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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家的漫长旅程

2023-07-20曾诗玉

今古文创 2023年25期
关键词:传统

曾诗玉

【摘要】余华在《文城》中传递出浓厚的传统伦理道德的意味,特别是林祥福对于小美的寻找,其实是可以看作对完整家庭和家庭伦理的追寻。他寻找小美的原因除了爱她之外,更重要的是她给了他一个完整的家庭,后来家也随小美的离去而破碎。在溪镇定居也是因为在溪镇感受到家的温馨,到最后死亡也是为了捍卫心中“家”的完整。因此与其说《文城》讲的是寻妻的故事,不如说是一个寻家的漫长旅程。

【关键词】《文城》;家庭伦理;传统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5-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5.002

余华的《文城》讲述了清末民初林祥福带着女儿去一个叫作“文城”的地方寻找妻子小美的故事,有学者认为这是一个通俗爱情故事的翻版,但也有学者指出《文城》的特别之处,如丁帆将其称为:“如诗如歌,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1],洪治纲则说:“在叙事上,《文城》动用了写实、抒情、诙谐、魔幻等诸多手法”[2]。对比余华之前的几篇长篇小说,《文城》显然体现出余华更为纯粹的人道主义精神,他通过对溪镇人与人之间至诚至善的关系的描写,向世人展示了一个充满忠义、善良、勇敢的乌托邦。

而在这部小说中,主人公林祥福更拥有着高尚的人格,面对小美的背叛一次次选择了原谅,甚至最后不惜变卖家产,苦苦追追寻。这个情节其实是值得人深思的。林祥福作为一个地主,其生活条件自然是十分优渥的,家中不仅存有“小黄鱼”还有许多良田,更有忠仆帮助打理家产。而小美对于世代生活在北方的林祥福来说,是一个突然的外来者,而林祥福对于这样一个外来者却倾其所有去寻找,这似乎有些不合常理。除了小说所写的单纯的寻找小美外,一定还有更为隐秘的原因,促使着林祥福不远千里,风餐露宿,最后扎根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本文也将对这一原因作深层的探究。

一、找寻的动机

林祥福小时候有着幸福的童年,他出生在一户富裕的家庭,父亲是乡里唯一的秀才,有着一手优秀的木工手艺,母亲是邻县的举人之女,饱读诗书心灵手巧。可以说林祥福对于世界最初的记忆都是美好的。在父亲离世后,知书达理的母亲“一边织布一边指点他的学业,在织布机吱呀吱呀的声响里和母亲温柔的话语里,他从三字经学到了汉书史记。”[3]家庭生活的和谐,父母的悉心教导,使得林祥福身上的勤劳,善良的品格得以建立,这为后面林祥福收留无处可去的小美和阿强埋下伏笔。同时这种家庭成员之间良好的关系形成了林祥福对于家庭最初的记忆,也在林祥福心中刻下深深的烙印。随着后来父亲意外离世,母亲继续承担起教育他的责任,可以说,此时母亲占据了林祥福生命的全部。因此,他对于母亲的感情应该是极为深切的,母亲成为家庭的代名词。因为他的学习和成长都是在家中的织布机前完成,母亲和織布机一起,贯穿了林祥福的童年,青年和少年,织布机也就成了母亲的化身。在母亲去世以后,织布机也就在没有响起过。

童年丧父和青年丧母,给林祥福带来了巨大的悲痛的同时,他心中的家也彻底破碎,没有了家人的他也在日复一日的孤独中变得沉默寡言。小美的突然出现,使得林祥福的心也为之一动。但是此时,林祥福对待小美的感情,也只是一个年轻人面对温婉秀丽的异性的情感冲动,这种冲动在之前相亲的时候也有过一次。小美的突如其来打破了林祥福沉寂的生活,好像平静湖面上被投下了一颗石子。她给林祥福讲述了全新的世界,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他被一阵新鲜感所笼罩,因此年轻人的内心开始出现了悸动,但是这并不足以使后来林祥福背井离乡的寻找。

