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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论王国维境界说中对叔本华哲学的继承与变异

2023-07-21李泽华

今古文创 2023年24期
关键词:叔本华王国维

【摘要】境界说作为王国维的美学核心理念,叔本华的哲学在其中起到了根源性影响。以往学术界往往只着重于探讨境界说对叔氏哲学继承的一面,却忽略了王国维自身的多维文化背景、所处的时代特点以及中西审美经验之间的差别,以致出现了“境界说是西方思想在中国的映像”这一偏激观点。本文尝试从境界说的理论渊源、境界说中对叔氏哲学的继承与变异三方面进行分析,以揭示境界说的开放性及兼容性,更科学地评价其在中国美学史、文学史以及思想史上的地位。

【关键词】境界说;王国维;叔本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4-0081-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4.025

一、境界说理论渊源之争议

自20世纪后半叶以来,学界普遍将王国维视为以叔本华悲观唯心主义美学为本的悲观主义美学家。而近三十年来,旧史料的新发现,学者们看问题的新角度以及爬罗剔抉的细致功夫等又进一步丰富了境界说的内涵。从总体上看,可概括为中西两条路。简述如下:

(一)去西方化的“纯化”方向——中国古典境界说

作为我国传统美学和文學概念,早在《人间词话》之前,关于境界的美学理论就已形成。“境界”的中国语源也因而成为部分学者主张境界说脱变于古典境界说的依据。境界说虽非王国维首创,但王国维的境界说已与古典境界说之间没有太大直承关系。叶朗先生指出,境界说并非意境说范畴,而是属于中国古典美学的意象范畴。[1]蒋寅先生则进一步提出,王国维是“在西方艺术理论的启发下,取当时流行的‘意境概念来发挥他的文学观”,意境是“一个与传统用法割裂的现代诗学范畴”。[2]两位先生的观点为境界说的西方渊源说提供了有力证明。

事实上,王国维《人间词话》中对西方美学思想的借鉴显而易见。若坚持以中国传统美学与诗学思想来研读境界说,那么不管肯定还是否定,都是被传统的观念束缚了。这不仅不够客观,且很难挖掘出境界说对中国传统诗学的创新和超越之处。因此,若想开拓更大的学术研究视野,真正做到中西文化的水乳交融,还需进入第二条道路,即境界说的西方渊源说。

(二)境界说之西方渊源论——康德、尼采、席勒

境界说的西方渊源论历史已久。近三十年来,许多学者开始将目光聚焦到叔本华以外的三位德国哲学家身上,即康德的审美意象、尼采的血书论及席勒的人本主义诗学。而通过对王国维生平及其自述的考察,便可发现这三种观点都存在一定的问题。

王国维于1903年初读康德《纯粹理性批判》,后因读不懂而转向研读叔氏哲学,并对此大好之,此后虽又几次研读康德,但很大程度上是以叔氏为媒介来得以“上窥”康德之学,直至1907年第四次研读康德,才自述其“得以自慰藉”。而王国维从1904年开始写作《〈红楼梦〉评论》到1906写作《人间词话》仅过去两年时间,期间并无资料足以佐证王国维曾由心怡叔本华而转投另一位哲学家。王国维也始终没有改变自己对叔本华哲学的定位,即“组织完全之哲学系统者,叔本华一人而已矣。”[3]

此外,文学作为人类情感的产物,相较于康德与席勒强调理性的哲学,叔本华非理性的认识论在文学上更具适用性。尼采虽同属非理性主义哲学,但在王国维看来,尼采的观点不过是对叔氏的进一步阐发,二者性质如一。王国维虽推崇尼采的血书论,但王国维的理解与尼采的血书内涵并相同。佛雏指出,王国维的血书不仅不属于尼采的血书范围,反而是尼采强力意志哲学中所否定鄙弃者[4]。

