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表“厉害”义的用法分析

2023-07-21吴敏

今古文创 2023年27期

吴敏

【摘要】“凶”从一个单义词发展演变成为多义词，在语义内容上的变化尤为显著。“凶”由本义“祸殃；不吉利”辐射连锁引申出“凶恶；凶狠”“杀人或伤人行为”等多个义项。明清时期，“凶”从“凶恶；残暴”这一义项引申出“厉害”，又进一步从形容词用法语法化为副词用法。“凶”从指称具体事件的名词到表示性状与程度的形容词和副词，语义范围的扩大，理性义模糊，色彩义转移。

【关键词】凶；厉害；词义发展

【中图分类号】H13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7-01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7.041

一、“凶”表“厉害”义的用法现象

“凶”在现代汉语中常用义项为“凶恶”，可以作形容词或动词，如“她看着好凶”“她凶了我一下”。在现代汉语口语和现代汉语方言中“凶”可以表“厉害”义，用作形容词或副词。

“凶”表“厉害”义，在现代汉语口语中，可用作形容词和副词。如：

（1）再凶凶不过杀头，再穷穷不过讨口。

（2）你知道她们两个曾很凶地拌过一回嘴吗？

（3）昨天晚上的风凶得很，把油菜全都吹倒了。

（4）地震的时候，我看见那些房子和树子摇得好凶。

（1）句中，“凶”用为形容词。（2）句中“凶”前加程度副词“很”，构成偏正结构短语“很凶”，作动词“拌”的状语。（3）句中“凶”用作形容词，在句中作谓语，后面接补语表示程度深。（4）句“凶”用作形容词和表示程度的副词“好”构成状中结构，作谓语“摇”的补语。

“凶”表“厉害”义的用法在辞书中已有收录。如：

《汉语大词典》义项④猛烈，厉害。《太平天国歌谣·忠王用兵打上洋》：“忠王用兵实在凶，破苏州，快如风，无锡、常州一齐冲。”这是“凶”的形容词的用法。

《汉语大字典》义项⑦厉害。如“病势很凶；闹得太凶”。明汤显祖《牡丹亭·闺塾》：“這早晚了，还不见女学生进馆，却也娇养的凶。”又用作褒义词，形容勇猛、高明。《太平天国歌谣》一辑：“六月荷花透水红，忠王用兵实在凶。”引例中“娇养的凶”之“凶”，是用作副词。同时，在清末，“凶”又可用作褒义词。

《汉语方言大字典》义项⑧<形容词>能干；聪明；狡猾（贬）。江淮官话。江苏盐城：这个女人凶哩，一个人带两个细的上上海去了。西南官话。贵州黎平：张正明凶得很，石匠木匠都会做。云南新平：这个娃娃太凶了，一下都骗不着他。云南玉溪：这个耗子太凶了，拿老鼠笼根本关不着。义项?<副词>很（作补语），表示“厉害”的意思。中原官话。甘肃宁夏：我们解放军哈爱的凶。兰银官话。甘肃兰州。西南官话。云南腾冲：这床胎子厚的凶的。

在四川方言中，“凶”表“厉害”义，可作形容词、副词，在句中作谓语或补语，如：

（5）先打雷，后吹风，有雨也不凶。（通江谚语）

（6）在随你有好凶，还不是要拌药罐罐。①（成都口语）

（7）你看那屋里的娃儿念书好凶，期期都在得奖状。

上述句子中的“凶”均是指“厉害”，是形容词的用法。（5）句的“凶”指雨下得猛烈，（6）句的“凶”指人的性格蛮横，（7）句的“凶”指学生学习成绩优异。不过各句中“凶”的附加义有所区别：（5）句中 “凶”为中性词，（6）句中 “凶”为贬义词，（7）句中 “凶”为褒义词。

（8）鼓儿咚咚咚，腰杆痛得凶。整了一上午，累得气冲冲。（通江山歌）

（9）“真太误会凶了！”他重复说，已经跳了起来，“好像我们是一气的，哈哈……” ②（沙汀《淘金记》）

（10）麻子卖花椒——麻得凶。③（四川歇后语）

（11）鱼在板，板得凶。横板顺跳，板不脱了。④（四川谚语）

上述句子中的“凶”也是指“厉害”，是副词的用法，表示程度高，类似于普通话表程度高的副词“很”。（8）句的“凶”指腰疼的程度很深，（9）句的“凶”指误会的程度很深，（10）句的“凶”指麻的程度很深，（11）句的“凶”指鱼挣扎的程度很深。