后来,小美称病留在了林祥福家里,给林祥福洗衣做饭。直到有一天,小美开始摆弄家里的织布机,“从田里回来的林祥福走进院子时听到织布机的声音响,产生了瞬间的幻觉,以为母亲正在屋中,随即他猜想到是小美”。[4]织布机的声音重新响起,就像是母亲活过来了一样,唤醒了林祥福对母亲的记忆更复活了他对完整家庭的向往。小美摆弄织布机的样子也使得林祥福在小美身上看到了母亲的身影,是母亲在小美身上的复活。而通常“一个男人在最终找到意中人之前,总是以其母亲或姐妹作为其爱欲的对象。由于乱伦的不可能,他的情感遂由儿时铭记于心的这两个对象,转移到外界与之相似的女人身上。”[5]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林祥福的内心开始认定小美,想要和她结婚,他“看着小美在织布机前的身影,心想为什么没有媒婆来为她提亲?”[6]此时的小美,不仅是自己倾心的对象,更重要的是他在小美身上看到了母亲。母亲带给林祥福了家的感觉,这种感觉随着母亲的逝去而消失,又随着小美的到来而重现。小美的陪伴,使他深切地体会到了家的温馨、安宁和愉悦。所以他迫不及待地将小美带到父母的坟前向他们介绍,并说要娶小美为妻。

但是之后小美却带着金条离开,让林祥福再次失去了“家”,而后小美不仅回来了,还带回了他的孩子,一个女人加上一个孩子,凑成了林祥福心中完整的家。所以,林祥福才会不计前嫌,重新接纳小美。小美再次回来后,他们的生活有了短暂的幸福。但是随着女儿林百家的出生,小美又再次离去,林祥福的家也再次破碎。经历了失而复得再失去后,林祥福内心不甘和痛苦到达顶峰,于是他才做出了变卖家产,寻找小美的决定。他执着的相信,小美回来了,他的家也就回来了。在历经父母双亡后,由于内心深处完整家庭的极度渴望,最终使得他踏上了漫漫找寻之路。

二、扎根的原因

抱着女儿寻找的林祥福在经历了一场风暴后,他到达了溪镇,在这里他听到了和小美一样的说话腔调,看到跟小美一样的头巾和木屐。但是在这里他没有找到小美,于是继续南行,但是越走他听到的说话腔调越陌生,于是在短暂的离开后,他又重新回到到了溪镇,并认为溪镇就是阿强口中的文城。而此时的溪镇正逢雪灾,也是在这次雪灾中,他也久违地找到了家的感觉。

在大雪中,他首先遇到了顾益民,顾益民将林福祥带回家中,让奶妈给林祥福的女儿喂奶。在顾益民家中,林祥福感受的是严肃。后来他遇到了陈永良,而在“这两个房间的家中,林祥福感受到了温馨的气息”,而“与溪镇其他女人木然的表情不一样,李美莲把女孩抱到胸口时,林祥福看见一个母亲的神情”。[7]陈永良的真诚和李美莲的热情让他觉得十分温暖,陈永良家中良好的家庭氛围对与内心对家庭有着刻骨铭心要需求的林祥福来说,无疑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以至于在孩子吃饱后,“林祥福不愿从凳子上站起来,长时间孤单的生活使他这一刻倍感温暖”。于是在离开陈永良家后,他又再次返回。

而使林祥福决定扎根在溪镇的一个原因,首先是陈美莲对林百家的母爱。陈美莲在第一次看到林百家时所展现的神情就与其他的溪镇妇女不相同,她对林百家视若己出,悉心照料,陈美莲对林祥福说在找一个合适人家的女人给孩子当妈时,林祥福说:“你就是孩子的妈”。[8]受到传统家庭伦理熏陶的林祥福不仅仅希望自己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更加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但是随着小美的离去,女儿失去了母亲,但是李美莲弥补了这个空缺。这个热情、善良的女人与林祥福心中理想的母亲形象重合,同时,李美莲有着完整的家庭,这正填补了林祥福生命中家庭的缺憾,他不愿林百家跟他一样对家庭有深刻的缺憾,而在李美莲这样的家庭氛围中,林百家能够更好地成长。因此他选择了在溪镇扎根。