至于席勒,王国维一生著作等身,却没有一篇文论提及席勒,这首先便值得怀疑。姜荣刚指出,席勒“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虽是“理想派”与“写实派”的源头,但早已成为西方一般的美学理论。此外,王国维的境界说是以认识论美学为基础构建的,与席勒的人本主义诗学不可等同而论。境界说的诸多细部问题也不能在席勒《论素朴的诗和感伤的诗》的理论框架下得到合理解释。[5]

综上来看,应当承认,境界说的形成博采众长,具有多维文化背景,但也应肯定:叔本华的哲学思想在境界说中起着根源性作用。

二、“境界说”对叔氏哲学的继承

王国维以境界为核心,在《人间词话》中构建了一个观照中国诗词,裁断词作优劣的理论体系。而境界说的思想内涵其实直承自叔氏的艺术直观论与超功利审美等美学思想。试论如下:

(一)艺术直观论

针对文字与意象的关系,王国维提出了“隔”与“不隔”。“隔”是指作者为使作品与众不同,使用了一些冷僻晦涩的字词,使读者无法通过作品的描写立刻把握作者想要展现的意象。而“不隔”就是指用词自然,完整的传达了意象,读者在赏析时,也能立刻领会作者表达的意象。

“隔”与“不隔”其实颇受叔本华直观论的影响。叔本华认为,艺术的目的是为了传达一个被领会了的“理念”。在传达的过程中,为使理解力低的人也可领会,便需要排除一切与之不相关的东西。要达到这一目的,就要通过“直观”这种不涉理路、不带任何欲念和概念的认识方式。同样,在王国维看来,诗人只有用字贴切自然,描绘真景物、真情感,才能使读者迅速准确的理解作者所要传达的意象,也就是叔本华所说的“直观”到诗中所内蕴的“理念”。

所以,叔本华反对从概念出发进行艺术创作,王国维反对抽象晦涩的“隔”,大抵皆出于保持艺术直观性和意象完整性这同一目的,尽管提法不同,但二者殊途同归。

(二)审美理念说

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二则中提出了造境与写境,并认为“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6]“造境”就是作者按自己的理想对所要描写的事物加以改造和拓展;“写境”便是作者站在客观真实的立场,按事物原有的状态对其进行客观描摹,力求刻画出自然的实有之境。

王国维所说的造境与写境与叔本华的后天“自然物”与先天“美之预想”相结合的审美理念说之间渊源甚深。叔本华非常赞同先验之美,也就是王国维所说的“理想”,同时叔本华也不完全否认经验,即王国维提出的“写实”对艺术创作的重要性。王国维正是借鉴了叔本华的美学经验,认为创作者应当将审美理想与人生现实结合起来,其艺术作品才能在“合乎自然”的同时又“邻于理想”。

(三)审美超功利说、“优美”与“壮美”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的第三则提出:“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无我之境,以物观物,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7]此处的“我”指的是叔本华所说的意志。叔本华的审美超功利说认为,人只有摆脱自身的意志,才能进入真正的审美境界。而有的主体需通过强力来挣脱意志进入静观。这种从与意志激烈斗争来达到静观的过程就是王国维所说的“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8]的由动到静之过程,体现的是一种主客体对立的状态,客体实质上是被审美主体的思想感情所控制,成了满足主体抒情愿望的载体,故而“物皆著我之色彩”。而“无我之境”指的是主体可以轻易摆脱意志,抛却一切功利关系乃至忘掉自身存在的境界。在这种状态下,主体的主观感情已经化显为隐,变得不甚强烈,所以能够与客体合二为一、达到王国维所说的物我两忘的境界。

此外,在王国维看来,“有我”与“无我”在动与静的对立外,也是“宏壮”和“优美”产生的原因。王国维不仅借鉴了叔氏的审美超功利說,还吸收了其“优美”和“壮美”思想。王国维的“宏壮”是强力挣脱意志的过程,即“动”;“优美”则是对意志的自然遗忘,即“静”。如果说有我之境是为了抒发个人强烈情感,那么无我之境就是为了解脱人生永恒之苦。