“凶”表“厉害”义除了在四川方言中使用，在现代汉语其他方言区也有使用。如：

（12）两个人吵得好凶。⑤（南昌方言）

（13）这回时令病儿闹得挺凶。⑥（哈尔滨方言）

（14）跑得好凶。⑦（贵阳方言）

（15）五更起风，白日更凶。⑧（宁波谚语）

其中的“凶”仍然是指“厉害”，这是 “凶”前加修饰语形成偏正结构的短语，充当动词的补语。“凶”表“厉害”义这一用法主要集中的西南官话、华北官话、西北官话、江淮官话等北方方言区中。

二、“凶”表“厉害”义的用法分析

“凶”表“历害”义在句子中充当谓语和补语，既可以单独作谓语或补语，又可以与别的成分搭配构成偏正短语或中补短语作谓语或补语。

（一）与其他成分构成偏正短语

“凶”前面往往有副词、指代词或介词短语修饰，这些词或短语与“凶”构成偏正短语，在句中作谓语或补语。

可以与“凶”搭配的副词，除了辞书引例中用到的“太”“很”“实在”，还有“甚”“极”“更”“才”“挺”“好”和否定副词“不”等。

（16）你们去看看易老喜罢：那一张张嘴巴子才凶罗，哪个帮工的，不给骂走？⑨（艾芜《丰饶的原野》）

（17）我唱山歌也不凶，晓得雷公五弟兄，闪电娘娘鸡家女，一十二岁上天宫。⑩（通江歌谣）

（18）邓大娘拿话劝顾天成，但他哭得更凶。?（李劼人《死水微澜》）

（19）不知这鸦片害人极凶，肥人吃瘦，瘦人吃死，田土房屋、妻子财物都哈得进去。?（刘三省《跻春台》）

指代词也可以与“凶”搭配，如“这么”“那么”“如此”“顶么”“这样”“那样”等，此时的指代词代的是副词。

（20）可是，顾三奶奶也太手紧了，病得那么凶，总舍不得钱吃药。?（李劼人《死水微澜》）

（21）却不想还连累到他的亲戚，并且连累得如此凶。?（李劼人《死水微澜》）

（22）我想，比起来，这几年米粮涨得这们凶，你们做田的总比城里那般做小买卖，靠手艺为生的，总好一丁点儿！?（李劼人《天魔舞》）

（23）你这样走了，咋个使得？人家汪二娘又并没有说，不送米给邵老安，只是事情忙，一时记不起来，今天不挑，明天总会叫你挑的，你忙些啥子，那个婆娘就迷得你这样凶！?（艾芜《丰饶的原野》）

（24）这回的地震不顶么凶，我都没有什么感觉。

“凶”前面也可以有介词短语修饰，如：

（25）你同老黄的事，我晓得了。你们耍得真酽！我看老黄想起你来，真个比想婆娘还凶，你赶快去罢，怕他不正焦死了！?（李劼人《暴风雨前夜》）

（26）为娘得的病沉重，这回更比往回凶。?

“凶”还可以用在“越……越……”结构中，表示程度加深的动态过程，如：

（27）饭未吃完，忽然肚痛，越痛越凶。?

（28）宝钗在帘内说道：“妈妈使不得，这些事越给钱越闹得凶，倒是刚才小厮说的话是。” ?（曹雪芹《红楼梦》）

“凶”不加修饰语直接作补语，如：

（29）鼓三冬，愁万重。冷雨幽窗灯不红。听侍儿传言女病凶。（汤显祖《牡丹亭》）

（二）与其他成分构成中补短语

“凶”后面带补语构成中补短语，用来加深程度和加强语气，作句子的谓语或补语。

（30）一是日本鬼子凶得很，因为美国去轰炸了他们的地方城池，他们就决定把那几个小岛子丢了不要，把整个国家搬到我们中国来。?（李劼人《天魔舞》）

（31）今年秧田里的稗子凶死人。

三、“凶”表“厉害”义的意义来源

（一）“兇”的本义及引申义

词义引申是一种有规律的词义运动，即词从原有的意义出发，沿着由其原有意义的特点所决定的方向，遵循各民族文化演进的启示，不断地派生出相关的新的意义的运

动。?“凶”在上古已经产生，本义指“祸殃；不吉利”，与“吉”相对。《左传·昭公三十二年》：“越得岁，而吴伐之，必受其凶。”词义运动沿着本义决定的方向，引申出 “凶恶；残暴”（指人或事物）、 “早夭”（凶恶的事件）、 “饥荒”（凶恶的年岁）、“恶人”（凶恶的人）、“杀人或伤人行为”（凶恶的行为）、“不顺利”（凶恶导致的结果）、“恐惧”（凶恶给人的主观感受）等一系列义项。

在明清时期，“凶”引申出“厉害”义用例如：

（32）眼老儿天生贼，心机使的凶。?（汤显祖《牡丹亭》）

（33）李逵见他来得凶，跳起身，挺着朴刀来斗李云。?（施耐庵《水浒传》）

（34）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作好作歹把他劝的去了。（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35）正吃得兴头，听得外面敲门甚凶。何美之道：“是谁？” ?（吴敬梓《儒林外史》）