另一个原因则是与陈永良的兄弟般的关系。在第一次见到陈永良,林祥福就获得了久违的温暖,在后来的交谈中发现,陈永良和他一样来自北方,也和他一样懂得木工手艺。雪中送暖的温情加上相似的漂泊的经历,使得林祥福对陈永良也产生了好感。于是,他在离开陈永良家中后,又再次返回。在中国传统的宗法社会中,兄弟关系不仅仅是一种天然的血缘纽带,更在“男权社会伦理价值体系中居于核心地位”。[9]而有时,兄弟关系还超越血缘而泛化,形成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现象。在余华其他的小说中,非血缘的兄弟关系也经常出现。像是《许三观卖血记》中的一乐,二乐,三乐;《兄弟》中的李光头和宋钢。余华笔下这种非血缘的兄弟甚至超越血缘兄的而更加符合儒家的“孝”“悌”思想,林祥福和陈永良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

在林祥福的家庭中,他并没有兄弟,而田家却有五兄弟。在父母都去世后,他便是一个人生活,小美短暂的出现又离去,让他对于家庭关系更加渴望,而陈永良的出现,满足了他对于兄弟的期望。在后来的相处中,他与陈永良一起帮助溪镇的人们修补房屋,成立木器社这些无疑都加深了这种兄弟情,而后来林百家在订婚时被土匪绑走,陈永良夫妇毅然让陈耀武去代替林百家;北洋军临近时陈永良让林祥福先逃走;陈永良发现儿子和林百家的恋情后,便果断举家迁往千亩荡……这些事情,最终使得两人真正成了生死兄弟。

来自北方的林祥福远离家乡颠沛流离,为了找到自己的妻子,更是为了找到属于自己完整的家,而最终在溪镇,女儿林百家找到了母亲,林祥福找到了兄弟,并且拥有了新的事业。溪镇满足了林祥福对家庭生活的幻想,于是他就在此扎根下来。

三、最终的归宿

随着林祥福在溪镇安定下来,林祥福和陈永良的生活在一天天变好。他们合开的木器社生意红火,家里的孩子也渐渐长大。在度过安定的十年后,随着林百家在定亲时被土匪绑走,北洋军即将到达溪镇,溪镇开始面临匪患和兵乱。然而经过十几年的相处,此时的溪镇对于林祥福来说,已经是和小时候记忆中的家一样的存在,在这里,他过的平静快乐而富足。但此时,他苦苦寻求到的“家”再次面临破灭的可能,林祥福也即将面临无家可归的风险,这是林祥福最不愿意接受的。这时,顾益民出现了,因为他的出现,使得溪镇能在风雨飘摇的时代中有了一丝幸存的可能。

对于顾益民这个人物在《文城》故事前段出现的次数并不多,只是余华只是粗略介绍了顾益民在溪镇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说他不仅是商会会长,而且是本地钱庄和西山金矿的主人。在这之后就没有再出现。从溪镇出现匪患开始顾益民这个人物才算是真正的登场。在北洋军来的时候,顾益民左右周旋,使得溪镇免遭掠夺,在土匪横行的时候,也是他组建民兵团保护溪镇。如果将溪镇看作是一个家庭,那么顾益民就处于家庭结构中的领导地位,也就是父亲的位置。小说在顾益民出现时就说他三十多岁,对于林祥福来说,就相当于家庭结构中的长兄。在中国传统观念中认为“长兄如父”,顾益民在溪镇这个家庭社会中也担任着“父亲”这样的角色。因此,除了陈永良,顾益民对于林祥福的意义也是巨大的。