(四)意志主义

王国维提出的人生三境界历来为人们所称道。三重境界已超出单纯的文学批评,是对叔本华之意志主义的创造性的阐发,达到了一种人生哲学的高度。分析如下:

第一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9]说的是欲望。在叔本华看来,人生充满意志活动所带来的欲望。所以想成大事业大学问的人,首先便需破开眼前欲望的迷惑,也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这种“凋”能给人更广阔的视野。同时,他还必须从众人的包围中脱离出来,使自身尽可能避免外界的影响,也就是“独上高楼”,然后才能“望尽天涯路”。

第二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10]说的是痛苦。这种痛苦不仅是追求过程中经受的痛苦,更是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所以人必须要有顽强的意志,才能抵御衍生不断的欲望,以致在这过程中“衣带渐宽” “人憔悴”。而一旦看清欲望所带来的痛苦是必然且永恒的,为了寻求终极的解脱与超越,便会“终不悔”。

第三重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11],颇有顿悟之意。然顿悟之前仍需历经千百度地寻而无果,再突然改变方式,最后才发现目标所在。可见,经过第二境漫长的积累后,至顿悟之前,意志的考验仍在继续。而这其中还有对人判断力的考察。一个人只有坚持正确判断的指引,意志力才有其价值和意义。倘若只是无目的的寻觅,纵使上穷碧落下黄泉,也是徒劳的。

综上,境界说与叔本华美学思想之间有着明显的承接关系。然而,王国维并不满足单纯的理论套用,而是试图有所突破。这其中体现出的,是一个学者在治学过程中不断超越自我,不断融会贯通并加以创新的精神。

三、“境界说”对叔氏哲学之变异

借助叔本华的哲学,王国维创造了境界说。但作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王国维,与身为西方资产阶级的叔本华之间,在思维方式、人生阅历上必然不同。王国维生活于西学东渐之时,急需传播先进思想来救亡图存,这让王国维在介绍西方哲学的过程中不可避免的带上了实用主义色彩。个人经历、时代背景、中西思维与文化差异,都为境界说对叔氏哲学的变异提供了条件,分析如下:

(一)“天才说”与“典雅说”

叔本华十分强调天才的作用,并将常人和天才置于对立之中,并认为“如果这个人的智力素质属于最低级的一类,那么,所有的思想才能,甚至最伟大的智力天赋,都无法对他发挥作用,他在拥有这些思想才能的人那里无法看出任何东西一除了看到他自己个性里的最低级之处。”[12]受此影响,王国维提出了诗人与常人之境:“诗人之境界,惟诗人能感之而能写之,故读其诗者,亦高举远慕,有遗世之意。而亦有得有不得,且得之者亦各有深浅焉。若夫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感,常人皆能感之,而惟诗人能写之。故其入于人者至深,而行于世也尤广。”[13]

所谓“诗人之境界”,是能超越利害、具有天赋的诗人才能达到的境界。这里涉及了艺术境界与现实境界、创造者和欣赏者之间的关系问题,在探讨第二个问题时,王国维有时特别强调天才的作用,认为一个人如果没有广博的知识储备、敏锐的感知与深邃的情感,是不足以成为文学家的。有时他又承认经过学习和训练,通过创造出“古雅”的作品,常人也可以达到诗人之境。

这种说法看似矛盾,却蕴涵着王国维对天才与常人价值的思考。天才毕竟只是极少数,而天资不足的作家,也可经后天努力,创作出典雅的优秀作品,成为一流文学家,其中充满了辩证精神。王国维在承袭前人基础上,以“古雅说”来补充天才说,是对叔本华思想的一种变异和超越。

