值。音乐或许无法解决实际问题,却可以让我们看得更远,感受更多,这是艺术启迪时代的重要方式。《千里江山》给我们的内心体验增加了一份厚度,让沉溺于日常的我们跳脱出来,给出了一个内涵多元,具有开放性、包容性的回答。
综上作为一部题材重大、意境丰厚的交响作品,《千里江山》让人们可以通过音乐的方式去思考、感受生活,作品既有远阔的视野,又有饱满文人的情怀,同时兼具共情力和可听性,是让广大的人民群众能听懂、能感动的佳作,也为民族乐器与交响乐艺术合作积累了宝贵经验。人民就是江山,从人民中来的,也必将回归人民,这部作品也将成为我们精神家园中的宝贵财富,引导我们不忘初心地前行。
韩伟光 博士,厦门市音乐学校讲师
(责任编辑 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