（32）（33）（34）三句是“凶”在结构助词“得”后面，分别作谓语“使”“来”和“打”的补语。例（35）是“凶”与程度副词“甚”构成偏正结构，作谓语“敲”的补语。

（二）“凶”表“厉害”义的形容词用法来源于“凶恶；残暴”义

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密切，“凶”表“厉害”义的形容词用法与“凶”的常用义项“凶恶；残暴”义较早在明代并行使用，用例如：

（36）果似猕猴之状，相貌甚凶。?（周清源《西湖二集》）

（37）舟至黄龙岗，遇群盗，其势甚凶，同舟者大恐，皆匿于舟中不敢出。（《重修三原志》）

（38）荃兒别去两月耳顷十九日，忽闻其出痘。余夫妇仓皇惊，问得其状甚凶巳九日矣，急遣奴子视之。（冯孟祯《快雪堂集》）

以上三例中，“凶”是形容词，受程度副词“甚”修饰，构成偏正短语。例（36）（37）“凶”表“凶恶；残暴”义，（38）句“凶”表“凶恶；残暴”义与表“厉害”义都能讲得通。“凶”在各句中除了理性义不同，附加义也有所区别，例（36）（37）为贬义词，例（38）为中性词。可见，明清时期“凶”表“厉害”义的用法虽尚未成熟，却已有萌芽之势。

“凶”这一单音词从先秦沿用至现代汉语方言，在几千年的历史中发展出了十多个义项，综合考察词义、语法功能和分布三个方面，可以找出“凶”表“厉害”义形容词用法的来源。“凶”表“厉害”义与表“凶恶；残暴”义在语义上联系紧密。“凶恶；残暴”主要指人或动物，含义具体；“厉害”是对“凶恶；残暴”的抽象，词义虚化，范围扩大，指人或动物时有“高明；能干；狡猾”等义素。描述现象或事物等时有 “激烈，猛烈”等义素。由于“凶”的理性义虚化，理性义对色彩义的制约减弱，色彩义对语境的依赖加强。“凶”表“凶恶；残暴”义时只能用作贬义词，表“厉害”义时在不同的语境下可以用作中性词、褒义词或贬义词。

“凶”表“厉害”义的形容词用法与表“凶恶；残暴”义在语法功能和分布上同中有异。“凶”这两个义项的用法都可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凶”表“厉害”义的形容词用法通常放在被修饰词后，表“凶恶；残暴”义的用法放在被修饰前后均可；“凶”表“厉害”义的形容词用法主要作谓语、补语，表“凶恶；残暴”义的用法可以作谓语、补语和定语，如名词“凶器”“凶兆”“凶年”和成语“凶神恶煞”之“凶”便是用作定语。“凶”表“厉害”义可以受程度副词修饰是对“凶”表“凶恶；残暴”义的继承。

（三）“凶”表“厉害”义的副词用法由形容词用法虚化而来

副词早在上古时期已經产生，且绝大多数副词是名词、动词、形容词语法化的结果。“凶”表“厉害”义的副词用法源于“凶”表“厉害”义的形容词用法，同样可以从词义、语法功能和分布三个方面可以找到二者的联系。

“凶”表“厉害”义从形容词发展为副词，词的理性意义只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凶”表“厉害”义的副词用法已经脱离了实在意义，只能作修饰语，用来修饰动词或带有谓语性质的词，表示程度高，大致相当于现代汉语程度副词“很”，本身无法像形容词用法一样再受到程度副词等其他成分的修饰。“凶”表“厉害”义的副词用法语法功能和分布凝固，只能固定地充当补语，充当谓语的功能丧失。

词义的发展演变是一个复杂的、渐进的过程，也是一个规律的、系统的过程。“凶”词义演变的过程符合从具体到抽象、从特殊到一般、从实义到虚义的总体趋势。语言和社会的发展相互促进，社会的发展要求语言表达的精细化，新事物的产生造就大量的新词新义，使得语言更为丰富、完备。

注释：

①黄尚军：《四川方言与民俗》，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6页。

②沙汀：《淘金记》，四川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81页。

③王文虎、张一舟、周家筠主编：《四川方言词典》，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505页。

④梁曼德：《四川方言与普通话》，四川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186页。

⑤李荣主编：《南昌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第241页。

⑥李荣主编：《哈尔滨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93页。

⑦李荣主编：《贵阳方言词典》，江苏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307页。

⑧董鸿毅：《宁波谚语评说》，宁波出版社2014年版，第72页。

⑨艾芜：《丰饶的原野》，四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158页。

⑩巴山濒危文化遗产丛书编写委员会：《通江民间歌谣校补图注》（上），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版，第2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