林祥福父亲由于早逝,在他的人生是一种缺席的状态。而父子关系是家庭中最重要关系。“父亲”这一身份不仅仅意味着在家庭伦理关系中有着绝对的权威,同时也意味着在社会文化中所拥有的特权,父亲这一身份“代表着权威、秩序、规范”。[10]在溪镇,顾益民就是权威和秩序的代表,在他的带领下,溪镇人民不仅避开了兵乱,而且被有序地组织起来对抗土匪,从而保护了整个溪镇能够在乱世中幸存下来。林祥福在经过十年的时间与溪镇人民相处,溪镇早已与其生命联系在一起。顾益民是商会会长,可以说他是真正掌握溪镇命运的人,所以保护溪镇是他的责任,而对林祥福来说,顾益民比他年长,就像是父亲般的存在,他接替了林祥福心中父亲的位置,帮助林祥福在溪镇安家立业,给了林祥福一定的支持和依靠。在战乱中,他保护的不仅仅是溪镇,更是林祥福心底所保留的对于家庭深切的情感。所以当顾益民挑衅张一斧被抓走后,林祥福毅然决然的决定去送赎金要将顾益民救回,但是最终却命丧于此,至此,林祥福的漫漫人生画上了句号。

从小都深受传统家庭伦理浸染的林祥福,对于完整的家庭是无比看中的。父母的逝去使他失去家庭带给他的温馨,家的信念被他在日复一日地孤独生活中被深埋于心,其内心开始漂泊无依。小美带着他母亲的“身影”来到他的身边,他的心开始复活。但随着小美的离去,他的心再次处于悬置的状态。這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情况让他无法忍受,所以决定踏上寻家之路。终于在经过艰辛的找寻后,他在溪镇又重新感受到了家庭带给他的安宁。可是在过了十几年的稳定生活后,兵荒马乱的时代到来,林祥福的生活也随之改变。为了捍卫来之不易的幸福,他也为之牺牲了生命。经过一生的跋涉,他最终却死在了找寻的路上,但是那个最初带给他温暖的“母亲的身影”依旧不知所踪,当田家兄弟将他的遗体运回家乡的途中,因为短暂的歇息,林祥福寻得了小美,虽然他在溪镇感受到了属于家的温暖,但是毕竟,这不是属于林祥福自己的家,他自己的家还缺少了小美这个妻子,他在溪镇生活的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放弃对小美的寻找。而当林祥福的遗体停留在小美的墓前时,他终于实现了毕生的夙愿,他肉体和灵魂也终于找到了安息之地。

四、结语

《文城》中主人公对于家庭有着深切情感,而中华民族历来崇尚家本位。在这样的社会结构下,中国人的家庭观念十分浓厚。“中国的传统社会就是一个伦理本位的社会,它以‘关系的亲疏为枢纽,形成了一种以家庭为核心的伦理体系”[11],这种伦理体系根植于每个人的意识观念中,并在其今后的成长和交际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在《文城》中对家庭伦理的显性表达,体现了余华对于传统家庭伦理的重视。但这与余华先锋时期的创作是截然不同的,在余华90年代之前的创作是背离传统的。但是90年代之后的他,却转向了对传统伦理的向往,其小说中无不在呼唤传统伦理道德的回归,而这种倾向更是在《文城》中到达了极致,小说中林祥福和陈永良、顾益民等情同手足的关系,让人们看见了人性的善良和纯粹。而林祥福跨越几十年对完整家庭的寻找更是让人动容。林祥福用一生的寻找来践行对于传统家庭伦理的崇敬,这又何尝不是余华内心所追求的呢?

参考文献:

[1]丁帆.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J].新作快评,2021,(2).

[2][11]洪治纲.寻找诗性的争议——论余华的《文城》[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21,(7).

[3]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5.

[4][6]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13.

[5]弗洛伊德.图腾与禁忌[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

[7]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74.

[8]余华.文城[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85.

[9]赵华.20世纪中国现代小说兄弟伦理叙事研究[J].东岳文丛,2019,(10).

[10]宋雯.1990年代小说中的父子伦理叙事[J].当代文坛,20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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