(二)道家思想的调和

叔氏哲学与中国道家在认识论上有共通之处,但在本体论上却截然相反。叔氏的“意志”与道家的“道”均是体现最高真实的超验本体。但叔本华认为意志是盲目的,会导致人的永恒痛苦,人一生都在努力摆脱意志。道家思想却是一种不脱离存在的“即在的超越”。“道”是宇宙的规则,求道者可在遵道而行的过程中,逐步体验与道融合的“至乐”,最终获得无限自由。因而,道家思想是积极乐观的,而叔氏哲学却是悲观绝望的。叔氏哲学虽是一种非理性哲学,却过于强调主体应消灭欲望和情感,而情感的真实表达恰是文学的核心,这就在认识与情感之间造成了对立。道家虽也要求主体排除欲望,但也肯定发自本心的真情,认为这种自然无伪之情是合乎道的,在文学中为情感表达留下了余地,较圆通地调和了认识与情感之间的矛盾,从而对王国维“无我之境”进行了理论补充。

(三)境界说中体现的王国维的解脱之道

叔本华认为,意志不仅是世界的本质,也是人痛苦的根源。人有意志,就会有欲望,欲望的无法实现会使人痛苦。即使实现欲望,人又马上会产生新的欲望。所以人永远都是痛苦的,最多只能通过禁欲、慈善、艺术审美这三种方法暂缓欲望带来的痛苦。叔本华将意志视为人的原罪,主张人要真正的解脱,只能靠死亡,靠上帝的救赎,也就是在彼岸。这体现出基督教文化背景对叔本华的影响。

王国维不同,他只把意志理解成人痛苦的根源,而非罪恶的根源。他将叔氏哲学转化为了一种人生哲学,是一种为人生的文学。在他看来,艺术就是为了描写人生之苦痛与其解脱之道。即在此世,通过对艺术和审美能力的修炼,可消除欲望并达到“无我”之境,超脱人生的痛苦,顿悟成佛。这跟佛学的一些思想是融合在一起的。

但是,结合王国维人生三境中的第三境来看,第三境写学问事业达到巅峰时的状态,虽有渐修后的顿悟之感,展现的却并非功成名就的满足和幸福,反而暴露出一种落寞空虚之情。这恰是叔氏哲学中标志性的观点——人只是一种现象,并非真正的自在之物,人永远在欲望得不到满足的痛苦和满足后的无聊间徘徊,直至死亡。

综上,王国维虽对叔氏哲学有很大突破,但叔本华的思想仍然笼罩了王国维的精神世界。叔本华的悲观意志哲学使自杀变得容易,而王国维晚年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鱼藻轩,不得不让人联想是深受叔本华影响的结果。

四、结语

王国维的境界说无疑深受叔本华影响。但当探讨境界说的西方渊源时,也不能忘记两点:首先,王国维深厚的国学修养为他提供了一个接受西方理论的“期待视野”,这是他接受西方思想的前提。其次,中西诗歌具有不同的审美经验,这并非一个简单复制的过程。因而,王国维的境界说并非西方思想在中国的映像。肯定境界说的西方渊源说也并非如一些学者所言,“很多西方资源论者竭力挖掘‘境界说与康德、叔本华、席勒等美学家的思想关联,无非是想证明西方思想在‘境界说中的根源性地位,以此贬低“境界”说的创造性价值。”[14]尽管叔氏在境界说的形成过程中产生了根源性影响,但境界说离不开国学文化环境与王国维自身的多维文化背景,而这也导致了境界说中潜藏着对叔氏哲学思想的变异乃至超越。

参考文献:

[1]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621.

[2]蒋寅.原始与会通:“意境”概念的古与今——兼论王国维对意境的曲解[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3):12-25.

[3]王国维.自序一·王国维全集(卷十四)[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120.

[4]佛雏.王国维诗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316.

[5]姜荣刚.“意境说是德国美学的中国变体”论之商榷——兼论王国维“意境”理论来源研究的现状、问题及出路[J].中国文化研究,2015,(1):162-174.

[6][7][8][9][10][11][13]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三联书店,2013:12,19,32,127,127,127,356.

[12]叔本華.人生的智慧[M].韦启昌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66.

[14]佀同壮.论王国维“境界”说的道家文化渊源[J].肇庆学院学报,2020,(3):29-35.

作者简介:

李泽华,男,汉族,山东青岛人,湖南省吉首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2022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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